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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俄倪索斯俱乐部

时间:2024-05-04

□ 梁宝星

客观现实并不存在,

尽管宇宙看起来具体而坚实,

但其实它只是一个幻象,

是一张巨大而细节丰富的全息摄影相片。

——戴维·玻姆

1

光线直照手稿。

光创造了所有的故事。

在漆黑、寒冷的死亡世界——海山二上行走,我最终还是不可避免地被陨石击中,陨石炙热的表面触碰到我的头颅,在燃烧和爆炸的一瞬间里,我化作一道光,喷射到了遥远、空旷的宇宙中。

就是这样,一道光,摇摇摆摆飞翔着,因为宇宙无穷大,也因为光速无限大,光在宇宙中流浪的时候相对而言是静止的,感觉不到自己在疾驰。在四维空间,因为无法达到光速,光便被用来丈量空间,而这样的测量方法是不准确的,比如人类从地球上抬头仰望海山二,看见的是海山二七十年前的模样,因为海山二与地球之间相距七十光年,这样的估算,完全忽略了光在抵达地球的这段旅程当中遇到的各种阻碍,这些阻碍会阻挡、改变、扭曲光的路径和形态,因此,海山二在地球上所呈现的模样,是光“虚构”出来的。

一片空白,这是光世界的真正面目,尽管在穿梭宇宙的过程中会遇到各种物质,形态发生改变,光依旧不改其真面目,只有光能穿透时间与空间,当时间与空间化作零,第五维度空间便出现了,因此,第五个维度是——光。

所幸无论我如何改变形态,我的记忆都保存完好,叙述得以继续。在浩瀚无垠的宇宙中,尽管光能够自由漂泊,最终还是难免被天体捕获。我像命中注定的那样,照射到我必然要降落的那个天体上,在穿透一层黏膜后,我看见了白色的世界,那将是我降落的地方,它有一个响亮的名字——狄俄倪索斯空间。

打开一扇白色的门,喧嚣和光一下子闯入我的视野,我被赋予了新的形态,依旧是人模人样,只不过这一次我是光人,皮肤是紫黑色的。后来我才明白,皮肤上的颜色是注入我身体的命运,我在这个白色空间里的任何举动、任何情绪都是这些颜色操纵的结果。

白色立体几何上刻着一行字:欢迎来到狄俄倪索斯空间。从身边走过的色彩斑斓的光人也会面带微笑地跟我说一句:欢迎来到狄俄倪索斯空间。直至从白色门延伸出来的平坦公路上走下来,融入这个全新的空间,光人才会停止将你视为新加入者。

行走在陌生的世界里,我突然感到悲伤,悲伤之余流露着激动,暗自侥幸除了记忆我还保留了我的情绪,情绪对我而言意味深长,失去情绪无疑是僵尸一具。这莫名的悲伤让我猝不及防,我甚至想吟诗,作为曾经的诗人,我依旧记得那些零碎的断句,曾让我以诗人身份四处行走的断句。只是,在这个光的世界里,再去吟过去式的诗歌已经不再合适。

罢了罢了,并非所有的悲伤都需要表达。我需要尽快熟悉当下的形态,在白色的天体上行走,只有身上具备颜色才能拥有辨识度,才是独一无二的光人。眼前行走奔波的光人,他们身上颜色斑驳,颜色越复杂他们的内心世界越丰富,情绪和性格更立体。狄俄倪索斯空间分散着无数立体几何,三角体、长方体、圆柱体、球体、多角体……宛如山峰,宛如河流,有的半陷入地下,有的悬浮在空中。

直至找到一面镜子,我才看清自身的模样,我眼睛里饱含泪水,身体瘦弱,神态颓唐。我对自己感到失望,因为我曾希望做一个乐观、豁达的人,能以暖和的光芒照亮世界。如今看来,黑色和紫色的光不能照亮多远,甚至不能完全覆盖自身,除了眼睛,我身体的其他部位都冰冷如铁。

这是一个没有太阳的空间,光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所有物体都没有影子,影子被割裂,光让所有物体孤孑独行,光让所有物体最大程度呈现其自身的完整性,而不让影子造成更大的立体面积从而分散个体的基本特质。光人犹如独立的墨水在五维空间流动。渐渐地,我开始思索,每一个喜欢安静与独处的个体,都会情不自禁地开始思索。无论以何种形态出现,存在的意义都是我首先要思考的问题。

站在悬空的巨大圆柱体下,我抬头仰望,心想这个圆柱体会不会突然掉落砸到我的脑袋上,不过无所谓,我是凝聚的光粒,身上流淌的颜色有限,无法做出过多反应,圆柱体无法让我变形受伤。狄俄倪索斯空间不知有多大,看不见其边界,四周的物体,只有保持往前走才会进入视野。当我停下来思考,我便放弃了远方,坐在地上企图通过当下的一线视野获得启示。

愿意停下来思索的,都是觉悟者,青绿色光人说,朋友,告诉我你在思索什么?我原本对光人之间的交流不抱希望,光人的世界是各自孤立的,任何一道光与其他的光交汇,就会产生另一种光。当眼前这个青绿色光人主动跟我说话,我感动得一塌糊涂。我是新来者,我说,我在想自己当下是怎么一回事,我以光的形态来到这个空间,我在这里应该追寻什么呢,我的结局又会是什么呢?

那是不可思议的思索,青绿色光人说,在狄俄倪索斯空间,你尽管快活,尽管悲伤就好,不过我清楚你的处境,悲剧是所有哲思的起源,作为紫黑色光人,你生来如此。青绿色光人滔滔不绝,他向我做自我介绍,他名叫格林,他不停地强调我们只需要做自己,那是自然赋予的本能,皮肤是什么颜色就是什么颜色,快乐就快乐,悲伤就悲伤。顺其自然,他说,只有这样你才不会被刚才那个问题困扰。

格林带着我四处去。他说,不要企图弄明白这个空间的真实面貌,在五维空间里,环境是无定形的,你跨出的每一步都是新的,五维空间是一个流动的空间,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能力去辨识这个空间,因为流动缓慢,你只要留下标志,并且在标志被流动的地表吞没之前找回它,便能回到原地。

流动的空间要用流动的思维去想问题。在格林的解释下,我似乎能够理解狄俄倪索斯空间是怎样一个地方,也许把一切事物胡乱搅拌在一起也是一种秩序,五维空间便是这样,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止地表的流动,如此一来,流动便是唯一的秩序。我看着天上以及地表的立体几何,总觉得这些巨大的白色物体是无数个隐喻。我没有把我的想法告诉格林,他会跟我说,立体几何也是自然的一部分。你要相信自然,格林说,我们这样的形态也是一种生命表现。我明白格林的意思,在地球上面,生命是生命,而如今转化到狄俄倪索斯空间,光人便是生命。

凭借熟悉的标记,格林将我带到一个D形立体几何前,就像一个高大的白色洞口,进入洞穴,里面是一个密封的空间。D形立体几何里坐着好几个颜色各异的光人。当然颜色各异。我心想,每个光人身上的颜色都是独一无二的。格林给我介绍那几个光人,红蓝色的勒芙,金色的伊别申,棕粉色的罗曼妮,他们热情地欢迎我,拥抱我,亲吻我。伊别申光芒四射,他不停地说着那些我听不懂的话,把他的性格表现得淋漓尽致。他的意思是,每个个体实际上是大于整体的,就其自身的独特性而言,其光芒远比整体耀眼,所以即便我加入狄俄倪索斯俱乐部,我依旧认为当我独自行走的时候,我的才华比我在集体当中时出色。

在狄俄倪索斯空间,戏剧能力可以衡量一个光人的才华。在某种意义上,这是一种价值标准。无可避免,我想,无论我以什么形态出现在什么天体上,都无可避免要适应所在天体上的规则。我接受这个价值标准,因为我的悲剧性格注定我在戏剧创作上有所成就,就如格林跟我说的那样,悲伤和恐惧是戏剧诞生的原因。

欢迎来到狄俄倪索斯俱乐部,罗曼妮说,在这里,你尽管享受浪漫,不要有所拘束。罗曼妮性感温柔,她身上棕粉色的光粒在流动,显得她更加妖娆。坐在罗曼妮身旁的红蓝色的勒芙含情脉脉地看着我,她蓝色的眼睛能够捕获所有光人的心。我被她盯着看的时候,感到不自然,只顾着点头,一脸难堪。我当然喜欢勒芙,红蓝色交融的她是那么的热情奔放、鲜艳迷人。

在你来之前,这个集体的颜色过于明亮,他们三个都是灿烂的,我是中性的,格林说,我们需要一点悲剧色彩,我们需要你,诗人西央。格林找到我并非因为我停下脚步独自思索,而是他们的俱乐部需要悲观元素。我已经习惯了无论到哪里都需要加入一个集体。我摊开双手耸耸肩,表示愿意加入狄俄倪索斯俱乐部。我在勒芙身边坐下,我爱上她了,被她深深吸引,我感慨怎么会有如此美丽的眼睛,她的每一次眨眼都是不同的情感表达,因此我需要时刻看着她的眼睛,以免忽略了其中的某个用意。

伊别申吹着口哨,他的光芒辐射很大一片区域,对我和格林的侵犯最为严重,我不太喜欢伊别申,他不在乎,他认为每个个体都应当最大程度展现其自身,他不会阻止他身上的金色光粒刺伤别的光人的眼睛。格林忍受着伊别申耀眼的光站在D形立体几何中间,我们身上的颜色在他的眼眸中变得和谐。伊别申的光芒不再那么刺眼,而我的悲伤也有所减轻。这就是狄俄倪索斯俱乐部,格林说,最好的戏剧将在这里诞生。伊别申慢悠悠地站起来,从背后拿出一把没有弦的琴,一边弹琴一边唱那首名为《狄俄倪索斯》的歌谣:为度过而度过,为角色而演戏,以血为墨水,以骨骼为笔,写一部戏剧作为追悼词,我们都是狄俄倪索斯……

2

狄俄倪索斯俱乐部的所有成员躺着卧着构思戏剧。

这个空间有无数个拳头大小的黑洞,光人把他们写好的、认为是这个世界最好的剧本投进黑洞里,只有最好的剧本,才能收到黑洞的反馈,那时候黑洞将变成蓝洞,吐出无穷尽的意义,那个光人将实现其作为光人所能实现的所有目的。迄今为止,所有投进黑洞的剧本,都没有收到反馈,对已经投稿的光人来说无疑是失落,对尚未创作投稿的光人来说,还有一线希望。

