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周瑄璞
车子拐进玉米棵筑成高墙的新村路口,我的心忽悠下沉,回乡的喜悦被对逝者的哀思所取代。再次归来,已见不到大妮和大国,三年前我在村中深入生活时最熟悉的两人,在去年一年里先后因病离世,文明的说法是英年早逝。大妮五十二岁,大国五十六岁,而如今,这两个近邻的家里,剩下了大妮的丈夫儿子和大国的妻子小洁。
来开门的小洁,穿一条时尚合体的灰色花纹连衣裙,脚下一双尖头细跟黑皮鞋,刚冲了澡,洁净白皙,短发半干,若不开口说话,完全是一位大城市里颇有层次和实力的中年女性。招呼两声,进到厨房关了门炒菜。吃饭时我问她,在自己家,为何穿得像出席什么场合一样?她说,刚从地里回来,一身汗两脚泥,估摸时间俺姑快到家了,赶快冲澡换衣服做饭,之前穿的一双凉鞋烂得趿拉不起来,所以蹬上一双皮鞋。我说,你的腿恢复得怎么样了?穿高跟鞋不影响吗?她说没事,你看我还瘸吗?果然进门以来,没有发现她走路显瘸。
家是新家,前年秋天装修好的,一切设施跟城市没有区别,只是再也没有了大国的身影。
不提大国是不可能的。小洁说,咦,他要是活着,那不知要咋忙排哩,肯定吃完晌午饭就支搁起来了,得跑出去几回,往涛的超市窜去几趟,安排人接你哩,安置晚饭哩,一个下午不得安生,罗唣得全大周都知道,俺姑要回来了。
关于大国和小洁夫妻,我在《像土地一样寂静——回大周记》一书中有过讲述。村里周姓人的交往和称呼,并不因年龄而论,而是以辈分来喊。有年轻人当爷的,也有老头儿当孙子的,这叫萝卜不大,在辈上长着,村里就有比我大的人喊我姑姑或者姑奶奶,而我也会喊那些比我小的人叔叔婶婶爷爷奶奶,这次回来,还认识了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得喊她姑姑。不论时代怎样发展,辈分绝不能乱。
因他们的儿子周通暑期在外打工,于是我的这次返乡,不再住二楼毛墙毛地的售楼部,而是在一楼小洁家里驻扎下来,两室一厅的房子,我俩一人一间。
旅途劳顿,我不到十点就去睡觉,窗户开着,外面田野上吹来的风有一丝丝清凉,我很快睡着,迷糊中听到小洁站房间门口问我,姑你热不热?热了到我屋睡,有空调。我摆摆手,继续睡。
第二天她对村里几个娘儿们说,俺姑真是不怕热,我这边空调成夜吹,想让她过来跟我一个床凉快凉快,推开门见人家盖着薄被子睡觉。
我说,小洁,你不能整夜吹空调,电费是一回事,对身体也不好,你睡前定时一两个小时,停了后屋子里也是凉的,能让你睡到天明,我在西安最热时候就是这样。
小洁说,咦不中,只要空调一关,我立马就醒,心里烦得没法儿。我就得这样成夜吹着,身上啥也不盖,才能勉强睡两三个钟头,要不根本睡不着。
中年之后的小洁长期失眠,晚上能睡两三个小时,就是万幸,有时候辗转一夜不能入睡,看手机直到凌晨四点,起床开车,下地干活去。这样无眠几天后,或许会迎来一个安睡之夜。日她奶奶好好睡一夜那真叫舒坦,清早起来,眼都是亮的,干活也有劲。小洁说。
我回去的那些日子,小洁每天喝中药调理,说是现在的一种新式中药,不需熬,开水冲服就行。喝了十几天也不见效,可六百多元钱已经花了,一次一小包,玻璃杯里冲入开水,勺子搅一搅就喝。听起来都像是骗人。可为了有一个好的睡眠,小洁曾试过多种办法,核桃分心木,褪黑素,都不顶用。只能是熬上几天,换得一夜安睡。
周大国是个能人,我在《像土地一样寂静——回大周记》里写道,“现在全大队所有两千多亩土地,被大国和另一个腿有残疾的涛两人承包,再分转给别人。腿脚不好的大国,脑子里比别人的弯弯绕要多得多,口才更是一流,就差能把死人说活。据说一年下来,不少挣钱”“村里壮年人跑到外面打工挣辛苦钱,而家乡这一片方圆十几公里的平展展大地上,是大国和涛两个腿脚不灵便人的战场”。兄弟两人,哼哈二将,把土地再转包给王曲的王永杰,王永杰把农业做成了产业,比他们挣得更多。还有一位姓尹的,不太涉及他们的土地承包,自己开加工厂,承揽大小工程,也是乡村精英,所以他们几位,平时来往较为密切。王永杰有着高雅志趣,耕作经营之余,读书写字绘画,又是外村人,所以不太与他们一起吃吃喝喝,而大国、涛、尹,自称大周铁三角,新兴富裕阶层,在物质生活得以解决之后,常常聚在一起喝酒打牌,寻找挣钱新门道。
大国的突然离世,留给小洁的,无疑是情感与物质的双重困扰。刚送走大国时,小洁曾在微信里给我说,根本接受不了,每天脑袋都是晕腾腾的,真是生不如死,现在谁说拿一百万叫他回来,我毫不犹豫,立马出去借钱。感觉活着一点希望也没有,从前外圈的事我从不操心,只是跟着他掏劲,虽然这个人干不了啥活儿,看起来好像没啥用处,现在他一走,这才知道,啥事都需要他,还不如去的是我。我问她,大国之前在外面的经济往来,账务问题,你都知道吗?一定要搞清楚,把握好,不要被人坑害。小洁说,放心吧姑,他经手的事,每一件我都知道,现在涛和尹,也还是像从前那样真心待我,他们是多年的好哥们,不会有问题。
村里人都说,大国虽然短寿,但也算是成功的一生。作为一个先天病弱之人,本来找媳妇都是做梦。农村里总是有因各种原因娶不上媳妇的人,本来就男多女少,改革开放后,女性又流向城市,多少长得排场亮堂、身体健康的小伙子都说不上媳妇,至于那些眼有点斜的,鼻子长得歪的,多一根或少一根手指头的,更是有自知之明,自觉站进乡村婚姻市场被淘汰的队伍里,命定的一生光棍。可周大国从小双腿细如麻秆,身形犹如豆芽,长大后怀揣残疾证明,若能找个残疾或者弱智女人做媳妇,已经属于胜利,而他竟然胆大包天,异想天开,去追求小他三岁、健全美丽出挑的小洁,而又竟然追求成功,这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乡村,简直是天外传奇。
这样一个女神,当年怎么就跟了身体病弱的大国?别人零碎的传说,慢慢解答了我的疑问。当年大叉口(大国父亲的绰号)两口子,为了儿子的婚事,可是扎了血本。1990年前后,农村里电视机还很少,全大队只有两台,他家里就有一个,天天晚上拥满了人来看电视。小洁时常被大国引来家里,有一次大国妈说,小洁你去箱子里给我把那件衣裳拿出来。小洁掀开箱子找衣裳,见里边花花绿绿的一堆,大张小票,都是钱。再加上大国的热情追求,又是写情诗,又是捎情书,还讲述往年行走城市的经历。诗与远方彻底征服了一个乡村姑娘,大国又有经济实力,又聪明能干,除了身体不好,啥都很好啊。亲友团合力爱心包抄,全方位密集轰炸,小洁彻底蒙了,与家里人闹翻也要嫁给大国。至于箱子里那些钱是借来的还是自家真实财产,只有大国和他父母知道。
女方家里当然是坚决反对,基本断了来往,但爱情的力量就是这么强大,漂漂亮亮的大姑娘跟定了一个干不了重活的男人,接连生养了三个孩子,家里家外没少出力掏劲,直将一个细皮嫩肉的小美人儿锻造成吃苦耐劳的顶梁柱。
小洁前些年身体不适,没有食欲,浑身无力,到医院检查,查出红斑狼疮,吃了好些年激素药物,吃出了个股骨头坏死,如今走路也是轻微显瘸,夫妻俩竟然步调一致了。去医院治疗股骨头,再查前因时,医生分析病史,说,你根本就没有得过红斑狼疮啊,前面医生是误诊。好像是命运给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又好像是要跟丈夫努力般配似的,总之小洁也有点瘸了。我2019年6月份回去时,小洁刚得上股骨头坏死,心情很糟,脸上少有笑容,面庞像一朵愁苦的花儿,但这丝毫不影响她干活,地里家里,一样都不能少。
大国弄了几个塑料大棚,四季不闲,夏天种的是豆角、西红柿。除草、灭虫、打药、扶秧、摘果,都是小洁一瘸一拐地来做。
——摘自《像土地一样寂静——回大周记》
