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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春天

时间:2024-05-04

□马 可

医院的过道上全是消毒药水味,想必是刚有人用带有药水的拖把拖过地,和生从过道上走过的时候这样想着。珞彤工作的这家医院是专科医院,平时住院的人不多,和生每次来,都见走道上空荡荡的。和生之所以不喜欢这里,就是因为它空荡荡。这种空荡荡让人心里不踏实,它和那些让人感到踏实的医院不一样,那些医院像菜市场似的,人流像潮水一样涌动,但在这家医院的过道上却几乎见不到一个人。有一次和生问珞彤:“这里有病人吗?”珞彤笑笑说当然有了。那时候珞彤才刚到医院上班,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她不是和生的亲生女儿,是和生捡来的弃婴。二十六年前,和生把珞彤抱回去的时候,只是觉得她可怜,还没想到要收养她。珞彤当时就被扔在和生的房子外面,那天天气特别冷,刚下过大雪,雪花像棉花一样落在树杈上。珞彤已经冻得哭不出声,脸紫了,眼睛鼻子拧到了一块儿。和生把她抱回去,心想可能活不成了。

“即使是一只小猫,我也会收养的,”和生说,“更何况这是个人。”

和生这话是对大昭说的,她的意思是,她不是因为没结婚怕寂寞才想养珞彤,而是觉得珞彤应该有人照料。

“她真是命大啊,”大昭撇着嘴说,“你说会不会是谁未婚生子啊,养不了才放在这里的。”大昭一说话表情就特别丰富,鼻子眼睛都动起来。

这倒是有可能的,和生想,珞彤身体方面没什么问题,抛弃她的人应该不是因为她有病才抛弃她的。

星期一和生去见珞彤,是为了把自己的决定告诉她。和生以为她会反对,以她的性格,不反对至少也会板下脸来哼一声,但珞彤这次只是抿抿嘴,什么也没有说。珞彤嘴唇上方有个白色月牙样的疤痕,是小时候和生带她去乡下时被一头羊顶了留下的,从那以后珞彤就变得不爱说话,和生也因为亏欠她,什么事都顺着她。过了这么多年,那个疤痕都几乎看不出来了,她涂上遮瑕霜,就一点痕迹都没有了。但这天她没化妆,那个疤痕就在暗处闪了一下。她垂着眼睑,一眼都没看和生。“如果你已经决定了,”她说,“那你就这么做好了。”

自大昭病后,珞彤一次也没去看过大昭。珞彤认为,大昭只是和生的朋友,和她关系不大。不过在珞彤还没有离开家独自生活之前,每到过年过节,大昭都会来和生家和她们母女相聚。那多半是因为苏宁要在家陪简珍和儿子,抽不出空来陪大昭。大昭一来,珞彤一般都不怎么说话,有时还会对大昭翻白眼。大昭在和生家住的那两年,珞彤住在学校,连周末也很少回家。

大昭是和生的好朋友,以前她们一起在保险公司上班。大昭的丈夫和儿子先后都死于一种罕见的遗传性心脏病,为了给他们治病,大昭把房子给卖了,没地方住,才搬到和生家。和生觉得后来她之所以又搬了出去,是为了苏宁。她已经和苏宁好了一年多了,应该有个单独的地方用来约会。大昭说不是,她搬走只是不想再麻烦和生。“你恐怕也应该考虑一下自己的个人问题了。”大昭说。和生没什么个人问题要考虑,她不是没想过结婚,上学的时候喜欢过班里的两个男生,毕业后也喜欢过一两个人,后来又有一个同事喜欢她,但她都没和这些人发展出不同寻常的关系。

“你不想跟我去看看她吗?”这时和生又问。

“我要值夜班。”珞彤说。

“你就跟我去看她一眼又怎么了?”

