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 余一鸣
一
红灯,左道上排了一溜车队,右道空着,右道上有一个醒目的标志,直行的箭头下边向右伸出一个箭头,就是说可直行可右转,交规允许红灯条件下,车可以右转。吴水月的车停在右道上,把右拐的车辆挡在后面。这样开车不违规,但是不厚道,吴水月的耳朵钻进了一声声责骂,其实那只是他的幻觉,即使后面的司机敲锣打鼓骂山门,那声音也不可能从一个铁匣子传进另一个铁匣子,这几个月,吴水月的车窗就没打开过。我就是没素质,怎么了?你有本事飞呀,从我车顶上飞过去。吴水月自顾笑了,什么样的恶毒咒骂我都挨过,我不在乎。绿灯,吴水月缓缓松了脚刹,后视镜里一辆辆小车静静地右转,并没有人朝他瞪一眼。或许是我想多了,吴水月脑子中涌上一丝歉意。吴水月喜欢那个箭头标志,亲切,在老家叉鱼,别人的渔叉都是荷花叉,七八根铁矛抱团,吴水月在铁匠铺定制的渔叉,叉尖只一矛,但在叉杆上横生一矛,就如这个交通标志的模样。荷花叉用那么多的矛,是叉手不自信的表现,讲究稳、准、狠,有一根矛足够。铁矛多了是累赘,渔叉重得坠手。横生的那支矛,是吴水月的创意,如果人下了水,那横矛就在角度上占了优势,叉杆往水中一抽,鱼鳖就挂上了矛尖的倒刺。倘若渔获多,绊在横矛上扛在肩,也比拎在手上气派多了。
吴水月这是想念老家了。
吴水月将车停在城墙脚下的树林里,他的座车换得勤,但这辆老红旗他一直留在车库里。这是他的第一辆车,想不到也是他的最后一辆车。二十年前在东宁拉起施工队时,他的腰包还瘪着,买不起进口车,去提了这辆红旗。手动挡,噪音大,油耗大,但是当初吴水月打天下时开着它走遍了东宁市的边边角角。后来换了新车,有了专职司机,吴水月也舍不得处理掉它,二手车市场,它就值个仨瓜俩枣。现今,那些高档车都被人开走,司机也被他辞了,陪伴他的就剩这个老伙计。他打量了一眼驾驶台,有几处人造革皮已经开裂,方向盘的缝皮有几处也掉了线,像老年人耷拉下的眼皮,他伸出手掌抚摩了几下,将钥匙扔在驾驶座上,关上了车门。
这一段城墙距地面有二十米,远超过了别处的城墙高度,加上城墙上筑有一座高耸的箭楼,吴水月抬头仰望,即使是最高的树梢也不敢与城墙比肩,墙砖尺寸是四十厘米长、二十厘米宽、十厘米厚,按厚度累砌得两千多块砖。这城墙有六百多年的历史了,大青砖经历了数百年的风雨,有的已经泛白,像是染了一层寒霜。缝隙间长出的小树小草,本来是倔强的生命,被凛冽的西风一吹,枝枯叶谢,气象萧杀。吴水月没有飞檐走壁的本事,在外边上不了城墙,否则,这城墙在当时就没建筑的必要。城墙内是一座免费公园,游人从城门进,从内侧的台阶登上城墙。吴水月不赶那个热闹,他有自己的路数。这里的墙根下有一个涵洞,估计当初是作为排水渠,战时才封闭。历经数百年,渠道早已淤塞,成了一条小溪流,洞口掩藏在灌木丛中,极其隐秘。很多年前,城墙内的公园还没对市民免费,晚间也不对市民开放,吴水月和工友们吃过晚饭,就从这里钻过去,登上城墙看星星看月亮,远处是城市的灯火璀璨,近处万籁俱静,树影婆娑。城墙上的清风明月,慰藉了这群打工游子的乡愁。枯冬,小溪已结了薄薄的冰面,吴水月早有准备,脚上穿的是长筒胶靴。即使吴水月最辉煌的年代,人们喊他吴总也好,吴董也罢,吴水月的车上都备有安全帽长筒靴,他可以随时上工地去现场。
箭楼有两层,吴水月上了二楼,一排窗口正对着宽广的青石大道,大道的两侧是姹紫嫣红的花圃,人流在城门下络绎不绝,一派新年的景象。吴水月弄不清今天该是正月初二还是正月初三,阳光很好,符合人们欢度春节的心境。吴水凡戴了一顶老头帽,一只大口罩遮了大半个脸,疫情还没彻底消退,不戴口罩的人被视为异类。他将大衣的领子立起来,又掏出一副眼镜戴上,估计连老熟人当面也认不出他了。
如果城墙是二十米高,箭楼两层是六米,合起来有二十六米,相当于一幢多层建筑的楼高,箭楼楼下是青石,不是草地,一个人飞身跃下能保证一命呜呼。曾经有过从这里跳下来的死者,一对情侣,本市人,从箭楼楼顶上双双跳下殉情而死,吴水月和工友们赶来看现场,人已被拉去了火葬场,青石板上只剩下没冲洗干净的桃红血痕。吴水月和工友们第一次眼见为实,这世界上真有一样比吃饱穿暖过日子更重要的东西,叫爱情。那时代东宁市没有什么高楼,不像现在高楼林立,吴水月在这座城市盖的二十层以上的高楼就有二十几幢。
有孩童的嘻笑声传上箭楼,先是一个男孩,手中的红气球映入吴水月的眼帘,接着是一个女孩,嘴里喊着“哥哥,哥哥”,她紧追在男孩的身后,接着,楼梯口出现了一群人,貌似是一大家子。吴水月等他们都到了窗口看风景,就低头下了楼梯。他能去哪里呢,到处都是人,他还是回到墙根下的老地方。没有人知道,在涵洞的中间,右侧城墙里有条狭窄的通道,猫腰钻进去两三米,别有洞天,有一个五六平方米的空间,正处在城墙的腹地。当年他和工友们借道涵洞时,他发现了这个隐秘所在,默默记下了。他还记得第一次进来时的惊悚,他的电筒光柱下,有倒挂的蝙蝠,有几条菜花蛇,他不怕蛇,水乡长大的他,视菜花蛇为美味,他宣告,这里属于他的领地了,你们给我从这里滚蛋。十天前,他正式入驻,添置了鸭绒睡袋,还有矿泉水和方便面。这是个好地方,安静,不点焟烛,伸手不见五指,最大的好处,是手机没有信号,没有谁能打扰他。其实,这一个月来他的手机都关着。进去之前,他开了机,未接电话有五十个,微信和短信有一百二十条,他不想看任何一条,正要关机,手机振动了,是吴胜利。他接通了,说,胜利,我正要找你。吴胜利说,师傅,您终于开机了,师爷爷在找您,说您即使在天涯海角,也一定给他回个电话。吴胜利的师爷爷就是吴水月的师傅,吴水月说,不回。把手机直接关机,连本来想对胜利说的话也顾不上说了。
天寒地冻,是藏身这个墙洞最好的时光。没有蚊虫侵扰,蛇和蛤蟆在蛰伏中尚没醒来,蝙蝠们也不见踪影,城墙漏不进一丝西北风,是别人想象不到的温暖。东宁的古城墙有很多机关,有外瓮城内瓮城,有藏兵洞,那洞里可藏五百号士兵,存放的军粮可供士兵吃上一个月,吴水月第一次参观时就想到了他发现的墙洞。有一则传说,几百年前东宁城内的皇帝遭遇兵变,皇宫遭了大火,皇帝就是钻了城墙的排水道逃往城外。吴水月常常设想,这位遭难的皇帝是不是就是钻进了这条排水道,城墙外戒备森严,他或许就是藏在这个墙洞里,忍饥挨饿,等搜寻他的军士撤了,才丧家犬一般踏上逃亡之路。这么说,吴水月在这墙洞的日子比皇帝当年滋润,睡有睡袋,饮有矿泉水,食有方便面,他按亮打火机,这里的方便面存货不多了,按他的计划,吃完最后一箱方便面,他也该走了。走到哪里去?有人说那位皇帝逃到了南方东山再起,有人说那位皇帝走进了冥界地府。吴水月真想向那位皇帝问个究竟,他一个人拿不定主意。
二
吴家庄那年有两个高中毕业生,一男生和一女生。上高中是奔考大学去的,大多数农家孩子读完初中就刹车了,进社办厂或者进城打工,用不着上学那么久。男生是吴水月,女生是吴精工,老师说,你俩把名字弄反了,名字调换一下才合适。名字是爸妈起的,不是爸妈,也是爸妈向先生求来的,他俩换不成,老师也就是说句闲话。高考分数线揭晓,两人结伴去镇中取分数条,班上男女同学都不搭腔,男女大防,这两人彼此不防,他俩在吴家祠堂里虽然出了五服,但按辈分吴精工是姑姑,吴水月是侄子。吴精工辈分比吴水月高,高考分数也比吴水月高,高一大截。吴水月离分数线差十六分,他把分数条扯烂,他的大学梦也就此碎了一地。
吴精工考上了东宁大学法律系,那几天,吴精工家热闹极了,前来贺喜的亲朋好友络绎不绝,欢笑声一不小心就越过院子墙,压得吴水月抬不起头。吴水月在家待不住,他拎根钓竿,去河汊里钓鱼。吴水月钓鱼是用苍蝇做饵,专钓浮游在水面的翘嘴白条。夏天的乡下苍蝇多,吴水月先在灶间逮,不用蝇拍子,也不用粘蝇纸,随手在空中一捞,掌中的苍蝇还是活的,塞进玻璃瓶,装上钓钩还在张牙舞爪。屋里逮尽了,他喜欢去牛棚,牛苍蝇肥大,更吸引翘嘴白条。吴水月早上出门,天黑才归家,他在河边柳树上折下一根根柳条,撸尽叶子,将翘嘴白条穿腮贯成一串,晚归的时候渔获至少已有十几串,早上钓的已晒成鱼干,腥臭味严重的干脆扔了。吴水月像一个满载的小偷,在暮色中斜着肩膀回到自家院子,这时候隔壁吴精工家基本安静了。
老爸给儿子两条路选择,一条是复读,回镇中插班高三再读一年,明年再考,这样成功的例子不少,有的考生复读三年五年,最终才圆了大学梦,老爸觉得儿子就差十六分,再用力跳一把,就把树枝上的桃子摘下了。第二条路,就是读三本,那时高校开始扩招,差点分数,可以用钞票补上,钞票不少,得花十多万,这不是小数字,但为了儿子的前程,老爸觉得借债也值得,借钱让孩子读大学,既不是吃喝嫖赌,也不是借鸡生蛋做生意,当爸的能张得开口。吴水月不表态,这两条路都不是他想走的路,他不想再回到死气沉沉的高三教室,看老师和同学们那一张张菜色的脸,他也不忍心让父母为自己上学背债,这会让他―辈子直不起脊梁骨。不过,他不想和老爸顶撞,他已经让这个中年汉子脸上无光,不能再火上浇油。天下这么大,除了这两条路,他就不能自己找一条路?