轻薄的白色圆饼体被我压在身体下面,我想要书写,手上便出现了一支笔,骨骼形状的笔。我想起伊别申始终挂在嘴边的歌谣,心想,这支骨骼形状的笔,写出来的必然是血色的文字。罗曼妮看见我执笔要写,马上上前制止。浪费心思和情绪不可取,她说,你得考虑清楚了再写,否则写出来的文本毫无意义。后来我才明白,所谓的墨水并非血,是光人身上流淌的颜色,把颜色写完了,光人就会变成透明人,透明人是一具空壳,其体内没有任何内容。

焦头烂额也难以写出来,勒芙说,最好的戏剧想必不是苦思冥想出来的,不如先去谈一场恋爱。勒芙牵着我的手走出D形洞口,她告诉我只要在空间流动吞噬D形立体几何之前回来,我便不会迷路。勒芙在前方跳跃,她吸引着我,她是那么的美好,我会为自身的卑微感到难过。勒芙并不在乎我身上难看的紫黑色光粒,她用身体紧贴在我的胸脯上,红蓝色的光是温暖的,带着难以名状的快感。她跟我交融在一起,她亲吻我,牵着我奔跑,那是我降临狄俄倪索斯空间以来第一次感受到暖和,我身上流淌着的紫黑色光粒总是冷冰冰的。

每个光人都爱勒芙,她是爱情专家,勒芙也爱所有光人,她在我身上花费的心思很快就收回了,一段热情过后,勒芙将我抛开,她给我指明方向,让我独自回俱乐部,她要去寻觅新的爱情。被抛弃的我一路悲伤,紫色的眼泪流了一地,在回俱乐部的路上,我伤心得快要变成透明人,没有一丝力气。所幸以眼泪流走的紫色光粒还会重新回到体内,大哭一场后,我慢慢恢复体力,也明白了光人世界的交往规则。

悲伤与快乐都是条件反射,格林说。他总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甚至有点目中无人,他从不轻易流露情绪。所有的举动都是体内流动的颜色的驱使,这本是我早已明白的事,却从格林口中说出来时我才恍然大悟。悲伤的尽管悲伤,爱情家继续享受新鲜的爱情。罗曼妮将我接到D形立体几何里,伊别申又开始对我说教。戏剧分为悲剧和喜剧,他说。格林对他的观点表示不满,补充说除此以外还有自然剧。

奥罗兰耸耸肩继续说,无论是悲剧还是喜剧,还是自然剧,都是戏剧的个体表现,极端的个体表现,难以反映戏剧整体,因此,最好的剧本应该是悲喜剧。

自然悲喜剧,伊别申耸耸肩说,这部自然悲喜剧只有色彩斑澜的光人才能写出来,你我身上的特点都过于单一,因此,任凭我们当中的谁都不能写出最好的戏剧,我们想要实现意义和价值,就必须作为一个整体写一部剧本。

这是伊别申和格林经过反复探讨得出的结论,罗曼妮表示同意,我也觉得在理,而尚未归来的勒芙还在寻觅爱情。既然在创作上达成一致,就无需绞尽脑汁,所有的独立思考都变成了徒劳。

在空间流动将要把D形立体几何吞噬前,我们站在空地上等待勒芙。捕获了新鲜爱情,她身上流淌的颜色更加鲜艳。她一边起舞,一边朝我们走来。

你们说得没错,勒芙说,最好的剧本理应包罗万象,由无数个爱情故事组成。至于俱乐部集体创作的戏剧该是怎样的,我们始终没有达成一致,都为各自的喜好走向极端。爱情固然不够宏大,过于惨烈的悲剧难显张力,而浪漫往往遭惹是非批评,强烈的英雄主义注定失败,自然叙述稍显平淡。

在确定戏剧元素的探讨中,该用什么样的语言、对话的设计、故事以及角色,甚至连符号的使用,都没有达成一致,分工更是难以定夺。会不会,我们几个费尽心思都不能写完戏剧的开头,我总是说扫兴的话,也许这部戏剧并没有那么简单,需要狄俄倪索斯空间上所有光人一起书写呢。我的这次发言引起了他们的思索,他们觉得有一定道理,伊别申轻轻哼着那首歌谣:写一部戏剧作为追悼词,我们都是狄俄倪索斯……

不管怎样,那注定是一部最有分量的戏剧,简单的探讨以及各自的妥协不能顺利完成,于是,各自又散落在白色无边的空间上思索新的可能。只有不停思索的光人才能得到狄俄倪索斯的青睐,伟大戏剧的产生往往是从一个灵光的降临开始的。不过我的安静没有持续多久,我不像格林那样毫无情绪波澜,想到戏剧创作遥遥无期,我垂头丧气,一蹶不振。

罗曼妮告诉我,如果真像你所说的,最好的戏剧是一个大工程,假如你挣扎到最后,就算用尽你的颜色去画一个句号,不也是很浪漫的一件事吗?对棕粉色的罗曼妮而言,那是浪漫,但对我而言,那是悲剧。

3

以血为墨水,以骨骼为笔,写一部戏剧作为追悼词,我们都是狄俄倪索斯……当我跟着伊别申哼唱这首歌谣时,喉咙一阵剧痛,我咳嗽着,声音沙哑,说不出话来,那首名为《狄俄倪索斯》的歌谣也就戛然而止。格林没有理会我,他慢悠悠地站起来,呼吁大家启程去寻找新的立体几何,俱乐部需要新的基地。

寄宿与迁徙是无能者的行为,伊别申说,我们应该建立基地,而不是寻找基地。话虽在理,但我们都清楚,控制一个巨大的立体几何无异于天方夜谭,无能者随波逐流,在创作出伟大戏剧之前,所有光人都是无能者,大家都能接受这个现实。我们重新出现在苍茫的天空下,脚下是坚硬的平整的光滑的地面,而我们从不知道地表之下是什么,我怀疑我们身处之地也是一个巨大的立体几何,地面是平的,不是圆的,而更大的空间正在吞噬这个立体几何,连同立体几何上面的光人一起吞噬掉。

正要为寄宿与迁徙的无能行为吟唱歌谣,我被某种看不见的物体挡住了去路,无论我往左还是往右,那个看不见的物体始终阻止我跟上格林的步伐。宛如一堵玻璃墙隔离了我和前方的世界,当我用手去抚摸的时候,吃惊地发现那是可移动的人形透明体。伊别申使劲将我拉到身边。他说,那是透明人,身边多的是,他们是真正的无能者,自以为创作出了伟大的戏剧,没想到花费了所有颜色写了个一文不值的破烂稿子。

一路上磕磕碰碰,我不知撞到了多少透明人,他们总在我想要吟唱《狄俄倪索斯》歌谣的时候出现,他们是被狄俄倪索斯抛弃的孤儿,他们并非没有才华,他们不过是被细微的才华蒙蔽了眼睛而狂妄自大。他们误以为自己是狄俄倪索斯转世,喝着酒,唱着歌,挥洒着颜色写下洋洋洒洒毫无价值的文字符号,然后苦苦等待,落得透明人的下场。

罗曼妮告诉我,透明人频繁出现是因为祭祀狄俄倪索斯活动就要开始了。祭祀狄俄倪索斯的时候,透明人从四面八方钻出来,祈祷狄俄倪索斯的庇护,重新赐予他们才华,重新赋予他们鲜艳的颜色。狄俄倪索斯降临时天上的立体几何会快速旋转,形成飓风,天空的最中央会喷射出一道七色光,透明人会从中获得新生。

猛一抬头,天空中的立体几何已经在缓慢转动,而立体几何围绕的中心距离我们很遥远,我们已经无法前进,无数个透明人堵在身前。透明人在呼唤狄俄倪索斯,他们不厌其烦地唱着那首歌谣,祈求狄俄倪索斯赐予他们才华,赐予他们意义。随着透明人歌声越来越响亮,立体几何旋转的速度也越来越快。无法挤到前面去的光人在原地跪下,对着天空大声歌唱,我被歌声震慑到了,再一次往天空张望的时候,看见一个红点,红点越聚越大,随后就有蓝光和黄色光照射下来。那是给无能者改造自我的机会,伊别申说,可怜的透明人,他们注定没有才华,我们不一样,我们的才华璀璨夺目。

歌声让我晕眩,所幸天空很快就出现了七色光,而七色光很快便散尽。天空重新恢复平静,犹如龙卷风过境,悬空的立体几何凌乱无序。格林终于再次开口说话。顺其自然吧,他说,伟大戏剧肯定会诞生,每一个光人都有可能写出来,并非最有才华的才最有机会。我们继续在白色空间里行走,一哄而散的透明人冲撞着让我们找不到南北。

狄俄倪索斯空间陷入沉寂,下一场祭祀遥遥无期。走过漫长的一段路,我依然觉得白色空间里没有多少能被我记住的立体几何,抬头看见的无非正的、圆的、无定形的立体几何,它们因为过于普遍而不具备辨识度。正当我觉得行走毫无意义的时候,格林告诉大家,我们的新基地已经到了。

那是一个R形立体几何,因为那里的地表流动的速度较为缓慢,R形立体几何几乎是静止不动的。勒芙抚摸着R形立体几何光滑的墙壁,十分满意。就这样,她说,我记住这个地方了,我得出去发展爱情了,不然我浑身难受。勒芙从我们眼前离开,我相信她爱过在场的各位,她依旧认为无数个喜怒哀乐的爱情故事能够汇编成一部伟大戏剧。她的博爱是那么的无情,她对谁都一视同仁,她爱所有光人,她又舍弃了所有光人。

R形立体几何比D形立体几何更开放,能够看见天空,并没有堵住所有的视野。看着勒芙扬长而去,格林告诉我,勒芙想必知道了更多关于狄俄倪索斯空间的秘密,她总是肆无忌惮地离开基地,然后在基地被吞噬之前回来,她懂得空间运转的规律。格林要我学会标记,并能认出自己的标记。就像狗用自己的尿液来做标记一样,格林说,你要把自己当成一条狗,不然你是没有视野的。

的确如此,在流动的空间里,没有识别度相当于没有视野,我离开了俱乐部便寸步难行,很快便迷失方向。我再一次将视线投放到外面的白色世界,认识这个世界并没有那么难,我需要在自身之外的物体上注入我的意志,是的,注入我的意志,那么当我再一次遇到这些物体的时候,我便能清楚记得那是曾经被我寄托意志的地方。