与珞彤的冷淡相反,每次大昭一提到珞彤,就夸她安静、懂事,“不用大人操心”“你养她养对了”。

珞彤走了两步又折了回来,什么也没说,只管往和生手里塞钱,说:“这是五百块,你替我买水果给大昭,就算我看过她了。”

和生想,她和大昭缺的不止这五百。

星期六还是个大晴天,到星期天天气就变了,小雨淅淅沥沥下了一整天,连屋子里都潮乎乎的。她们现在住的房子,是和生早几年开服装店时买下的。那时生意比现在好做得多,和生还用心地把房子装修了一下,虽说只是两间卧室一个客厅,住起来却非常舒适。客厅里有一张长沙发和一张躺椅,躺椅是藤编的,很细腻,不像竹的那么粗糙。大昭没来之前,和生喜欢躺在上面打盹,大昭来了之后,就把躺椅霸占了,躺在上面看电视,不过通常把电视的声音开得很小,除非遇到自己特别想看的电视节目。

大昭说她想吃羊肉火锅,用火锅来驱驱寒气,和生就出去买羊肉。和生并不喜欢春天吃羊肉,可一想到大昭能这样高高兴兴吃羊肉的日子没有多少,就不管她说什么,都不反对了,一切都按大昭说的办就行。她把羊肉买回来,把冰箱里的鱼、白菜、豆腐、土豆、毛肚、番茄拿出来洗干净,煮成一锅,最后又把电磁炉搬到桌上,和大昭两个人对着锅涮羊肉。

大昭的鼻尖很快就冒出汗来,脸也变得红润了,可这不过是回光返照,和生想着,虽然她希望大昭的健康状况,没有医生说的那么糟糕,但事实就是这样。她想起以前她们一道在办公室上班的时候,大昭坐在她对面,经常会拿出随身带着的化妆镜察看自己的脸。她一边检查脸上有没有长出新的皱纹,一边和和生聊天。“这里又是一颗。”她会说,“这是青春痘,可我已经不青春了呀。”如果两样都没有,她就开始说毛孔粗大,需要买化妆品来收缩毛孔。

大昭比和生小两岁,皮肤比和生嫩白,也比和生会化妆,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她更引人注目。和生通常只梳一个发式,她的头发剪到耳垂下面,她的脸又长又尖,鼻尖又瘦又薄,让一开始见到她的人,会以为她为人尖刻,但其实她人很好。大昭要比她圆润得多,经常变换发型,头发一会儿烫卷,一会儿拉直,每天都要化妆,整张脸看起来就像一个粉红的苹果。

一直都是这样,大昭喜欢把自己收拾得体体面面,和生却不修边幅。现在却完全不一样,倒是和生要更注重颜面问题了。和生觉得,再怎么样,一个人的变化也不该那么大,虽然生了病。但医生说大昭现在还没有到最严重的时候,“再过几个月,那会更不一样”。

还能怎么样呢?和生生气地想,难道还会变得和骷髅差不多吗?现在的大昭已经完全没形了,体重降了那么多,以前最胖的时候,她的体重可是将近七十公斤,现在连五十公斤都不到。以前的衣服不能再穿了,束之高阁,重新买了新的来。那是些窄小的,以前连想都不敢想的衣服。“我以前就想有现在的体重,”大昭说,“可总也瘦不下来。现在倒好了,我可以穿以前不能穿的衣服了。”那些衣服不怎么样,大昭是想自己也穿不了多久,不用买得太好。

和生把涮好的羊肉全都放在漏勺里,等汤都滤完才放进大昭的碗,她自己的碗,就只放了芝麻酱。芝麻酱是她唯一喜欢的调味品,她不喜欢吃大蒜,也不爱吃辣椒,以前大昭特别能吃辣,现在在和生的劝说下不吃了。

大昭吃了一点就饱,她说:“我只吃了豆腐,还吃了番茄。肉吃了一片,我怕不消化。”

“你应该再吃点生菜,”和生说,“煮在汤里的很好吃。”

“我吃了。”大昭说。她站起身到沙发上坐下,打开电视机看体育节目。

“我最近越来越能吃。”和生说,“我就老是觉得饿。”