我们试图分析,大国这一壮举,是在向生活和命运发出挑战,他勇敢地追求自己的幸福,反正最坏结果已经摆在那里,就算失败,他也不损失什么。而作为小洁又何尝不是赌上一把?一个农村姑娘,在改变农民身份、进入城市无望的情况下,要想过更好的生活,在嫁一个正常普通、按部就班的农村青年和一个见多识广、聪明机智、“家境富裕”、只是身体有点缺憾的人之间,她肯定是有过抉择和对比的,而她能勇敢地走出这一步,证明也有她的过人之处,也算是有胆有识。当然,更大可能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情诗情书和大国父母举全家之力的亲情围堵也起了重大作用,人是感情动物,处一处就有感情,追一追就会动心,有时候死缠烂打也是一种办法,总之是周大国和他们全家最终拨动了小洁的心灵之弦,二人合奏出了一曲惊动世俗的琴瑟之音。
婚后的日子,虽然艰苦,但夫妻二人齐心协力,过得也算充实。几个孩子受到该有的教育,没有发生上不起学交不起费的问题。两个女儿出嫁,日子过得也挺好,2021年,儿子考上大学,虽然不是名校,但好坏也是个本科生。大国时常说,我这一生很知足了,老天爷对我真是不赖,没有叫我打了光棍,并且还儿女双全,现在每天都很幸福,只等着当爷。我能想到,大国说这话时,龇着牙笑的样子。
大国的去世,令人猝不及防,前一天还好好的,睡到半夜呕吐头晕,以为是感冒,吃了头疼粉接着睡觉,第二天早上小洁做好饭叫他,发现已经不能动弹,半夜里呕吐时已经大脑出血。拉到郑州的大医院抢救一天无效,丢下这个他苦心经营的家庭、他无比热爱的世界,匆匆去了。这一点让小洁不能接受,她说,要是像大妮那样,病榻上辗转数月,伺候他一阵,心里也有个过渡和准备。
小洁三个月没有走出家门一步,家里地里,到处都是大国的影子和声音。她想不明白,每天无数次打开关上的家门,进进出出这么多人,怎么就没有了大国的影子。天天晚上,有人来看她,陪她,拿来吃食,跟她说话。她一个人躺在里屋的床上,一语不发,看着房顶,陷入自己的恍惚世界。来人们坐在客厅,小声说话,也不敢打牌,从前她家里是打牌场,夜夜灯火通明,热闹开心,大国龇着牙,和大家喷空儿调笑。笑脸是周大国留给世人最深的印象,他出现在人前,总是谈笑风生,出尽风头,必要把人逗乐,将大家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现在牌桌闲置,麻将和计价的纸牌散落一桌,随时可以开战的样子,但人们安静地坐着,低声地说话,心里都是逝者的好处。大国虽然油滑精明,但并无坏心,也没有害过谁,热情仗义,爱帮助人,一听说谁有啥事需要他办,开车就蹿出去了。说媒拉托是他的爱好,很是成就了几对夫妻,也成全了村里人很多好事,别人的谢意他也坦然收下。他做这些事情,一定是有着十分的热爱与兴趣,做成了,比受助者还要开心。当叔的建军,比大国小洁小好几岁,每天晚上必来报到靠班,再冷的天,也来看看坐坐,哪怕停留几分钟,哪怕啥也不说,看到小洁安静地坐着躺着就行。三三两两的人,流水般走动,这个来了,那个去了,保持客厅里一直有人。或有话,或无话,坐到九点左右,农村人的睡觉时间,到房间门口对床上的小洁说,你睡吧,我们走了。默默关灯,锁门而去。涛和尹,失去了好大哥,打击实在是大,涛躺在自己超市的床上,嗷嗷直哭,因悲痛连带操持丧事,连打了几天吊针。每天干活回来,二人来这里坐坐,看看,有事没事都跑来推开小洁的家门,苦恼、迷茫、欢乐、真情,一如既往,跟嫂子诉说商量,就像当初向他们的国哥靠近一样。二人对小洁说,嫂你别操心,不会让通上不起学,不会让你为生活作难。总之黑天白里,小洁的家里没有断过来人。
大年初一一大早,小洁对儿子女儿说,我得出去,你们不要打电话,也不要找我,该回来时我就回来了。一个人开上车,来到撂天地的西河坡,缓缓巡视了他们的大棚,然后把车开到另一条路上,四野无人,大地铺着小麦厚毯,望不到边。仁慈的大地,年年产出希望年年都有收获,却吃进她的大国再也不放回来。她坐在车里,把自己定格,一直坐到午后,估计村子里年的喜气差不多过去了,这才开车回家,跟孩子们一起过年。
春节过后,天暖和了,几个妇女来说,你出门走走,跟大家一起到外面站站。我们想来看你又不敢来太勤,一来说起,你直泪儿流。小洁出门站到人群中,不到五分钟,就转身回家。没有大国的世界,在她眼里再也不一样了。
方圆周边的人,继续用大国的抖音和小洁联系,给她留言:我们都知你来大周几十年,真是吃苦受罪了,今后有啥困难你言一声就行。
小洁说,咱这一片的人,真是太好了,对我是真好,实实地陪了我几个月。
小洁发了怀念大国的抖音,南边村上有一个女人,也是出于好心,但不会说话,留言劝她:嫂子你别伤心了,就大国那个样,走就走了,没必要想他,又不能干活,也给你挣不来多少钱,要是我我就不想。这让小洁不能接受,啥叫走就走了,啥叫没必要想他,他是个大男人是我的一家之主,又不是一个随随便便的小动物。小洁恼得不行,将那条抖音连同留言删去。从前人们说,坏人不得好死,她也会跟着说,现在听到这话她就心惊,再也不敢接茬。大国并不是坏人,为什么早早去世?
事后想想,聪明过人的大国,走每一步好像都有安排。他平常花销都是个挺仔细的人,可在他发病的前几天,花几百元给自己买了一件上衣,这让小洁非常意外,因为夫妻俩的衣服,一般都是大女儿给买。大女儿才给买了一双六百多元的皮鞋,后脚跟那里不太舒服,没有穿过几次,出事的前一天,他又拿回来一双新皮鞋,说是四百多元在网上买的,这与他平常的节俭极为不配,小洁很是惊异,两人差点为此吵架。
大国是2021年10月22日去世的,死前一个月,他和王永杰在地里,看着即将成熟的秋庄稼,因为村里换了领导,王永杰担心明年的土地能否继续承包,免不了唉声叹气。大国大气地说,大孬(王永杰小名)你放心吧,就是我死了,这地你也能继续种,涛和我是一条心,我咋想他咋想。
②潮州供水枢纽拦河水闸消能工改造设计,通过三个消能设计方案的比较,表明其中二级消力池消能方案的消能效果较好,最后设计方案采用了二级消力池消能。
大国的丧事,办得气派风光,一切都是最好。在他死之前几个月,农村实行了火化政策,刚好叫他赶上,小洁和朋友们一时接受不了,不愿意大国被一把火烧了,有人说找关系可以蒙混过关,几个朋友决定出钱托人,保留大国的全身。小洁说,钱我来拿,你们找好关系就行。大家跃跃欲试想要操作,又听人说,如果有人举报,将进入黑名单,影响到子女的就业升学和入党。小洁权衡利弊,决定放弃捣鬼,火化拉倒,国家领导人、多少大人物都走这一步,咱一个农民算得了什么。推入火化炉之前,二国给大国衣兜里装了一卷子钱;大国好打快板,有人放了上千元的檀木板子,朋友们给他身边摆放了许多好东西。有传说值钱东西连同好衣服可能会被火葬厂工作人员拿走,但他们顾不得这些,只是一味地厚葬大国。
随着春天来临,小洁振作起来,去大棚里种菜,试着担起大国撂下的事物。也或者说,她之前就承担着这个家里的重担,只是大国站在前面,能说会道,貌似大权在握。地球离了谁都转,生活的轨迹也不因某一个人的去世而有所偏差,人性本质也不会改变,这片土地上的好人,还是那么好,坏人,仍是那么坏。日子一如既往,每个人都得携带着自己的问题和困难朝前看,往前走。
小洁从前不咋喝酒,但大国死后,她爱上了喝酒,有了酒场,涛和尹也常邀请她去,为了让她散心解闷。小洁来者不拒,见酒就喝,一喝就哭,想起从前和大国在一起的日子,那时也曾跟着他外出,窜过一些酒场,应付一些场面,也曾替他喝过酒,喝多了回家倒头睡觉,心里毫无牵挂。而现在她只想借酒浇愁,越喝越愁,几杯下肚,眼泪纷纷,仿佛又回到大国刚去世的那些日子。
小洁跟了大国这样的男人,没少出力掏劲。她说,此生要说有轻松时光,也就是在娘家当姑娘,享了十几年的福。
刚结婚时,家里有公公婆婆顶着,她没有太辛苦,几年后,二国结婚,按农村习惯,两兄弟要和父母分家另过。
他们几口人的责任田全凭小洁一个人种,她那时就当个男人使了。大国只想着外面有“挣大钱”的事业,做事全凭一张嘴,干活没有几斤力,两个女儿,从小就跟着妈妈下地,小洁骑自行车,前面带一个后面驮一个,带到西河坡地里薅草,一是看护孩子,再一个小孩也能多多少少帮她薅几把。两个女儿都曾经在地里中过暑,直到现在一听说下地,还是心有余悸。
收麦时,收割机割完,麦子铺满一地,别人家劳力多,跟在机器后边就地捆好,而她一个人干不完,又害怕夜里刮风把麦子刮飞,她晚饭后再去地里,月光下一个人捆一晚上,直到清早别人下地,问她,咦你咋来这么早?