那天该是吴精工家办酒席的日子,族人们会到齐,老师们肯定也在应邀之列,父母当然也随了礼,但吴水月估计他俩不会去酒席上丢人现眼。真正丢人的是他吴水月,他一早就拎着钓竿出了门。一直到天黑,他才回来。院门口坐着一个人,耷拉着脑袋,手上的烟头像是一只独眼,一股酒肉的腥臭味弥漫在夜色中,该是这人吐了,吴水月疑心是老爸,看身架又不是。吴水月拉扯了他一下,那人抬起头,是吴铁嘴。吴铁嘴是吴家庄最先发财的人,在东宁市做包工头。吴铁嘴并不是能说会道,是牙齿厉害。水乡鱼多,据说吴铁嘴打小就养成习惯,吃鱼不吐骨头,小鱼的骨头嚼一嚼咽下不难,大鱼的骨头谁吞得下?他能,他随身带一铁块,将鱼骨头砸碎,扔进嘴里嚼得津津有味。吴水月第一次见到他在餐桌上砸鱼骨时,铁块已换成了亮铮铮的不锈钢钢块,再后来,用不着他亲自砸了,有人服务。食堂里的人将鱼骨头用油炸酥,给他做零食。吴铁嘴总是给别人解释,补钙,小时候缺钙,鱼骨头补钙。这都是后话。眼前的吴铁嘴,就是一个醉汉。吴水月听老爸说,这吴老板给吴精工家送礼送得最多,出手就五千块,老爸送了五十块,妈妈还嫌送多了,说别人家也就送二十三十。吴铁嘴说,你小子怎么没过来给我敬酒?吴铁嘴比水月大十几岁,但同辈分,大名水木。吴水月说,我根本没去,怎么给你敬酒?吴水月心里说,不就仗着有几个臭钱,村干部们也抢着给你敬酒,我才不干呢。吴水木说,我想起来了,你小子今年没考上,我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得罪得罪。吴水月不想理睬他,想夺门回屋,吴铁嘴却偏偏不让开,说,老弟,哥跟你商量个事。要不,你就跟我干吧。吴水月想过进城打工这条道,他的小学和初中同学有几位都在吴铁嘴的施工队,可吴水月毕竟是高中毕业生,要走这条路,他何必多读这几年书。吴铁嘴看穿了他的小心思,说,哥不委屈你,送你去建工学院读书,学预决算,预决算,懂吗?比我这队长都牛,预算,是做投标书,决算,是跟甲方算总账,能多赚一块决不少挣一分,是施工队的财神菩萨。精通了你就是香饽饽,多少施工队都得哄着你敬着你,你给我一句话,干不干?吴水月没有表态,说,让我想想。那边院子里有人在喊吴老板,吴铁嘴扶墙站起身,回头说,老弟,我等你回话。
老爸正坐在堂屋喝茶,脸上红彤彤,显然去隔壁喝了酒。妈妈将饭菜端上桌,催儿子赶紧吃饭。老爸说,我为什么不能去喝酒?我去喝酒,就是相信我儿子明年能把脸面争回来,明年我来摆酒席。就像我随礼,我不小气,是我相信这礼金明年会回来,即使不能增加也决不会少一分钱。
吴水月在心里说,爸,对不住您,您这礼金可能是有去无回了。
吴水月成了东宁建工学院的代培生,学制一年,学费六万元,吴铁嘴在他身上花了大本钱。吴铁嘴说,咱俩都姓吴,“吴”字什么意思,一口吞天,要实现这雄心,必须要有一嘴钢牙,嚼得烂,才能吞得下。你得学到真本事,那就是我们吞天的钢牙。
吴水月这才觉得吴铁嘴不能小觑,这人有野心,说得好听点叫雄心壮志,他严肃地点了点头。
三
建工学院不给进修生提供学生宿舍,吴水月住在吴铁嘴的公司。吴水木的公司成立不久,只有成立公司,才能独立投标,否则,工程队只能挂在别的公司接项目,中标就要上缴一笔管理费,硬生生被剥掉一层皮。吴水木的公司就叫“水木建筑安装公司”,水月说,您公司名字咋不叫“口天”?吴老板说,要想成事,心里装得下就不能显摆在脸面上。
施工队里所有的人都喊吴水木“师傅”,不论年龄大小。吴水木辈分低,吴村里来的人若论辈分称呼,有几位小伙子是他的爷爷,这里不是吴家庄,喊的应的都尴尬。喊他“吴经理”他也不答应,说那“经理”的牌头是让外人喊的,那时候城里人打招呼喜欢以“师傅”相称,干脆,大伙一商量,统一都称他“师傅”。吴水月论辈分论年龄都应该喊他“哥”,可有一天在酒桌上,吴水木对他说,打住,你也得喊我“师傅”。吴水月笑着说,师傅。吴水木正色说,喊一声不算数,得行规矩,敬三杯酒,喊三声师傅。吴水月照吩咐做了,吴水月懂这规矩,那是徒弟拜师的礼数,吴水木莫非想教他拌泥砌墙的本事?他本来是把这“师傅”当作老板的代名词。不管他心里怎么想,从此,吴水木就是他的师傅了,很多年后,吴水月才明白,认了师傅,就是认了师傅的规矩。就如孙悟空认了唐僧做师父,头上套上了金箍圈。师傅是早就想到了他有出走的一天,提前给他脑门套上这个圈。
师傅的公司在城墙的脚下,当初拉队伍,师傅在这里建立了根据地,说白了,就是搭了一处违建。劈倒一爿灌木丛,长的用作椽子,捡起倒坍的城墙砖,垒墙起屋。当时城墙下有很多这样的临时建筑,大多是返城的下放户,他们白手起家,政府部门也顾不上管。施工队接了工程,有水泥有砖瓦,就有条件在这里扩建。建了两层楼的办公楼,建了十几间平房,施工队的管理人员和技术人员都驻扎在这里。吴水月也有了一间屋子,比六人挤一间的大学生宿舍宽敞。除了上课,吴水月都待在公司。那时公司的预决算都依赖外聘,人家都不愿外人沾边,可是师傅有心帮他。标书也好,决算表册也好,最终都要交到公司经理的手上。吴水月在师傅的办公室,学习,计算,琢磨,常常熬通宵。课本上的知识毕竟纸上谈兵,这里的数字都是真金白银。吴水月还喜欢跑工地,手上带着卷尺和计算器,他要寻找在场感。师傅时常把他带在身边,他看出来了,这小子肯学,是棵值得培养的好苗子。
师傅周末请客也常把他带在身边,吴水月的优点是动手不动嘴,师傅眼光里有话,徒弟眼睛能明了,手脚勤快,该撤时懂得撤,该留时晓得留。吴水月觉得自己的弱项是酒量小,一杯下肚就倒,这似乎不适合混建筑市场这个江湖。但师傅不这样看,师傅说,干我们这一行,成是喝酒,败也是喝酒,每喝一场酒,我方都得保证有一个人清醒,你就是保持清醒的那个人,这等于是赦免令。吴水月冷眼观察了一场场酒宴,从师傅身上学到了不少说话行事的本领,师傅能打拼出今天的场面,斗智斗勇,确实非等闲之辈。吴水月的酒量也并不是真小,等到他单打独斗时,他的酒量已经喂出来了,被他喝倒的熟人,都骂他以前隐藏得深。他没办法解释得清楚,酒量和胆量一样,喂着喂着就大了。
吴水月的大多数夜晚是待在宿舍,如果师傅不使唤,这城市的灯红酒绿与他没什么关系,公司给他一份生活费,仅能维持日常生活开支,这和公司所有员工是同等待遇,刚进城拉队伍的公司得到年底才有钱跟员工结账。师傅有他的说法,要是把钱早发到你们手里,这城里的诱惑那么多,只怕你们到年底都只能空手空兜回家。吴水月晚上的时间用来读书和做作业,他是花别人的钱读书,一分钱就压一分责任,何况师傅许诺,你是为公司崛起而读书,年底也享有一份工资。
吴水月以优异的成绩结业,他很快就进入角色,挑起了公司预决算的重担。夏天,城墙脚下的缺点是无风,简易的宿舍如同蒸笼一般。公司所有的员工都是男性,连食堂的师傅也不例外,并不是师傅歧视女性,如果有女工,至少,师傅的衣服有人替他洗,同城的另一家公司出过一件事,两名男工为了食堂烧菜的女工争风吃醋,发生了命案,师傅引以为戒。可是大家都是成年男人,白天劳作,顾不上想东想西,晚上吃饱喝足,就在凉席上烙饼,翻来覆去。睡不着的人就卷起凉席,钻过城墙,在城墙顶上把凉席铺开。城墙顶上有一排排豁口,吴水月在图书馆查过,叫“雉堞”,古人用来射箭御敌,凉风从雉堞吹进来,送工友们入梦。更多的夜晚,大家还是在宿舍睡。工友们之间有一个说法,用城墙砖当枕头,凉快,入睡也快。吴水月也听说了,捡了—块完整的城墙砖,洗刷干净,在阳光下晾晒。他第一次认真打量城墙砖,青黑色,长方形,几百年过去,敲一敲还铮铮作响,两侧留有字迹,一边是“福东海”“寿南山”,另一边的字密密麻麻,吴水月连蒙带猜,铭文是“常州府江阴县提调官主簿魏勉司吏李受正作匠余贵”,前面那两位可能是官员,余贵应该是烧制这块砖的窑匠,吴水月抚摸着那一串字迹,浮想联翩,这余贵长什么模样,江阴县至今还是江阴县,距东宁市也就数百里,他的后人们过得如何了?这块墙砖是一把钥匙,引领着吴水月走进了古城墙的历史。他当即去新华书店购买了几本相关书籍,一个下午和晚上都钻在书籍里不肯出来。这一夜,吴水月枕着城墙砖很快睡着,半夜,吴水月听到房间里有动静,睁开眼,床前竟立着一妇人。这妇人是怎么进来的?天热,吴水月的宿舍门夜不闭门,公司的院门有一老头看守,看样子也形同虚设。妇人说,余贵,你怎么还不回家?一家老小都等着你的工饷买米。吴水月说,大嫂,我不是余贵。女人冷笑,余贵,你说不是就不是?你这个没良心的,你就是烧成灰我也能认出你,你在这王城里发达了,就想撇下我和儿女?吴水月说,我哪里发达了?我真不是余贵。妇人哭泣着说,第一回送墙砖来王城,验收不合格,你挨了三十杖,是我央娘家兄弟雇船把你接回家;第二回送墙砖,你不敢来,被官爷押着来;这回验收过关了,回来封你做了小甲,按理下回可以不来王城了,可你来上瘾了,说要看看别家窑生产的墙砖,货比货,才能长进。你是长进了,最后一回来王城,皇帝升了你的官,你就地弃妻儿了。吴水月心里想,这下子糟了,这妇人寻夫几百里几百年,把他当成丈夫了。听说过孟姜女哭长城的传说,可万喜良是万喜良,余贵是余贵,他吴水月是吴水月。他百般辩解,可妇人就是不肯相信,吴水月抵挡不住,就被妇人当做了余贵。第二天醒来,凉席上糊涂了一摊,吴水月又惊又羞,慌忙用热水擦了,拿出书本翻找。吴水月已记不清女人的模样,但还记得妇人的服饰,女人穿一件零碎布料拼凑的过膝上衣,好像僧人穿的袈裟,下着一素白布裙,吴水月一一对照书上的图片,那衣是“水田服”,那裙称“马面裙”,看服装,那妇人确是从几百年前寻来。
吴水月不敢再用那块墙砖做枕头,又不忍心丟掉,他一直藏着那块墙砖,师傅公司搬家,他把墙砖放进行李箱,自己的公司成立,他把这块墙砖放在办公室博古架上,最后,这块城墙砖被他带进了城墙洞。
四
进了墙洞就是进了漫漫长夜,不见天日,不分昼夜。醒着的时候就是他的白天,睡着的时候就是他的夜晚,他听见肚子“咕咕”叫的声音,他开了一瓶矿泉火,灌了一口,顺手去摸方便面。他的手摸到了一簇动物的毛皮,他本能地用劲一击,听到了黑猫凄惨的叫声。这家伙又在偷啃方便面。这是一只流浪猫,农民工对流浪猫有着天然的怜悯心,许多工地成了它们的栖身地,每到开饭,大灶边上总会冒出几只不同颜色的猫,眼巴巴地等待工友扔的骨头,没有骨头,饭疙瘩也受欢迎,没有人惯着它们,别说宠物店昂贵的猫粮,有口吃食就感恩。猫有猫的益处,老鼠躲着它们,就不敢撕咬工友的衣服工地的漆包线,工友心情不好,一脚踢飞,它们也不记恨,一会儿又媚态十足地朝你靠近。吴水月在工地见过的黑猫太多了,也不知它是其中的哪一只,或许它根本就与他素不相识,因为落魄,才一起走进了这个墙洞。猫并没有走,两只眼睛如聚光灯在黑夜中盯着他,据说猫的瞳孔白天变小夜里变大,看来这种说法不假。吴水月将那包撕了口子的方便面扔给它,说,滚!那黑猫就叼着走了。不是吴水月讨厌猫,是有人害怕猫。都说猫有九条命,也就是有九个魂灵,鬼见了它都躲着走。没有了动静,墙洞里的黑夜就更像黑夜,吴水月想念一个人,想念六百多年前那个叫余贵的窑官,他确实留在王城做了官,做了一方土地。他曾在黑暗中与吴水月相见,一别后杳无影踪。任何一种想念都是痛苦,男女爱情如此,活人想念鬼神也如此。猫走了,吴水月将方便面塞进嘴里,这种吃法他最初不习惯,公司里的年轻人加班,常常手上拿一块当零食啃,吴水月奇怪他们怎么咽得下去。在墙洞里有饥饿感时,他尝试着啃了一回,还行,这毕竟省得烧开水,那些酸甜苦辣的佐料包也省得撕扯了。
外面的世界应该是吃晚饭的点,吴水月为自己找了一个理由,他必须给手机和充电宝充电。手机上的电筒照明功能很实用,但太耗电。他自己其实也需要充电,他连续几天没好好吃顿正餐了,但一路走过来,别说餐馆,连小吃店都不开张,过年呢。
城墙公园的进口处有一个服务中心,那里有一个手机充电柜,二十四小时服务,他将手机和充电宝接上线,发现房间里除了他空无一人。人们都在过春节,只有他这样的人孤魂野鬼般在外面游荡。他站在玻璃门内,打量暮色中的公园。公园其实就是由一个湖和四个洲组成,史书上说这四个洲对应北斗七星中形成斗形的四颗星位置,此刻都已藏在一片浑沌中。一股强烈的音乐风刮起,隔着玻璃冲击了吴水月的耳膜,湖边广场上,一个着红袍的女人翩翩起舞。要是在平时,此刻的广场应该是舞蹈的海洋,音乐充塞整个城墙公园。今天还带着音响来跳广场舞,这无疑是个坚定执着的女人。吴水月推开玻璃门,将自己暴露在室外的寒风中。吴水月走过去,在广场台阶上坐下,女人满头华发,如果不是染白的,年纪应该有六七十岁了。一个寂寞的舞者,一个孤独的看客,吴水月为她鼓了几次掌,女人都没有看他一眼,或许是音乐太响,或许是风把他的掌声带走了,也或许,此刻这女人只活在她自己的世界中。
公园几乎没有游客,吴水月沿着湖边小径往回走。湖不大,风大,听得见阵阵涛声,路灯下,可以看见湖边上薄薄的残冰,闪着惨白的光,这湖水真的很冷吗?王丽华曾经讲过一个故事。当年王城有一钱姓名士与名妓柳氏结为夫妻,旧朝亡,新主入主中原,柳氏劝夫君以身明志,双方决定跳湖自尽。可真到那一刻,男人怕了,他在船头掠了一把湖水,说,这湖水太凉了,我这身子骨恐怕不行,我们等湖水暖了再来。等到湖水变暖,男人变节做了新朝的官员。王丽华说这故事的时候,他俩好上不久,正泛舟湖上。
吴水月自问,我还等什么,莫非也在等湖水变暖的日子?姑姑让他耐心等待,法务这一块有很多程序要走。也许姑姑忙完日月公司的这摊烂事,这湖水就变暖了。反正他吴水月,现在把能了断的事都了断,把与这个世界的牵扯也一一割断了。