“你干活太多,干了两个人的活。”大昭嘴上说着,眼睛却没有离开电视屏幕。

自从生病之后,大昭就自动跟苏宁分了手。他们来往已经将近十年了,苏宁一直没有跟简珍离婚,和生不知道是简珍不愿意离,还是苏宁就从来没想过要和简珍离。大昭从来不向和生透露实际情况,每次和生只要一提,她就用别的话来搪塞。和生觉得这是大昭自己的私事,也不好过问。和生认识简珍,只是从来没和她说过话。“她总来店里买糕点,每次买得还不少,”林达说,“她可是我的大主顾。”

那是和生为了凑齐这笔钱,去找林达借三万元时的事。她没想到林达会一口答应下来,赶紧说以后慢慢还他。“还不还无所谓。”林达笑着。但和生觉得林达说的只是客气话,男人一般都会这样说,以显示男子气概,如果不这样说,好像就会显得太小气,但和生知道,做生意的,哪有不在乎钱的?“三万块也只是我面包店一个月的租金。”林达安慰她,“你不要把这事放在心上。”不过回去的路上和生想,肯定是要慢慢把林达的钱还上的。

苏宁在二十年前就开了一家汽车修理厂,经营得还不错,他和简珍一人有一辆车,还有一套大公寓。那套公寓离和生经常去的超市不远,和生有时候会在超市见到他和简珍。就在不久前,和生还遇到过他们,两次都见到他们的购物推车上堆满食物,当然还有其他日用品。两次都是苏宁推车,简珍走在旁边。

第一次碰面的时候,和生还能和他们聊上几句。简珍谈到了大昭。“有你照顾她就好了,”她拉着和生的手,很亲热的样子,好像她们很熟,“她能有你这样的朋友,肯定很欣慰。我一直想着去看看她,总是忙,抽不开身。看看下周有没有空,要是有空的话就去看看她。”说完她扭头望着苏宁,“我们下周有空吗?老苏。”苏宁没有马上接茬儿,可能是因为看到她一脸苦相,过了一会儿才说:“有的。”他们当然没有来看大昭,不过和生认为,大昭也不想他们来看她。一个人和和生待着,是大昭现在唯一的想法。所以再在超市碰见苏宁和简珍时,和生就没跟他们说话,远远地点了点头就走了。

和生去了汽车修理厂,她想找苏宁问问,如果要买二手车的话,应该买什么样的车。和生去的时候,只有苏宁一个人在。简珍在厂房二楼布置了一间茶室招待客户,顺便卖些茶叶,周末的时候,她通常会留在家,陪从大学城回来的女儿。

苏宁比大昭大三岁,算起来刚好五十,看模样却像四十不到。他头发浓密,方方的下颌,给人固执阴郁的印象。他带和生去厂房转了一圈,指给她看哪些车是适合的。

“如果走的路远,这样的车比较合适,”他指着一辆越野车说,“车厢宽大,底盘又高,只有这种车才便于作长途旅行。是四轮驱动的,轮胎摩擦力又强,防滑,排气管还高,马力也很大,上坡不吃力。”

和生知道,这样的车不便宜,即便她和大昭所有的钱加在一起,再加上从林达那里借的钱,大概也够不上买这样一辆。

苏宁想想又说:“还不能买太旧的,要是太旧,万一路上出了故障就麻烦了。你会修车吗?”

和生说不会。

“那就不能买太旧的。”停停,他又问,“你有驾驶证吗?”

和生说有。

“但你平时很少开,对吧?很多人都有驾驶证,但平时很少开车。”

要是简珍在,说不定是不会赞成让几乎没开过车的和生碰车的,苏宁却说先找台车让和生练练。“先在厂区里开,如果开得还行,我们就到马路上。”苏宁说。和生战战兢兢上了车,打着火,在厂区的空地上开起来,苏宁就一直在一旁指点。和生刚开始还不习惯,但一小时后就不再磕磕绊绊了。“你学得很快。”苏宁鼓励她,“我们去路上开。你要是不会错车、让车,等于还是不会开。”