秋天在蜈蚣渠砍苞谷秆,一亩九分地,大清早去,一气砍到大中午,啥时砍完啥时回家。
九十年代生下两个女儿,一心想要个儿子,夫妻二人躲计划生育跑到西安,在那里倒卖服装,一年两年三年,却也没有怀上,到医院检查,医生随便一摸说,肚里长了瘤子怎能怀上?必须尽快切除。大城市里看不起病,二人赶忙收拾东西打道回府,到县医院,说要切除瘤子,县医院医生检查来检查去,肚里根本没有瘤子,可也找不出不能怀孕的原因。距离上个孩子出生已经快十年,想着可能不会再有孩子。大国也想通了,只要小洁身体安康,两个女儿也挺好,他已经放话出去,你们都争着要男孩儿,等着看吧,将来全村最享福的,肯定是我。
在村里种地,几乎要赔钱,很多人把土地转让出去,选择外出打工,那些不想远离家乡的男人在附近干建筑队,承接零星小活儿,一个月挣几十至一百元。此时农村兴起土地流转,他们也把土地流转出去,大国没能力去干建筑队,想做生意手里也没钱,愁得没法儿。
小洁的姨,一万多元买了个榨油机,刚试完机自己还没有用,可怜小洁大国没有挣钱门路,叫小洁把榨油机拉回来用。二人便支起摊子榨油挤豆腐皮。没有钱买黄豆,就先来料加工,赊账收豆子,周围人也愿意提供黄豆,总比放到自家没有出路强。一百斤豆子出八斤油,保质保量,优质豆油供不上购买排队的人群,挤完油的黄豆渣磨成豆面,再挤成腐皮,豆面最多时候一百斤的袋子装了九十袋。
挣一点钱还给姨,再挣一点钱拿去给姨。用了一年多时间给姨差不多还够了钱,自己落了一台榨油机。多年之后,大国提起小洁的姨,还是非常感恩。
或许是对人没有防备,言多必失,大国那么精明的人,却还是被人骗了一伙。前几年夫妻二人在西安躲计划生育卖服装时,贾井村一个人因是他们生产队一户人家的门婿,做生意遇到难处,到西安找大国小洁避难帮忙。夫妻二人对他非常关照,管他吃住,屋里一张床换上干净床单让给他睡,二人在地上打地铺。姓贾的对二人感激不尽,二人回到大周后姓贾的时常来往。秋天有一天来找大国,说金子在灵宝六十多元一克,在漯河这里八十多元,他爸在漯河一家银行上班,负责回收金子打金首饰,你能不能弄来货源?咱们吃个差价。大国姑奶奶的两个儿子,在灵宝干活,认识金矿的人。联系之后,表叔介绍的人从灵宝带来四根金条,交给大国。大国仔细地将金条装入空烟盒,透明胶带封好,又去漯河交给姓贾的。二人带着金条前往金店,姓贾的大大咧咧装到自己夹克衫衣兜外面,大国提醒他装好,姓贾的说没事一会儿就有人来拿。却不想路边走过来两个戴墨镜的人,从姓贾的口袋中掏出便走,一眨眼工夫东西没了,人也不见了。大国大惊,姓贾的说,事已至此,你先回吧,我下班后回来找你商量,实在不行咱俩给人家赔钱吧。大国回到家中,晚上左等不来,右等不到,和小洁一起到姓贾的家中,见他正在院里喂猪,没事人一样,竟然矢口否认此事。大国去到他家灶房,拿了菜刀出来砍他,无奈体力不济,对方衣服又穿得厚,没有砍着,姓贾的一味对赖,总之是不认账了。
小洁从贾井一路哭闹吆喝回到大周,被姓贾的岳父岳母听到,问清情况,跑到贾井门婿家中,对他连扇耳光,大骂有声,回来告诉大国小洁,我们卖了粮食,也要给你还钱。
金子总价共两万六,姓贾的岳父岳母万分艰难,回家里把所有粮食卖出,东凑西拼,也只送来了6000元。灵宝的人怀疑是大国和人做局,骗取他们的金子,住在家里不走,必要拿钱回去交账。大国小洁走投无路,四处借钱,小洁连大周学校的校长都求到了,把孩子们交的学费借用一些时日,等我把手上的豆面挤成腐皮,赶年内卖了钱还你,绝不耽误你上交。财爷在学校门口打煤,每天也挣不了几个小钱,将身上家里所有的钱大大小小连同毛票,一张张数出来,凑了不足五百元给她。小洁又找到自己娘家一个收麦子的老同学,将自家麦子全部挖走,又将明年小麦抵押出去,人家给拿了几千元,但还是远远不够。
小洁真是无路可走了,精神恍惚,进入屋里,插上了门。二国陪着灵宝来人,在院子里靠墙晒暖,发现她好一阵没有声息,叫门也叫不开,用脚踹开套间门,见小洁拿着绳子正要上吊,一众人将她救了下来。求死不成,账还得还,小洁继续厚着脸皮借钱,几乎求遍了村中每户人家,几百几十也伸手接住,回家记到纸上,可还是凑不够数。小洁的娘家妈当时在外地给侄女带孩子,小洁打电话编瞎话,说他们榨油准备大量抵豆子没有钱了,请妈和表妹务必帮忙想办法。妈和表妹凑来凑去给打回了几千块钱,真是雪中送炭。为了这两万元债务,恨不得全村总动员,亲戚朋友不得安生。此过程中,感受到多少人情冷暖,见过了不同人的热心相助或冷漠无情,从此她见谁有了难处,便感同身受,伸手相帮。
终于凑够了钱,但灵宝的人还是无法回去交差,因为当初托人拿走金条,说是这边赚取差价后分作三份,大国、姓贾的和灵宝的各得一份,现在他们那一份两千多可以不要,但要大国跟着他们去往灵宝表叔那里作证解释。大雨的天,小洁又给大国挤出五十块钱路费。去了后,钱花完,回来的路费没有,借了本村在灵宝干活的人五十块钱,大国才能买票回家。小洁说,那是人生中最灰暗的日子,九死一生不堪回首,二国当时如果晚跺开门一会儿,我现在早已沤糟二十年。
二人放开收购豆子,远处送来的生人拿钱买,近处的熟人先赊账。没日没夜地开动机器,豆子榨完油磨成豆面,豆面用水搅拌挤成腐皮,每天加工几百斤豆面的腐皮,就凭双腿站着看护机器,双手搬运、劳作,屁股一整天也不曾挨过凳子。大国所能做的,就是在机房陪着她,拿取个东西,招揽顾客。做好之后小洁骑着三轮车给周边村庄大小店面送腐皮,请求人家能给现钱,不要赊账。二人还要插空赶会零售。那是毛驴被蒙上双眼绑缚在石磨边的日子,暗无天日的时光,除了短暂的几个小时睡觉时间,她都在干活操劳。后来想想,为何那些年一直没有怀上孩子?那样的心情,那样的境况,怎么可能怀孕?