按惯例,吴水月在大年三十那天,和儿子视频。儿子在多伦多读大三,考高中那年儿子没考好,吴水月想想办法,也可以让他上重点高中,但那娘俩不知道中了什么邪,非要出国上高中。国外的高中有什么好?吴水月后来才听说,课本浅,高二数学才讲勾股定理,而且没考大学那回事,把材料做完申报就能上大学。那几年出国潮汹涌,吴水月身边有不少朋友都把孩子送出去留学,有的竟然是去读小学。孩子去留学,妈妈们去陪读,一帮做老板的爸爸们成了快乐单身汉。老婆和孩子不在身边,他们解放了,一个个偷着乐。但快乐是他们的,与吴水月没有什么关系,吴水月与老婆王洁雅那时已经离婚,吴水月已然是单身汉,真正的单身汉未必快乐。王洁雅是他进修班的同学,她父亲是江北一家建筑公司的老板,实力不在师傅吴铁嘴之下,王洁雅模样一般,个子小,皮肤黝黑,在一次饭局上相遇时,吴水月竟然叫不出女同学的姓名,但王洁雅说,我记得你,吴水月。那正是吴水月的情绪低落时期,王洁雅向他展开了攻势,吴水月很快缴械投降。王总没反对他俩谈恋爱,但提出了一个条件,吴水月必须进王家的公司,吴水月做不到。王洁雅意志坚定,世界上只有父亲怕女儿,没有女儿怕父亲,她和吴水月领了证,一年后生下了儿子。有了孩子,王洁雅掏私房钱租了一套公寓,每次待在这个温暖的小窝,吴水月心中都充满歉疚,觉得作为一个男人,有负老婆和儿子。有一天下班后,吴水月推开家门,屋里是一片欢声笑语。王洁雅的父母出现在他面前,姥姥抱着孩子,姥爷满脸慈祥地逗着孩子。见了吴水月,姥爷变回了王总,显然,他对老丈人这个角色也生疏。王洁雅的母亲脸上不见一丝波澜,说,水月,下班了。听上去像是熟得不能再熟的家人,其实那是吴水月第一次见到丈母娘。王总主动给吴水月递了一根烟,吴水月主动替他点着,两人在沙发上坐着,谁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好在两支烟点着了,两支烟是两把信号枪,升腾的烟雾是两人和解的信号,王洁雅这一次没斥责吴水月当儿子的面抽烟,她把儿子抱进了卧室,当姥姥的随即跟了进去。孩子在卧室里哭闹起来,俩男人相互看了一眼,掐了烟,也跟了进去。卧室小,四个大人把房间塞满了,王总说,家里应该有个抽烟室。丈母娘说,我们不是还有一套房空着吗?明天我把钥匙送过来。王洁雅看一眼吴水月,吴水月不说话,王洁雅说,我们住这习惯了,房租也已付了一年。
王总临走时撂下一句话,什么时候你们想通了,水月随时可以到我这边上班。帮别人干总不如帮自己干。吴水月点头答应了,帮别人干总不如帮自己干,吴水月把这句话记下了。但是王总的公司姓王,哪怕王总只有王洁雅这一个孩子接班,他也不愿靠做女婿得现成天下。在后来的创业过程中,王总给过他不少帮助,缺资金支持资金,缺设备支持设备,缺技术人手支持技术人手,不过,每次都是王洁雅去向老爸开口。
吴水月和王丽华的事情闹大后,据说二王之间有过一次约谈,约谈的结果是她俩同时离开了吴水月。王洁雅坚决要与吴水月离婚,王洁雅说,必须离,就你吴水月的能耐,集中精力才能做成—件事,现在你分心了,一心不能两用,我不是指你把心放在两个女人身上,我是说你在打江山的征途上贪图享乐,你高估了自己的能量。王洁雅和吴水月协议离婚,按法规,她拥有公司一半的股份。王洁雅说我不为难你,给我两千万,你一下子拿不出,分三年付清。这两千万我要得不算多,而且不是为我自己,是为你儿子。我担心有一天你树倒猢狲散,一个子儿都不会给儿子留下。现在想来,这女人一语成谶,但当时吴水月觉得她心中歹毒,盼望他倒大霉。吴水月分三年,把两千万给了她,不管她怎么想,毕竟吴水月有错在先,即使分手,他也得留给她一个男人的背影。这故事有点俗套,可是世界本来被称为“世俗”。怎么说呢,王洁雅不差钱,这个有钱的男人走了,还有另一个男人永远对她不离不弃,这人当然是老爸王总。
儿子长得像妈妈,个子小,皮肤黑,唯一像爸爸的地方就是那双眼睛,这个在糖水里泡大的孩子,眼睛里总有莫名的忧郁,在这双眼睛里吴水月找到了小时候的自己。除夕的夜晚,东宁的大街上灯火通明。城市不准放鞭炮,节日的氛围全都体现在城市的亮化上了,那些高层建筑的外墙变幻着喜庆的画面,滚动着大红的春联,吴水月站在城墙上,远眺这梦幻的城市,他在建筑丛林中找到一幢他盖的双子商务楼,两幢楼左右对称,此刻呈现一副春联:盛世和谐添锦绣,伟业腾飞更辉煌。这春联的每个字远看并不庞大,但吴水月估计,每个字所占外立面的面积不小于一个篮球场,现实世界总是超过人的想象。吴水月打开手机,点击儿子的视频,东宁此刻是夜晚,多伦多此刻是早晨,儿子正在餐桌上用早餐,儿子说,爸爸,春节好。吴水月的眼眶就潮湿了,好在夜色重,儿子看不清他的脸庞。吴水月说,儿子,都好吧?儿子答,好。除了年节,吴水月基本与儿子没什么联系,联系了也就说那么几句话,学习还好吗?生活还好吗?儿子比他更简洁,就说一个字“好”。这次儿子主动问他,爸,您不在奶奶家?往年除夕,吴水月都是和老母亲一起守岁,母亲不等他说完,就抢过手机和孙子视频,她一边泪水滂沱一边对孙子各种叮咛。吴水月说,爸有点事耽搁下了,明天回老家。吴水月没法子回老家,此刻不知道有几拨人在吴家庄的村口守他。本地不成文的规矩,要债要到大年夜,要得到要不到当晚都得走。新年钟声一响,又是新一年,你不能新年触人家的霉头。当然,如果经了法院,执行局的法官不管这一套,吴水月目前尚没走到被强制执行那一步。吴水月对儿子说,好好学习,注意安全,听你妈妈的话。说完,他就将视频关了。吴水月的情绪还没缓过来,手机又振动了,闪烁的数字是王洁雅的手机号码,王洁雅主动追了个电话过来。王洁雅说,吴水月,你咋了?怎么没回吴家庄?吴水月说,我中午酒喝多了,不敢开车,打算明天一早回。王洁雅说,你司机呢?还有那个吴胜利呢?他们居然敢扔下你先回家过年,你这老板怎么当的?吴水月说,事都办完了,一家老小都等着他们回家,我让他们先回去的。王洁雅说,吴水月,我怎么觉得你说的话哪里不对,你有什么别瞒着我,你不是我老公了,但还是我儿子的爸,我们还是朋友。吴水月将通话掐断,干脆将手机关机。吴水月是王洁雅的微信好友,王洁雅在多伦多的日子过得挺滋润,吴水月闲时会翻看她微信朋友圈发的照片,她有一帮陪读妈妈的朋友,她们上英语学习班,开派对,节假日还开着房车去森林公园吃烧烤,世界各地一样,有钱人都任性。她有没有男人?吴水月想知道。有一次在她发的照片中,他看到了一个男人的背影,高大结实,金发,估计是个白人,但也不能判定就是她的男朋友,再说,是她的男朋友与你吴水月又有什么关系?王洁雅是自由身。
如果王洁雅知道了前夫的狼狈处境,只怕会高兴得手舞足蹈。她一定庆幸自己早就和他分了手,一定感谢天遂人愿。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盼望着看到一个一败涂地的吴水月,师傅是第一个,王洁雅应该是第二个,当然还有第三个第四个,更多人。
吴水月打开手机,拉黑了前妻的微信,想了一想,又坚决拉黑了儿子的微信。
他走到湖边,双手捧起湖水擦了一把脸,湖水针一般刺痛了他的皮肤,他又坚决地再捧起一把,擦脸,手冻得麻木,脑子却彻底清醒了,他想起那位明末钱姓名士说的话,这湖水太凉了。
五
吴水月和宋长水认识时,宋长水还只是东宁市城建局的一位科长。他毕业于东宁大学园林建筑系,称得上是懂业务的干部。有一天下午,吴水月从办公室出来,听见传达室老吴和人在争吵,那人执意要进,老吴坚决不让。夏天,那人蓄长发,戴一副黑框眼镜,白色长袖衬衫,西装长裤,手里拎着一黑色公文包,看上去文质彬彬,不像是小商贩或者捡破烂的。其实,这人不够圆滑,对付门房老吴,只要递上根烟就畅通无阻,可这人耿直,说找领导,又说不出领导的姓名,老吴吃软不吃硬,要说硬,有谁硬得过农民工的拳头?吴水月上前把他俩拉开,问清了他的单位,说,对不起,我们老总不在。宋科长说,我又没说非要找领导,我就想进这院子看看,莫非你们这里是军事禁区?
吴水月说,我们这里能有什么好看的?只要你爱看,随便看。吴水月示意老吴跟着他,只要他手脚干净,看就看呗,他眼眶子再大,也带不走一草一木。这人没有上办公楼,而是盯着简易宿舍的墙壁,他看得仔细,偶尔还伸出手指,拨拉墙砖上的尘泥,有拨不净的地方,他伸出食指,沾一下口水,使劲揉搓,那模样像一个痴愣的小孩。吴水月远远地盯着他,这人进来是为了看旧城墙砖,办公楼是红砖混凝土盖的,他根本没看一眼。最后,他停留在城墙根下,那里散乱地堆着一些旧城墙砖,是盖宿舍剩下的,他弯下腰,捡起一块玉白色城墙砖,又是吹,又是抹,想放进他的公文包。老吴及时地阻止他,说,放下。那人还是舍不得,有些犹豫,老吴劈手夺了过来,扔回砖堆。听到一声脆响,那人慌了,不顾一切地扑上去,还好,那砖没断,只是豁了一个小缺口。他站起来,疯了一样揪住老吴,说,你这是犯罪,你知道不知道,犯罪!老吴和他撕扯在一起,吴水月赶上去再拉了一次架。老吴说,我早就看出你不是个好东西,一早绕着我们院墙转几圈了。
宋长水那次没能带走那块白城墙砖,但从他那眼巴巴的眼神里,吴水月看出了他对那块白砖的稀罕,他悄悄地收藏了这块玉白的墙砖。等到他俩成了朋友,在一次酒桌上,吴水月拿出了这块白砖。宋长水抚摸着砖面,说,这种白砖不多见,城墙上看不到几块了,但是,白砖的背后隐藏着故事,不妨说给你们听听。这种砖被称做“白瓷砖”或者“玉砖”,之所以呈白色而不是青灰色,是因为是用高岭土烧制,由于数量少而被视为城墙砖中的极品。这种砖主要来自当时的江西袁州府,你们看,这块砖上的铭文为“袁州府提调官通判隋赟”,隋赟这个人本是六品通判,正因为烧出了玉砖,连升五级,被擢升为正三品广东督察史,连升五级,这么说吧,是玉砖铺就了他的青云路。宋长水说,你们留心过没有,这城墙上还有一些红砖,这些红砖并非现代砌墙的红砖,它们本来也是玉砖,高岭土本是红土,烧制过程中工艺不到位,当时是白色,随着年深日久,渐渐泛出了本色,由白转红,所以,现存的玉砖就更显得珍贵。吴水月说,我听明白了,宋局长寻找玉砖,也是为了铺就不断进步的仕途。其时宋长水已是园林管理局的副局长,两年之后,他真的荣升为正局长,吴水月这话还真没说错。宋副局长打着哈哈,说,吴总,你一个做公司老板的,怎么总想着升官的事?
宋长水第二次来城墙脚下的公司时,是坐着小车来的,且带了两个随员。老吴这回没敢阻拦,三人直奔总经理的办公室,师傅正好在。宋科长将一纸公文递给吴总经理,盖的是市政府的大红印章。公文将“水木建筑安装公司”所在地建筑定为“违建”,限定一个月内必须拆除。吴铁嘴扫了一眼,大声喊吴水月过来递烟泡茶。那三位烟不抽,茶也不喝。师傅没把这公文当回事,以前也有城建部门和街道办来下过拆迁令,一场大酒喝完,再加个红包,这事就暂时放下了。城墙脚下的违建又不是只水木公司一家,凭什么先要对我们下手?真要拆,别人拆完了咱一定拆,但拆完这一带的违建,估计扯皮得扯到猴年马月,吴总心里不慌不忙。宋科长又拿出一张公文,印章是东宁市城市建设管理局,宋科长说,私拆城墙,并擅自占有城墙砖,是违法行为。我调查了,贵公司私自用城墙砖搭违建,共占用城墙砖一万一千多块。吴铁嘴大声喊冤,说,这些城墙砖早就坍塌在地,我们捡起来砌墙是废物利用。宋科长很生气,说,你凭什么说它们是废物?吴铁嘴赶紧改口,说,错了,我说错了,这些城墙砖是历史文物,是宝贝,但是我们把城墙砖砌成了墙,客观上不正是保护了这些宝贝,省得被别人拉走糟蹋。这不算有功,至少也不应该说是有过。
宋科长说,限你们一个月内,把所有城墙砖拆下,我们将派专人在现场监督,故意损伤城墙砖以故意破坏文物罪论处,拆完后城墙砖由我们派车拉走。
狼来了狼来了,这次是真的狼来了。
其实,师傅早就有搬走的意思,高手下棋都是走一步,看三步。有一回参加竞标,甲方看见师傅的座车是辆普桑,当即就冷了面孔,师傅回来后就买了奔驰。建筑公司的办公楼更是公司实力体现,是公司的脸面,这些年来,师傅基本上不在办公室接待业务方,要么是在宾馆租房,要么是在大酒店包房,怕人家来了城墙脚下小看人。师傅说,水月,这几天我出去看房,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办公楼出租,你呢,负责接触那位宋科长,一个字,拖,能拖多久拖多久。事实上师傅早就看中了一处办公楼,承租其中两层楼面,只是在租金的讨价还价上需要花时间磨蹭。四五天后,师傅见吴水月还是没出过院子门,天天在办公室捧着本书如痴如醉,师傅说,水月,莫非你要等到火烧眉毛才去找那宋科长?该请的酒要去请,该塞的红包要去送,做工作要趁早。水月说,我读书,就是在做准备工作。看那人的腔调,油盐不进,我寻思着能不能跟他找到个共同话题。吴水月看了几本书,《中国筑城史》《世界十大古城墙》等,本来只想捡点皮毛,没想到打开书就一头扎进去了。师傅不相信这世界上有油盐不进的菜,不进,那让它在锅里打个滚,多少沾上点油盐。但师傅相信水月,马走日,象走田,车走直路炮翻山,各有各的走法,要允许年轻人找到新路数。
一个星期后吴水月出门了,不是去找宋科长,是去了一个叫“官窑村”的地方,那里有一个“馒头窑”群遗址。这种“馒头窑”书上有记载,源自江西黎川县,后为了修筑东宁市城墙,在东宁城外大规模建造“馒头窑”,定为官窑。吴水月研究了“馒头窑”制砖的过程,泥料选择黏而不散、粉而不沙的黏土,长期日晒雨淋后颗粒分解,用筛子筛选,用浸泡去除酸碱成分,用牛或人的反复踩踏去除气泡,然后填入城砖模具制坯,再在砖坯上刻画出砖文。这样烧制出的城墙砖能够符合官府验收的要求,“敲之有声,断之无孔”,吴水月站在遗址前,眼前浮现出一道道工序中那些劳作的人群,吴水月甚至看到了那位叫余贵的窑工冲他回头一笑。当然是幻觉,那块城墙砖的铭文上分明写着余贵的老家是江阴县,据书上记载,当时东宁城墙砖的烧制地点,除就近的官窑外,分布在江苏、安徽、江西、湖北、湖南五省,有三十七府一百六十二县,余贵只是成千上万官役中的一员。在一刹那间,吴水月理解了宋长水,他把每一块城墙砖都当宝贝,是因为他了解每一块砖的前世今生,了解每块砖的来之不易。
吴水月去找宋科长时,扑了两次空,有人告诉他,宋科长只有在早上上班时在办公室露个面。第三次一早,吴水月就蹲在他办公室门前,宋长水一边掏钥匙开门,一边说,怎么,开始拆墙了?吴水月说,公司正打算搬办公室,不是还没到期限吗?宋长水说,那你找我干什么?吴水月说,想跟你一起去征集城墙砖。吴水月打听好了,东宁市刚成立了东宁城墙保护管理中心,宋长水兼中心主任,他们启动了一个散落城砖的“颗粒归仓”行动,这几天宋长水带人沿着城墙根走访,寻找散落城砖的线索。宋长水说,你吃饱了撑的?我们不招临时工。吴水月说,我就是喜欢城墙砖,想拜宋科长为师。宋科长说,你爱跟不跟,话说在前面,我们不给你开一分钱工资。