1

在格林的指引下,我已经能够标志这个五维空间的基本面貌,在流动的整体中,赋予三维意志,我的眼睛便能够识别四周的环境,意识也不再混沌,从而获得方向。当勒芙从遥远的地方回来,我问她如此自由来回,是否使用了同样的方法。勒芙摇摇头。她说,我根本没有方法,是运气带我回来的,我总是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基地,好像被引导着一样,我就算一直往前走,从不回头,也会回到基地。

前方,凌乱分布着巨大立体几何的前方诱惑着我,我往前踏步,给予我的意志以信任,也信任勒芙的话,我走了很远,直至我的意志被消耗尽,四周的环境已经全然陌生,我也依旧在往前。行走的过程中,忘记了刚刚领悟的标志法,只管行走,然后我竟然再次遇见了勒芙。她被无数个曾经深爱她且被她抛弃的光人追随。勒芙一边奔跑一边回过头跟我说话。她说,尽管往前走,西央,只要你保持行走,你就会回到原地。

回到原地,我拉着格林在R形立体几何下窃窃私语。我说,只要一直往前,别管眼睛曾经留下的标志,总能找回来,我们不需要做一条狗。格林对此表示怀疑,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让我继续说下去。我说,这样说来我们有可能被困在一定的范围之内,以基地为据点,还有一种可能,这个白色物体小得可怜。格林终于忍不住笑了。他告诉我,你之所以能回到原地,是因为地面流动的速度比你行走的速度快,这个五维空间确实有其大小,其自身存在三个运动,自转和公转,还有一个内部无定形流动,无定形流动在各个地方的速度不一样,在有些地方我们可以超越流动速度,有些地方则无法做到。格林的意思是,这个地方,其表面是五维的,其内部是六维的。

狄俄倪索斯的伟大戏剧论,便是从五维空间去往六维空间的方法论。为何把如此重要的方法论寄托在一部戏剧上?从另一边走来的伊别申说,无论哪个世界,其生存法则都是迷宫法则,走出迷宫找到真知就是意义,而在这个空间里,迷宫的钥匙就是伟大戏剧,只要狄俄倪索斯满意地点点头,就能通往下一关卡,所以,还是想想怎样把戏剧写好吧。

在这个没有物质需求的空间里,无论走到哪里,光人都在构想伟大戏剧。格林的这一番话,表明他并没有全身心投入到戏剧创作当中,他更想了解这个空间世界,他想依靠所获得的线索和推测成为先知,他曾告诉我,他所获得的论据都是自然赋予他的,他眼中的自然,便是空间的所有物,每一个巨大的立体几何上面都写有文字符号,格林的推测根据便来自于这些文字符号。

与其毫无头绪地思索,不如像格林说的那样,到外面去寻找迷宫线索,伟大的戏剧想必不是我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悲观主义者写出来的,我的才华不足以虚构宏大叙事。假如真如格林和伊别申所言,狄俄倪索斯空间是一个迷宫,或者是一个游戏,那么所有参与游戏者都有赢得游戏的权利,而赢得游戏的答案想必不是参与游戏者自主写就的,而是游戏设计者早已安排好的。

从R形立体几何的庇护下走出去,我把视线放在天上那些巨大的立体几何上,立体几何过于庞大,我必须走很长的路才能走到第二个立体几何下面。当我将意志灌注于立体几何上,发现远看大致相似、几乎难以辨别差异的立体几何,都有各自的特点,而只要往前就能走回原地的说法是错误的,是流动的地表在你停下思考的时候将你送回了原地。

如此可见,热衷于爱情的勒芙并非只顾着享受爱情,一段爱情过后,她便会陷入沉思,然后被送回原地。只要逆方向走,就不存在迷失方向,我说。那是我第三次离开R形立体几何回到原地时对格林说的话,格林对我点点头,他终于承认了我有那么一点才华。

我和格林站在R形立体几何下面交流了彼此的看法,我告诉他,立体几何上面的文字符号难以解读,三次出行,我从立体几何中解读出这样一句话:光线直照手稿。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说,伟大戏剧的手稿早已经写好,而作者就是狄俄倪索斯,而我们想要离开这个空间,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把天空中所有立体几何下的文字符号拼凑起来,那就是戏剧的脚本。

没那么简单,格林说,这个白色空间控制住如此多的光人,光人当中才华横溢的不在少数,他们无法破解的难题,也不是我们轻易就能解读出来的。尽管继续记录你所看见的符号,格林说,拼凑成段落和篇章,那不失为才华贫瘠者获得灵感的方法。

再一次告别R形立体几何,我挥一挥手就朝前方走去。我没有理会格林的冷嘲热讽,他说话的时候带着一点慌张,他用他下垂的僵硬的脸皮遮住了抽搐的肌肉,掩盖了他的不安,但他的情绪早已通过眼睛暴露出来。他没想到我那么轻易就发现了立体几何的秘密,他甚至跟我有同样的想法,用立体几何上的符号写一部戏剧。但他无须惊慌,立体几何上尽是零散的符号,就好像我们拥有如此多的字母,如何拼凑成一个词、一句话,有千万种可能,更何况是要拼凑成一部戏剧,其可能性更不可预料。

在行走的过程中,我内心已经翻起波澜,我身上没有愉悦的情绪,只有悲伤,因此尽管我是愉悦的,表露出来的时候依旧泪流满面。不管如何,我已经能够想象,当我获得足够的勇气以血为墨水,以骨骼为笔,写下自以为是的戏剧,其第一个句子应该是这样的:光线直照手稿。

写一部伟大的戏剧无疑要投入所有的心思,我在获得第一个句子后,就戏剧的第二个句子进行了上千次的词汇组合,演绎了上百种故事的发展方向,直到自我怀疑,我才清醒,拥有过多的念头,说明戏剧的构想尚未成熟,它本该是从一而终的,于是我放弃组织第二个句子,等待灵光降临。

一个紫褐色的光人慢悠悠地从远处走来,来到我面前,问能否在我身边歇息。我已经走得够远的了,他说,我要停下来思索一下我的戏剧该怎么继续下去。我挪了挪位置,让他在身旁坐下。我看着眼前这个跟我身上流淌着相似颜色的光人,他的忧伤比我的轻,因此他情不自禁地赞美我的深沉。

忧伤是多么美妙,他说,而你的忧伤又是我看见过最深沉的。这个以“诗人”自称的紫褐色光人熟悉狄俄倪索斯空间,他说他已经快要弄明白这个空间到底是怎样一种形态了,他已经第三次用尽身上的颜色,这是他第四次拥有色彩。用我的经历告诉你,深沉的朋友,他说,我第一次懵懵懂懂写下剧本投进黑洞,没有获得回音,第二次第三次同样如此。“诗人”说他已经基本掌握了立体几何的规律,因此尽管他有时候不得不成为一个透明人,他依旧有办法获得从天而降的颜色。

失败多次,为何还意气风发,重蹈覆辙?我问,是每一次失败都给了你新的希望?“诗人”用手臂枕着后脑勺,跷起二郎腿。这是一个解谜游戏,他说,不得不去尝试和冒险。“诗人”已经掌握了这个游戏的一些规则,他走了足够远的路,因此有足够多的素材可以整理和推测。你已经想好戏剧的第一句话了,我问,能否跟我分享一下?“诗人”马上警惕起来,重新站起了身,耸耸肩,准备离开。

跟我走吧,深沉的朋友,“诗人”说,你并不需要一个组织,但你需要一个真正的朋友,只有流着相同颜色的光人才是你最值得信赖的朋友。他身上流动着的紫褐色的光确实让我感到亲切、舒适,仿佛是另一个自我在跟我说话。我暂时不能跟你说太多,因为你还没有完全相信我说的话,“诗人”说,如果下一段旅程我们还能够相遇,我会告诉你世界的真相。“诗人”所说的真相还需要在下一段旅程中探索,他对自己的行动有信心,尽管他已经失败了三次。

我没有轻易跟随“诗人”离开,并非依恋组织,而是我已经获得了戏剧的第一句话,第二句话想必也将灵光乍现般地在我独自忧伤的时候紧接着第一句话,自然地拼合。

“诗人”走了,哼着歌谣《狄俄倪索斯》。临走前,作为交友的诚意,他告诉我,他这一路走来最大的发现:这个五维空间是狄俄倪索斯创造的,离开这个空间前,狄俄倪索斯留下了一部手稿,那是一部戏剧脚本,找到手稿,就能赢得这场解谜游戏。“诗人”走后,我回到D形立体几何前,“诗人”的话确实让我获得了新的理解。伊别申从远处慢悠悠走过来,金黄色的光从他身上散开,仿佛是他照亮了整个世界。

真是一个巨大的谎言,他说,外面都在讨论狄俄倪索斯的手稿,根本不存在什么手稿,我才是这个世界唯一的答案,我才是伟大戏剧的主笔……

作为交友的诚意,“诗人”告诉我的伟大发现,一下子变得分文不值,外面沸沸扬扬都在讨论狄俄倪索斯的手稿,创作变得没有意义,最伟大的手稿已经被写出来,往后的写作,无论如何努力也没办法与之媲美。原本坐着卧着思索的光人开始行动,四处寻找线索,要将解谜游戏进行到底。

这个安静的空间变得喧嚣、混乱,罗曼妮认为创作伟大戏剧的浪漫已经不再,狄俄倪索斯空间变得唯利是图;勒芙也从外面回来了,她失去了所有的爱情,曾经爱慕她的光人已经对爱情失去兴趣,他们更热衷于追求迷宫答案;伊别申则愤世嫉俗,依然要创作出伟大小说,证明就算是狄俄倪索斯创作的戏剧也可以被超越;格林心事重重,他的秘密被发现了,立体几何上的文字符号被解读成无数可能,他不再冷静镇定,又变得沉默寡言。

后来我才明白,把关于手稿的猜测发布出去的正是“诗人”,他广交朋友,愿意分享自己的发现,经过一番分析,我似乎明白了“诗人”的用意,他把自己的推测公布给所有光人,是因为他清楚难以凭一己之力解开谜底,需要狄俄倪索斯空间里所有光人为之努力。“诗人”不在乎最终达到目的者是谁,他只想看到结果。格林长叹一口气,不停地摇头。那个家伙,把我所有的推测都证实了,他说,他远远走在我们前面。