小洁给村子里的人挨家还账,凑够一家还一家,腊月里进入还债高峰,每天营业额不等暖热,拿着就去还钱。腊月二十九那天下午,人们都在家准备过年,小洁还在雪地里踩着去给一家又一家还钱。
那姓贾的挣得人生不知“第几块金”,第二年春天在村头开了一家浴池,风光挣钱。大国至死与他再无往来。小洁专门交代笔者,不要再提姓贾的名字。她说,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也念及我那俩大大(姓贾的岳父母)人太好了。
农民没有工资,没有社保,一天不干就没有一天的收入,一时不动就没有一时的来源,也没有哪样工作是可以保险稳赚地一直干下去,总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和岔子,叫他们好梦断送,急转直下,前功尽弃,欲哭无泪,前三年、后五载的局面也很是不同,运气好了惊惊险险小捞一把,运气差或者遇人不淑便会蚀了老本。
还完金条的损失之后,不再挣命般劳作,小洁发现自己三个月没来例假,到医院一查,果真怀孕了,于是停了榨油机和挤腐皮。
世纪之初,他们的儿子出生,起名周通,跟二姐姐差了一轮,两人同一个属相。
大国吃过丢金条的教训后,谨慎了一些,不再云天雾地乱想,也不再一说来钱就立即行动,而是一看二慢三通过,试图寻找新的商机,但作为一个腿脚不便的农民,社会留给他的机会,少之又少,只能在几乎就要违法的边缘试探,几乎快要夺命的崖岸徘徊。
孩子能丢开手了,小洁开始四处跑着挣钱,跟着周边的妇女去浙江剥过橘子,新疆摘过棉花,上海打过工,还经历了一次陷入传销的惊险。
大国脑子爱琢磨事,他看着闲置多年的挤腐皮机,想到腐皮已经市场饱和,人们也吃絮烦了,能不能用这个机器挤面皮呢?那时面皮在本地还是新鲜吃食,而腐皮面皮,都是一个道理嘛。大国将机器擦洗干净,开始调试,做了几次,竟然成功了,于是夫妻二人在县城租了带小院的门面房挤面皮。一开始没有搅面机,全凭手工和面,小洁每天要揉搓五百斤面粉的面团,将它们搓成面剂子,这边放入机器,那边出来就是熟面皮。天不亮起床,直干到天黑,夏天要到晚上十一点,大国睡下了,她还要收拾场地,打扫屋里屋外,准备第二天的东西。因为制作食品,里外场所要干净,这样才能吸引顾客。小洁时常晚上睡不够五个小时,有时候活儿多了通夜不睡。那时她四十多岁,正值壮年,觉得自己的身体就像这机器一样,只要通上电,就可以永不停歇地转动下去,能源源不断地来钱。
夜里将运动一天滚烫的面皮机铁轴取下,第二天再清洗安装。冬天的早上,三四点起床,刷洗螺旋形铁轴的时候,伸手抓住,手粘上去脱离不开,只能那样抓着,用手心的温度将铁轴温暖过来,才能拿开手。
成年累月掂面皮、称面皮,现在她手掂东西估摸重量,基本不差几两。他们的面皮质量好,夫妻二人信誉高,大国能说会道,将男女老少安抚得来去开心,在方圆几十里都很有名,外县的人也来进货,每天天不明,骑自行车的人就站满了院子,一时间面皮供不应求,直要把小洁累死。好在三个孩子也都大了,大女儿已经结婚,儿子周通也已快十岁,功课之余能来帮点小忙。许多来进货的女人问她,你跟他是二婚吧?小洁开玩笑说,是的,俩闺女我带来的,这个孩儿是跟他生的。女人们说,嗯,我就说嘛,要是个大闺女,你能寻他?大国在一边龇牙直乐。
大国体力上不行,脑子却很够用,慢慢地把面皮机的门道和原理研究清了,自己开始设计,买来铁皮和部件,叫来小洁的表弟帮忙焊接,试制出第一台面皮机,竟然产出了面皮,于是丢开挤面皮而生产面皮机。每台投入成本几百块,大国牌面皮机售价2000元,先后累计卖出了好几十台,算是小挣了一把。加上这几年挤面皮的收入,这才有了后来的投资大周村商品房。
儿子两三岁的时候,听说去南方剥橘子一个月能挣五六百,小洁带了50块钱、两身换洗衣服、一袋大宝搽脸油,跟上妇女们坐着厂里包来接人的大巴车,到浙江去剥橘子,供罐头厂做罐头,厂里管吃管住。至今小洁已经想不起是浙江什么地方,估计不是杭州。大城市或小城镇又能怎样呢?西湖美景与她无缘,江南水乡也不是诗,她们没有时间逛街看景,只是冲着每月五六百元而来。
每天接触酸性的橘子,小洁手指头泡得发白,开始溃烂。除了买卫生巾和不得不买的生活用品,再无其他花销,三个月之后,带去的50元还余15,又有劳务费1800元,小洁即将胜利归来。
没有分开过这么长的时间,夫妻俩很是想念,三天两头打电话,大国这边有手机,两人掐好时间小洁到公用电话那里接听。回来的前两天专门打了电话,离别的思念和已经到手的1800元使两人开心异常,小洁恨不得扎上翅膀飞回家里。回来的那天黄昏,大巴车开到村头学校旁边,在迎接的人群里,小洁没有看到大国,只见堂弟媳妇手牵两三岁的周通前来迎接。她很是意外,问,你大哥哩?弟媳妇目光躲闪,说,俺哥他在家哩,我领着孩子来接你了。大小三人一起回家,见大国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只说不舒坦,歇歇就好了。小洁到那院与公婆相见,拿出300元要给婆婆,说婆婆这三个月在家给她带孩子做饭洗衣裳辛苦了。婆婆咋都不要,小洁极力相让,婆媳俩就像打架一样在院子里扭扯,最终300元也没有给出去。小洁只觉得家里人都有点不太对劲,但也不明所以。
小洁去外村的砖场干活,继续挣苦力钱。日子如常地过,直到半年之后,生产队里一个妇女无意中说漏了嘴,小洁在外剥橘子,大国在家打牌,时赢时输,在小洁浙江归来的前一天晚上,一夜输了两万多。祸事已然降临,敲碎大国脑袋也于事无补,大国他妈叫回二国,喊来自己出嫁的俩闺女,近门的大国堂弟,降住一众小辈,每人借的磨的挤的,必要拿出几千元来。大国他爸又卖了家里的牛,并且和大家说好,对小洁瞒下此事,今后他们苦死做活,悄悄还钱。
无限的愧疚和一个男人的责任感催逼着大国,他跟涛谋划,两人一起开了一个月的打牌场,召集周边村庄好赌的青年来此打牌,少不得玩弄手腕,终于捞回了本儿,和涛平分,还完了欠账,还给自己花一千元买了一套杉杉西服,从此洗手不干。那套西服质量很好,大国平时不舍得穿,在柜子里宝贝般挂着,十多年后跟着他一起埋进坟墓。
小洁想找更挣钱的营生,于是第二年八月,跟大家去新疆摘棉花,郑州至乌鲁木齐往返,三天两夜或两夜三天的火车旅程。小洁的腿出现问题,或因前些年出力太多,或是缺钙严重,坐在火车上酸沉麻酥,双腿双脚就像虫子乱爬乱咬,犹如受刑,恨不得把双腿锯了扔掉。车厢里人挨人人摞人,不能走动,也不能活动双腿,有一度她真想砸烂车窗跳下火车,几十个小时的旅程生不如死。第二年有了经验,出发前带足安眠药,上车后吃十几片,座位底下铺了大布袋,钻进去倒头就睡。一路几十个钟头,直到下车,不吃不动不说话,就像死过去一般。同村妇女十分担心,过一会儿弯腰拍她,喊她,确认她能答应,给她喂点水喝。到站后小洁爬起来下车,再跟着众人坐一天汽车到农场去,一路昏昏沉沉。回程也是这样,她基本上不知道怎么回的家,只是跟着同村的人走,到家半天后,脑子才慢慢恢复正常。