东宁市的城墙总长有二十五公里,大部分城墙都仍然巍峨屹立,偶有倒塌的段落,散失不少城砖,据说那些城砖大部分被城南的市民拉走砌墙,更恶劣的是,城墙上还有人为掏出的墙洞,掏走的城砖越来越多,墙洞就越大,仿佛在巨龙的身上留下了一处处伤疤。几百年来,战火数次笼罩东宁城,每次战乱后的重建,城墙都会损失一批城砖。宋科长的第一步计划是征集墙脚下散失的城砖,第二步是走访城南的民居。城墙脚下最多的是民居,居民大多是当年返城的下放户,房屋都是临时搭建的棚屋,砌墙的材料除了城砖,还有石块和土砖,石块是捡来的,土砖是自己用泥巴压模,脱模后依靠太阳晒干,只是少了最后进窑烧制的工序,比不上窑砖的质地,间以石头和城砖,那混搭墙看上去还算凑合,算起来已凑合不少年。屋顶五花八门,有玻璃钢板,有铁皮铝皮,还有盖的是茅草。虽说是城里人,居住条件还比不上吴家庄的农户。他们带来了下放期间养成的乡下习惯,在门前养鸡养鸭,有的还搭了猪圈。宋长水就是在一个猪圈前停下了脚步,吴水月跟上去,立即明白了,猪栏下垫着一玉白城砖。前半截冒了个头,后半截被青草和猪粪遮住。吴水月一马当先,跨进猪栏,扒拉掉青草和猪粪,一块完整的玉砖呈现在眼前。那头半大的猪对吴水月很不满,不停地用鼻子拱吴水月的屁股,吴水月返身踢了它一脚,猪不敢再拱,却愤怒地嚎叫起来。叫声唤来了它的主人,一个老头拿着铁锹冲了出来。老头说,光天化日之下,你们竟敢偷我猪圈里的猪?吴水月赶紧跳出猪栏,说,师傅,误会误会了,我们不是偷猪,只是来找砖。老头明白了,他们是冲猪栏下的白城砖来的,说,你们把它抽走了,我的猪栏就站不住了,不行。宋科长说,这样,你出个价,我们征集你这块砖。老头将信将疑,说,一百块。宋科长说,五十。老头没有坚持,宋科长和吴水月两人跳进猪圈,把那块白城砖搬了出来。吴水月说,两人搬不方便走路,由我抱着吧。吴水月抱着砖,另一位打趣说,看上去你像抱着一只猪崽,宋科长说,你别小看这块砖,它不比猪崽轻。吴水月接口说,按标准城砖规格,长四十厘米、宽二十厘米、厚十厘米,重量应是二十二公斤左右。宋科长看了一眼吴水月,说,你小子还真做了功课。吴水月觍着脸说,想做宋老师的学生,得提前打基础。宋科长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掏钱拿下它吗?吴水月说,我去古玩市场打听过,黑市上白城砖卖到五百一块了。您是怕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先下手为强。宋科长哈哈一笑,说,吴水月你可以呀,不过,城墙砖是文物,我们不能做买卖,这白城砖岂是钱可以计算的价值,改天,我们去把黑市上的白城砖统统征集回来。宋科长得意地说,市里成立了城墙砖征集基金会,最高可奖励提供线索者两千元,市政府称为“颗粒归仓”行动。吴水月说,原来如此呀。
宋科长带着人马用两年时间,征集到了散失的城墙砖八万多块。
六
东宁建工学院与东宁大学就隔一条街,两家的大门几乎门对门。但是两所大学的地位却不对等,东宁大学是重点大学,全国高校排名在前十,而东宁建工学院原是大专,跌跌撞撞才挤进二本。所以,吴水月在建工学院读书时,这条街上戴校徽的年轻人是东大学生,不戴校徽的年轻人是东建学生,东建的学生总觉得被对面的校门压着一头,憋闷。吴水月无所谓,反正他本来就是进修生,嫉妒东大的学生他还不够资格。这么说吧,吴铁嘴常骂几家兄弟公司老板的娘,在同一个城市竞争项目,等于在一只锅里抢饭吃,但吴铁嘴从不非议中建省建那种国有大企业,它们与水木公司根本不是一个档次。这城市的热闹是他们的,这校园的喧哗与虚荣也是他们的,吴水月上学下学都是独来独往。很多年后,这个进修班的同学大多做了老板,他们的平均吸金能力远超当年一本二本的正规大学生,动辄就搞聚会。吴水月首次露面时,有几位同学甚至把他当成冒牌货。
吴水月无数次设想过在校门口偶遇吴精工的场景,比如说,他正埋头匆匆走路,背后传来一个女生的声音,吴水月,你站住。他一回头,是姑姑。比如说,他正在校门侧边的书店转悠,他一转身,撞落了一个女生手中的一摞书,他慌忙弯腰捡拾,一抬头,是姑姑的脸冲着他在笑。这些都太影视情节化了,只能出现在影视剧中,吴水月的人生中一次也没发生过。他甚至悄悄进过东大法律系教学楼,他想看看姑姑在哪一间教室上课,想再看到姑姑在教室里认真听课的模样。正是上课时间,教室里坐满了人,吴水月不敢向教室里张望,倘若正好与姑姑的目光相遇咋办?走廊上静悄悄,他希望有人拦住他,查问他找谁,他早准备好了,说,我找我姑姑吴精工。可是没有人查问,他灰溜溜地走出了法律系大楼。其实,吴水月想见吴精工,又怕见到吴精工,有点成语“叶公好龙”的意思。见了面说什么?吴水月在姑姑面前,恐怕难以驱逐落榜者内心深处的自卑。有一回放学回到公司,老吴说,水月,你同学精工姑娘来了,在老板办公室。吴水月应了,心怦怦乱跳,他一头冲进宿舍,把门半开着,盯着吴铁嘴办公室的门。他盼望着,盼望看到姑姑从门后走出来的样子。他想,按惯例,老家来了人,师傅都会留客吃饭,不去外边饭店,至少在公司食堂吃个便饭。他用不着急着去师傅办公室,吃晚饭时一定能遇见她,其实,是他心里胆怯,太突然了,他还没准备好怎么与姑姑见面。
姑姑终于出来了,后面跟着师傅,姑姑没什么变化,还是留着短发,穿着高中时穿的对襟棉袄。两人没有朝食堂方向走,而是走向了院子门。她没有留下来吃晚饭,吴水月心中埋怨师傅,你咋这么小气,怎么也得留人家吃个晚饭呀。姑姑走了,吴水月的心冷了,有什么东西像泄气的气球一样瘪了。缓过劲来,吴水月进了师傅的办公室。师傅说,你老同学前脚刚走,你后脚就来了,不巧。你早点回,说不定她就肯吃了晚饭再走。吴水月说,人家现在是大学生,凭什么给我一个农民工面子。师傅“哈哈”一声笑了,说,你是咱农民工中的大学生,可别看不上自己。这时代,难说大学生的前程就比你远大。
姑姑主动来找吴水月,是在午休时,吴水月正在教室看书。姑姑走进教室,白底红字的校徽吸引了同学们的眼光。姑姑走到吴水月课桌边,挨着吴水月坐下。吴水月歪头瞥了一眼,手中捧着的书掉在桌面上。姑姑说,哟,这么用功呀。有一位男生郝同学起哄说,女朋友找上门来了,还演书生呢。吴水月涨红着脸,说,你别胡说,这是我姑姑。姑姑是不能用来开玩笑的,郝同学说,我错了我错了,怎么也想不到,这么年轻美丽的姑娘原来是位长辈,赔罪赔罪。吴精工很大度,笑着对男生说,没关系,我既是他姑姑,也是他高中同学。隔天中午,吴水月还坐在教室里自习,郝同学坐到他边上,说,今天,你姑姑不来看你了?吴水月不理睬他。这同学父亲是搞工程的,他来这里不是为了学习,是来混日子的,吴水月打心眼里瞧不上他。郝同学正色说,求你牵个线,我喜欢你姑姑。吴水月说,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就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吴水月在心里说,你不就仗着家里有几个臭钱,居然敢打我姑姑的主意。郝同学说,水月同学,都说要解放思想,我看首先是你要解放思想。她一个东大高材生,我一个东建进修生,从学习成绩上比我是高攀了,但是,你别忘了,我们将来是做老板的,我们才是主宰别人命运的人。搞专业的人水平再高,最多就是老板手上的一件优质工具。吴水月想不到世上有如此狂妄的人,从小学到中学,父母和老师评价学生的唯一标准,就是学习成绩。郝同学这家伙讨人厌,却也让吴水月重新审视了自己。没考上大学,未必就天生低人一等。其实,几年以后,大学生被称为“天之骄子”的时代就一去不复返了,有的女大学生热衷于傍大款,据说郝同学若干年后就包养了几名东大艺术系女生。吴水月说,滚一边去。郝同学说,我明白了,你不帮我,有两种可能,一是你暗恋你姑姑;二是你怕我做了你姑父,你从此低我一辈。吴水月说,滚,滚开。郝同学脸老皮厚,按他的理论,哪怕是女皇,只要男人追得紧,她也有动心的一天。女皇也是女人。吴精工不是女皇,却根本不吃郝同学死搅蛮缠那一套,有一次她直接报了警。吴水月知道后,在教室里直接揍了郝同学一顿,揍得他连声讨饶,说再不敢骚扰你姑姑了。吴水月揍他揍得名正言顺,酣畅淋漓,但揍过后,又怅然若失,他并没得到一个好心情。
来年春天二月初二,是龙抬头的日子,吴家庄办庙会。按惯例,吴铁嘴收到了请柬,凡吴家庄在外面混出了名堂的人都会收到请柬,说白了,庙会需要老板们捐钱。三天庙会得唱三天大戏,请剧团演出的费用得有出处。从另一个角度说,这也是给老板们一个光宗耀祖的机会,吴铁嘴从不含糊。师傅喊上了吴水月,车上除了司机吴胜利,师傅还喊上了吴精工。师傅坐前排,吴水月和姑姑坐后排,春寒还没走,坐在姑姑身边的吴水月却浑身燥热。在庙会上,姑侄两人形影不离,他俩射气球,套玩具圈,啃甘蔗,吃鱼圆,玩得不亦乐乎。吴精工停留在一个游戏摊前,说,我要玩这个“砸脑袋”。所谓“砸脑袋”的游戏,就是一个塑料台面上布满了洞洞,每个洞里面住着一只兔子脑袋,每探出一个脑袋,你得用塑料榔头敲下去,但别的洞里又立即冒出兔脑袋,此起彼伏,比的是眼疾手快。吴精工乐此不疲,吴水月说,你一个大学高材生,怎么会喜欢这种弱智游戏。吴精工说,你不懂了吧?这些兔脑袋就像一个人脑中固执的念头,你在这里压下去,它又在那里冒出来。吴水月说,与其这样打压,不如让兔脑袋都伸出来,看看洞外的世界。吴精工眼睛一亮,说,这可是你说的,到时候你可别耍赖。吴水月莫名其妙地慌了张,转头看别处,师傅正站在一边看着他俩,看来站了好一会儿了,催促说,走吧,走吧,这种小孩子游戏你们也玩?
庙会回来后,吴精工来水木公司的次数多了。有时候是放学后约好了吴水月一起来,有时候吴水月进了食堂,发现吴精工已经在食堂里坐着了。食堂的保留菜是红烧鱼,在这里吃饭的大多是老家人,好这一口。遇到大的鱼骨头,吴铁嘴的铁嘴也嚼不动,他不妥协,吩咐食堂人员用油炸一下,炸过的鱼骨头像锅巴,又香又脆。吴水月说,精工,想不到我师傅的牙齿也有嚼不动的一天。师傅说,你再说一遍。吴水月说,师傅的牙齿退化了。师傅说,我听到你喊你姑姑的名字精工,咋了,忘记自己的辈分了。一盆红烧鱼吃完,桌上没有剩一根鱼骨头,吴水月觉得有一根鱼骨卡在了他心里。果然,几天后师傅找他认真谈了一次话,师傅说,我也是过来人,但人处事必须从现实出发,就像我投标,看到几十亿几百亿的大项目,我也想拿下,想去参加竞标。可是,我们公司资质不够,就是借资质想办法中了标,那也是吃不了兜着走,根本没那个实力嘛。吴水月不是傻瓜,他听得懂。师傅当然不希望他和姑姑有什么事,村里人会认为是伤风败俗,吴水月是他水木公司的人,传回去他也会被族人戳脊梁骨。吴水月坚决否认,说师傅想多了。
看样子师傅也找姑姑谈过,吴精工很少来水木公司蹭饭了,也基本不与吴水月联系。吴水月陷入无边无际的痛苦,他常常独自钻进城墙洞里,他被无形的黑暗缠绕,拳打打不中,脚踢踢不到。这样过了一段失魂落魄的日子,快结业时,一个女生走到了他身边,王洁雅。王洁雅说,从进这个班起,我一直在注意你。那天你在教室打架,出拳既准又狠,我认定,我的男朋友只能是你了。我一个女生本不该主动,可再不表白,我怕我再没机会了。吴水月既觉得突然,又不觉得意外,他总觉得班上有一双眼睛跟在脑后,只是他心思不在此,想来那就是王洁雅的眼睛。他犹豫了几天,先向师傅汇报,师傅说,好事,王总我也认识,实力比我强,以后我们可以联手合作。他去找吴精工,吴精工明知他站在教室外等她出来,却埋头自顾看书。不见就不见吧,见了,吴水月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再后来,吴水月和王洁雅成家生子,吴精工毕业后留校任教,与一位同事结了婚。吴水月和姑姑的故事这一页,随着时间流逝就翻过去了。
七
吴水月一边忙着个人问题,一边忙着公司的业务,与宋长水的联系少了。这天,宋长水打电话给他,说要请他吃饭。吴水月说,我无功不受禄,怎么敢让您请客吃饭。宋长水说,回想起来,征集城墙砖的工作你也有一份功劳,没给你奖励,请这顿饭算是我给你的奖励。吴水月说,那恭敬不如从命。宋长水也不是讲究人,选了一家街边小店,本地人称“苍蝇馆”。坐下来,吴水月说,宋科长,不好意思,这阵子公司事情多,我又忙着把婚事办了,没顾上去您那里讨教。宋长水说,我就奇怪,怎么吴水月突然就不见影踪了,原来是办人生大事去了。结婚好,结了婚的男人就可以一门心思做大事。吴水月说,宋科长,您今天看上去挺精神,都好吧?宋长水把手一挥,说,吴水月,我得纠正一下,我早已不是宋科长,我现在是东宁市园林管理局一把手宋局长。吴水月且惊且喜,说,失敬失敬,以后我不会记错了。正职与副职的概念,吴水月当然明白,比如说水木公司吧,有两位副总,可在吴铁嘴面前,那两位就是两只应声虫。虽说政府部门讲民主集中制,但一槌定音的还是正职。上级领导的眼光没错,宋长水称得上是科班出身的内行领导。
两个人,一张小方桌,两把小椅子。吴水月点了一份红烧鱼,一份清水虾,加上两个蔬菜。宋局长说,今天我俩得喝点酒,别为我省钱,再加几道菜。菜上来了,宋局长说,你结婚,没邀请我,罚酒。我升官,你没来祝贺,罚酒。今天,你得先罚两杯。酒是宋局长带来的白酒,吴水月见过宋长水喝酒,喝一口就皱眉头,喝一杯就红脸,打死也不肯添第二杯。宋局长是打算把这瓶酒交吴水月承包了,吴水月没有推辞,爽快地空腹自罚了两杯。这么大的领导,肯降尊纡贵请他喝酒,这是给了他多大的面子。说笑过后,宋局长说,今天找你,还有一件事与你商量。他正要说下去,一只苍蝇“嗡嗡嗡”地飞过来,这苍蝇馆还真是个苍蝇馆,吴水月右手一闪,苍蝇就落在他大拇指和食指之间,他再一碾,苍蝇尸体就滚落到地上。宋局长说,我目前手头的主要工作,就是修缮东宁市的古城墙,需要一支合适的工程队。吴水月说,水木公司盖房子行,哪怕盖摩天大楼也揽得住,可修缮城墙的活从没干过。这活应该找园林建筑公司。又一只苍蝇像直升飞机从桌面上升腾,吴水月看也不看它,右手一闪,那苍蝇又没逃脱他的手心。宋局长说,好身手,可这也太不卫生,赶紧去洗个手。吴水月回到桌前,宋局长说,也有几家园林建筑公司来投标,声称在别的城市接过城墙修缮工程,我专程去那些城市考察过,不尽人意,他们把维修古城墙还是当成了维修普通旧房子,才两三年过去,就破绽百出,哪里禁得起以后百年千年的考验。修缮城墙的人,首先要热爱城墙,热爱城墙承载的历史文化。吴水月心里笑宋局长书生气,这天底下,拉队伍接工程的老板无一不是冲着赚钱而来。吴水月说,你说的这种人不存在,懂文化的人不懂工程,懂工程的人不鸟文化。宋局长盯着他说,不,我眼前就有一个,就是你吴水月。吴水月惊得差点掉了下巴,吴水月说,宋局长,您高看我了,我不行,真的不行。宋局长说,这件事我反反复复想了很久,一方面这是我上任之后办的第一件大事,事关我的政绩。另一方面,城墙是东宁市的建筑文化遗产,我必须上对得起列祖列宗,下对得起子孙后代,不能落一个千古骂名。宋局长说,我不急着逼你表态,你掂量掂量再答复我。如果你愿意接下,我替你想好了,你的队伍挂靠在园林建筑公司名下,交管理费,这样也可以借用他们的技术力量。另外,二十五公里的城墙,仅靠征集来的八万多块旧城砖远远不够,你必须有一个专门烧城砖的砖窑,按旧城砖规格制砖,关键是新砖必须达到旧城砖的质量。吴水月说,我知道您抬举我,这事太突然了,容我回去考虑几天。又有苍蝇飞到吴水月面前,吴水月任它嚣张,宋局长笑着说,你那好身手怎么不敢展示了?