和生考驾照的时候,都有教练在旁,她确实没一个人真正在公路上开过。这次她一上路尽管只是把车开在慢车道,但只要从后视镜一看到有车跟上来,就开始头晕。

“没那么可怕,”苏宁说,“他们不会故意来撞你,你开你的就行。”

车好不容易开出城的时候,和生手上全是汗。

“有我在旁边,你怕什么?”苏宁让她胆子大一点,“你不要这样死死抱着方向盘不放,要把方向盘看成工具,而不是什么要抓住不放的东西。”

和生愣了一下,很想说:“大昭可没有要抓住你不放。”但最终还是把这句话咽回去。他没有那么讨厌,至少没有她之前想的那样讨厌。

路边的河沟已经起了绿意,田里更是绿绒绒的。已经是春天了,两边的梧桐树上已经长出了新芽,还有河边的柳树,叶子也已经长大了。风吹过来的时候,和生感觉心旷神怡,她想,在这之前她怎么没有注意到?自大昭病后,她就一直在照顾她,连服装店也暂时关门了,只在家和医院两个点之间跑,可能就是这样,这些事让她太紧张了。

“我们别再往前开了,”苏宁说,“再往前就要出昆明了。”

“出昆明还早,”和生嘴上说,却还是把车停住,“我的腿为了踩刹车都已经发抖了。”

“不用紧张,没事。”

过去十年,大昭每个星期都在等苏宁。星期六对她来说就是节日。如果说前面五天,她就像死了一样,那么到星期六她又活了过来。应该说到星期五,她就已经有活过来的迹象。她开始兴奋,想着为即将到来的苏宁做什么好吃的。到了星期天,那种鲜活劲还没有散去,和苏宁一整天的相处,让她精神愉快,但从周二又不行了,她开始焦虑,害怕自己某些方面让苏宁失望,他再也不会来了,这种焦虑在周四达到顶点。一般来说,那天晚上苏宁会打来电话,说周六会过来,只有到那个时候,她才放松下来,开始憧憬着即将来到的周末。

和生认为大昭的生活就是一个可怜的循环。“她完全把自己交给别人做主了。”她对珞彤说。珞彤对大昭的事一点兴趣都没有,她才开始谈恋爱,男朋友是她的大学同学。和生见过那个人一次,算有礼貌,只是太自大了。和生没把自己对那个人的看法告诉珞彤,他们已经约定毕业后就结婚。处于幸福中的珞彤,对他人的痛苦置若罔闻,就像它们根本不存在,和生怎么能指望她理解大昭?

和生自己也理解不了。她只知道,大昭生活中的不幸把她击垮了,谁给她一点温暖,她便停在那里。她对什么都不在乎。她和苏宁的关系维持了十年,苏宁和简珍都没有要分开的迹象,她也不着急。“他只是下不了决心。”大昭说。大昭说这话的时候皱着眉,像小学生一样啃着指甲。她一有烦心事或焦虑就咬指甲。“他就是心软。”啃完指甲后她接着说。

得知罹患癌症后,她倒是抱着和生哭了一场,眼睛肿得像两个鱼泡似的。“没事的,这真的没什么。”和生只能安慰她。和生也想哭,她恨自己除了这句话外,再也找不到别的词。

和生从医院回家,大昭正在晒被子,她们晒衣服都是在阳台外面的防盗笼,和生在那里拴了一根绳子,衣服和被子都可以挂在上面。“天气已经热了,这么厚的被子用不上了。”大昭从阳台进来时说,“我明天再洗一下衣服,把该打包的打包起来。”

“你不用那么累。”和生说。

“这用不了多少力气的。”大昭笑笑。

和生洗青菜的时候,大昭就在一旁切香肠。大昭刀功好,又有耐心,能把香肠片切得很薄,她把香肠整齐地摊平在盘子底上的时候,和生去厨柜取酒。她在那里放了三瓶酒,两瓶红的,一瓶白的,回来的时候她故作欢快地对大昭说:“我们喝酒吧。”她觉得她们应该高兴,虽然可能买不了那么好的二手车,差一些的总是能买,这并不影响她们的计划。于是她边说边晃着手里的酒瓶,好像那是一面胜利的旗帜。大昭已经把香肠切好了,走到桌边,望着和生说:“只要一辆旧车就行。”