辽阔的边疆,渴望挣钱的人们,从内地中原奔赴而来,蚂蚁一般匍匐大地,由这片白色转移到那片白色,除了几个小时的睡觉时间,几十分钟的吃饭时间,他们全部都在摘棉花。进入九月,天已经很冷,早晚温差大,夜里棉花朵上露珠上冻,清晨要先将外面一层冰敲开才能摘,或者从冰壳子里往外抠棉花。人人腰绑大白布袋,手拿一根棍,小洁说真像一群孝子贤孙的送殡队伍。
农场管住管吃,住的是大通铺,吃的是白水煮面条撒几把盐,有经验的人,去时带一些本县南街村生产的方便面,时不时自己泡上一包,算是改善生活。有的人刚去一星期,就把方便面吃完了,而有经验的人当作宝贝仔细放好,一个月后别人的都吃完了,她才拿出来吃,馋得大家眼珠子发绿,围一圈观看,有人请求,把最后碗底的一口汤让我喝了呗,经验之人只是抱住碗不放。小洁说,几十天下来,青菜见不到几片,荤腥更是没有,熬渴得没有办法,心里想着,现在有一块肉,哪怕是掉到粪坑里、茅厕里,拾起来也会吃的。
棉桃裂开,变得尖硬,很容易扎到手,而要从硬壳的棉桃里摘取棉朵,不可能不碰触棉桃皮,小洁的皮肤与别人不同,人家手上起泡,过几天变作老茧,她的双手很快裂口崩烂。买了风湿膏当胶布将手指一根根包裹。用这双烂手,每天不停地摘棉花,只恨自己怎么才长两只手。她希望没有黑夜,只有白天,她可以不吃不睡,也要一直摘下去。别的女人们白天干活,晚上回来洗衣服,第二天穿干净衣服,而小洁的烂手不能沾水,洗脸还要别人帮忙,更别说洗衣服了,便多带几身,每身衣裳要穿半个月,回来时带回一包脏衣服。她回顾那时的自己,完全跟乞丐流浪者一样,平时漂亮清洁的一个人,顾不了形象,一心只想挣钱,挣钱。
大国在家想念她,电话打得勤,他记住时差,在她夜里躺倒还来不及入睡的时候,两人通话。此时小洁已经有了手机,大国在家给她充足话费,八千里路云和月,思念的话说不完。一个棉花季下来,带着三四千元和两只贴满风湿膏的烂手以及一堆脏衣服,小洁回到大周。方圆村庄去三四十人,数小洁手最快,收入最高。第三年,棉花涨价,工价也高了,小洁拿回了六千块,十个手指头全部烂完,要在家养十来天才能长好。其间她还在新疆自己弟弟承包的建筑队上干过活。
路上十几片安眠药尤其吓人,大国不愿让小洁再去。小洁便在县上小叔子二国的建筑队绑钢筋。建筑工地也不能说让女人走开,总之哪里有钱她到哪去,哪怕是天涯海角、刀山火海她也敢去。
自从当年嫁给大国,小洁就成了方圆十几里的名人,结婚后的拼命劳作,又使她名声大增,人人皆知大周村有个能干的妇女,有了活计或挣钱的渠道,也都想到来找她,小洁本性善良温柔大度,多年行走江湖,身上又有了一股杠子气(大丈夫气),自己也结交了一些朋友。
小洁的一个表弟,从广西不停给她打电话,说这里有个好项目,稳赚不赔,老家很多人来,都赚钱了。小洁也曾听到一些风言风雨,说他们在那里搞的是传销。无奈对方一遍遍催促,说得无比真诚,以亲戚名义担保。于是小洁开始相信。广西那边落实了家乡报名的一批人,便包了大巴车来接他们。在车上小洁还认识了一位县人大代表,在县里有许多店铺,竟然也信了朋友忽悠,放下手上的生意奔赴广西。
大巴车走了一天一夜,重重山,层层水,到了广西,进入一个山沟里的小镇,被带进一套单元房,不能随便外出。里面有年轻姑娘,还有戴眼镜的青年,小洁一看情况不对,进到卫生间给大国打电话说,砰了,真的是传销。大国说,传销就传销,反正你没有钱,能把你怎样,实在不行就报警。小洁观察形势,所住楼房旁边就是派出所,街镇两边的墙上,大标语都是改革开放、搞活经济、响应政策之类,街上人头攒动,广场人山人海,全都是来自全国各地的人,男女老少,拖家带口,白天专家讲座,夜晚上线授课,口号震天价响,推销药品补品化妆品,每天不停洗脑,越来越多的人相信能挣大钱。小洁说那场面谁去谁迷,可不是只有憨子迷只有笨蛋迷,人们陷入狂热之中,每天轰轰烈烈地上演节目,派出所难道不知这种行为?报警肯定是没用。小洁想出对策,她不用去听那些讲座,害怕听了也会入迷相信,只对表弟说,我看这个项目很中,已经给你姐夫说了,他在家正在筹钱,我先入三股,这就回去取钱。表弟说那我先给你垫上钱吧,每股三千八。她说好的,你给我垫上,我回家拿钱来还你。装模作样给大国打电话,说钱筹好了,还假装给家乡的亲友联系,说这里有好项目,来就能挣钱,让表弟看到她对此深信不疑。当时来的很多人,如果不表态不同意,就无法走出这个山沟,小洁做出很虔诚的样子,听从他们的指挥,取得了表弟的信任,表弟向上线汇报,说表姐要回家拿钱(幸亏那时没有微信转钱,银行转账也不普及),得到上线许可,表弟到小卖部为她申领一张回乡的车票(当时车票也还没有实名制)。小卖部也是传销者开的,里面有一份表格,哪个人带来的人,谁想通了愿意了,回家拿钱,才能得到一张车票。表弟将车票交给小洁,在此困了一周的小洁,得以走出山沟,她至今不知详细地址是广西哪里。回到家后,表弟又打电话催促,小洁说,我是不会再去了,你替我垫的钱,你若发财,就别要了,你若赔了,将来你回来,我会还你。而表弟也是被一个朋友骗来,将之前做生意辛苦挣的十多万元,全部扔到了广西。每人租一个单元房,发展下线,被洗了脑,骗自己最亲的人。表弟的单元房里,天天鸡鸭鱼肉地吃,制造幸福生活美好前景的幻觉,两年经历了一场梦样人生,直到把钱花光,上线看他再也榨不出油水,放他回家。表弟说,当年曾有不少人在那里家破人亡,再也走不出那个山沟。
在这些传奇的间隙,她还曾去上海的双汇公司打工,经历了按部就班的工厂生活,每月拿到手里的钱很是踏实。小洁吃过的苦,经历的险,几天也说不完。小洁笑说,好事坏事我都干过。
无论如何,夫妻一条心,苦干加巧干,日子走在了人前头。前几年大周村引进一个南方开发商,在村东头建了两幢商品楼,大国夫妻俩有了面皮机挣的钱,眼看着工程来到了家门口,便深度参与,不知是投了钱还是入了股还是折了工还是运了沙,乡村的经济合作与纠葛,没有合同,没有条文,全靠口头约定,外人很难搞清来龙去脉,若出问题,各说各的理,每人都有理,但每人都没钱,总之出发点是都想发一笔财。但他们错估了形势或者运气不好,现在农村青年结婚时兴县城买房,虽然大周商品房盖得跟城里一样,但这两幢粉红可爱的楼房,因没长对地方,和县城只有十公里的距离,即便比县城的便宜一大半,也无人问津,农村青年宁愿跑到城里买四五千元一平方的,而不愿要一千多一平方的大周新家园。房子卖不出去,投资收不回来,产权又不明晰,合作双方都说对方欠了自己的钱,开发商急火攻心,栽倒住院,再也不来大周。当初楼建好后,开发商为了抵周大国提供的十多万沙子钱,将一套五楼的三室一厅装修到位给了他们。可大国夫妻俩腿都不好,以不方便上楼为由,自己打开一楼把头的一小套两室一厅,毛地毛墙住了进去,前年又将对面的一小套装修好,搬了过来。五楼上那一套,时不时上去看看,打扫打扫,后来干脆卖给了村里人。开发商无奈,权当让夫妻俩替他们看着房子。楼房长在我大周的地盘上,背不走,移不动,拆不了,俨然成了周大国和小洁的财产,村里有人想住楼房的,也悄悄在周大国手里购买,当然是用很低的价格,据说七八万就能得一小套。没有房产证?那怕什么呢,楼房长在我大周的地盘上,证不证又能如何。于是这两幢楼房里住进了十多户人家,乡村之夜,楼上透出点点灯光,和前面的几排小别墅一起,被称为大周新村,住户多是经济条件较好的人家。