格林自言自语,他说话有所保留,我知道,他还藏着秘密。深不可测的格林没有因为计划受到干扰而停止探索,他尊重“诗人”的做法,在寻找、分析线索的同时,他从四面八方搜索各种议论甚至谣言,再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因为不善言辞,他建议俱乐部成员集体行动,让善于交际的勒芙、伊别申以及罗曼妮通过说话的艺术融入各种社团组织,他和我站在背后,记录、分析各种谣言和猜测。

融汇了诸多的言论和分析,格林说,狄俄倪索斯的手稿很可能真的存在,这部手稿被粉碎成片段,分布在五维空间的各个角落。伊别申气得浑身颤抖。这么说,那首歌谣就是一个谎言,他说,什么以血为墨,以骨为笔,去他妈的狄俄倪索斯。

2

猜测终究没有丝毫的意义,格林说,到底还是要通过文字符号证实手稿的故事内容。我们被“诗人”带歪了,本以为大众的解读可以更快找到手稿的下落,而大众当中的大多数是盲目的,他们的盲目会造成更多的假象,从而让大众走上弯路。我们原本就是先驱者,何必受落后者的言论影响,格林说,最前端最尖锐的理论最终会冒出来的,现在做总结为时尚早。

格林离开R形立体几何往外走,他是一个勤勤恳恳兢兢业业的光人,他继续去收集立体几何上的文字符号。伊别申依旧认为只有创作才是真正的方式,他依旧相信金光闪烁的他能写出伟大戏剧。勒芙和罗曼妮在一旁相互调戏,暗送秋波,勒芙把爱情寄托在所有光人身上,不仅是异性。我将脑袋转向一边,勒芙的多情已经刺穿我的心。勒芙怎么也没想到,她苦苦追求的爱情对象,很早就出现在她身边了,她为自己狭隘的伦理观念懊恼,但浪漫的爱情很快就把懊恼也变得甜蜜。

狄俄倪索斯空间之所以白色无垠,是因为每一个细节都被光填满,当我仰望天空,能够看见无数的光线降落在我身上,仿佛是这些光线铸造了我,操控着我所有的关节与神经。再留意,可以发现光并非直线,光粒子有时候并无规则,光是无数的符号代码。善于言谈的伊别申找不到谈话对象,便盯上了独自忧愁的我。他说,我在构想一部英雄主义戏剧,你呢?我说,我也在构想戏剧。即便狄俄倪索斯写出了最伟大的戏剧,我依旧愿意成为炮灰,将自己的情绪寄托在一个虚构的故事当中,让其在黑洞里永远坠落,化为虚无。达成一致,伊别申说。我耸耸肩,我并非要去创造价值,我只在乎表达,情绪是最重要、最美好的事物,而我不过是情绪的载体,仅此而已。

把目光转移到苍茫的天空,短暂的沉默为我带来了第二个句子:光创造了所有的故事。

第一个句子被我刻在左心房,第二个句子被我刻在右心房。

性情差异巨大的我和伊别申凑到一块的时候,他依旧喜欢发表高论,而我被他的光芒侵蚀,往往会在后面迎合他的观点。有时候我们会陷入短暂的沉默,那时我便构思戏剧的第三个句子。伊别申习惯了我的沉默,只是他会忍不住要说话。伊别申说,我已经在创作我的戏剧,写了个开头,是一个失败的开头,但是我的才华只能如此,原来我真的并非改变世界的真命天子,我跟你一样,平平无奇,我决定继续写下去,尽管这不是一个漂亮的开头,它注定不是一个漂亮的故事,但它将寄托我所有的意志和才华。

伊别申的这一番话大义凛然,一副即将为戏剧粉身碎骨的姿态。我想他在下笔书写之前肯定认为自己写下的是一个完美的故事,但是写完第一段话,他才大失所望,认为伟大戏剧不应该是这个样子。伊别申黯然失色,书写消耗了他的颜色。我回想自己写下的两个句子,那将是我恒久不变的开头,我对这两个句子感到满意,因为我对改变世界不感兴趣,我不过是用尽我的意志和心血写一部命运书。

仰望天空,下一场祭祀狄俄倪索斯的活动不知何时发生,而我竟想知道,曾经堵住我去路的千千万万的透明人,他们都写下了怎样的戏剧,他们反复唱着那首歌谣,将自己的心血投入黑洞,然后归于寂然。

为度过而度过,为角色而演戏,以血为墨水,以骨骼为笔,我情不自禁低声吟唱,写一部戏剧作为追悼词,谁才是狄俄倪索斯……

3

跟在伊别申身后走了很远的路,当我回头看,发现R形立体几何只剩下最高处的圆弧了,我再往前走两步,圆弧就变成了地平线。伊别申不停回过头来跟我细声讲述他所创作的那部失败的戏剧,他担心我们身边藏着透明人,透明人会把他的故事盗走,尽管那是一部失败的注定会被淘汰的戏剧,但那是他的杰作。当我听完他的故事梗概,我才明白他窃窃私语的另一个原因是,他以喜剧的形式把狄俄倪索斯写成了一个小丑。

伊别申所创作的那部喜剧,狄俄倪索斯是主角,他浑身长满了刺,像沙漠里的仙人掌。他在一个金色星球上,每天的工作就是讲笑话取悦别人。狄俄倪索斯游走于整个宇宙,遇见不开心的光人就给他们讲笑话,因此他创作了无数个笑话,但是他讲的笑话乏味无聊,没能让那些不开心的光人快乐起来,而且他每次凑近那些光人,都会把对方刺伤,所以他的好意总是遭到拒绝。狄俄倪索斯根本没有创作喜剧的天赋,最后他抑郁而死。

假如立体几何下面的黑洞是邮箱,伟大的戏剧投进去后会收到反馈,那么黑洞里头肯定是有一个评审标准,而躲在黑洞里头作出评判的,很可能就是狄俄倪索斯,伊别申说,当他收到我这部戏剧,他肯定会气得跳起来,那时候说不定他会现身,只要他现身,游戏规则就会发生改变。

我只能做到这样,伊别申说,取笑一番黑洞里的操纵者。伊别申大摇大摆地走在前面,清楚自己不能写出伟大戏剧以后,他就抱着一笑狄俄倪索斯的念头预谋一出恶作剧,即便制造这出恶作剧的代价是付出他所有的光芒。

1

进入视野的是一个巨大的A形立体几何,这个立体几何比我们看见过的所有立体几何都要高大,我甚至认为这个地方就是狄俄倪索斯空间的中心。顶天立地的A形立体几何原本是一个金字塔,中间和底部被掏空后就变成了A,而中间的三角形空间里竟然有一群光人在表演戏剧。

伊别申在A形立体几何前坐下,他已经放弃继续往前,许许多多的光人同样放弃了前行,坐在地上观赏三角形舞台上的戏剧表演。这个立体几何足够大,地表需要漫长的流动才能将之吞噬。我在伊别申身后坐下,并没有第一时间把目光投放在戏剧表演上,而是对着金光闪闪的A形立体几何思索,我的眼睛很快就被刺出了泪水,忧伤汹涌而出。是谁掏空了金字塔,使它成为了一个字母?

为度过而度过,为角色而表演,以血为墨水,以骨骼为笔,我情不自禁低声吟唱,写一部戏剧作为追悼词,谁才是狄俄倪索斯……把歌谣分成两部分解读,少数光人像我和伊别申那样信仰第一句,更多的光人则把第二句作为铭言。

A形立体几何是一个巨大的舞台,光人在上面表演与起舞,他们投入到自身扮演的角色当中,仿佛那就是他们的本体,他们在虚构的世界里头,或许那样的世界更精彩,更真实,让他们沉浸,甚至忽略了立体几何下面的围观者。

不知是谁创作了剧本给他们表演,抑或他们各自为政,为了演绎而演绎,没有剧本可言。伊别申直呼他们表演得好,至于如何定义其中的好,我不得而知,也许他们的表演触动了他的内心,像闪电一般,穿透他金灿灿的魂魄。身旁一个清脆的声音把伊别申从戏剧中拽了出来。不过是失败者的献丑,她说,他们不过是在用另一种方式祭奠狄俄倪索斯,请求狄俄倪索斯的再一次降临。

透明人在我和伊别申之间说着不屑的话,伊别申觉得她扫兴,扰乱了他的情致,于是挥起拳头往四周胡乱挥打,差点打在我的额头上,但透明人依旧像蚊子那般缠绕在他耳边,跟他说难听的话。被搞得烦躁不安的伊别申坐在地上喘气,他最终还是平静了下来,再难听的话也不过是一段话而已,对现实世界没有实质的影响,于是伊别申不再跟透明人计较。

那么,我想知道变成透明人是怎样一种体验,伊别申对着A形立体几何说,你给我说说,让我做好准备。透明人已经走远了,当我听见透明人回答的时候,那个声音细小得难以捕捉。就是失去了你的情绪,透明人说,不再被颜色控制你的身体,虽然空洞虚无,但也无所顾忌。走远的透明人重新回到我们身边。你做好准备了吗?透明人问伊别申,你的光芒如此灿烂,你舍得卸下?伊别申陷入沉默,他已经写了一个失败的开头,他的戏剧必将按照失败的方式走下去。他没有正面回答透明人,反问透明人写下了怎样一部戏剧。

一部悲剧,透明人说,我本是个灰色光人,难免要写一个悲惨的故事,我在想,狄俄倪索斯空间是一个巨大的鸡蛋,我们作为光粒子,在鸡蛋里鬼混,直至身上的光粒子被蛋白吞噬,我们会成为蛋白的一部分死在鸡蛋里,蛋黄里凝聚了所有的光,所有的光人都必将在鸡蛋里毁灭。

伊别申听后大声狂笑,他觉得这并非悲剧,而是一出喜剧,不过倒是一个可爱的推测。透明人说,真正的答案尚未揭晓。伊别申又抱着肚子一阵大笑。透明人讽刺他说,你如此光芒万丈,也必将写下一部低俗喜剧。伊别申的笑声戛然而止。当我把手稿投入黑洞,有那么一瞬间黑洞里发出了光亮,那说明我的猜测有一部分是对的,我想那对的部分就是戏剧的结局,透明人说。

那倒无所谓,我说,毁灭是所有故事的结局。

油然而生的感慨终结了伊别申和透明人之间的谈话,A形立体几何上的戏剧还在进行,也许,只要这个巨大的立体几何不被吞噬,戏剧表演就会无休止地演绎下去。你还在等待狄俄倪索斯降临,重新披上色彩吗?许久之后伊别申对着一旁的空气发问。四面静悄悄的,透明人早已经离开了。