“当然,没问题。”和生把酒瓶放在桌上,腾出手来拍了拍大昭。

“要是她半路上死了怎么办?”珞彤问过和生。

“那我就把她埋了。”

一下午,和生都在二手车市场上转,那种越野车报价一般比较贵,即便是二手的也是这样。转了一圈,和生就回去了,回去的路上她又去了修理厂。“你给我推荐一辆吧,”她对苏宁说,“我从你这里买。我不懂车,你给我推荐一辆。”

苏宁把她带到一辆七成新的灰色越野车前面。“这辆是人家准备卖掉的。”他拉开车门,让和生看里面的驾驶座。“这车很新,不过实话告诉你,出过一次车祸,车主拿来修,修完了就不想要了,准备卖掉。如果你不嫌不吉利,可以买这辆,他要价不贵。”

“那他要多少啊?”

“待会我打电话给他问一下,让他报个最低价。”

“那太好了。”

和生不介意。一辆车出过车祸就不吉利了?不会吧,她可没那么娇贵,大昭也没有。

她把每一笔可能的费用都精打细算过,包括油费、高速公路通行费、买用具的钱、买食物和水的钱。除了油费和通行费外,其他的,比如食物方面,不会花费太多。住宿费她都忽略不计了,她们本来就打算带上帐篷,这样可以解决住宿问题,可以想在哪停就在哪停。已经是春天了,不用担心在外面受冻。但万一呢,如果呢?如果大昭身体状态特别差,她们就没办法待在室外、待在汽车或者帐篷里了,她们就得去住旅馆。她得把这个也考虑在内,手头备下的钱自然越多越好。

她知道她为什么要找苏宁,说白了就是想压榨他,大昭生这么场病,他怎么一点表示都没有?和生希望他提到大昭,那她就可以滔滔不绝地跟他讲了,告诉他大昭是怎么度过这个时期的。她多么渴望提到这样的词和句子,提到“那时”“过去”,提到“她很坚强”“她已经平静了”“已经过去了”,不管是对生命,还是愿望,还是别的什么狗屎东西!但苏宁什么也没说,只是在她谈到她们的计划时,问了句“路上她病重了怎么办”。她还能怎么样呢?她只会疼痛和体力衰竭,她身体里的生命会像快融化的蜡烛,会燃尽后化成一缕烟,最后那缕烟也会消失。

尽管心里想了那么多,和生只是简单平静地答道:“我们准备了吗啡。”

大昭不想去医院,因为真到了那时候,医院也救不了她。

到了晚上,苏宁打来电话,说那辆车五千块就可以卖给和生了。好吧,好吧,和生想,就把这看作苏宁对大昭做的唯一一件好事好了。反正至少能让她感到高兴的是,这下她们手头又宽裕起来了,她不用太为钱操心了。

和生没有告诉大昭,要从苏宁那里买车,只告诉她,车是从二手市场上买的。“我们等着办过户手续吧,过户手续很快就会办下来,等一办下来我们就走。”

到了星期一,和生把车开了回来。这辆车好像就是为她准备的,好像她一坐上驾驶座,这辆车就带着默契马上接受了她。一路上她都开得很平稳。回到家,她又接大昭去商场买衣服。大昭的三件,她的两件。

“我提议,我们买同样尺码的衣服,”大昭说,“这样等我死了以后,你还可以接着穿。”

大昭说完拿起手机,对着镜子里的两个人拍。“我们合个影好了,等我死了,你可以拿着这张照片想想我。”

镜子里,大昭的脸并不是死灰的,还泛着一点红晕,反倒是和生的脸很白。

她们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和生让大昭先下车,自己去找停车位。小区里的车位,从楼盘开始卖的时候就已经卖完了,和生只好把车停在外面公路边。她刚把车停好,就见一个女人朝自己走过来。和生觉得她不太像是原来见过的那个简珍,甚至和不久前偶然在超市里见到的简珍也不一样。那个轻松自在,像随时要起飞的简珍,现在降落下来,脸因为痛苦而扭曲,眼里露出怨恨的神色。

“和生,”简珍一走过来就说,“你是不是刚从老苏那买了一辆车?五千块?”