大国以一个病弱之躯,一个在传统眼光里根本娶不上媳妇的人,硬生生把自己打造成一个幸福的丈夫,成功的父亲,远近闻名的能人,尤其承包了土地和看护了商品楼之后,俨然以大周上等人自居,挺注重保养,会做饭,爱享受。两个女儿出嫁,儿子考上大学,眼见着幸福生活开花结果,不想却突然撒手而去。
小洁经历了失夫之痛,渐渐缓过神来,勇敢地承担起一切,周涛和王永杰的合伙人,从精明圆滑的周大国,变成了女丈夫老马,从前是有事来找大国商量,现在是有事来找小洁拿主意。这个位于两幢商品楼咽喉要道的一楼的家里,并没有因为大国的离世而显得落寞,打牌场重新支起来,酒场子隔三差五来一顿,嫂子婶子老马的呼唤从未停歇,楼前楼侧的汽车也没有间断。
西河坡的大棚,小洁一个人种着。从前是夫妻二人前去经管,大国在棚外闲转,与来往行人说话喷空儿,小洁在里面劳作;或者小洁一人开车下地,大国在家坐镇指挥,至多二三十分钟打个电话,问她累不累,热不热,记着喝水,出来透风,小洁觉得摘豆角的时间几乎没有接电话的时间多,大国说,我得提醒你,不要热闷到大棚里。
现在没有了大国的提醒,小洁说,日她奶奶䞍狠一个人在地里扑腾,差点把命要了。
有一天下午小洁外出办事回来,想着开车到大棚里看看,西红柿是不是该摘了,明早趁凉快下地来摘。他们的土地,他们的大棚,总是有着强大的吸引力,大国活着的时候也是这样三天两头要来看看,即使不用干活,两三公里的距离,开车跑来瞅瞅也是安心的。大国死后,小洁对这片大棚更是牵挂。停车进棚一看,妈呀红了一片。天气炎热,两天不见,西红柿就迅速长熟。小洁是个见了活儿恨不得马上干完的人,哪里能等明天早上。她踩着高跟鞋,掂了塑料大筐就开始采摘。天地之间热流滚滚,方圆几公里再无一人,只有一个女人在犹如蒸锅的大棚里孤身作战,汗水竟像眼泪一样,唰唰地流,衣服很快湿透,包裹在身。在科学家和城里人眼中,西红柿是各种成分和丰富营养,在诗人笔下,西红柿是某种象征和意象,在小洁眼里,西红柿就是钱,摘下一个,几毛钱稳稳到手。从种下,到出苗,从开花,到挂果,耐心走过几个月,等的就是今天。到后来她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外面骄阳似火,气温四十多度,棚里少说也有五六十度,小洁一想不好,要是我倒在这里,没有一个人知道,后果不堪设想。西红柿装满筐是75斤,这快要满筐,差不多50斤,身体摇晃已经搬不动了,但舍不得扔到这里,她挣扎着连拉带拽,好不容易把筐子弄出大棚,装到车上,坐进车里,口干舌燥,几近脱水,车上一瓶水都没有。开车逃离,头晕脑涨。那几天恰遇车内空调坏了,钢铁家伙晒得烫人,眼前发黑,什么也看不见,她停下车,趴在方向盘上,但她提醒自己不能昏睡过去,她抬起头拼命摇着,抬手打自己,掐自己,呼唤自己,慢慢看清楚眼前晃动的路,再次踩动车子,做梦一样往家里开,平时不到十分钟的路程,此刻很是漫长,她歇歇走走,眼前黑了,就停下来,闭住一会儿,摇一摇头,再次睁开,直到开至毛庄村后,见到有人,她的心放下一点,不至于一个人死在荒野无人知。拼力开回家中,停下车子,跌跌撞撞打开家门,抓住杯子喝水,恨不得把玻璃杯咬碎吞进肚里,接连喝了几杯水,走进卫生间,打开沐浴龙头,先流出的是凉水,顾不得脱去裹在身上的衣服,她坐在水下,将全身浇湿。
你完蛋了!我打断她的讲述。那么热的身体,凉水一激,要出问题的。
我完啥蛋?我要像你们那样又是讲究哩,又是保养哩,早没我了。
你咋这么不爱惜身体?
当时那情况,真是的,要是有一池子凉水,我得一头扎进去,先凉快了再说。
她坐在喷头下,确认自己的身体从魔鬼那里赎了回来,眼前不再发黑,呼吸逐渐平顺。脱掉衣服,冲洗之后,回屋打开空调,躺在床上,一直到天将黄昏,缓了过来,才起身开车,把西红柿送到超市,换取了一百多元钱。
土地不等人,作物不等人,农民无法挑选下地的日子,天降大雨或者大火,你也得下到地里,钻进棚里,收割你的庄稼,否则多日的耕耘和等待过期作废。
从前大国在时,好坏是个帮手,就算他在家指挥,也是一个陪伴和牵挂,他提前给小洁备好喝的水,一再说水要带足,哪怕喝不了再带回来,从冰箱冷冻室里,拿出几瓶冰冻好的水,告诉她最热的时候,拿出来在脸上脖子腋下冰一冰,起到降温作用。大国病弱无力小洁皮实能干,大国油滑动脑小洁耿直实在,大国细心体贴小洁粗放大度,两人互补,形成绝配,虽然也有吵吵闹闹,但生活过得也算安心。现在没有人为她做这些准备工作,也没有人过一会儿给她打电话问她热不热累不累,提醒她喝水降温,出来透气,小洁一个人在塑料大棚里闷头苦干。
她不想掏钱雇人,便一个人开车下地进棚摘豆角。今年夏天格外的热,动不动四十度以上,大棚里因不透气不通风,走到门口,就像揭开了蒸馍锅,扑面热气烫脸得慌,她戴的棉布遮阳帽,都能湿透滴水。即使是早上五六点出门,棚里温度依然不低。疯长的豇豆角,掐头搭秧,捉虫打药,一样都不能疏忽,豆角长成之后,一两天得来摘一次,否则长老发白,卖不上价。有一天极度高温,她一个人从早上六点摘到九点多,已经热得眼前发黑,头晕目眩,她怕再像那天一样,倒在这里无人知,便挣扎着回家,路上依然是眼前黑一阵明一阵,好在有水喝没有造成危险。豆角送到超市,回家躺下歇息,想起大国在的时候,好坏有人招呼,冷暖病痛有人体贴,现在孩子们离得远,只是微信视频说,妈你不要太累,大棚要不就不管了。说得轻巧,大棚不管,钱从哪里来,种下的西红柿豇豆角,盼了几个月,就等着最热的时候采摘卖钱,每天拼死拼活,换回来几百元,再苦再累,也就是这一两个月,过了这个时候,想拿命换钱都没处找。小洁心里忧伤,中午饭也没有做,好在邻居们时常惦记着她,烙了菜馍烙了油馍给她拿来一个,包了饺子给她端来一碗,压好面条给她送来一把,女儿网购食品快递给她。一个人的饭也不好做不想做,有时候对付着吃点面包,喝袋牛奶,心情不好、实在不饿的时候,也就省过这一顿了。总还是惦记着没有摘完的豆角,下午四五点,又带足了水,脑袋扣上遮阳帽,开车去了西河坡。明知那里是炼狱,太阳榨干你的汗水,大棚吮吸你的鲜血,高温要夺你的性命,可还是勇敢地奔向那里,义无反顾地扑向大地,钻进大棚,一个人在寂静无人的天地间,听着扑嗒扑嗒的汗滴,闻到自己灼热的呼吸,一个个采摘下劳动成果,能每天见着现钱,心里无比踏实。
小洁的身体是一个奇迹,能摔能打能劳能累能饿能渴能痛能伤能病能灾能忍能扛,只要能挣来钱,几乎没有什么不能承受,向来也不会退缩,火中取栗滚水捞豆也是敢的。中国农民摆脱不了拿命换钱的魔咒,他们也随时做好了受伤受损甚至倒下的准备。我开玩笑说,你是特殊材料制成的,已经不是正常人的身体,你体内驻进了火焰有一个发烧的害虫,要不为啥晚上离了空调活不成?小洁笑说,就这样了,能动就干,不能动再说,哪天死了算球。