走的时候酒瓶子空了,宋局长最多喝了二两,吴水月说自己酒量不大,但频频举杯,把酒瓶里的酒喝光了,居然没有醉。宋局长面前一堆虾子壳鱼骨头,而吴水月面前干干净净。宋局长不奇怪,吴水月吃鱼不吐骨头的本事他以前见识过,宋局长把一堆虾壳鱼骨用筷子拨下桌面,说,你看看,你看看,这猫等了这么长时间,你却什么都不留给它。吴水月往桌下一看,真有一只趴着的白猫在他脚边,闻声闪电般窜了过去。宋长水说,吃鱼不吐骨头,让我想到一句骂人的老话,吃人不吐骨头。活在这世上,该吃的要吃下去,该吐的要吐出来,得给别人和自己都留有余地,就像这只眼巴巴期待的猫,咱得给它留一口。吴水月说,我懂了。吴水月记得,小时候的冬天,院子里的柿子红透了,吴水月扛着梯子去摘,母亲总让他把树梢上够不着的柿子留着,说冬天鸟儿觅不到食,给它们留几只吧。这是同一个道理。自此以后,与宋局长一起吃饭,他吃鱼也吐出鱼刺鱼骨,很斯文的样子。
吴水月回到家,那时他和王洁雅还住在出租房。王洁雅怀孕五六个月了,正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出租房没装空调,只有一只台式电风扇。这个女人跟着自己确实受委屈了,吴水月有责任让老婆孩子过上好日子。吴水月下定了赌一把的决心,赌成了,他有了第一桶金,赌输了,他一个穷小子还能穷到哪里,他甚至产生了小人之心,大不了与老婆离婚,正是那王总和王夫人求之不得的事,他们看不上的是穷女婿,绝对不会亏待女儿和外孙。吴水月与老婆商量,要不要揽下这活,王洁雅在沙发上坐正,说,水月,咱这是遇到命中贵人了。宋局长就是你的财神菩萨,你岂有不接金元宝的道理。王洁雅说,启动资金的问题你别着急,我身边还有点钱,用起来再说。后面有困难,我去跟我爸借。吴水月说,我最怕听的是后面这一句。王洁雅说,我妈听说我怀孕了,已经托七大姑八大姨轮番来求和,我等着你点头,你答应了,我才会答应。吴水月说,这是你和你爸妈的事,我不掺和。王洁雅说,我不做你不高兴的事,当初跟你在一起,就是觉得你是敢于出手的男人,是有骨气的男人,是能成事的男人。吴水月搂住了老婆,动情地说,为了你和孩子,我这次也要拼一把。到买砖窑时,吴水月就担心王洁雅的私房钱已掏尽,但是,王洁雅依然源源不断地向他的账号上打钱,仿佛她的背后有一座金山。金山当然是王总和王夫人,王总知道吴水月独立扛大旗后,主动向女儿认错,我看走眼了,这小子像我当年起家一样,有勇有谋。听上去王总还是在表扬自己,但是听到这话,吴水月信心倍增,他在王总面前总算挺直了脊梁。不管怎么说,王洁雅是王家唯一的孩子,血脉割不断,吴水月只能睁着眼睛装糊涂。直到有一天,城墙工地上多了一批能工巧匠,干的活儿漂亮得让吴水月惊叹,吴水月一打听,他们是王总公司的员工,奉王总的命令过来支援。吴水月不能装了,拨通老丈人的手机,说,王总,谢谢。
其实,吴水月最头痛的事不是这些,而是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师傅吴铁嘴。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那时候的工地也一样。包工头接到工程,大旗一竖,农民工立即从四面八方涌到旗下。水木公司这样成型的公司与他们不同之处,是拥有一支相对稳定的技术人员队伍,拥有一批老家带出来的铁杆师傅。但是,也不排除有人跳出去另立山头,用师傅的话说,一麻袋洋钉,个个想出头。说是这样说,有人跳出去成事了,师傅说是他培养出来的;有人跳出去踏空了,师傅请他回来,看上去是师傅胸襟广大不计前嫌,其实是给大家做反面教材。吴水月不同于别人,吴水月真是师傅培养出来的,他学预决算,是师傅出的学费,这几年公司竞标,师傅都让他做首席预算师,他的专业声誉也是师傅有意成就。师傅待他不薄,他的工资也是技术人员中最高,吴水月没有理由离开公司,离开师傅。前面有个施工经理,当面向吴铁嘴请辞,吴铁嘴当场打了人家一个耳光,那人说,我就等着这一巴掌,你不打,我欠你的;你打了,我再不欠你什么。吴水月可不想挨上那一耳光,按师傅的脾气,打他肯定不止一个耳光就歇手。他打吴水月再多耳光,吴水月还是欠着他。最重要的是,吴水月马上也是拉队伍的人,他不能失脸面。背后指指点点和当面打脸,毕竟是两回事。吴水月算个读书人,他写了一封信,趁人不注意,将信塞进了师傅办公室门缝。
师傅您好:
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我没脸当面向您辞职。这一路走来,没有您就没有我的今天,我一直把您当做我的人生榜样。您说过,年轻人不能总歪在别人胳肢窝里过日子,我也渴望有自己独立的一天,也希望做一颗出头的洋钉,哪怕被折断了,我才知道自己是不是块料。请师傅原谅我,那年读书的学费,我会还给您,这些年您的恩情,我没法还,任何时候,只要公司用得上我,我还是您的徒弟,听您吩咐。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您。
徒弟 吴水月
据说师傅看到这封信时,只是凄然一笑。说,我早就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这小子本来就不是肯屈就的人,翅膀硬了早晚得飞走,只是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和我了断。传话的人是吴胜利,他当时是师傅的司机。吴胜利来找吴水月,是有他的想法。吴胜利说,水月,我想跟着你干。我也看出来了,师傅就是只想让我一辈子做他的司机,再跟着他干下去不可能有多大出息。吴水月说,跟着师傅,家大业大,日子稳妥;跟着我,说不定连糊口都成问题。吴胜利说,我选的道路我认命。吴水月说,那也不行,我已经让师傅伤了心,不能再挖水木公司的墙脚。水木公司任何人,我都不能要。吴胜利是个执着的人,他回去辞了职,去一家运输公司开了一年货车。一年后,他又来找吴水月,说,我现在可以去你公司了吧?吴水月找不到拒绝他的理由,吴胜利手脚麻利,眼色灵活,他先是成了吴水月的司机,后来又做了吴水月公司的办公室副主任。
吴水月的队伍先是挂靠在一家古典园林建筑公司,竞标的另外几家都是外地公司。吴水月代表水木公司参加过多次竞标,从议标改为竞标初期,竞标有很多猫腻,每家建筑公司都有几家盟友,共同投标,其实盟友是来陪标,就像参加长跑的运动员,本队如果有两名队员参赛,有一名队员的任务不是夺冠,是为了消耗别人来维护自家主力。但城墙维修的竞标队伍,彼此并不熟络,不敢贸然联手,一旦被举报,就失去了今后竞标资格。宋局长说,你本身是预算师,你实事求是做标,别再想玩什么虚招。吴水月听明白了,有些甲方选标,总是选造价最低的标,省钱是硬道理,对上面也好交待。但往往中标后,乙方会不停地更改图纸添加项目,这叫功夫在“标”外。开标,吴水月这边造价最高,连一个点的折扣也没降,却偏偏中标。招标办的人解释,城墙是文物,维修文物不能偷工减料,更不能以次充好,一次成型,必须保证优质的建材和工艺。
八
吴水月的城墙维修工程验收顺利达标,验收组专家是来自全国各地的专家,认为这是国内古城墙维修最成功的范例,吴水月松了一口气,宋局长也松了一口气。吴水月马不停蹄地申领了工商执照,建立了日月建筑安装公司。吴水月本来想把公司命名“水月”,宋局长说,不妥,咱俩名字中都有个“水”字,爸妈起名时肯定请过算命先生,五行缺水。做人可以如水似月,行云流水,做事要讲究自强不息,如天行健。宋局长是学园林建筑的,讲科学也讲风水,吴水月不懂,但信服他。从小就有人建议他改名,说他这名字是女生的名字,有个地理老师说,水月水月,水中捞月,不就是一场空嘛,得改名。吴水月偏偏不改名,任谁说他也不信,但宋局长的这番话,他听进了耳朵。所以说,话对话错,得看这话是从谁的嘴巴里说出来。工程结束,按规定,留了百分之五的尾款,甲方按合同结清了所有的款项。吴水月拎着一个黑皮包,登了宋局长的家门。宋局长住在机关宿舍,是一套老式的三居室,从家具摆式看,称得上是寒酸。吴水月更觉得自己应该来这一趟。宋局长说,你第一次上我的门,看样子是重大的事。他拎了一下皮包,说,不轻哪。吴水月嗫嚅着说,也就两个点,表达个谢意。宋局长说,两个点也不少了,抵我十年的工资。可是,我离退休还有五年,退休后我想再活二十年。吴水月听懂了,宋局长是嫌少。宋局长说,你算你的账,我得算我的账,如果因为十年的工资,我少了二十五年的工资,而且最后连这十年的工资也保不住,这是不是不划算?何况,我还得进去吃十年二十年的牢饭,加上我这一辈子名声扫地,这完全是桩亏本的生意,所以,这钱你得拎回去,我不收。吴水月说,您说过,吃鱼不能不吐鱼骨头,我当时记下了。宋局长笑了,他拍拍水月的肩膀,说,你没有走这一出,我会怀疑你没良心,我知道你们搞工程的有这潜规则。你来了,我很高兴,说明你这人不想吃鱼不吐骨头,做人留有余地。但是,你们的规则不是我要遵守的规则,吃鱼吐骨头,我的意思是要替你的甲方着想,要替你的员工着想,这样走路才能走得远。这一番话,让吴水月羞愧,他看低了宋局长。自此,他更加敬重这位老大哥。
吴水月与王丽华搞到一起,是因为王丽华,又不是因为王丽华。那一年,日月建筑安装公司已是东宁建筑市场冉冉上升的新星,吴水月的业务一块是园林建筑,一块是传统的土建。吴水月本来只想盯着古典建筑这块做下去,不再做土建,宋局长说,古典建筑市场小,东宁的盘子就这么大,不像苏州、北京以园林建筑闻名,蛋糕大,大小队伍都能切一块下肚,你要想一鼓作气在东宁做大做强,土建是你主打方向。宋局长打了个比方,就好比这城墙,围在城里有城里的好处,但天天盯着城墙,眼光就放不远,格局就做不大。宋局长有眼光,当时,东宁市的建筑大佬们纷纷转为开发商,卖房子的利润远大于盖房子,最让人心旷神怡的是,低三下四的建筑商们从乙方摇身一变,成了趾高气扬的甲方,那是从奴隶到将军的翻身。吴水月瞄准了空出的那一块建筑市场,公司成立了多个项目部,那几年,城市建设快,高校扩建多,日月公司除了承接政府和高校等公家项目,也承接开发商的盖楼工程。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吴水月整天和官员和开发商搅在一起,常夜不归宿。王洁雅一生气,带着孩子搬回了娘家。王夫人安慰女儿,你爸当初打天下也是过着这种日子,男人如风筝,总想往高处飞,你只要把风筝线紧紧攥在手中,他总有回归的一天,王洁雅只是“哼哼”了两声,算是回应老妈。所谓应酬,就是喝酒,喝酒之后去歌厅唱歌。吴水月的酒量大了,酒只是兑了酒精的水嘛,从水乡走出来的吴水月所向披靡,连胡华龙也在酒桌上向他讨饶。胡华龙是谁,说他是中华龙高看了他,说他是东宁建筑市场的一条龙不算夸张,能吹,能喝,他最喜欢的是去歌厅,他还能唱。在东宁建筑老总中,他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第一个搞开发,赚得盆满钵满,建筑商们都求着他赏饭吃。歌厅有两种,一种称为自助卡拉OK,自嗨自唱。一种是夜总会,有吃有喝,有陪唱小姐,是有钱人的去处。他们都是不差钱的主,当然都是去夜总会,有人是为唱歌而去,有人是为小姐而去,即使不能干什么,搂着抱着女人总是一种享受。吴水月不会唱歌,也不点小姐陪唱,他内心里嫌娱乐场所的女人脏,他坐在角落里,看上去就是个土老帽,但他又不能走,他往往是结束后买单的那个人。