伊别申没有放弃他的追求,一心筹划戏弄狄俄倪索斯。又或者说,他已经彻底放弃了戏剧的意义,只想着丑化狄俄倪索斯。他身上的光芒又暗淡了一些,已经不再刺眼,他又在创作那诙谐的喜剧,写到兴奋处,他会抱着肚子狂笑不止。我不理解他的快乐,身边路过的光人和透明人都不理解。他把目光放在A形立体几何的中心舞台上,他觉得他的戏剧思路已经成熟,可以搬上舞台了。

站起身来拍拍屁股,伊别申开始四处物色演员。我可以一幕幕写下去,写完一幕表演一幕,伊别申说,在我的光芒消耗殆尽之前,戏剧表演必然成功。我耸耸肩,目睹他从眼前走开,他得去说服胡乱坐在地上看戏剧表演的形形色色的光人参与到他的戏剧当中。伊别申不知道应该找谁来演狄俄倪索斯,那个诙谐幽默的小丑角色。他把狄俄倪索斯描写得过于龌龊,因此演员身上应该流淌着深沉的颜色,但是深沉的颜色无法彰显喜剧效果,因此演员身上还应该带有耀眼的光芒,双重性格的光人在狄俄倪索斯空间很难找到。

兴致盎然的伊别申在向其他光人介绍自己的戏剧设想的时候一波三折,光人都不愿意参加他的戏剧表演,甚至劝伊别申放弃创作这样一部戏剧,放弃把戏剧搬上舞台的想法,丑化狄俄倪索斯是绝大多数光人所不能容忍的。伊别申并没有气馁,反对意见越多他觉得这部戏剧越有搬上舞台的必要。先驱者的伟大壮举总是不被理解而遭人唾弃的,他说,在这个封闭的空间里,必须先有哲人觉悟,走出对狄俄倪索斯的信仰和崇拜。

怎样,有兴趣参与到这部伟大喜剧的表演当中吗?伊别申问。听完他的讲述,那些光人怒目斥骂他。伊别申耸耸肩,继续寻找下一个演员。挫败让他不再奢望能够找到一个双重性格的光人来表演狄俄倪索斯,只要是个光人,他都要问一句,是否愿意扮演小丑狄俄倪索斯?

伊别申四处寻找演员的时候暴露了他的设想,A形立体几何周围的光人都在讨论他的戏剧,认为他是异类,大伙儿都想看看一场遭人白眼的表演过后他会落得个怎样的下场。无所谓,伊别申说,当戏剧表演完,我也快要变成透明人了,至于他们要怎样惩治我,我倒想体验一下。

由于找不到演员,伊别申垂头丧气地回到我身前的空地上,双臂枕在脑后,跷起二郎腿望向舞台中央。舞台上的戏剧表演将要走向结局,那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伊别申唾弃这样的戏剧,在别的光人唾弃他之前,他就先唾弃了舞台上的戏剧表演。哪有那么多皆大欢喜,他说,而戏剧的伟大之处是把悲伤以幽默的方式表达,怜悯一文不值。

2

格林走到A形立体几何前的时候筋疲力竭,他亲眼目睹了R形立体几何被地表吞没,他相信只要往前走就能找到我和伊别申。我和伊别申的不告而别,并没有让格林生气,狄俄倪索斯俱乐部并非将利益关系牢固捆绑的组织。他气喘吁吁,在我身边坐下,因为疲惫,身上流淌的颜色不再像以往那样稳定,光粒伸缩的幅度很大,仿佛他随时会膨胀爆炸,化成无数光粒子辐射到四面八方。

她们还在后头,格林说,她们已经离不开彼此了。罗曼妮和勒芙走过来的时候,我看见她们已经亲密无间,因为身体交融,她们身上的颜色受到对方身上颜色的影响发生了变化,而那些妖艳的颜色我从来没有见过。在我和伊别申离开以后,格林就变得异常孤独,罗曼妮和勒芙的恋爱他没有办法干预。他还在寻找狄俄倪索斯的手稿,他看起来像是掌握了不少线索,R形立体几何完全隐没在地下后他就马不停蹄地出来寻找我和伊别申了。

没有谁能击败孤独,平静如水的格林也不能。歇息了一会儿,喘息的幅度有所减小,格林把目光投放到眼前巨大的A形立体几何上,舞台上的戏剧表演已经结束了一轮,新的表演开始不久。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台上的戏剧表演,作为观众,看热闹是一种享受。晃晃悠悠走过来的罗曼妮和勒芙并没有往A形立体几何上面多看一眼,她们的目光都交给了对方,她们含情脉脉,几乎要将对方吞进身体里。我跟她们打招呼,欢迎她们来到新的基地,她们没有侧脸看我一眼,只是在一旁坐下,轻抚对方的身体。她们已经不再活泼浪漫,她们在走向沦陷和毁灭。

尽管格林、罗曼妮和勒芙来到了我身边,但因为他们的沉默,我依旧感觉孤独。伊别申回来了,毫无疑问他再一次招募失败,空手而归。他习惯了失败,因此他的心情并没有特别糟糕,他哼着歌谣:为度过而度过,为角色而演戏,以血为墨水,以骨骼为笔,写一部戏剧作为追悼词,我们都是狄俄倪索斯……

看见俱乐部的其他三位坐在我身旁,他热情地跟他们打招呼,只是他们的反应都特别冷淡。伊别申给格林介绍A形立体几何,说这个立体几何很可能是狄俄倪索斯空间的中心,最伟大的戏剧毫无疑问应该在这座顶天立地的建筑上面表演。刚结束了一部戏剧,伊别申说,那么平凡的戏剧是不应该搬上宏伟壮观的舞台的,这个舞台只适合表演伟大的戏剧,你们看看周围有多少观众,他们都擦亮了眼睛看热闹呢,故事可以让所有光人陶醉、沉迷,这才是虚构的魅力。

伊别申对着沉默的格林以及含情脉脉的罗曼妮和勒芙讲述他的喜剧构想。我已经写好了第一章,正想把这个故事搬上舞台,伊别申说,怎么样,你们有没有兴趣跟我一起表演戏剧?格林出乎意料地点了点头,而罗曼妮和勒芙竟然也答应了,当伊别申看向我,我只好耸耸肩表示尽力而为。前往舞台的路上,格林走在我前面,我没有问他为何会答应伊别申的请求,我想在我和伊别申离开R形立体几何期间,格林也许经历了什么,以至于对他所崇拜的狄俄倪索斯产生了质疑。伊别申哼着歌谣。歌谣的最后一句让他觉得每一个光人都有权利扮演戏剧的主角,因此他才决定由自己来扮演狄俄倪索斯。

攀爬到舞台中央,我开始感到胆怯和忧伤,伊别申将写满歪歪曲曲金色文字的手稿递给我们,故事以狄俄倪索斯为叙事中心,整个篇章的内容都是伊别申在表演,他扮演狄俄倪索斯向我们讲笑话,我们只需站在一边耸耸肩,表示他的笑话并不好笑。事实也是如此,那些笑话并不好笑,第一幕戏剧表演完,舞台上,只有伊别申始终大笑不止。

从舞台下来,伊别申依旧兴奋,对自己的夸张表演感到满意。完美的开始,伊别申说,狄俄倪索斯看见这一幕戏剧想必会愤怒不已,我要做这个白色空间的叛逆者,打破世界原有的模样。

伊别申哼着歌谣走远了,他要找个隐秘的角落继续写戏剧的第二幕。我已经能够想象当我们第二次登上舞台时会遭到怎样的谩骂,第一幕演完,舞台下的光人已经在骚动,随时向我们发出嘘声,而真正诋毁狄俄倪索斯的内容还未上演。格林在地上比画,我终于还是没忍住,问他为何要参与伊别申的戏剧表演。我们是一个集体,格林说,他的戏剧已经成为定局,无法改变了,表演是他的愿望,我不过是成人之美,举手之劳。

舞台上,格林并非一无所获,他发现了一个秘密,狄俄倪索斯空间的立体几何并不是胡乱堆放的,而是有其顺序和规律,能够拼凑成文字。狄俄倪索斯的手稿是真实存在的,格林说,不过不是立体几何上的文字符号,这些立体几何才是最美的语言。

伊别申从远处走来,他已经变了个模样,身上流淌的颜色稀薄混乱,尽管疲惫,依然难以遮掩他的兴奋。他已经创作完第二幕戏剧,他花费了大量的光芒。该上舞台了,他说,第二幕会比第一幕出彩。

有了第一幕表演的经验,伊别申准备得更加充分,当我们爬上舞台中央,他先是介绍了我们团队,然后介绍他那部戏剧,他的戏剧名为《喜剧》。伊别申把手稿交到我们手中,我们的戏份依旧不多,其实,伊别申寻找演员的时候根本没必要花费心思去说服别的光人,他完全可以搬几块石头或者几棵树到舞台上,因为我们的角色跟石头和树没有太大区别。

为了凸显角色形象,伊别申给自己换了一个造型,把脸蛋捏得丑陋无比,身上长满了刺。他很快就沉浸在戏剧里,不能自拔,喋喋不休,忽略了作为石头和树的我们,对着前方的观众以及白色空间里数不尽的立体几何演讲他精心准备的笑话,所有笑话讲完,都没能引起观众发笑,只有他自己捧着肚子狂笑不止。

伊别申独自狂笑的间隙里,我发现他达到了他想要的目的,成功地把狄俄倪索斯丑化了。只是看着他滑稽的模样,我首先想到的并非狄俄倪索斯,而是伊别申本身。站在舞台中央,我痛苦不已,悲剧降临在我的朋友伊别申身上了,悲剧在吞噬他的光芒。

直到落幕,伊别申笑不动了,他没有了一丝力气,我和格林架着他离开舞台,原本高大魁梧、阳光明朗的伊别申变得虚弱不已,他没有多少重量,我们像提着一个坠落的纸风筝把他安放在A形立体几何脚下。格林坐在一旁神色凝重,我知道,他在舞台上俯瞰大地的时候又有所收获了,伊别申盛情表演的时候,他全程盯着前方的立体几何,想必他已经解读出某些句子,而这些句子彻底改变了他原有的观念。

假如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事物都是假的,你会相信吗?格林转过头来问我,就连你和我坐在这里谈论世界是否真实这个画面都是假的。我问格林为何这样说。立体几何拼凑出来的结论,格林说,这个空间里有一个洞口,光就是从那里照过来的,看不见的地方还有一张二维图,光穿过二维图映照出了三维立体,也就是说目前我们所能看见的一切,都是虚假的幻象。