小洁的大女儿,自己开实体店,又搞网络直播,做得还算不错,去年因故离婚,干脆到济南开店,这样好照顾在此上大学的弟弟。大国的去世,让孩子们变得更加懂事成熟,处处体谅母亲的不易。大女儿说,妈,今后通上大学我来承担,通毕业找到工作之前,我不考虑再婚的事,否则就算别人给介绍对象,我说要承担弟弟上大学的费用,对方怎能愿意?儿子周通暑假里回来看望小洁,陪伴一个星期后,说想出去打工,多少挣点减轻妈妈的负担。大姐说,那你干脆来我店里吧,我就不再雇用别人了,每天给你100元工资。于是周通又回了济南。
周通去年到济南上了大学,戴眼镜的帅小伙儿一去便被一个当地女生追求,给他买这买那,大胆表白。父亲去世后,周通告诉女孩,家里经济情况将会变差,女孩也不在乎。两人一时感情升温,儿子告诉小洁,已经去过女孩家里,女孩家人也挺喜欢他,支持两人来往。小情侣将二人的头像合影做成抱枕,儿子带回来摆放在小洁的床头,还不时将女孩的照片和视频发给妈妈,小洁叫我看了,是一个健康漂亮、大方可爱的女孩子。我说,也许今年过年,他会把女朋友给你带回来。小洁说,可不敢带回来,这么小,不一定能谈成,来回一趟,吃吃花花买买车票,我半棚豆角没有了。
去年寒假回来,小洁发现儿子学会了抽烟,上大学之前是偷偷地抽,现在大明大放地抽,涛和尹也时常给他,身上装一包烟,很快就没了。晚上跟着村里的小伙伴一起玩,或在谁家聚众闲聊,回来很晚,小洁问他,你为啥天天回来这么晚?让我夜夜等你。儿子不说话。寒假结束儿子临走,小洁又说起他的抽烟问题,儿子说,我抽得没有爸爸抽得多。原来是不论多晚,他回家前都会一个人绕到村南边的坟地,坐在爸爸坟前,点两支烟,一支插在地上,一支自己吸上,他和爸爸说话,汇报家里现状,说说村里情况,谈谈自己每天所见所思所想。大国活着的时候,父子俩话并不多,青春期的儿子,在父母面前更愿意保持沉默,父亲死后,儿子敞开了心扉,每晚必来坟前坐坐。小洁不太相信儿子所说,孩子们也不愿让她到坟地里去,直到清明来临,她到大国坟上烧纸,果见坟前地上插满烟头,已被尘土快要盖严。
小洁天生丽质,生活的操劳和岁月的流逝虽然让她脸上有了皱纹,皮肤变得松弛,身材有所发福,但她总也脱离不了与生俱来的美人心态。女儿给她买了全套护肤化妆品,洗脸池上方、卧室飘窗上摆得满满当当。她常常对镜装扮,晚上洗完脸又是面膜又是护理,一点也不输城里女人。外出干活时全副武装,确保不让自己晒黑,脸颊上针鼻大的一个黑点,不仔细瞅根本看不出来,可她也要去县城金百汇的祛斑柜台处,让人家拿药水点掉。头发一长出白发根,就要去理发店染黑。行走在乡村路上,皮鞋嘎嘎响,时装得体优雅,也并不是多么高级值钱的衣服,但穿在她身上就显出风度,总之完全不像一个村妇。
同样是失去配偶,和大妮丈夫那里冷冷清清无人光顾晚上八九点关灯睡觉形成鲜明对比,小洁这里白天晚上都有人来家里玩,夜晚来的基本都是乡村的成功人士,这个镇的那个乡的,七里头的五里庙的,她的手机时常响起。要么就是哪个村头的夜市里坐着周涛几人,请她去吃烧烤,她谢绝不去,电话就一再地响,那边几个人轮番地打,涛在那边说,来给咱姑带回去,叫咱姑尝尝咱这儿的味道嘛,于是她出门开车赶去,几十分钟后,拿回来一袋子烤面筋烤羊肉,多得第二天都没吃完。常有人在她这里约吃酒的场子,有一次听她在电话里谢绝,但是没用,人还是要来,酒菜都是自带,不用小洁张罗,她只是换好衣服,揽镜梳头,打开门锁就行。有一个大嗓门的妇女先到,是县城边上哪个村里支书的妻子,每次都带酒来,有好几瓶来不及拆封,归了小洁,因为她下次来还会再带。我用手机扫码,发现都是几百元的好酒。那女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抽烟喝酒,大声打电话喊人快来,严肃而高傲地问我:你写的啥书?那表情大有拿来让她审查一下的感觉,我心不悦,不想正面回答,只说,小洁那里有,你拿去看就是。拧身不再理她。但见关着的大门,一会儿被拉开,走进一个人,一会儿再被拉开,进来一个人,除了涛和尹之外,还有两个我不认识的男人,每人手里都提着吃的,不一会儿客厅的茶几上摆了个满满当当,全是各种肉类,还有涛自己种的甜瓜。一群人让得死劲,非叫已经刷过牙的我吃了个鸡爪子,尝了一块甜瓜。感觉这种场面已经成为小洁家里的常态。
身有残疾的大国,三朋四友很多,有时夜里楼门外停着几辆小车,那就是大国的朋友们来了,自带肉类熟食,来家里吃酒。席间谈的也都是怎样挣钱,种这养那,投资揽项目之类的大话题,小洁坐在沙发上织毛活,微微撇着嘴,听男人们瞎喷,一副女主人的安然。
——摘自《像土地一样寂静——回大周记》
现在小洁继承了大国的朋友,担起了主人的任务。他们带来的熟食肉类,能剩一多半,放进冰箱,小洁几天也吃不完。他们吃喝喧闹,猜拳行令,烟雾腾腾,永远都是怎样挣钱的话题,似乎这就是乡村富裕阶层的美好生活。直到半夜,各自开车离去,大嗓门震得路边灯光乱颤,远处月影晃动。
趁我回乡之机,河南文艺出版社策划了一系列活动,其中之一是镇上主持召开了《像土地一样寂静——回大周记》座谈会,我提出让书中几位人物出席和发言,尤其小洁要重点发言。小洁说,她平生第一次参加这么重要的会议,让我给她写发言稿。我在村委会的电脑上,写了几百字,以她的口气,重点提到:遗憾的是,周大国没有等到这本把他俩当成主人公的书出版,如果大国还活着,那今天发言的一定是他,俺姑这次归来,他不知有多高兴,真不知该怎样嘚瑟炫耀哩。人生就是这样无奈,提示我们要珍惜身边的亲人,珍惜眼下的生活。我俩靠在她的大床上,小洁举稿念着,不时抹泪。我说,我写的是干条条,你也可以照着念,也可以自由发挥。她说,我要是发挥起来控制不好哭得收不住咋办?此时儿子周通打来视频,她幸福地在床上滚动半圈身体,犹如杨贵妃全身松软,对儿子说,明儿上午,我要参加一个非常重要的会议,你姑奶给我写的发言稿,我先给你念念这样说中不中。儿子在那边,她在这边,粗哑着自己不满意的嗓子,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儿子说,姑奶写得很好,你不用再发挥了。
正式会议那天,她穿上女儿给买的一件黑色纱绸红色盘扣中式裙,细白的面庞略施粉黛,点染口红,手挎皮包,步入会场,真有点惊艳的感觉。与人招呼握手,落落大方,发言时,提及周大国,保持了恰当的悲伤,泪光闪闪点到为止。涛在一边,满脸欣赏幸福的表情,给她录像。事后,河南文艺出版社总编辑马达说,真想不到周大国的妻子,风度不凡,简直像个副县长或者县政协副主席。我们传话给小洁,她说,也别副县长副主席了,叫马总在他们出版社给我找个打扫卫生的活儿吧,工资多少都没关系,就图个工作环境好,我最爱文化人了,跟着你们好好熏陶熏陶,沾点文气劲。
小洁说,天凉之后,待大棚里的西红柿豆角薅了秧,她就要找新的营生,准备去郑州当住家保姆,微信里已有朋友发来的几条信息,供她选择,有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工资比较高,有能自理需要陪伴做饭的老人,工资稍低一些。
我说,几个孩子肯定不同意你去,我都不愿意你干这样的工作,你很需要这些钱吗?
我咋能不需要钱哩?谁不需要钱?