和生说是的。

“那辆车车主十万才会卖,多出来的钱都是老苏垫付的。”简珍的眼袋很明显,法令纹也加深了,脸上其他的皱纹像器皿上的裂纹。

和生一点都不奇怪,心里说那是苏宁应该做的,如果他连这个都做不了,他对得起大昭吗?但她嘴上说:“我不知道啊,他没有说过啊,他说车主不在乎卖多少钱。”

“他说?你觉得这可能吗?那么好的车,谁会只卖五千块?就是当废铁卖也不止啊。”

“这我就不知道了。”和生不理简珍表现出来的、一副随时会晕倒的样子,说完了就打算走开。

“你不要走啊,和生,”简珍说,“你现在有空吗?我想跟你谈谈。”

她们进了街对面刚开的一家麦当劳,天已经快黑了,但里面人仍然很多,门口的所有卡座都坐满了人,她们只得往里走了走,在卫生间旁边找到了位置。

“你想吃什么?和生。”简珍问。

“我随便。”

“我去看看买点喝的,我渴得难受,你一定要在这里等我。”

简珍像怕和生跑了似的,很快就用托盘端着两杯饮料过来了,她因为走得匆忙,让两只杯子里的橙汁溅了出来。

“还好有这个,就喝这个吧。”简珍坐下来,把其中一个杯子推到和生面前。

和生没客气,对着吸管吸起来。她渴了,和大昭出去买衣服,一直没喝水。她本来想买杯咖啡,但大昭一直说贵,没让她买。

简珍也对着吸管吸了一大口,大半杯橙汁就没有了。她盯着和生说:“他不是因为你,和生,他是因为大昭。”

和生说我知道。

“你是不是想在大昭住院的时候用车接送她?”

和生没说话。

“如果不是,那是什么呢,和生?”

和生一点也不想告诉她,她和这件事没有半点关系。和生想象着明天一早就和大昭出发,那时候太阳才刚出来,霞光会像霓虹灯一样装点她们的车窗,把人的头发照得毛绒绒的,果蝇也会在空气里飞来飞去,翅膀染成金色。

“如果是这样,倒也没什么,那就算这些钱把一切都了结了,这也没有什么不好的。”简珍脸上的痛苦和怨恨没有了,露出嘲弄的神色,“他们一直在一起,就好像我这个人不存在!但你不知道,这个修理厂,老苏所有的一切,要是没有我的话,他什么也不是。这都多亏了我。他就是一个什么也不是的东西,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管!我又要管厂里的事,又要管家里的事,还要管孩子……我累得像头牛!这都是他和那个贱女人干的!”

“不——”和生说。血涌上和生的头顶,简珍的声音听起来那么刺耳,她的耳朵嗡嗡响起回声。

“很多话我早就想说了,和生,我实在忍不住了。”简珍看也不看她继续说道,但说完这句她就停了下来,去看着窗外。暮色里,一辆橘黄色的汽车驶过。她的双唇紧抿,像是沉浸在回忆中。和生看到她不讲话,几乎想站起来走掉了,但她突然放缓了声音说道:“你说她是什么呢?她算什么?”她的声音又高亢激昂起来,像是要跟人吵架,“她就是保险公司一个推销车险的,又矮又胖,经常装嫩,也不看看自己有多老……”

“你这样不公平——”和生说。

“公平?她那样对我公平吗?他们做那些事对我公平吗?”

“你觉得他不好,为什么不和他离婚呢?他们俩感情很好的。”

“你觉得我说的这些话很刺耳?和生,你是不知道,如果没有我,汽车修理厂早没了,十万块对我来说算得了什么?就是二十万又算得了什么?我付得起的。”

“这不正好了?十万对大昭来说很重要,苏宁从来没有给过她什么。你不觉得这是苏宁亏欠她的吗?”