格林的这番话把我说得哑口无言,我只好愣愣地看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格林说,我们被困在这个天体里,那些巨大的流动的立体几何,构造了一个密封的牢笼,通过不断反射光,把光永恒捆绑在一个空间里头,我们本应该有更多的自由,但我们所有的去路,都被立体几何挡住了,它们把我们折射到其他立体几何上,如此循环往复,以至于我们始终在原地踏步。这便是狄俄倪索斯手稿的内容,手稿不过是方法论,一个问题解决了,又出现另一个问题。

如此说来,这个空间的设计者也算是费尽心思,做到了极致,首先把流浪的光吸引到洞穴里头,通过二维图赋予光三维立体,再让立体几何把光留住,让光人活在虚构与谎言的永恒图景上。再精密的设计都会有缺陷,格林说,我们必须站在高处继续观察这个世界,想办法从立体几何阵型中逃脱。

洁白光亮的立体几何,如无数水晶,这些立体几何是否是某个巨大天体的星环,是某个古老天体被引力撕裂后留下的碎片,被更高维度的文明设计成文字方阵,用以保留光粒子?我晃晃脑袋,我的思维无法跟上格林,我的视野限制了我的思想,假如这个空间的设计者用故事和谎言将我哄骗,把我关在笼子里,我也不会有觉醒和革命的精神,我只会独自悲伤,并非因为自身的困境,而是为设计者的宏伟装置。

感激格林没有对我隐瞒他的发现,让我获得了灵感,我已经想到了故事的构架,当这个构架足够清晰,我吃惊地发现,我要创作的戏剧其实是在书写我本身。

休想用甜蜜的谎言把我关在这寸草不生的监狱,格林反复念叨着,休想用甜蜜的谎言把我关在这寸草不生的监狱。

3

伊别申也许对喜剧有某种误会,喜剧的创作远比悲剧难,创作喜剧需要真正的才华,博得观众的笑声远比博得观众的眼泪难。我就从来没有看过伟大的喜剧,因此我总是悲伤。

舞台有时候并非为英雄准备,有时候也留给烈士。伊别申晃晃悠悠地走到舞台中央,给观众鞠躬敬礼,然后简单给我们介绍角色内容,每一幕戏剧我们的戏份内容都没有太多差别,就是扮演不快乐者,我们完全是在本色出演。可怜的伊别申,他身上的光已经不能维持他夸张的神情和动作,只能勉强填充他的身体轮廓,使他看起来有鼻子有眼。伊别申扮演的狄俄倪索斯正在走向山穷水尽,由于无法让观众欢笑,他陷进了无止境的抑郁的深渊。

站在高处竟然能感受风,那是我在狄俄倪索斯空间第一次遇见风,我忍不住闭上眼睛张开双手。风能让我停止悲伤,回想起遥远的过去,只是我的过去实在太遥远,需要找个角落独自回看。回望是一个虚无的过程,而我从不认为虚无毫无意义,即便是表现主义者伊别申,他也不认为回忆毫无意义,陷入困境的他在回溯过去讲过的笑话,企图让自己快乐一次,他的第二人格同样失败了。惊慌失措的他对着我和格林发出疑问,快乐是什么?快乐到底是什么?

我他妈的更不知道快乐到底是什么。

随着伊别申的倒下,第三幕戏剧宣布结束。我和格林再一次架着他从舞台上下来,这一次我们没有听见背后的唏嘘声,反而是沉默盖过了所有的声响。伊别申没有达到丑化狄俄倪索斯的目的,反而创造了一部悲剧,那跟他身上流淌的颜色截然不同的故事氛围索然无味,却因为粉身碎骨的姿态产生了强烈的反响,也许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毁灭自身来揭露这个世界的谎言。

把伊别申放到地上,光粒零散的他犹如一摊浑浊的水。我问他,你的戏剧还有第四幕吗?伊别申抬起头来看着那个他已经不能独自爬上去的舞台,如果他把戏剧的最后一幕写出来,那么他就没有了表演的能力,他将化为透明人,化为乌有。伊别申摇摇头,放弃为这部失败的戏剧作一个结尾。他笑着说,观众已经清楚结尾是什么了,我想把这部分笔墨留下来。

我不知道伊别申留下这部分笔墨做什么,也许就保持当下这个形态,目睹狄俄倪索斯空间走向末日,或许再创造出别的戏剧之外的文章。我随着伊别申躺下,天空中的立体几何在快速旋转,四周又响起了那首歌谣,我赶紧拉着伊别申站起来,以为狄俄倪索斯会再次带着七色光降临,那样的话伊别申就可以挤到立体几何旋转的中心去重新为自己涂上颜色。立体几何快速旋转却没有引进任何的光线,只有一阵阵的风,几乎将伊别申身上的光粒子吹散。伊别申躺在地上大笑。他生气了,伊别申说,他喜欢玩弄棋子,终于还是被棋子玩弄了一次。

对于这个从来没有风的空间,风非常难得。格林异常兴奋,他认为洞口已经开启,风通过洞口吹进来,风会动摇原本按规律流动的立体几何,那就有可能把牢笼的结构破坏,只要有一丝缝隙,光就能够从这个空间逃出去,只要找到洞口格林就有走出去的勇气。疲惫不堪的伊别申不再光芒万丈,格林捧着他的手掌。他说,伊别申,伟大的伊别申,是你用刻骨铭心的词句打开了那个洞口,你是伟大的先驱,你看到了更远方,你可以永远闭上你的眼睛了,作为先驱,你可以倒下了,接下来的路,我来替你走下去。

我相信格林已经知道如何找到洞口,他解读了那么多文字符号,掌握了狄俄倪索斯手稿的大致内容。我低下头去问伊别申,你的结局会是什么,你要怎么利用这所剩不多的颜色?伊别申睁开眼睛看着我,看得我眼泪横流,这个表现主义者,把他的喜怒哀乐都奉献给了戏剧,他不在乎格林所说的,是他的戏剧表演让洞口开启,他只想继续表演下去。伊别申翻过身去背对着我,他决定用最后的颜色写一封信,然后把这封信和前三幕剧本一起投进黑洞。信是这样写的:

狄俄倪索斯先生:

创世者以及最伟大的戏剧家,我在想,也许你书写的伟大戏剧不止一部,因此狄俄倪索斯空间也不止一个,你出色的虚构才华,把我们都骗到了经过你精心设计的迷宫中,你给予我们虚假的生命以及真实的故事,你是一个出色的工匠。你引诱了在太空中流浪的光,来做你的故事角色,然后用无数个故事将他们套住,永恒捆绑在空间里头。

故事不能真正套住一个角色,也许角色的动作和语言都已按照你的设定进行,但你依旧不能套住每一个角色,角色有其思想,总能在你疲倦的时候、在你沉迷的时候脱离你的控制,改变故事的发展。创作了无数个故事的你比谁都清楚这一点,由此可以推测,你虚构的所有故事当中,都有不接受你控制的角色,他们在你创造的空间里自由发挥,他们破坏戏剧的故事生态,从而毁灭你创造的空间,是这样吗?

请收下这份不完整的剧本,收下这封信,当有一天,你虚构的角色在故事里把你嘲笑了一番,你心里肯定不是滋味,因此你会置他于死地。请原谅我的冒犯,狄俄倪索斯先生,同样是戏剧创作者,我们本本分分虚构故事,你将我写进你的剧本里,我把你写进我的剧本里,相互为棋子,如此而已。毕竟,作为英雄主义者,总不能碌碌无为,那首歌谣不也是这样唱的吗,写一部戏剧作为追悼词,我们都是狄俄倪索斯……

1

黑洞吞下伊别申的手稿就像喝下一口水,波澜不惊。伊别申化为透明人在我们眼前消失不见了,他失去了灵魂。我们有时候不知道他身在何处,是否跟上了我们的脚步,我们正在离开A形立体几何,把舞台让给后来者。格林走在最前面,他带我们去寻找狄俄倪索斯空间的洞口,他大步往前走的时候,我为伊别申的牺牲暗自悲伤,身边失去了一个能说会道的角色,也没有谁再哼唱那首名为《狄俄倪索斯》的歌谣,我感到孤独。

罗曼妮和勒芙再也无法体会孤独了,她们过于用情,两个身体交融在一起了。我和格林曾尝试将她们分开,但她们的颜色是那么的暖和、烂漫,是那么的相似,以至于我们根本没办法区分。融会在一起的罗曼妮和勒芙让格林气愤。他一边梳理她们的光粒一边斥骂,你们这样根本不尊重规则,你们在走向毁灭。罗曼妮和勒芙没有把格林的话听进去,她们已经把外界遗忘,正如格林所说的,她们正在走向毁灭,当两个光人彻底融会在一起,她们会吞噬掉对方的光,从而改变彼此的颜色。

无可避免要走向毁灭,格林放弃了罗曼妮和勒芙,不再刻意去分开她们。就让她们走向毁灭吧,格林说,我要去寻找洞口了。但我不能忍受伊别申化为乌有后还要失去罗曼妮和勒芙,作为一个俱乐部,一个集体,我们不应该放弃彼此。尽管我已经无法区分哪一部分是罗曼妮,哪一部分是勒芙,我还是将她们捆绑在一起,牵引着跟在格林身后。

格林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谨慎,仿佛走错一步就会一直错下去,就会错过洞口所在位置。每一个游戏都有胜利者,游戏还在继续就说明胜利者尚未出现,格林说,我们正在接近洞口,走出洞口,才是下一个关卡。俱乐部里,只有我和格林清醒着,并且能够清晰表达,由于看不见伊别申,我并不知道他有没有跟随我们走下去。对我而言,洞口的意义不大,游戏结束以后还有下一轮游戏,在这个关卡是要创作伟大的戏剧,到了下一轮游戏也许就是要创作一部伟大的小说,无聊至极。

格林否定了我的观点。他说,每一轮游戏都有通往下一个关卡的钥匙,洞口就是一个优美的句号。不可否认,格林条理清晰,他已经掌握了这个空间的规律,他只需要找到洞口,这轮游戏就得宣布结束。他一步一步向前探索,每向前走一步都经过深思熟虑,我拖着罗曼妮和勒芙的合体跟在他身后不知走了多远,直至走到一个风很大的地方,格林停了下来,他张开双手,任风将身上的光粒吹得混乱。我们找到了,格林说,风是最好的引路者。