王丽华当时是包间的公主,这里的公主当然不是富家千金,但也不是风月女子。这从服装上可以区別,陪唱小姐的衣着袒胸露背,方便客人们的手进去掏东掏西,公主穿的是斜襟短褂,领口系得铁紧。吴水月第一眼看到王丽华就惊住了,她与他熟识的某个人长得太像了,谁?吴精工。一样的短发,一样光洁的额头,一样的蚕眉杏眼,一样的翘嘴角,甚至连嘴角下的那颗美人痣也位置相同。他盯着王丽华看,讲实话,他从来没这样放肆地打量过姑姑,不是不想,是不敢。公主除了端茶倒酒,另一个任务是为客人点歌。点歌是按顺序点,可胡华龙是麦霸,拿到了话筒就不肯撒手,他霸道地要求公主切掉别人点的歌,先由他尽兴。公主不敢得罪别的客人,她不知道胡华龙是这伙人的龙头老大,稍有迟缓,胡华龙就骂出一串脏话。吴水月走到点歌器前,对王丽华说,他酒喝多了,让我来点。别人唱歌,吴水月和公主聊天。吴水月问她是哪里人,她说来自北方某省。她如果是吴水月的老乡,吴水月会疑心她是吴精工失散的妹妹。王丽华说,我在东宁大学读法律系,偶尔晚上出来打工。居然她也是东大法律系学生,吴水月差点问她是否认识吴精工老师,想起来吴精工已经在东大辞去教职,才止住口。歌厅里的小姐和公主都有订包间的任务,倘若完不成任务,就被扣工资。吴水月要了王丽华的电话,自此,吴水月就成了王丽华的常客。次数多了,胡华龙这家伙是风月老手,他看出了端倪,他挤眉弄眼地对吴水月说,老弟,你的心思我猜得到,心急吃不得热豆腐,公主干长了,她就会做小姐,陪唱小姐做长了,她就会把持不住出台。常在水边走,总有一天落水。公主日工资是一百,陪唱是五百,出台就是两千。这账谁都能算清楚。吴水月说,她是东大的大学生,不一样。胡华龙一通狂笑,你还以为是真的,好多小姐的坤包里都揣着一本大学生学生证,街边做一本就两百块,不就是为了抬高一下身价,多讨点小费吗?就算真的是女大学生,她身上那些东西也没有镶金嵌银,能踏进这场子的女人,就没好货色。吴水月不想王丽华真那样走下去,王丽华是在东大读法律,但她读的是成人教育学院,全日制,必须通过了全国统一的自学考试才能拿文凭。现在在吴水月眼里这些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的模样就是吴精工,不是现在的吴精工,吴精工在东大辞职后做了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吴水月见过几次,她已经是面容精致、衣着考究的城市丽人,只有王丽华,还是吴精工读大一大二时的模样。吴水月让王丽华停了那份公主的工作,给她租了公寓房,那里自然成了两人的欢乐窝。王丽华其实是个勤奋刻苦的好学生,她通过了自学大专考试,又拿下了自学本科文凭,和吴水月分手后,据说又考到了律师资格证。讲实话,那年月自学考试的文凭,是过五关斩六将一门门硬考出来的,含金量一点也不亚于那些一本二本高校的毕业证书,更何况她还考下了律师资格证书,即使科班出身的法律系学生,通过的人也是少数。学习方面,她和吴精工如出一辙。
吴水月是个谨慎的人,开始时他把王丽华藏着掖着,用胡华龙的话说,是金屋藏娇。可时间一长,吴水月也带王丽华出席饭局。出场带个女人,这在当时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漂亮女人是老板们的标配,就像戴名表坐豪车一样,是身份的象征,连一些官员,也忍不住效仿。当然,官员肯带小三出场,那是看得起在座的人,把你当兄弟。这样的场合,你不带上个女人,就是不把兄弟当兄弟,不尊重官员。胡华龙说,你们要真没有,租也得租一个来。谁还真需要租个女人呢,有刚入道的人把老婆带来,气氛顿时就僵硬了,下回这个人肯定被踢出局。有了一,就有了二三,王丽华渐渐也习惯了参与吴水月的应酬。东窗事发,就是王洁雅闯了吴水月的一场饭局。吴水月和几位做工程的兄弟聚会,他带的还是王丽华,兄弟们的女友都换了几拨,只有他身边还是王丽华。胡华龙嘲笑过吴水月,你还真是一往情深,以为是梁山伯遇见祝英台了?王丽华并不生气,她不与桌上的女人们啰嗦,也不与桌上的男人们啰嗦,听别人说什么都只是微微一笑。王洁雅进门时,大家都以为是服务员上菜。王洁雅站了片刻,端起一杯奶茶,朝王丽华脸上泼去。王丽华抹了一把脸,露出两只眼睛,王洁雅说,吴精工,你还要不要脸?王丽华说,我不是吴精工。王洁雅已转身扬长而去,看也没看吴水月一眼。吴水月明白,这一天终于来了,该他做出选择的时候了。凭良心说,王洁雅没犯错,王总待他也不错,当初起家,没有老丈人和老婆支持,他捞不到第一桶金。可是,也正因为这,他在他们面前总抬不起头,尤其王总和王夫人,非必要,比如逢年过节,他都不愿上王家的门。他这辈子注定要落骂名,先是背叛了师傅,现在是背叛了老婆,一只虱子是痒,多几只虱子也不过是个痒。他选择王丽华,这年头,离婚已不算个事件。他为王丽华买了一套房,房产证上的名字是王丽华,他连他与王洁雅的那个家也不用回了。王洁雅当然不肯罢休,她的背后有王夫人,王夫人的背后有一支侦缉队。那天夜里,吴水月和王丽华已经上床,他听到扭动门锁的声音,王洁雅或者说王夫人本事了得,居然有开锁的万能钥匙。王丽华说有贼,吴水月本能地说不是,他一骨碌起身,翻到窗外,抱住了落水管。果然是王洁雅和王夫人,带着七大姑八大姨来捉奸,吴水月听到了女人们扯撕王丽华的声音,倒是王洁雅拦住了她们,说,她不是吴精工。婚后吴水月交待过自己的恋爱史,王洁雅见过吴精工的照片,也在教室里见过吴精工真人。捉奸的队伍退场,吴水月抱着落水管浑身冰凉,他在微博上见过一张照片,某官员在下属家偷情,被捉奸的队伍所迫,赤身翻到了窗台下。那是个大白天,官员一丝不挂悬挂在窗台,成为人来人往大街上的一道风景,他坚持不住,赤身裸体摔死在马路牙子上。吴水月比他运气好,他身上有一条内裤,夜色掩盖了他。就是捉奸的队伍发现了他,凭他的身手,顺着落水管逃逸,也不是难事。但是,这场遭遇的屈辱让吴水月觉得比死都可怕,虽说吴水月发家的过程也是屈辱的过程,他在官员面前低三下四,在甲方面前摇尾乞怜,但吴水月自认为,那不是给他们面子,是给他们手中的权力和金钱面子,他转身就能释然。但王家这次等于剥光了他最后的底裤,他没顾上想一下,首先是他把王洁雅欺负到家了。回屋后他把王丽华搂在怀里,她的脸上已经被挠出了血印子,她顾不得伤痕,追问吴水月,谁是吴精工?吴精工是谁?吴水月想了想,说,吴精工是我姑姑。吴水月决定离婚,王洁雅态度比他还坚决,一拍两散。
正当他打算迎娶王丽华时,王丽华却人间蒸发了,手机不接,人也从房子中搬走了。吴水月疑心是王洁雅和王夫人给了她巨大的压力,在这座城市,王家欺负一个外来姑娘的能力绰绰有余。可是,不是有他吴水月在吗?她何必害怕。大约一个月后,他收到了一个陌生手机号发来的短信,短信说,我见过洁雅姐,也见过精工姐了,我和你不合适,我们就此分手。这微信肯定来自王丽华新换的手机号,还洁雅姐,还精工姐,这三个女人居然搞到一起去了。王洁雅这是想让他鸡飞蛋打一场空,他一声叹息,默默存下了这个新号码。
两三年过去,吴水月已经从这场感情纠葛中走了出来,日月公司蒸蒸日上,他既忙大事,又不敢疏忽小事;既跑招投标,又跑一个个工地现场。作为老总,时常泡酒桌泡歌厅泡酒吧,吴总当然不会缺女人。只是他再也不想投入感情了,胡华龙教导他说,对我们这种人,谈钱轻松,谈感情太累,我们这些乡巴佬,打小受电影电视的影响,总觉得有一个叫爱情的东西在城里等着我们,狗屁,这城市里什么都有,就是没那扯蛋的爱情。我们这些包工头暴发户都得跨这一道坎,有被骗钱的,这个最爽快;有被骗买了劣质设备和建材的,这个埋下的是祸患;最厉害的,就是你那种,被骗得妻离子散。好在你终于成熟了,千万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一个男人怎么能就围着一个女人转?你不是读书读得多吗,那天有人在酒席上还说了一句名人名言,一个茶壶还配几只茶杯,如果只配一只茶杯,还不如就着壶嘴直接灌呢。这名人有学问,是谁?吴水月说,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不许再嘲笑我,胡总刚才坦白交待了,进城后你们也都演过那一出。和尚不笑话秃子,都拉倒吧。胡总教导他的时候,一伙人正在茶室喝茶。在这茶室喝茶不便宜,喝场茶比吃顿饭还贵,讲究什么茶道茶艺,有两位姑娘专司侍应。吴水月说完,端起茶壶就着壶嘴喝了一口,茶艺姑娘想拦又不敢拦,想不到茶壶里的水那么烫,吴水月慌不择路地吐了满茶几。姑娘说,稍等,我马上重新换茶具。胡总说,用不着,别看这些老板现在人模人样,当年在工地上都是几十个人共一个铝壶水嘴,谁也不嫌弃谁。他转头对吴水月说,你以为独自占着壶嘴喝就美滋滋?烫嘴!一帮人都狂笑起来,笑声差点掀翻了茶室的屋顶。
王丽华不接他的电话,却偶尔给他发个短信,她告诉他,她已经在一家律师事务所上班了,过得很充实。她后来又告诉他,她谈男朋友了,男友是她的同事。不久,她给他发了一张电子婚礼请柬,邀请他参加她的婚礼。吴水月没有参加她的婚礼,又不是演电影,他去了算个什么角色。他让吴胜利送去了一个大红包,吴胜利说,他在婚礼上见到了吴精工,吴精工是婚礼主持人,称这是她妹妹大婚的好日子,很多客人都信了,掌声热烈,她们站在一起就是一对亲姐妹。吴水月在心里彻底放下了王丽华,这么说,这个来自北方乡村的姑娘终于在东宁市扎下根了。他疑心,王丽华上班的单位就是吴精工的那家律师事务所。他没有猜错,王丽华有次给他发了一条短消息,精工姐离婚了。这是什么意思?这短信没头没尾,却让吴水月大脑空白。最后一次她给吴水月发的短信,内容是:吴总,听说了您公司目前的状况,我决定把房子还给您,房产证等都在床头柜抽屉内,需要抵押贷款或者转卖,我随时过来陪您去办手续。吴水月去了那套公寓房,钥匙没换,房子里都是灰尘和蛛网,说明这些年来这套房没人居住,房产证、土地证和房屋销售合同都静静地躺在抽屉里。吴水月默默地把抽屉合上,房价已翻了几番,可是不论翻了多少倍,这点钱对吴水月的公司来说都只是杯水车薪。更何况,一个男人把送给女人的东西要回来,这是没皮没脸的事。但王丽华这个女人,这次真的让他感动了。
九
吴水月在这座城市躲着两个人,一个是师傅吴铁嘴,另一个是姑姑吴精工。他躲着吴铁嘴,是因为欠了吴铁嘴的恩,离开水木公司后,他再没去过水木公司,都是场面上人,东宁有他们的同乡会,同乡会活动,该出钱出钱,该出力出力,吴水月总是找理由不露面,师傅那脾气,酒一喝,肯定让吴水月上了台面下不了台面。参加招投标,只要听说水木公司参加招投标,日月公司就撤标,对外称徒弟应该礼让师傅,几次下来,吴铁嘴心里也有数,托人捎话说,师徒的情已了,我还是你本家哥哥,有空聚一聚也不枉兄弟一场。吴水月不回应。吴精工按辈分也是吴铁嘴的姑姑,可毕竟年龄差在那里,如今又都离开了吴家庄那环境,吴铁嘴只有在开玩笑时才喊她“姑姑”,那都是在酒席上逗她喝酒。吴精工一直是水木公司的法律顾问,吴精工的事业越做越大,成了东宁市有名的大律师,但这个法律顾问她一直兼着,挣不了几个钱,只是为了报恩。相比较吴精工,在吴家庄人眼里,吴水月就是头白眼狼。吴精工第一次闯进吴水月的办公室时,吴水月猝不及防,吴水月的办公室在一幢商务楼的顶层,他买下了这幢楼最高的两层作为公司的总部,既是日月公司的门面需要,也是实际工作需要。吴精工敲开门,吴水月在办公椅上站起来,说,姑姑,你咋来了?吴精工在他办公桌对面的红木转椅上坐下,说,咋,不欢迎?吴水月慌忙说,欢迎欢迎。吴精工坐在椅子上转了一圈,说,吴总,你这办公室真够气派,乌鸦变成凤凰了。吴水月的办公室是个半圆形,环绕着扇形的落地玻璃,半个城市的风貌尽收眼底。那时候时兴红木家具,装修时吴水月嫌红木家具贵,光这张老板桌就三十万,并且这红木椅红木沙发,坐着躺着都硬得硌人,根本谈不上舒服。负责装修的吴胜利说,老板,你不光是建安公司老总,你还是古典建筑公司的老总,你这办公室只有用中式古典家具才合适,做老板也有做老板的不自在,由不得你。除了家具,还挂上了五六幅字画,都是名家名品,买的价格不便宜,好在屋子敞亮,这办公室看上去不至于像老地主家暗无天日。吴精工说,咋,你姑姑来了,茶也不给泡一杯?吴水月说,我这就泡,这就泡。吴精工又是自称“姑姑”,又是喊他“吴总”,吴水月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吴精工一直喝绿茶,以前他们在一起时也喝不起红茶岩茶,吴精工的理论是,有新鲜茶叶泡的茶,何必去喝什么饼茶砖茶,压成饼打成砖,那都是为了方便运往不产茶叶的地区。就如吃肉,有新鲜肉吃,谁还稀罕吃咸肉熏肉。吴水月觉得她是为他们的贫穷自找安慰,有些地方的人就好咸肉熏肉那一口,老家有一道菜,叫“臭鳜鱼”,硬是把新鲜鳜鱼熬臭了做才有味道,姑姑说,你以为那味道正常吗?病态味觉。吴水月替她泡了一杯碧螺春,这茶叶产在家乡依水的山坡,做出来形如螺,舒展开则亭亭玉立。吴精工喝了一口说,茶叶没放错,没忘记。吴水月说,怎么敢忘记。
吴精工说,看来你离开你师傅,跨出这一步,你走对了。
吴水月不知道该说什么。
吴精工说,你这家伙,有的时候是懦夫,有的时候是男子汉。
吴水月说,姑姑,你这次是专门为表扬我来的吗?
吴精工说,你这人的耳朵,咋只拣好听的听进去?我这话里全是表扬你?