“那他们亏欠我的呢?”

“他们并没有亏欠你。”

“你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和生,你真是是非都不分,就因为她是你的朋友?”

“你觉得他不好,就应该让他们在一起,这样三个人都解脱了。”和生几乎像是喊一样地说道。

“我为什么要让他们解脱?是他们有错在先,我为什么要让他们解脱?”

和生不想听下去了,但简珍还在继续发出声音,刻薄的怨恨的话从她嘴里吐出来。和生很惊讶自己还能站起来端起杯子去喝橙汁,她的手不住地颤抖着,杯子在桌面上歪倒了,橙汁流淌出来,顺着桌面滴到地上。“我饿了,我回去了,今天都没怎么吃东西。”

“我们还没谈完呢,和生!”简珍喊着。

“我要走了。”

“和生,你根本不知道,你不知道我付出了多少,你不知道一个结了婚的人要承担多少……”

“我找车位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和生坐到沙发上换鞋,她不看大昭,“停的地方有点远,明天我先去把车开过来,你再下楼,不然你要等好久。”

“我还说你怎么去了这么久,肯定是找不到停车位。”大昭指着茶几旁的几个包给和生看,“帐篷、衣服、食物、炊具,连防虫灭蚊的设备都准备好了,打好了包,过一会儿装在三个行李箱里。我还买了打火机、指甲钳、挖耳朵的小勺、发卡、别针。”大昭每说一样,就把东西拿出来展示给和生看。“这次真是给你添麻烦了,和生。”她突然停下来认真地望着和生,“对不起。”

“对不起”这样的话大昭可一次都没有对和生说过,在得知自己罹患癌症的时候,她来找和生,和生说我来照顾你吧,她没有说什么;出院后,和生直接把她的东西搬到自己家,她似乎也觉得顺理成章;在她对和生说,我想出去走走,再也不想回来了,我不想在家等死,和生说“好”,都没迟疑过一下的时候,她也没觉得意外。她完全依赖她,自己什么也不去想。

“怎么说起这话来了,怪别扭的。你不用跟我客气。”和生站了起来。

一整夜和生都没有合眼,她睁眼看着窗外,对面那幢楼有两扇窗子一直亮着灯,灯光直直地照过来,都可以照到窗台,与之相比,月光反倒显得不起眼,它柔和地落在窗户外面,落在外面的两根电线杆和低矮的树上,白天还看到电线杆上站着两只鸟,现在却什么也看不到。和生留意着对面床上大昭的呼吸,很多个晚上,她都会想大昭会不会就这样不再醒来了,但大昭每到第二天的五点都会准时醒过来。

从三个星期前开始筹备这场旅行到现在,和生无数次地憧憬过这个夜晚,很多时候她都以为她们无法成行,现在终于要走了,和生却觉得这和只是准备第二天要出门买菜差不多。自己为什么愿意照顾大昭?和生经常想,是不是就是因为孤独?是因为她太孤独了?为了让自己不孤独,证明自己还有用,就要去照顾别人?就像当年愿意收养珞彤一样,收养一个孩子来让自己照顾?

她们就是互相需要,只是和生一直没有说出来。她希望回到家里,有个人跟她有说有笑,她希望把一天做过什么告诉这个人,她希望做饭给这个人吃,这个人吃了之后说好吃,她希望自己生病的时候,这个人会跟自己说“你还好吗”。如果大昭死了,她又怎么办?

过不了多久,这个房子里就会只剩下和生自己,就是下一次,等她回来的时候,会发现这个房子冷冷清清,没有人的说话声,只有她自己走动的脚步声,触摸物品时发出的窸窣声,桌子的影子很长时间才会移动一下。她会把和大昭一起买的衣服拿出来,衣服挺长的,前面印了一只黑猫,那只猫的眼睛可是金黄色的。这一切不会太久,很快就会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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