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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俞润泉同志

时间:2024-05-04

李 锐

俞润泉同志是湖南新闻干部训练班的学员,但当时我们并不熟识,那是1949年长沙刚解放时的事了。我是省委机关报《新湖南报》社的社长,报纸创刊的同时,就通过地下党的有关同志,筹办起这个训练班。润泉就是当时考入新干班的一百四十个学员中的一人。我日夜忙于写社论、管版面,没有怎么过问这个训练班的事,同学员们没有直接的接触。那时我三十出头,学员多是二十左右。多年之后听润泉说,他对我不多的几次讲课是留有印象的。我想,这就是他后来乐于同我接近的原因吧。

我于1950年底调离报社到省委宣传部,随后1952年秋调北京,转到工业部门工作。就在我们党走着一条曲折道路的二十多年里,报社的许多人,包括我自己1959年后都经历了种种坎坷与苦难。润泉应该算是其中受害最重的人之一,因为从三反运动开始,肃反运动、反右派斗争到“文革”,每一次都冲击到他。他是世家子弟,有名士气派,根本与数字、钱财无缘。三反时,他在副刊部管读者群众的“抗美援朝”捐款,一同钱沾了边,即“反贪污”。由于说不清,逼得喝来苏水,以自杀证明自己的清白。后来长期徒刑,劳动教养,劳动改造,他都经历过。直到1978年三中全会后,处理历史遗留问题,平反冤假错案,才还他清白之身。也是在这个时候,我才同他有直接的交往。

“文革”期间,我曾在秦城关了八年。由于知道长期单监会导致失语甚至得精神病,为了脑力不衰,用“奇豪怪墨”保留了四五百首旧体诗词。1979年初回京复职,经过朋友们建议,将之打印出来,其中有二三十首以“龙胆紫集”名义,在《人民日报》刊登了一整版。湖南的老熟人、老朋友知道了这一情况,就热心出版这本诗集。他们提了不少好意见,最积极的就是润泉几位。他写过好几封长信给我,从编排的次序直到版式,以及若干词、句,都有具体的考虑。1980年集子出版时,我在“后记”中写到:“湖南人民出版社收到稿本后,特组织家乡故旧审阅、聚谈。”“俞润泉、钟叔河、朱正三位出力尤多,编目分类,逐首评价,订正格律,直到推敲词句。”(这个集子1980年初版印了两次,共一万三千册)。

从此,润泉同我就有书信往来。《龙胆紫集》里有一首词,提到我大姐在长沙熬了菌油,带到流放地给我吃。一次朱正从长沙来北京,润泉就托朱带来满满一瓶菌油。礼尚往来,我也把一瓶好酒捎去,知道他有此嗜好。不久,就听说他患了喉癌,使我极为吃惊。这是一种难治之症,所幸的是,手术还成功。大概是1983年,他出院之后,在夫人的陪伴下来了一趟北京,到我家来了。他已不能发声,我们只好笔谈,感到他的情绪还是乐观的。他告诉我,住在一家澡堂兼营的旅店(张里,当然是为了节省一些)。于是我让他们搬出来,住到我们机关的招待所,由我来结账。我的好心老伴还炖了一只鸡送去,让他们高兴一些。

润泉也好诗词,勤于执笔。他对饮食文化很有研究,自己也会烹调。为此向有关刊物投稿,还出版了一本《湖南饮食丛谈》(让我题的书名)。晚年在病中,还为我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参加选注《李锐诗词本事》。这事最初由李冰封同志倡议,具体工作是他和胡遐之、谌震、朱正几位做的。他们从选编到注释《本事》,很负责、很细心。此书2000年在岳麓书社出版,装帧也很讲究,很快就卖完了。许多“本事”是润泉执笔的,关于《咏庆父》两首近两千字的解说,润泉于文末写道:“这一段‘本事纯系笔者的研究与考索,文责自负。”这真是难为他了,读者真应该感谢他。因为这两位人物同当代国事的兴衰关系至大也。这本“诗词本事”早就脱销,还不断有人向我索取或托我买这书。

湖南的著名诗人胡遐之去世之后,又轮到了润泉,他们的年纪都比我小十岁左右,老天呵,真不能不产生一种人生无常的感觉。“胡杨泪”的主人钱宗仁去世时,我的悼诗中有句:“最怕衰年哭壮年”,辛稼轩诗云:“白发多时故人少”,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吧。

润泉的经历,一个有才华、有志向的人,一生盛年未能展其才志,只不过是这一代知识分子大同小异的遭遇中的一例。每一个后死者的责任,就是不要忘记这些事情,尤其要努力彻底消除当年发生这些事情的环境和原因,这样纪念死者才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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