前方是一个M形立体几何,风正是从那里吹来的,根据格林的推测,空穴来风,风口就是狄俄倪索斯空间的出口,M是一道拱门,可以摆脱引力通往太空。格林在前方跳起了舞,用流畅的舞步向M形立体几何靠近,风不时将他吹得脚步踉跄,依然无法改变他的方向。

风几乎把格林吹得魂飞魄散,他像一个摇摆不定的气球,当他终于触摸到M形立体几何中间那根结实的柱子,风停了,格林绕着M形立体几何转了一圈,发现M形立体几何跟其他形状的立体几何没有太大区别,风是从M形立体几何后方吹来的,M形立体几何并非洞口,洞口还在遥远的地方。

格林失去了方向,当他站在M形立体几何前,他不能判断风从哪里过来,因为风从四面八方吹来。他想继续寻找洞口,却无从下脚,他一度还以为自己走出了狄俄倪索斯空间,因为只有走出了洞口才能感受到四面八方的风。对于丝毫没有改变的环境以及自身状态,格林大为光火。他对着天空大骂,去你的狄俄倪索斯。

M形立体几何就在我身前,仿佛一扇门,一扇不通往任何地方的门。我在M形立体几何前坐下,将牵引了一路的罗曼妮和勒芙安放在墙边。我已经无法辨别她们的模样,失去感知的她们在疯狂吞噬对方的颜色,然后转化成新的颜色。风是难得的动静,说明狄俄倪索斯空间是留有活口的空间,并非密封空间。风能够增强情绪与感知,因此我在风中显得格外舒适。我又想起了我的戏剧创作,我已经写下了三个句子,我该继续写下去了。如果格林真能找到洞口,在他抵达洞口之后,狄俄倪索斯空间想必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那时候我可能难以再完成我的创作。我想吟唱那首名为《狄俄倪索斯》的歌谣,生怕风将歌谣带到格林耳中去,于是又把唱歌的念头按了下去。

戏剧创作也不过是虚构故事设置游戏。我终于明白了伊别申在化为乌有之前说的那些话,那首每一个光人都会唱的歌谣已经在说明这个事实,在我们走向毁灭之前的所有举动和所有对话都是被精心设计的。也许狄俄倪索斯能够通过光的颜色控制光人的情绪,但是他没有能力控制我们的心理活动,同样,活在我戏剧里头的角色,他们在想什么我也一无所知。或许这是戏剧创作唯一的意义。

写完第一段话,我已经感到疲惫,比漫长的行走还要疲惫。我身上流淌着紫黑色的光,因此我觉得我的书写更像创作,当初伊别申写下金灿灿的文字,更像一部宣言。戏剧的开头已经注定了故事的走向,就如格林一直想要找到的洞口,那是终将抵达的地方。我为戏剧的开头感慨了很久,这将是我作为光人一生的故事,我将会以组织的名字来为这部戏剧命名——《狄俄倪索斯俱乐部》。

2

写到这里,格林走过来怒斥我。他说,明知道写戏剧是一个谎言,还要花费心思做这种蠢事。格林看见我身上流淌的颜色已经暗淡了许多,有些恨铁不成钢。俱乐部里,伊别申化为乌有了,罗曼妮和勒芙已经失去意识,而我还要走伊别申走过的路,格林觉得我是执迷不悟。

摊开双手耸耸肩,我瘫软在地上,世界在快速转动,我终于理解了那首名为《狄俄倪索斯》的歌谣,我写下的这些文字是我呕心沥血的产物,它们是优美的,它们并非虚无,而是永恒的实在。那么,你的计划又是什么呢?我问格林,你在这个地方琢磨好久了,是该有一个继续走下去的方向了吧?尽管我花费了不少的颜色,我相信自己还能走到空间的尽头,如果那里真是洞口,我会把故事留在洞里。

格林低下头,下一步该往哪里走,他没有方向。他把希望寄托在M形立体几何之巅,就像当初在A形立体几何舞台上那样,他需要远眺,需要更广阔的视野,需要立体几何给他新的指引。格林像吸盘攀爬在光滑的白色柱子上,壁虎一样扭着身子朝高处攀爬。他的形态出乎我的意料,他是一道碧绿色的光,他做任何事情都有恒心,即便挫败了也能沉住气。

只要站在洞口,洞里面所有光人都会变成你的模样。我扭过头去,看见是罗曼妮和勒芙的融合体在说话,那个重新组合的光人说话的声音不像罗曼妮也不像勒芙,我难以分辨其性别,因此,后面提及这个光人,我都将用“其”来指代。其色彩斑澜,充满智慧,没有形成两条腿,无法行走。其身上流动的光,我一时找不到适合的词汇来形容和描述,其美丽已经超出了我的才华能表达的范畴。

只要站在洞口,洞里面所有光人都会变成你的模样,其重复说,光从洞口进来,里面全是你的影子,无数个你在闭塞的空间里,向左向右向前向后都是你,太好笑了。这个罗曼妮和勒芙融合而成的光人显然是新的个体,我问其姓名,其不经思索就说,其名字为赛特。其一刻不停地说着话,仿佛刚学会说话的孩子那般,说话对其来说是新鲜事。格林已经爬到半空,他还得继续往上爬,地上就我和赛特,我身上的光粒尚未将空白的部分填满,因此我异常疲惫,赛特无休止的讲话我没听进去几句。

暂停一会儿,我说,我已经没有太多力气记住你说的话了,但你肯定是一个新的角色将要进入我的戏剧创作当中,所以你要说得慢一些,好让我把你说的话写下来。赛特是个天真烂漫的孩子,其听了我的建议,降低了说话速度,对于能够成为我戏剧中的角色,其感到特别兴奋。这好比把我推向洞口,赛特说,假如每个光人的剧本里都有我,那我就是站在洞口的那个,全世界都是我的影子,我就是狄俄倪索斯。

赛特身上的光粒子携带着其诞生之前的记忆,其自身并未经历过的很多事情,甚至连罗曼妮和勒芙都没有经历过或者不了解的事情,其了解得异常清楚,连细节和对话都能够完全复制。是风把所有秘密告诉了我,赛特说,风无所不知。我毛骨悚然。赛特替代了伊别申,在我身边哼唱起我始终没勇气去唱的歌谣:为度过而度过,为角色而演戏,以血为墨水,以骨骼为笔,写一部戏剧作为追悼词,我们都是狄俄倪索斯……

孩子才是最优秀的创作者,赛特便是这样一个孩子。赛特说,狄俄倪索斯空间是流动的空间,只要站在原地不动,就能抵达狄俄倪索斯空间的任何一个角落。赛特总问我的戏剧写得怎么样了,是否写到了其出现。其对自己的诞生不感兴趣,不在乎罗曼妮和勒芙谁是其母亲,谁是其父亲,但其在乎自己在别的光人所创作的戏剧中是怎样的角色。

于是我和赛特讨论起戏剧创作和戏剧表演。还是那个最根本的问题,什么样的戏剧才是最伟大的戏剧。赛特说,这个问题没有意义,因为最伟大的戏剧永远都是下一部。至于戏剧的舞台表演,赛特认为舞台本身就是艺术,只要有角色站在上面,就是一种表演。在睿智的赛特面前,我常常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其观点,我们之间的对话断断续续。

我马上就要化为乌有了,我对赛特说,我将用尽每一滴颜色,拼凑成文字,那会是永恒的实在的故事。赛特说,所有的虚构都不实在。我坚信故事是一种实在。赛特听说我将要化为乌有,便不再催促我把戏剧写完。其知道我曾经有过一个名为伊别申的朋友,一个已经化为乌有的朋友,赛特能够看见透明人,其第二次提及实在的时候,竟然同意了我说的故事也是实在这个观点,其还说,透明人也是实在。

并非化为乌有,赛特说,那个名叫伊别申的家伙,他写了一部出色的喜剧,喜剧的终极目的并非逗观众笑,喜剧的终极目的是反讽,伊别申是一个实在,他的故事也是,只要站在舞台上,他和他的喜剧都是成功的艺术。我为赛特的话感动得热泪盈眶。

所有具备故事的事物都具备生命,这是赛特的话。其认为风是陪伴其嬉戏玩耍的孩子,风吹过所有的地方,了解这个空间的每一寸土地,清楚狄俄倪索斯空间所发生过的所有的故事。风包裹着我虚弱的身体,我仿佛能够听见风的语言,但是风的语言细碎,我不清楚它到底跟我说了什么。我没有赛特那样敏锐的感知能力,我是一个将要呕心沥血的光人。

格林已经爬到M形立体几何的顶端,站在最高处呼唤着,让风告知他,洞口在哪个方向。高处的风很大,格林仿佛马上就要从灯芯上脱离的火苗。他没有成功,迟钝的感知能力无法识别风的语言,格林选择放开双手,纵身一跃从M形立体几何的顶端跳下。与地面接触的瞬间,他变成了一团绿色的水状物,水状物重新构造出他的躯干。

就那样,格林说,狄俄倪索斯把路藏起来了。

3

格林再一次陷入迷惘。

风还在吹,那种冰凉的感觉异常舒适,跟风玩耍的赛特在不远处摇摆着,格林这才注意到赛特的存在。格林从地上坐起来,看着赛特身上的颜色,感到不可思议,他没有见过如此与众不同的美丽的颜色。当从我口中得知赛特是罗曼妮和勒芙的结合体的时候,格林顷刻变得面无表情,他斥责赛特是非自然产物,是对自然法则的违抗,他对赛特不屑一顾。

赛特能够洞察格林的内心。我并不在乎我的诞生,就好像第一个光人是怎么出现的,做这样的考究会有无穷尽的答案,赛特说,既然都是光映射的立体图像,也许是两个符号黏在一起造就了我这副模样,理论上,我们都是同一产物。格林不予理会,作为绿色光人,自然法则是他恒久不变的信仰。

赛特想要得到格林的注意,想获得所有光人的目光,想存在于每一个光人的剧本里,只有这样,才能够在狄俄倪索斯空间里无所不在,其想要成为狄俄倪索斯空间的幽灵,能够与狄俄倪索斯相提并论的幽灵。于是,其对格林说了一番话,使得格林勃然大怒。赛特说,在流动的空间里,所有旅行都是多此一举,作为永恒的光,只需站在原地,所有事物都会来到身前,通往外部的洞口也是。

