时间:2024-05-04
李竞恒
陈寅恪先生曾自言“平生为不古不今之学,思想囿于咸丰、同治之世,议论近乎湘乡、南皮之间”,所谓“不古不今”的态度,正是对晚清以来渐趋兴起“今”与“古”之争战的回应。伴随着“西学”、“新学”所承载各路理性主义的拓殖,虽有严复“统新故而视其通,苞中外而计其全”的稳健,却最终难逃顾颉刚所谓“宗教性的封建经典——‘经整理好了,送进了封建博物院”的命运与诅咒。所谓“古今之争”的搏斗中,“今”正以摧枯拉朽的架势,彻底斩断“古”的命脉。以《论语》而言,则是“在西洋或西化的图书馆里保存《论语》,比较妥当得多”,但是不能“要实行《论语》的生活”(陈序经语)。
刘强教授近著《论语新识》,却在此纷扰之际独树一帜,调和古今,梭伦诗云“我手持大盾,护卫两翼”,是之谓也。此书给我最大的感触,首先便是这种“七日来复”后在“古”与“今”之间取得的平衡感,是立足于对古老经典的敬仰与继承,并在此基础之上,作为一个现代知识人,对一系列“今”之命题的把握与思考。此外,尽可能在精神旨趣上回溯原始儒学,去理解孔子与七十子时代的真精神,并讨论了原始道家与原始儒学二者的关系问题,颇有精彩观点散布于书中。
作者在讨论“攻乎异端”之时,曾谈到胡适先生的人格,乃是“新文化中旧道德的楷模,旧伦理中新思想的师表”,古老的道德传统与现代的新文化之间并非构成一组矛盾关系,恰恰相反,传统的伦理精神以其厚度,能够给予现代价值提供深厚的滋养与源头活水。正如作者解释“攻乎异端”,并非乃所谓讨伐异端邪说,而是“偏执一端,不能执两用中,所以有害”。在此,孔子之道乃厚德载物,它并非是现代自由观念的对立面。作者谈到,现代西欧的启蒙主义思想其实也曾受到过孔学的浸润,并举伏尔泰为例:“我读孔子的许多书籍并作笔记,我觉着他所说的只是极纯粹的道德,既不谈奇迹,也不涉及玄虚。”
在“高宗谅阴”一章,有古儒涉及到“超级相权”的冢宰之政。作者认为:“儒家之德治和礼治思想中,实亦包含‘虚君共和、‘万邦自主、‘百姓自治等因素在内,今人以所谓‘现代性为圭臬,必以古代为落后,今日为先进,等于先入为主地认为古人比今人弱智,实在如‘矮子看戏,人云亦云,莫名其妙也!”关于虚君共和,杜正胜《周代城邦》一书曾有论述,以大量史料揭示了西周和春秋属于贵族共和政体。欧陆进步主义史观提供的“先进”与“落后”叙事图景,其实也无法解释西方尤其是英国历史中丰富的史实。
在“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一章,作者以今人熟谙的契约论观念讨论了先秦时代的君臣关系。按照列奥·施特劳斯(Leo Strauss)的划分,霍布斯为代表的契约观念,是古今之变的重要节点。刘强教授诉诸于《礼记》等早期文献,指出华夏古代政治合法性的脉络中,除了基于自然正义的身份属性之外,也存在着“不成文的契约关系”。《礼记·礼运》以为人有“十义”,分别是:“父慈,子孝;兄良,弟悌;夫义,妇听;长惠,幼顺;君仁,臣忠”,父兄、夫妇、长幼的自然身份与秩序,当然可以诉诸于古老的自然正义,属于“古”的维度。但儒家原始文献,却又呈现了这种关系中权利和义务的对应。作者指出“儒家君臣之义,乃指君臣间相互对待的一种原则,而非君主单方面求全责备于臣下”,“盖儒家君臣之道,既明义务,又彰权利,从之也忠,退之也厚,从容进退,正大光明”,又带有契约“今”的色彩。显然,这种分析与论述,正是在“不古不今”之间调和古今。
儒家的君臣之论,自晚清以来颇受针砭,论者多言其为“大盗”、“乡愿”、“黑暗”、“奴性”云云。但如果对历史稍有客观的认知,则会理解古儒所言君臣,具有权利和义务的对等关系,属于封建性质,先秦之君也并非现代性背景下的绝对主权者。作者引梁任公论君臣之义:“凡社会组织,总不能无长属关系。长即君,属即臣。例如学校,师长即君,生徒即臣。工厂经理即君,厂员即臣。师长对生徒,经理对厂员,宜止于仁。生徒对师长所授学业,厂员对经理所派职守,宜止于敬。”现代企业作为一种小共同体,企业家与员工自然具有类似先秦封建性的君臣契约关系,企业家与员工之间践行“仁”与“敬”之道,恰恰是“古”在“今”的延伸,是二者血脉一体的交融。
此外,作者言“政者,正也”,调和德治与法治,认为二者并非矛盾,而是恰恰相辅相成,也是典型调和古今的思路。