吴精工说,我来你公司,是来寻找业务。听说你这么大的公司,还没聘请法务顾问,我想揽下这项业务。日月公司说到底是家私营公司,公司日益壮大,一路走来都顺风顺水,做公家的项目,有合同保障,和甲方的人只会越处越好,这道理谁都明白。即使吃点小亏也不算个事,吃小亏是为了占大便宜。做私家工程,或者和建材商打交道,酒桌上端几次杯子,大家各让一步,也就把问题解决了。吴水月毕竟是个乡下人,认为真要是进公堂打官司,传出去不光彩。但现在他面对的是姑姑,他拒绝不了,姑姑做了公司的法务,他就有机会光明正大地见到她,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另一个吴水月在他耳边嘀咕,你别自欺欺人,你扪心自问,你心里何时放下过姑姑?公司的纠葛确实很少,吴精工也就在公司年会上出个场,有一次年会酒宴散场,吴水月邀姑姑留下喝茶,姑姑看了一下腕表,说,不行,我答应了钟点工八点回家,不能让你老弟一个人待家里。老弟?吴水月没反应过来,姑姑说,我儿子呀,我儿子不就是你老弟吗?后来回想,那时候她就和丈夫分居,一个人带着孩子过了。
如果不是王丽华发短信,他也不会知道吴精工单了。有天晚饭后,吴水月让吴胜利把他送到了姑姑楼下,吴胜利认识她家,公司年节发放礼品,都有姑姑一份,她忙,一直是让吴胜利送到她家。这是新区的高档楼盘,环境打造得很好,看样子姑姑的日子完全不像他想的那样狼狈,吴水月按照吴胜利告诉的门牌号码按了门铃,开门的正是姑姑,她似乎并不惊讶吴水月的到访。吴精工说,咋,吴总看姑姑的笑话来了?吴水月说,怎么敢,你单了,我也单了,咱俩都是失败者,芦花鞋不要笑话草鞋,彼此彼此。姑姑笑着说,想不到你是给姑姑送温暖来了。小老弟也就四五岁的样子,模样像妈妈,姑姑让他喊吴水月“哥哥”,小老弟不肯,说,他都这么老了,不能做哥哥,只能做叔叔。这话把两个大人都逗笑了,姑姑说,那你就喊叔叔吧,反正这世界也没人讲规矩了。大概很少有来客,小老弟很兴奋,缠着这位叔叔小嘴讲个不停。到了睡觉的时辰,小老弟不肯去卧室,说,你明天还来吗?吴水月哄他说,来。小老弟不相信,说,你明天来还不如今天住我家。姑姑一瞪眼,说,小孩子不准胡说,把小老弟吓得默默去了他的卧室。吴水月脸上挂不住,说,姑,那我也走了,保重。吴水月第二次来,开门的是吴精工妈妈,吴水月打小喊她“姑奶奶”,姑奶奶认出吴水月,大喜过望,把吴水月迎进了门。姑奶奶说,好好的日子他们说不过就不过了,这不,她一人拉扯个孩子,又那么忙,只能把我接过来当老妈子。姑奶奶说,你儿子多大了,上次你们回吴家庄,他还在你媳妇怀里喝奶,下次带过来玩。王洁雅肯定不会让外人见到她喂奶,姑奶奶也就这么一说。吴水月说,儿子读小学,我也离了,儿子跟着他妈过。姑奶奶说,你们这些进了城的孩子,真让老辈人看不懂。好在小老弟在家,替他解了尴尬,小老弟抢过他买来的机器玩具,嚷道,叔叔,快陪我玩。姑奶奶在姑姑家,吴水月不方便去的次数多。姑姑太忙了,休息天加班,晚间加班,是她的常态。现在家里有姑奶奶替她照顾儿子,去她家里也未必能遇见她。吴水月偶尔约姑姑在她单位楼下一起喝个茶,吃个便饭,姑姑也不推辞。日子好像又回到了两人的往昔时光,吴水月心有期待,姑姑那样一个聪明的女人,怎么能看不透他的心思,事实上不仅姑姑知道,姑奶奶也看出了他的眉目。有一次姑姑说,水月,你小老弟问我,这些日子你怎么不去陪他玩,是不是我俩吵架了。吴水月说,是哩,我也想小老弟了。吴水月说的是实话,自己的儿子跟自己不亲近,人家的儿子倒粘乎他,这是件怪事。吴水月再去姑姑家,姑姑还没下班,有姑奶奶照顾她儿子,她更成了工作狂。姑奶奶开了门,态度不冷不热,与上次像是换了个脸。小老弟一下子扑进他怀里,说,叔叔叔叔,你可来了。姑奶奶说,这是你哥哥,你咋喊叔叔,喊错了。小老弟说,就没错,我妈妈让我喊他叔叔。姑奶奶说,小孩子不懂事,这当妈的人也不讲规矩。小老弟“哼”了一声,拉着吴水月要去他房间,吴水月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说,先让我陪姥姥说说话。姑奶奶说,水月,你不要嫌姑奶奶把话说得重,你俩打小一起长大,都是吴家祠堂的后人,姑是姑,侄是侄,不能由着性子来。纲是纲,目是目,乱稻草盖屋,屋漏不说,咱两家人在吴家庄就没脸面活人了。这话的分量确实重,压得吴水月低了头,这是吴水月的心病,吴水月为此专门研究过法律条文,他和姑姑早就出了五服,符合婚姻法结婚的条件,他当年曾与师傅论理,师傅说,法律是白纸黑字写在书上,可吴家祠堂的规矩烙在吴家庄人的脑子里。吴水月在姑奶奶面前一语不发,他能对一位老人说什么呢。要说的话不该由他说,法律的条文应该由律师的嘴巴去说,退一步说,姑姑真要有想法,女儿说服母亲不需要凭借什么法律条文,天底下有英雄论剑,却没有女儿肯与母亲论理。
吴水月像霜打的茄子,蔫了一阵子。接下来日月公司遇事了,吴水月只能将他与姑姑的事搁置。
出事的是胡华龙,胡华龙是东宁市的开发大户,这些年房价连涨,房子不愁卖,胡华龙的步子越迈越大,一个楼盘开盘,如果开盘价是两万,清盘时说不定就涨到了三万,有时楼盘还没开,方方面面就有人向胡总打招呼,担心有钱买不到房。银子白花花地淌进来,把胡华龙的心撑大了,他敢与国有公司在拍地场上叫板,拿地不计成本,他的口号是,拿到地,就是拿到钱,这话在当时没错。但市场变化了,上面强调房子是用来住的,不是用来炒的,加上去年疫情的冲击,买房的人谨慎了,卖方市场变成了买方市场。胡华龙依然信心满满,给大家打气,他说,现在是土地财政,有政府撑腰,房价就不会停涨。他有实力,但他总想用最少的成本赚最多的钱,他的资金基本都用在买地上,地拿下,房子由建筑商承包,楼封顶,开发公司才开始付款,说白了,是借用建筑商的资金。以前胡总都是说到做到,从不拖欠,你建筑商爱来不来。但这回,他的资金链断了,楼房封顶,看上去是大功告成,其实水电安装、通风保温还有外墙面,需要砸更多的钱下去。按政策,楼房封顶,开发公司可以销售,房子开卖,楼的后续资金就有了。可这回房子卖不动,胡华龙傻眼了,他一下子拿了八百亩地,所有资金包括银行贷款都在买地时用完了。胡华龙先是拖延,想继续借用建筑商的力量,但建筑商也不糊涂,合同上的资金不到位,再往楼上砸钱,那是睁着眼跳粪坑,纷纷停工。日月公司接了胡华龙三幢三十层高楼,胡总是私营开发公司,招标是走形式,大伙抢着上,胡总能给日月公司三幢楼的工程,算是给足了吴水月面子。吴水月也算过自己的账,凭日月公司的实力,完成两幢楼封顶勉勉强强,但三幢都拿下,他够呛。但肉到了嘴边,没有不吃的道理,哪怕打嘴也不肯放。都说鸡蛋不要放一个竹篮里,吴水月这次却把身家性命全放进去了。吴水月也想学胡总的招法,钢筋水泥这些建材款,能赊的账先赊着,反正都是老关系。工人的工资款只发生活费,其余到年底再结清。他承诺楼封顶,就将该付的钱付清。他盯着胡总催款,他饶了胡总,没人会饶了他。胡总说,放心,政府会出手救他。风声放出去,购房的业主们找开发商,胡华龙哪里是他们找得到的人。业主们去找市政府,也就稀稀拉拉几十号人,有人出来接待了业主代表,请大家回去等回复,冤有头债有主,这事也怪不到政府头上,但真要等回复,怕要等到猴年马月。胡华龙先是不接吴水月的电话,后来干脆几个手机都停机了。胡华龙不再是条龙,变成了虫,连虫都算不上,虫趴在地上蠕动,还能见得着,胡华龙跑路了,人间蒸发了。
他没去找姑姑,姑姑来找他了。那天他刚从胡华龙的开发公司总部回来,胡总人去楼空,连个保安也没留下。楼道里一片狼藉,断掉的凳子腿,散乱的纸片,胡总办公室富丽堂皇的三米高红木双扉门,也被砸开,门上留着一个大洞,这得使多大的力气。砸门的就是他公司的保安队,老板跑了,保安的工资没有着落,他们近水楼台,先下手为强,有的搬走电脑,有的搬走沙发,吴胜利说,连厕所间的卷纸都没放过。第一拨人走了,第二拨人第三拨人进来,这幢办公楼水洗了一遍干净。吴水月在车上一路沉默,他有种兔死狐悲的感觉,想胡华龙多么厉害一个狠人,以前他眼皮抬一下下属们就噤若寒蝉,如今连个老窝都守不住了。吴水月对吴胜利说,今天我们看胡总的笑话,明天该是别人看我的笑话了。吴胜利安慰说,走一步,看一步,老板,我们不能自己先乱了阵脚。回公司后,吴胜利派人将公司所有的文件报表该拷盘的拷盘,该打包的打包,他问吴总,都存放哪里呢?吴水月竟然也想不到可以存放的地方。除了办公楼,吴水月在本市的房产还有四五套,可为了集资,他所有房子都做了抵押贷款,说不定哪天就让银行收了。存放的地方也不是没有,王丽华那套空着的公寓里可以寄存,但吴水月心中一千个不愿意,那本来就是他的伤心处,现在处境窘迫,他尤其不愿意跟以前的女人联系。吴水月怕什么,就来什么,来的还不止一位,是两位,姑姑带着王丽华进了他的办公室。姑姑介绍说,这是我们所王律师,你认识的。吴水月尴尬地点头。姑姑说,我是你们公司的法务,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居然还不联系我。吴水月掩饰说,还没走到那一步。姑姑哼了一声,说,死要面子活受罪,我们俩还不了解你?这话等于把吴水月的衣服剥光了。看王丽华的打扮,她也早已脱胎换骨,从内到外,活生生是另一个吴精工。姑姑说,你想你的办法应付,我们走我们的程序,这时候了,任何事都不要对我们瞒着藏着。两个女人风风火火地走了,姑姑让吴胜利把所有材料都装上了她的车。
吴水月的办公室不幸被他言中,十几天后他的办公室也被人砸了,惨状是胡总办公室的翻版。吴总早就想到有这一天,吴胜利告诉他的时候,他也就惨然一笑。工地的大型机械设备还没有让人拆走,他让吴胜利联系买家,当废铜烂铁卖,能把工人的工资结清就好。真正让他头痛的是建材商,那才是大窟窿,他想填也填不满。他对讨债者笑脸相迎,说尽好话,请他们给他时间,但总拖延下去,人家也不是傻瓜,他终于接到了法院传票,他硬着头皮给姑姑打电话,咋办?姑姑说,我是法务,我去法院处理。姑姑换了一种口气,说,水月,你别怕,我们正在想办法申请破产保护,最坏的结果是破产。你一个农家小子,赤手空拳进城打天下,最惨也不过是打回原形,咱还可以从头再来。
吴水月第一次意识到,姑姑其实也会像个姑姑一样跟他说话。不过,吴水月自己清楚,他再也回不到那个扛着渔叉在水边转悠的少年了。
十
吴水月在城墙洞里等的是两个人,除了等姑姑的清算结果,他内心里盼望与余贵重逢。
有首诗这样写道,有时睡眠,只是为了与你梦中相见。吴水月第一次见到余贵,似梦非梦。吴水月收购了城郊一家砖窑后,把坯工和火工都留下了,并承诺工资加倍。工人们都觉得烧城砖不算个难事,不就是比红砖的规格大一号吗,但烧出来的城砖却着实打了脸。当年建城墙,皇帝令是“高坚甲于海内”,官府具体制定的验砖标准:“敲之有声,断之无孔”,这八个字说起来容易,做到却难。有声是烧瓷的标准,无孔对泥质和火候把握更难,尤其是城砖的体积是一般墙砖的几倍,更难做到产品“无孔”。工人们翻脸,说,我们多少年来就这手艺,就这能耐,你另请高明。吴水月不敢叫他们走,没有窑工,吴水月更是一筹莫展。当然,他也可以糊弄,把旧城砖和新城砖混砌,或许也能混过工程验收关。但吴水月不想糊弄,城墙千秋万代地站在那里,人在做,天在看,吴水月岂敢糊弄天地。更何况,他要糊弄的不仅是城墙,还有宋局长,那简直是恩将仇报了。大白天,他见人嫌人烦,闻声嫌声噪,一头钻进了城墙洞。洞里有人影,他问谁,那人说,我是城隍。吴水月没心思开玩笑,说,滚出去,这是我的地盘。那人说,错,这是我的地盘,我刚才说了,我是本地城隍。吴水月想点亮焟烛,看看面前究竟是什么样的疯子,那人长袖一挥,打火机飞进了黑暗,那人说,不许点灯。那人说,我认识你,你也认识我。我在人间时,大名叫余贵,本是江阴官窑的一介小吏。吴水月说,我知道你,你老婆找你找几百年了,你怎么还不随她回老家?那人说,我到了阎王殿,阎王说我死得冤,就命我留在城墙这一带,做了城隍,保护城墙是我职责所在,我岂能擅离职守?吴水月说,你说你死得冤屈,是怎么回事?城隍说,我受命制城砖,那天随船押送城砖到仓库,正逢皇帝亲临验砖现场,验砖过程也简单,看过外形,令两力士将两处来的城砖对撞,撞碎的一方即验收不合格。我那天运气不好,遇到的是江西巴陵县总甲石继先,石继先烧制的大青砖品质优良,无人可比,对撞三次,碎的都是我的砖。龙颜大怒,令兵甲将我五花大绑,填入城墙。城墙是先砌墙,后填土,我葬身于城墙之中。当然,被填入城墙的不止我一个,皇帝在砌墙工场,他令兵士们双手推搡墙体,若轰然倒塌,砌工也跟我的命运一样,试想,那杨桃藤浆石灰糯米汁砌的墙,晾干了才坚固,刚砌的墙哪里禁得住兵甲们双臂发力,冤死的人多哩。而石继先,他贏了我,后来还烧出了白玉砖,他得到皇帝嘉奖,官升三级,死后还将他的出生地赐名为石继先。同样是烧砖,他上天,我入地。其实,我宁愿死在王城,你知道不,“物勒工名”古已有之,但当朝朝廷制城砖,实行的是九级责任制,从提调官、通判、司吏、主簿、总甲、甲首、小甲、窑匠到造砖人夫,层层追责,我回江阴府,也对不起上下一众人等,不如一死了之。吴水月听宋局长讲过石继先这个人的传说,他追问城隍,暗暗记下了古人砌城墙的浆汁,杨桃藤浆石灰糯米汁,他以后砌城墙用得着。城隍说,我死不瞑目,制砖的本事我究竟比石继先差在哪里,他用的土是岳阳湖边的黏土,我用的是江阴狮山湖边的黏土,土质相似,差别就在窑上的火候。吴水月说,这也正是我头痛的问题,城隍说,你吃过“窑工鸡”吗,我建议去岳阳那地方吃几回,说不定就能化解你的难题。吴水月再想细打听,那人却突然消失了。吴水月在地上摸索到打火机,点亮焟烛,哪里有什么城隍,洞里空空如也,只有那块刻有余贵姓名的大青砖躺在地上。