格林显然无法站在原地等候洞口自然出现,地表的流动速度过慢,尽管他有恒心,而答案的吸引力会把他的耐心一点点吞噬掉。因此,格林指着赛特大骂不止,赛特却大笑起来,说了一堆理论来证明其分析没有错。格林从赛特口中听出了其中的合理性,因此尽管厌恶赛特,尽管愤怒,但只要是他可以利用的线索,他都会紧紧捉住。格林让赛特指出洞口所在的方向。我已经等不及了,格林说,你告诉我,洞口在哪里。赛特摊开双手说,我也不知道洞口在哪里,风从来没有跟我提起过,风跟我一样,不在乎自己从哪里来。

格林认为赛特在绕圈子,为了从赛特口中得到洞口的方向,格林软硬兼施,逻辑谨慎的赛特始终没有说漏嘴。后来,格林发现了一个规律,风吹到赛特身上的时候赛特身上晃动的光会呈现一个线路斑纹,线路斑纹的走向就是风向。于是他把赛特捆绑起来,推到M形立体几何前,根据赛特身上的线路斑纹找到了风向。

向右,格林对我说。他牵引着赛特往右走,M形立体几何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他将M形立体几何抛在身后,就好像抛弃一座破房子。赛特被捆绑着失去了自由,但是其毫无办法,其光拥有出色的思维逻辑,而行动能力为零,这也是他愿意留在原地等待洞口出现的原因。没有行动能力,你谈何自由,格林斥骂赛特,我把你拉到洞口,能够看一眼洞口是你的运气,否则你将在原地僵化成石头。

也罢也罢,赛特说,本以为我是出色的演员,没想到我只是一个风标。格林打断了赛特的话。他说,别以为你装作天真烂漫就能蒙骗过关,你有出色的口才,但是你没有行动能力,你想要成为所有光人戏剧中的角色,不过是以另一种方式抵达洞口,我不会让你得逞,站在洞口的那个,将会是我。

格林的一席话让我恍然大悟,原来成为所有光人戏剧中的角色也能抵达洞口,我不由得想起赛特刚苏醒时说的第一句话:只要站在洞口,洞里面的所有光人都会变成你的模样。

赛特果真是一个出色的演员,利用天真烂漫的颜色把我欺骗了。我已经进入其圈套,并在我的剧本里写下了其名字,描绘了其模样。虽然我的目标是记录所有在我眼前出现过的光人和故事,想到赛特最终的目的,我依旧感到心寒和悲伤。所幸格林看穿了其阴谋。思维逻辑以及语言层次都在普通光人之上的合成光人,很难相信其目的的纯粹性。

往右,赛特说。每当前方遇到障碍物其都会大喊往右,格林通过赛特身上的线路斑纹也判断风是由右边来的,赛特所交代的方向,不过是想获得格林的信任和好感。赛特曾哀求我解救其,但其用谎言来伤害我,我对其失望透顶,更何况我根本无法改变格林的做法。面无表情的格林掌握了风向,就不需要赛特的主动交代,他拖着赛特走在前面,我紧紧跟在他们身后,我已经无路可去,只好继续走下去,直至身上的颜色被我用尽。

漫长的行走中,我看见了周围环境所发生的变化,风已经没有那么猛烈,按照赛特的意思,那是因为我们行走的速度习惯了风的阻力,从而觉得风没有那么强劲。几次往右的行走后,出现在眼前的立体几何变得残缺不全,光滑洁白的表面出现了裂缝和斑点。格林也留意到了周围风景的不一样,但他依旧镇定自若。路上没有再遇见其他光人,无法行动的赛特和孱弱的我根本无法干预格林的作为,只要继续往前,他就能成为第一个抵达洞口的光人。

天空中出现的彩云足以证明我们在接近洞口,我感慨自己走了如此遥远的路,在行走的过程中,我反复回看自己写下的文字,好像反复经历那些故事,反复做方程式,疲惫不堪。故事果真是一种实在。

走到一个倒V形立体几何前,风完全停止了,格林再去观察赛特身上线路斑纹的形状,已经不能获得任何信息。这是个无风之地,赛特说。格林谨慎地将我和赛特拦在身后,他意识到,我们已经抵达洞口。倒V形立体几何是所在地唯一的建筑,上面有几条巨大的裂缝。格林朝倒V形立体几何走去,看着他碧绿色的身姿,我竟有种故地重游的感觉。格林徘徊许久,从倒V形立体几何中间穿了过去,随后消失不见了。

格林从倒V形立体几何里消失后,游戏宣布结束。

空间的流动停止了,黑洞也全部消失。这就结束了?赛特摇晃着身子自问。黑洞已经拒绝所有的投掷,所有尚未投出去的剧本都将烂在自己手里。赛特突然转过头来跟我说,你的也是,但请你务必存放好剧本,那是我第一次被写进戏剧里,是我的第一个实在。我眺望格林消失的地方,倒V形立体几何我好像在什么地方看见过,当我走近才发现,那是我们曾经表演戏剧的巨大的A形立体几何,只是A形立体几何的下半部分已经被地表吞没,只留下舞台之上,形成一个三角形洞口,舞台与地面平行,整个大地都变成了舞台。

尽情表演吧,我对赛特说,我们正在舞台之上。赛特兴奋不已,开始无休止地说话,或者歌唱。我试着像格林那样穿过洞口,但是我并没有消失,这个已经停止转动的天体也没有再发生任何改变,游戏的胜利者只有一个,格林毫不留情地将我们抛下了。回想这一路上,我们遇见的每一个立体几何都不是偶然,所有的路都是必经之路,游戏设计者早已为我们做出安排,包括让格林走出洞口成为最终的胜利者。

天空流散着不同颜色的粒子和线条,是光,光映射出万物。时间与空间是融合的整体,作为完整的光点,我想,未必非要抵达最高维度才能看透宇宙的结构,光作为宇宙的一个极小的部分,也能够透射出宇宙的面貌,作为光粒子的组合体,我们迫切想要知道宇宙的真相,却未能认识自己。

黑洞是这个空间的窗口,如今所有窗口都关闭了,这是一个被遗弃的盒子,游戏结束后,原有的模型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大多数者都只是胜利者走向光明的台阶和牺牲品。跑出洞口的胜利者并非救世主,相反,他摧毁了狄俄倪索斯空间。胜利者是格林也无可厚非,他也许知道走出洞口的后果,他毫不犹豫,他的信条是优胜劣汰,适者生存。

倒V形立体几何四周陆陆续续围过来许多光人,当地表不再流动,才发现狄俄倪索斯空间是如此狭小,光人轻易就聚集到了一起。是白光蒙蔽了我们的眼睛,使进入我们视野中的都是幻象,眼睛并不始终提供实在的映像,有时也是说谎者的帮凶。

拍拍赛特的肩膀,其忙着跟所有经过其身边的光人说话,企图在他们的观念中留下印象,其认为那是抵达永恒的方式,真正的消亡是宇宙中关于你的记忆都不再存在,甚至连刻在石头上的名字都被风雨摧残的那一刻。我说,我该走了,我想离开原地到边缘去看看。赛特满不在乎,其倾尽所有才华跟从身边经过的光人交流,其同时跟无数个光人交流,其应付自如,无可奈何的是,失去了意义和价值的光人已经无心创作,他们的故事随着谎言被拆穿而破碎了。

只要保持行走,最终总能走到尽头,这本该是植入我细胞中的观念,却不知在何时从我的记忆中消失不见了。光人都在朝倒V形立体几何走去,那是狄俄倪索斯空间仅剩的立体几何,那是他们唯一的方向指引。我不需要灯塔,我只有一个方向,那就是前方。

在没有时间概念的行走中,狄俄倪索斯空间的边界终于出现在我眼前,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世界的边缘,对面也许是另一个世界,也许只是一片虚无,但无关紧要,我站在了世界的极端,我无法向上跳太高,也无法向下坠落,只要没有枷锁将我困在原地,我就该向往所有的边缘。

狄俄倪索斯空间的尽头空无一物。

这就是故事的结局。

我用所剩不多的颜色写下这样一句话,作为戏剧最后一幕的开端。从狄俄倪索斯空间的边缘离开,我想找个地方为我的戏剧收尾,不管黑洞是否存在,我创作这部戏剧不是为了投进黑洞换取意义和价值,我并不打算让黑洞里面的审判者来审判我的戏剧。黑洞通向的,也许是万丈深渊。

狄俄倪索斯空间正在沦陷,这个白色的天体即将分崩离析,原本光滑的表面出现了裂缝,光人乱成一团,企图找到出口离开这个天体,或者实现本体的转化。他们想必不是要转化成文字,而是转化为更高级的生命,可以在更高维度上俯瞰狄俄倪索斯空间。

没想到能再次遇见“诗人”,那时我身上的颜色已经将尽。“诗人”依旧保持着那副不衰的样貌,他终于达到目的,看到了狄俄倪索斯空间的末日。“诗人”对我说,朋友,请不要悲伤,所有的形态都逃不过消亡,因为死亡的存在,世界终究还是以悲剧收尾,无论我们是实体还是光的投影,除了完成游戏实现升华,死亡也是一种转化方式,我们正是这样一次次转化而来的,无需为转化方式唉声叹气,我们无可避免将再一次化为乌有。

“诗人”挥一挥衣袖扬长而去,他已经没有任何秘密要告知我,一个即将消亡的空间不需要秘密。在我即将画上句号结束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是一个人形轮廓的透明影子,我知道透明人能够看见透明人,而即将成为透明人的我看见的正是伊别申。

伊别申的出现让我激动不已,就算马上化为乌有,我也能够找到陪伴。我问伊别申,你去了哪里?你没有跟在我们身后。我指的是我们最后一趟寻找洞口的旅行。伊别申说,我一直都在这个地方,在舞台上,我从来没有停止过我的表演。伊别申在舞台上把他的戏剧表演了上百遍,在他眼中,表演是一种修行,只要足够诚恳,就能成为戏中所写的那个角色。

伊别申问我的戏剧写得怎样,是什么样的故事。我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我说,戏剧名为《狄俄倪索斯俱乐部》。伊别申大概明白了其中的内容,没有再问下去。他说,戏剧家应该热爱表演,即便舞台即将要坍塌,舞台无处不在。

尽情表演吧,伊别申说,美丽的谎言,也是一个好梦。他唱起那首曾经欺骗了无数光人的歌谣:为度过而度过,为角色而演戏,以血为墨水,以骨骼为笔,写一部戏剧作为追悼词,我们都是狄俄倪索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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