刘强教授治《论语》,也非常注意从原始儒学的角度理解《论语》精神。“举直错诸枉”一章,他谈到“原始儒家对政治制度的设计,乃是基于人性本善、天下为公、选贤与能的基本信仰”,正是从原始儒学的角度探讨“举直错诸枉”治理背后的观念依据。“夫子之言性于天命”一章,作者指出“本章涉及原始儒学一大特点,即重视礼乐典章制度之讲习,而很少涉及‘性与天道等本体论哲学之论辩”。此一论述,正是紧紧抓住了原始儒学与后世汉、宋诸学之间非常重要的差异,正如清儒所论,孔门师弟议论在兵刑、钱粮、礼乐之间,既非汉儒喜言天心灾异,也非宋儒体悟静坐,对抽象的本体论问题诸如“气”、“理”、“太极”之类概念感兴趣。
在富民的方面,作者也关注到了原始儒家的经济思想,“主张藏富于民,政教并重,人文化成,孔子的‘庶而富之,富而教之,正可见原始儒家好生爱众、利益天下、‘和实生物的淑世情怀”。原始儒学材料中从未出现过“抑商”之类的观念,孔门高足子贡本人就是一位儒商,孔子也对商业术语“沽之哉”一类非常熟悉,他甚至希望“颜氏之子!使尔多财,吾为尔宰”。原始儒学从不反感财富,富裕是培育美德和良好风俗的保障,所谓“富而好礼”,是值得称道的。作者从原始儒学角度理解“富而教之”,正是把握到了古儒经济思想的核心脉络。
此外,作者也结合了最新出土的儒家原始文献,作为参考,帮助理解当时的观念。例如,在“亲亲相隐”章中,作者引用了上博楚简《内礼》:“君子事父母,亡私乐,亡私忧。父母所乐乐之,父母所忧忧之。善则从之,不善则止之;止之而不可,隐而任之,如从己起”,分析了隐中之直,“人子不能自外于父母之过,做一个幸灾乐祸甚至告密揭发的‘陌生人,而应义不容辞地反复劝止,使其过失降低到最小程度。惟其如此,方可化解血缘亲情与社会公理正义之间的矛盾”。显然,出土原始文献的使用,能有力地论证原始儒学“隐”的精神,应该包含了对父母之过义不容辞的劝诫。
朋友相交之道,作者据郭店楚简《五行》“不远不敬,不敬不严,不严不尊,不尊不恭,不恭亡礼”的原始记载,佐证《论语》所言“朋友数,斯疏矣”,适当的交往距离,才能保证互相尊重和长远之道,否则流于狎昵,反而惹人生厌,久而见疏。
据《汉书·艺文志》之说,儒、道皆出于王官,二者之间分享了一个更加古老的共同底层,这可能是理解原始儒、道关系的重要维度。郭店楚简《老子》中并无“绝仁弃义”的文字,曾多有学者撰文探讨,指出早期儒、道关系并非后世想象中那样紧张。
刘强教授治魏晋名士,深谙古人之心,所谓尚玄之士,并非自放于礼教之外,非汤、武而薄周、孔。魏晋尚玄的真实背景,恰恰是以儒家礼法为根基,以三玄放逸为补用,名士风流并不以背弃周、孔为前提。这种文化氛围,恰恰更加接近先秦原始儒家与“原道”之间的关系。从这一背景出发,作者治《论语》就颇有可喜的发掘。
讨论“居其所而众星共之”一章时,作者指出人君垂衣裳的南面无为之治,其实是原始儒学常见的观念。“今之学者以为‘无为而治乃出自黄老,未免胶柱鼓瑟。夫子乃‘圣之时者,道大德全,无适无莫,无可无不可,故其思想涵摄儒道,圆融无滞,必以其定为此而不为彼,反失圣人立言之旨矣”。作者指出,孔子思想“涵摄儒道”,正是早期儒、道分享了共同价值底层的证明。
“仲弓为季氏宰”一章,作者举东晋宰相王导的例子,行宽简清静之政,至有“网漏吞舟”之谓。“以往论者以为乃奉行道家思想所致,理由是老子曾说‘其政闷闷,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此固然有理,但从思想史的脉络来看,‘赦小过本身即蕴含着不为察察之政的开明政治思想。就此而言,儒道不仅时常互补,有时干脆是涵融一气的”。从东晋名士的宽简之政,联系到原始儒学,正是深刻把握住了早期儒道内在精神关联的脉络。
论“三年无改于父之道”,作者言孝道缘出于情而诉诸于礼,进而举魏晋名士王弼“名教本于自然”之说以及袁宏“君亲自然,匪由名教。敬爱既同,情礼兼到”之论,指出原儒的名教礼乐本出于自然之情,情与礼之间并非矛盾,而是同源、同理、同构的关系。
此外,作者也常引用《老子》等道家文献,对于理解“知我者其天乎”、“养心”、“不自伐”等概念都颇有启发。
总而言之,《论语新识》一书,以打通古今之间为基本底色,以重回原始儒学为登堂入室之门径,以儒、道同源为更上一层的视野,精彩迭出,令人目不暇接,诚为今人治《论语》之佳作。
(刘强:《论语新识》,岳麓书社2016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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