吴水月第二天就坐火车去了岳阳,那地方确实有一道名菜“窑工鸡”,尝过几家,一般般,他向当地人打听,这道菜谁家做得最正宗,有人指引他去了一家湖边小饭馆。“窑工鸡”是这家小饭店的主打菜,客人点一只鸡,蔬菜就奉送。饭店后面真有座土窑,是那种老式的“馒头窑”,伙计扛着一只只“窑工鸡”从后门进来,那裸体母鸡还“嗞嗞”响着往地上滴油。吴水月点了一只整鸡,没要酒,怕酒冲了鸡的味,鸡的味道确实好,吴水月问伙计,你们东家做这道菜也太肯下成本了。伙计说,东家本来就是窑主,窑是瓷窑,烧的是瓷器,顺便开了这家小饭店。想不到瓷器没做大,小饭店倒火红了。吴水月递他一支烟,说,这东家做“窑工鸡”肯定有讲究吧?伙计说,那当然,火大火小,这鸡放的角度和位置都变化着,火有火候,鸡有大小老嫩,东家心里有把尺子,别人想学也学不到家。吴水月从包里掏出一盒烟塞给他,他没有推让,收了,伙计说,你有什么事?吴水月说,告诉我你东家在哪里。东家就在前街的瓷器店,那店里的盆子瓶儿,亮了吴水月的眼,同样是泥巴烧出来的东西,它们与砖完全是两种人生,吴水月习惯了与粗砖打交道,到了这细瓷的世界,手脚也放不开了。东家年纪并不大,四十多岁的样子,吴水月直接表明了来意,东家说,你真要是烧城墙砖,那你找对人了,不过,不是找我,去找我家老爷子,但老爷子肯不肯帮你我不能保证。老爷子姓余,这让吴水月想到了余贵,但此余不是彼余,相隔千万里。老爷子说,他们是石继先的后人,石继先没有儿子,只有三个女儿,分别嫁入了余、胡、王三家,他把本事传给了三个女婿。姓余的这一支留在本地,另两支去了景德镇。用不着吴水月三顾茅庐,余老爷子说,修城墙是大好事,烧城砖有烧城砖的烧法,我们家有祖传。他说,我老胳膊老腿,去你那里打工,你给个数目。吴水月说,一年付您十万。那时十万的年薪是高薪,老爷子说,行,有钱能使鬼推磨,我跟你走。余老爷子到了吴水月的窑堡,改了窑体,又提出将烧窑的木柴改为木炭,第一窑货出窑,老爷子用榔头敲碎了一块,说,看,敲之有声,断之无孔。吴水月大喜过望,恨不得朝老爷子行叩拜大礼。
后来他跟宋局长提到与城隍遇见那一出,宋局长说,《国际歌》里早就有歌词,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你那是急昏了头,产生了幻觉。宋局长是共产党人,相信科学,吴水月说,您不信,反正我说的是真人真事。宋局长说,不过,我倒知道历史上有“窑工鸡”这个传说,说元朝末年,朱元璋与陈友谅在江西鄱阳湖一带打仗,朱元璋身负重伤,奄奄一息,一位窑工宰了家中的母鸡,涂上配方,采荷叶包裹,放置窑口煨制三天三夜,喂食朱元璋,朱元璋得以元气恢复。他就此赐名“窑工鸡”,他当上皇帝之后,得知江西鄱阳湖一带遭灾,曾下令免去当地三年赋税,并拨专款救济。吴水月说,我吃的“窑工鸡”没见有包裹荷叶,怕是后人偷懒了。烧城砖的事解决了,剩下的是砌墙。吴水月还记得余贵说的配方,杨桃藤浆和石灰糯米汁,石灰不难弄,到哪里去弄那么多的杨桃藤和糯米?吴水月最后想出了办法,古今结合,内缝用水泥,外缝用古法,否则,青黑的城墙露出一抹抹水泥缝,砖青缝白,那简直是在一张俊脸上划下了几道白杠子。
可是现在,当吴水月再需要余贵的时候,这位城隍大神却再不露面了。莫非,他也觉得他这个城隍没有能力拯救吴水月了?这样一想,吴水月在黑暗中无限沮丧,他走出墙洞,公园里没有游客,但电喇叭不甘寂寞,喇叭里正放着一支歌曲:我这一生啊都在不停地奋斗,可从来没有自由的时候,疲惫不堪时只有影子在左右,撕心裂肺的我自己承受。我这一生啊都在黑暗里游走……吴水月站住了,这歌词唱的正是他的命运,唱歌的男人嗓音沧桑,吴水月听完,潮了眼眶。他骂了自己一句“没出息”,把眼泪抹干。
十一
吴水月被鞭炮惊醒时,他看了一下夜光腕表,是早晨五点多钟。腕表上的日历显示,今天是大年初五,这是迎财神的日子。往年正月初五迎财神,吴水月都是在吴家庄。乡下人起得早,都想第一个把财神请回家,公鸡尚未啼鸣,各种鞭炮就炸开了,浓浓的硝烟弥漫在村庄的上空。这城里的鞭炮有响声有光影,却闻不到味,是电子鞭炮。吴水月躺在睡袋里,肚子又饿了,这是胃在向他抗议,也难怪,平时都有酒有肉撑着,这些日子用方便面打发它,它才不顾吴水月有没有倒霉。吴水月出了洞,朝城墙外走,护城河的外侧有一条老街,几十年过去,这个城市的变化翻天覆地,这条老街却没有什么改观。城建部门有限制,距城墙百米内不准建高楼,这不但保护了城墙,也保护了这条老街。街上的门面纷纷开张,公家人年初六才上班,学生年初十后才开学,生意人必须年初五开张,不能让财神爷吃闭门羹。街上行人稀少,大多数城里人还在梦乡中,吴水月打量这些店家,多是些小饭馆,还有理发店、百货店,也有新冒出的店铺,像房屋中介、电子游戏店,这时刻,有人气的只有早餐店,店家的门口摆着桌椅,热气腾腾的蒸笼码放在门口的大铁锅上,那热汽就是无声的广告。吴水月走进去,挑一张面朝里的凳子坐下,点了烧饼油条肉包子。正狼吞虎咽,对面坐下了一个人,搓着手说,老同学,我看背影就像你,还真是你。来人是他进修班的同学郝总,吴水月说,你怎么也在这里?郝同学打了个哈欠,说,打了一夜麻将,他们倒头就睡,我惦记着这里的烧饼油条,就先奔这里了。这家店现在是网红店,不是这个点来就得排长队,你也是惦记这烧饼油条才起大早吧?吴水月想不到这间不亮眼的小店还是网红店,他不置可否。吴水月不愿搭理这位郝同学,他想三下两下赶紧吃完,撤。可郝同学速度比他还快,说,实在是困,我打包带回去吃了。老同学,有空来我公司玩。
吴水月二十天前去过他的公司。去做什么呢?开口向郝同学借钱。吴水月这样一个要面子的人,低头向郝同学借钱,这实在是把头低到尘埃里了。郝同学的公司发展得好,人高调,在同学圈中出手大方,聚会时多次说过,有困难,找老郝,这是同学们看得起我老郝。吴水月那次实在是被逼急了,都知道胡华龙跑路了,来吴总办公室讨债的人在走廊上排队挂号,最难缠的人要数马老三,马老三开的是一家电线店,吴水月早年就认识,是城南一带的“活闹鬼”,坐过牢,出来后开电线店谋生。他曾经来找过吴总,想做日月公司的电线生意。吴总说,我公司这么大的体量,都是直接从电线厂拿货。吴总讲的是实话,马老三也信,马老三说,我也没拿下日月公司所有电线供应的量,我就想您手指缝里漏一点,也够我维持这小店了。吴水月不想与这种人打交道,说,这事你去找建材部,我们公司有制度,我不便插手。马老三居然把建材部的工作做通了,进了他五十万的电线,是吴胜利的意思,吴胜利说,师傅,既然被这种人缠上了,也不能搞僵,路走绝了,这种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吴水月并不怕马老三生事,法制社会,日月公司在东宁经营多年,捺死个马老三就像捺死一只臭虫。马老三这种社会人耳朵尖,听到风声就到公司来催款。吴水月对付他有办法,说,你的电线我们检查过了,两点五平方的只有两点二,一点五平方的只有一点三,明显不是正规产品。这个平方是指平方毫米,变粗为细,也就是偷工减料了。马老三说,你们验货时不说,现在才说,我凭什么认?吴水月说,我们还量了你的电线饼,每饼至少短了三四米。吴水月并没有真的查过马老三的那批电线,这些都是以前某些小户电线供应商惯用的伎俩。马老三的流氓本性出来了,他嚣张地说,三天之后,我来取货款。别人拿不到钱我不管,我拿不到钱,你别想多活一天。要说打架,马老三根本不是吴水月的对手,但是这种下三滥的人使出的是下三滥的手段,防不胜防。这种情况下,吴水月才硬着头皮去找郝总,借五十万先打发马老三。郝同学在办公室见了他,热情万分,泡茶递烟,吴水月鼓起勇气,实话实说,遇到坎了,希望老同学出手拉一把。郝同学说,我也听说了,那姓胡的真不是个东西。接着说,你也知道,这年代只要还在开公司,都是负债经营,借力打力,只有歇手了,手上的钱才宽裕,加上这前一阶段闹疫情,我公司也没缓过气来。吴水月说,我就借五十万,数目不大。郝同学说,不瞒老同学,我账上连五十万也拿不出。吴水月知道自己走错门了,起身要走,郝同学说,且慢,我也不能让你白跑一趟。他从抽屉里掏出一只黄皮小信封,这信封一般是用来打点领导的司机或随从,信封上无字,信封塞满了也就五千块现金。郝同学说,你先拿着,权当生活费吧。吴水月说,谢谢了,用不着。这一顿羞辱,是他自己上门讨来的。
他去结账的时候,早餐店老板说,刚才你那位朋友已经帮你买过单了。吴水月苦笑了一下,这姓郝的,又羞辱了他一回。
他回到城墙根下,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朝着城墙喊,吴水月,滚出来。别装死,我知道你在里边,给我滚出来。看那背影,是宋局长,宋局长退休有七八年了,他平时在家读书养花,难得来找吴水月。吴水月说,您别喊了,我在这里呢。吴水月下意识抹了抹脸,他不想让宋局长看到他的颓废相。宋局长说,别人找不到你,我还能找不到?都说狡兔三窟,你只有这一窟,当年不是我阻拦,早就有人把你这神仙洞封了。吴水月不相信他的话,他怀疑是吴胜利在宋局长面前把他出卖了。吴水月说,您找我有什么事?宋局长说,当然有事,你看我这眼前,老是有蚊虫在飞舞,我走到哪里,它们跟到哪里。你不是有那捉苍蝇蚊子的本事吗?找你,是让你替我逮了它们。吴水月知道宋局长是逗他玩,宋局长这一辈子书读多了,费眼睛,这是患了“飞蚊症”。不过也说不准,这毛病吴水月老妈也有,她根本就不认字,也许只是上年纪的原因,是眼花,不是真有飞蚊,但吴水月不敢说宋局长老眼昏花了。吴水月说,我那功夫废了,只能让它们跟着您。宋局长说,你居然敢说自己不中用了?未老先衰。
宋局长是约吴水月一起去姑姑的律师楼,说是开重要会议。宋局长说,你倒像个无事佬,钻进洞里做神仙,手机也撇在一边了。吴精工可没闲着,找市长,找当事人,跟我商量事情就不下七八次。吴水月刷了一下手机短信,确实有这条通知,姑姑发过,王丽华发过,吴胜利也发过一遍。吴水月确实没看手机信息,把几道短信都漏了。吴水月认得这座律师楼,一座民国别墅,据说原是国民党某高官的住宅,吴精工和合伙人把它买下,做了办公楼。吴水月在院子外等过姑姑,但他一次也没进去过,也许是怕在这楼里遇见王丽华,或者同时遇见吴精工和王丽华。吴水月随宋局长进了楼,他先是在院子里遇见了师傅和王总,院子里青砖铺地,花坛里的绿植郁郁葱葱,还开放着几朵鲜艳的花朵,似乎它们根本就不受季节的影响。青砖地上摆着一张露天玻璃桌,师傅和王总一人占了一把藤椅,他记不得有多少日子没见过师傅了,师傅明显老了,头发稀疏,脸上臃肿,只是那嘴牙齿似乎还不减当年,他将盘子中一粒坚果扔进嘴中,迅速吐出果壳,热情地和宋局长打招呼,王总也跟着起身,朝宋局长点头致意。他俩对吴水月视而不见,宋水月不敢失礼,恭恭敬敬地向两人问好,王总装作没听见,师傅应了,师傅没有当面让他难堪,反倒安慰了他一句,说,水月啊,别慌张,出来混总会遇几道坎,跨过去就是。吴水月看了一眼师傅,眼泪差点淌了下来。台阶上还积着雨水,吴水月心慌,差点滑了一跤,王总在他身后说,年轻人,抬头看天,别忘了低头看路。进了走廊,又遇见了两位熟人,是他曾经的建材供应商,去法院起诉他的那两位。今天真是见鬼了,姑姑把他最不想见的人都召集来了。进了会议室,他见到了几位陌生人,吴水月不认识他们,他们却认识吴水月,与他打招呼。
大家围着会议桌坐下,姑姑说,请让我先给大家介绍三位贵客,东城开发公司李董、陈总、张主任,或许在座的有人早就认识,是的,他们是我们东宁房地产的顶级大佬。吴水月听说过东城开发这几位领导,国企老总,今天第一次见到他们真人。姑姑说,今天我请他们来,当然,我只是东城开发的法务,老总们不会给我这么大面子,是市长请他们出面。今天主要议题是日月公司的债务问题,之前我已与各位分别交流过。作为日月公司的法务顾问,我一直在努力申请日月公司破产保护。如果直接申请破产,公司倒闭,债权方怕是所得无几,并且债务人永远没了偿还的机会。申请破产并不是大家最想要的结果。我召集大家来,就是想商谈破产保护的事,胡华龙跑了,业主上访,把担子撂给了市政府,分管市长牵头开过几次会议,我谈了自己的观点,胡华龙败了,但胡华龙的眼光没错,未来的房地产开发,也许不再是暴利行业,但是相比别的行业,利润还是能得到保证。政府需要房地产业支撑,更需要社会稳定,本市政府绝不希望房地产产业坍塌。我们初步测算这个楼盘,房价降百分之十,正常的利润也可观,没人炒房了,但市民刚需还在。政府希望有人能站出来挑担子,有人担心胡华龙跑了,有关部门确定,胡华龙没有跑远,还在国内,他一定躲在某个角落,眼睛盯着他的楼盘,如果真有人接盘,他马上会跳出来。东城开发勇挑重担,为民生着想,令我等感激。但是,在商言商,我们老家有句老话,无利不起早,大年初五一大早把你们请来,我们请财神不能坑财神,利润是企业的根本保证。我们做了两份方案,一份是可行性报告,一份是融资方案,马上发给大家,请大家审读。吴精工的助理将材料一一发放,坐在一侧的宋局长对水月说,供货商已撤回了法院的诉讼,吴精工晓之以理,他们已经答应暂不催款。姑姑最后说,我作为日月公司的法务,还有一个请求,日月公司资金链早就断了,工程已经停了一个阶段,即使东城接手,还有一个时间差,我恳请愿意帮助吴水月的老总们,伸出手支援一下,助他渡过眼下的难关。
显然,这番话是说给师傅和王总他们听的。
休息的时候吴水月在厕所间遇到了王总,前老丈人前列腺一直有点问题,前老丈人双手拎着裤子,对吴水月说,我可不是为了帮你,说开了,我是为了帮我外孙,我不想看着你这当爸的把我外孙的家产败光。要不是王洁雅逼我,我才不管你们日月公司的死活。这话前后有点矛盾。吴水月朝王总深深鞠了一躬,这是他做女婿时没有做过的姿态。
回去的路上,宋局长说,吴精工厉害吧,为了日月公司,把浑身解数都使出来了。
吴水月点头,他第一回见识了姑姑在职场的风采。宋局长说,那你还犹豫什么呢,遇见看中的女人,男人的脸皮哪怕比城墙厚都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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