大国没有给你留下钱吗?
他哪里能留下多少?我们的钱,都押到这两座楼上了,现在房子卖不出,钱也收不回来。
你五楼的那一套,不是卖出去了吗?
是卖了,为了周通上学,把那一套卖给了杰爷,他只给了一半钱,那一半还欠着,说是有钱了再给,也不知啥时候能给完。
孩子们都大了,通也上学了,你再没有什么负担,不要为了钱再去拼命了。
通每年学费两万多,吃穿花销,每年得五万块,将来结婚娶媳妇,买房子,都需要钱,我不能总让大闺女往家里贴钱,只想让她没有负担尽快找个合适的人再结婚。
你的身体也很重要,只有保重好身体,才能更好地生活。
身体就这样,还能再拼几年多少挣一点,真要出问题,死了算球,到那边能早点见到他,也好。
说干活就是扑下身子干活,说出场面就能直起腰来打扮得体,大大方方应付场面,从没有缩到后面、拿不出手让人小看过。之前有大国在外面跑着,她只是家里地里出力,不用操那么多心,她也不喜欢抛头露面,现在大国没了,她必须顶上去。她说如果遇事不出面,不喝酒不应付不周旋不过问,安心于做一个家庭妇女,那么不用一年,人家就把你踩在脚下,没有人看得起你。
我这一生真是掏劲大了,将来身体会垮得很快。三十多年,跟着他大风大浪也经过,啥罪也都受过,丢失金子,赌博输钱,承包土地……就没有让你安生过,忽吞一个大事,几万块钱的窟窿,忽吞一个马虎,几千块钱的债务,现在听起来,几万几千,没啥了不起,二三十年前呀,两三万块,对于咱农村人,那真是惊心动魄剥几层皮。小洁现在讲起,还是心有余悸。大国死后,接二连三又发生几件事情,真不知我是咋过来的,这也是我一直没有主动跟姑联系的原因,心里就没有静过。
春节期间二女儿和同学在漯河吃饭,与人发生口角,上升为打架事件,被带到当地派出所,又是看病,又是赔钱,跑了几趟,扯闹个没完。
今年春天,生菜百年不遇的好菜价,每斤收购价都两块钱,却不知谁用药将她三棚已经长好的生菜全部打死。她进棚一看,立即报警,镇上派出所、县上公安局来人调取录像,然后就是往派出所一趟趟跑,最终也没有找到凶手。人们都知是谁干的,但没有证据,也是没法儿,本来可卖几千元的生菜,白白损失了。乡村就是如此复杂和凶险,纯朴善良、踏实肯干、热情乐观、相扶相帮与懒汉滑头、奸佞小人、鸡鸣狗盗、拆台陷害,相伴共生,气人有笑人无、飞短流长最是拿手,平静之下隐藏暗流,常常比的是蛮力与心计。失去大国的小洁,心里再难过,也要做出坚强的样子,努力顶起生活中的一切风雨。
今年村里的土地,又一轮承包的斗争,涛和尹有意见不合的地方,全凭小洁出面协调。涛愁得吃不下睡不着,人都瘦了很多。小洁给他打气,帮他出主意想办法,两人一起奔走周旋,最终又把承包权拿在手中。涛说,要不是老马你撑起来,这一摊子真要秃噜到地上了。
多年来,小洁想尽一切办法挣钱,压缩开支省钱,她像世上所有人一样,对金钱无比热爱与尊重,愿意为它奔赴千里,日夜劳作,熬尽心血,在所不惜。大棚里的活儿,她自己挣扎着干,她说,再掏钱雇人,那还不胜叫豆角烂在棚里。但对于钱,她也有自己的原则和态度。春节后,生产队里几个人说,婶,我们今后到你家打牌,给你抽成吧,最少够你的电费水费,主要是给你打热闹让你不至于太倮(luo,寂寞,孤单)。小洁说,你们来玩可以,钱是绝对不要,谁也别提给钱的事。三年前我在此深入生活,断续二三十天,在她家吃饭,微信转给她800元,说是我的饭钱,她怎么都不收,二十四小时后,自动退还回来,我又拿现金给她,她几次扔回来,急红了脸。这次回家,听她说她和大国都没有办老年医疗保险,而农村人口要在六十岁之前交上一千多元办了这个险,才能享受今后的老年保障。我拿出1000元给她,让她尽快去办保险。她又是坚决不要,说,姑别来回让了,我肯定是不要,谁知我能不能活到六十,过几年再说。反而提醒我说,尹和涛的孩子今年都考上了大学,姑你应当随一份礼,这是老家的风俗,每次你回来,尹和涛热情地接送、张罗,冲着那份亲热劲也该有所表示。
我问她,你跟大国怎么有那么好的感情?他到底哪一点打动了你?
小洁不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就这,把我这辈子弄得死不死活不活的,半道上他又撂下走了,一摊子给我扔这儿,他去那边图清净了。一个家里最大的事是儿子结婚,所以,我后面任务还重着哩。
对于大国的身体,小洁的定位不像外人认为的那么糟糕,她说大国并不是我在书中写的那样,常年吃药,他身体各个器官与内脏都很好,血压也不高,血脂也不稠,他只是毛细血管脆,溶血机制差。小时候调皮跑着玩,摔跤跌倒,血聚到膝盖那里不能流通,越聚越多,造成了腿不能打弯,其余他的一切都很好,一起生活三十多年,我最清楚。
八月初的某天早晨,小洁的手机微信里传来外孙的语音:祝姥姥生日快乐!她这才想起,今天是她54岁生日,自己都忘记了,没想到女儿记着。她惊讶感叹一番,高度美颜自拍一阵发了抖音,迎来一大批点赞祝贺。
因我在茹嫂家玩,告诉小洁晚饭不用管我。傍晚时分,几人正在茹嫂家堂屋里说话,见小洁打扮精致,踩着细跟皮鞋进院子来,其实也没有怎么打扮,只是她天然有一种风度,随便换身衣服,皮鞋一蹬,就显出大姐大风采,那丰满自信、翩然悠然的感觉,仿佛让她现在进京去当个娘娘,照样玩得转拿得下似的。来到堂屋,把房门钥匙交给我,说,涛和尹,还有几位朋友,要在县城给她过生日,晚上会回来得晚,我不用等她,她还有一把钥匙。说完犹如城里的高知女性那样,转身去往街里,堂屋里有人揶揄她打扮得真洋气,她绷着脸回赠一个字:滚!在一阵笑声中仪态万方地走出院子上了汽车,去赴县城的派对。
那晚她十一点多回来,面色微红,略带酒气,说他们吃完饭又去唱歌。给我看了手机上的视频,一个男人手持话筒,在彩灯闪烁和乐曲声中说,祝马小洁女士生日快乐。小洁说,全都是大国的朋友,见她发了抖音,就策划着给她过这个生日,每个人都为她献歌一首。
小洁是乡村世界的传奇,是闺女父母眼中的反面教材,不听爹妈话的后果,多少年来,人们关注着她,背后议论着她,意味深长地观察她,说白了就是等着看她的笑话。能人周大国死了,她也没有就此倒下,日子没有走下坡路。她成为打不败的小洁,打不死的小强。
她身上似乎有一种力量,让人愿意和她相处,愿意来到她的身边。我只是在家住了两周,离开后,也时时牵挂着她,有一天在微信里,羞答答地告诉她:回来后,很想你。她立即回复:姑我也想你呀,通前天微信上问我说,俺姑奶走了你一个人在家倮不倮?我说,倮有啥办法?秋秧薅了后,我要出去找活干。走之前我把藏钥匙的地方告诉你,姑你下次再回来打开门自己住吧。
小洁只是一个初中学历的农村妇女。这些天来,我不断想象,如果她生在城市,如果她上过大学,如果她有一个职业,那又会是怎样的一个小洁。我想起杜甫诗中的佳句:临颍美人在白帝,妙舞此曲神扬扬。千余年前的公孙大娘及弟子李十二娘,仗剑行走天下,舞剑流芳百世,凭借女性之力,使一县之名留在诗中。美人早已香消玉殒,这片颍河水灌溉滋养的大平原上,生长着一代代一层层兰心蕙质的女子。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哪怕低到尘埃,也要怀抱梦想。在极其有限的生命空间里,努力绽放自我,吐露生命芳华。
而现在的小洁,她只想能在某单位,最好是文化单位里有一个打扫卫生、干点杂活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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