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 李天葆
奇窄无比的轻快铁车厢里,窗户贴上广告,花花斑斑,很是缭乱——从缝隙望出去,底下大块黄土挖出巨坑,宛然山壁坍塌,云天里伸出一只手倒扣个碗在这里;又似考古学家觅着了文明前遗迹,里头有史前生物出土;抑或古国埋下的墓穴,静悄悄等着窥探天日。严初七笑道:这一带还被当作历史古迹,不得碰,可是十九世纪英国式监狱,到底敌不过金钱的魔力……站在对过的萧润蓉,也不搭话。她知道严初七总爱品评周遭大事——此区闹市老城,旧时童稚所住之地,再市井亦有一种亲切感。黄龙坑旁边是一栋陈年公寓,棕褐底色已然刷上一道道鹅黄斑条,远看似一只大黄蜂标本,钉死在半空中。初七低语:动土不久,就传出事了……润蓉笑问:闹鬼?初七微微诧异:你也听说了?她点头:稍稍知情的,想必都觉得是这些谣传……城里古老的阴湿昏暗大牢,爬满了墨绿色苔藓,一堵灰哑色围墙矗立已久。上世纪有名的江洋大盗,曾在此问吊身死,更有为数不少在政治上被列为危险人士的,被悄悄地关进去,名字和头像经常在老戏院开场时的幻灯片中浮现,穿插一两句群众垂注,“任何人知其下落,敬请联络警方”,这样的官方词语,也成了烟尘往事。严初七得意洋洋,继续卖弄其内幕新闻——财团是花了时间的,找来精谙术数命理人士,算了又算,后来请来法师超度……润蓉哦了一声,问了:场面可大?初七神秘一笑:凌晨才开坛,稍有名气的都被请来了。密宗的、净土宗的、茅山教的,各施其法……润蓉摇头:夸张呢。她回应得简单扼要,也不知初七可否了解她其实兴趣不大。
然而萧润蓉立于车厢,见大黄蜂似的公寓缓缓被抛至远方,不免惆怅。润蓉早些年当实习记者——如今想起,也只有那时葆有天真的幻想,才会认为无冕皇帝有着无限浪漫。她为了询问南洋日治时期的二三事,来到老祖屋:是家里堂叔介绍,说是同宗的萧之勤先生是个专家,还附带一封引荐信来。来到楼底,只觉得暗无天日,尿臊味避无可避,全是恣意流窜——润蓉几乎要掩鼻而行,但想着不欲别人以为她是初来乍到的外人,也就忍住。一地里的摩托车挨挨挤挤,仿佛一到深夜即飙车,化身夜游神。有妇人在洋灰地里捡起纸皮,踩扁汽水铝罐,还斜睨一眼,打量她。润蓉闪进电梯,四壁皆是涂鸦,无一处是净土——后来之勤先生呵呵笑道:都是这样,这里的人没有什么文化。他年纪倒不大,留一头披肩长发,穿白色长袖衣,大概因有女客来了,临时换上,细看是个瘦削男子,说话托一托眼镜,有些书卷气——许多年前这还是褒义词。坐呀,他腾出一张圈椅,没处放,摆在阳台。润蓉也不客气,坐下,却觉得坐在暮色里,远远太阳如半溶的金黄液体,溅得整个天空尽是,也像一把黄伞晃悠悠迎过来——城市的日光随时沉没,人声嗡嗡嗡浮上来,热带喧嚣之气息扑面而来,叫人有些不安。萧之勤寻出日治时代的香蕉钞票,让她看——风扇呼呼来回转,一望过去,一侧的房间半掩住,不时见印有大朵碧绿荷花的门帘晃动……门缝有微光,隐隐似有人在叫唤,阿勤,阿勤,是道地的广府话。嚟啦,萧之勤应了,打开门。润蓉略微看,也只是礼貌的一瞥:大床上,一个老人坐起身来,腰后自有靠枕,两手撑住,喘着气,叫道:阿勤,攞杯茶过我饮,口渴。昏黄灯影映在床铺,一边荷花门帘被撩起来,老人短裤管内,露出两只半截大腿,底下尽数被切去。润蓉笑道,老先生,您好啊,打搅啦。老人勉强一笑,好啊,真系不好意思,我不方便,招呼不周。萧之勤端了杯茶,可是淡淡的,却是有些酒气,似有若无地传来。老人饮下,一摆手,之勤立即掩上门,没事人一般地走出来。
他住的是八楼,还是九楼?可是不知怎的,夕暮时分要喝酒的老人,微喘,轻笑,双腿截肢,一直让萧润蓉记到如今。据说这单位是萧之勤父亲拜把兄弟的,拍胸脯说,住一辈子没有问题。后来自是被撵走了……拜把兄弟到底仍需要点本钱养老,卖房趁价高嘛。润蓉回头问初七:以前在报章写旧南洋掌故的玉萧居士,你记得吗?严初七木然地说:哦,是,萧之勤,早去了,跳楼。润蓉不作声。她当然记得,只是一时不愿从记忆抽屉里拉出来,一一回想。人海里,贫病交迫,郁郁不得志,了此残生,类似的故人,扳起手指数不完,不足为奇。
大黄蜂斑纹一样的楼身漆色,还在。城区闹市,老是有着烟尘,飘浮一层薄薄灰暗的雾气,骤雨洗也洗不去。英国旧殖民地监狱,侧身在旁,占地很大,如今挖土铲地,换走了这里的前世今生。旧迹种种隐去,未来增添的是繁华巨厦,钱滚钱的大营生。严初七洋洋自得的细节,说之不厌,人家的重整计划也仿佛自己有份,随时说嘴,俨然一个后备的顾问。他懂得倒背如流,掌握当中的名人,传说中的数字,学得活灵活现:大片地皮,谁不垂涎欲滴?暗中角力的不止这几家……谁是权贵的来头,迂回周旋,辗转介绍,人际关系的玄妙。当时得令的夫人,常在某个花园屋顶咖啡座,包场喝下午茶;一丝不乱的鸡窝头,吹得高耸华美,一把屏风似的;柳眉纤细,半扬起来,仿佛遥远云端的天姬活过来。严初七轻笑:下午茶不是白吃的,要送钱……润蓉笑道:传闻太多了,不是说将款子藏在爱马仕里头的夹层?初七喃喃地:这倒是很粗糙的手法,但也最直接。轻快铁蜿蜒而去,如蛇身转折,滑去另一个站。机械微响,门打开,他们出去了。
照严初七的说法——老吉隆坡的监狱拆卸,打开了黄金的财库,之前的不祥之地,阴霾一扫而空,现代人的迷信禁忌没那么重,豪华寓所,酒店式管理,投资回酬高,趋之若鹜,不只争破头,而是随时挤不进去。旁边周遭的一片地,大小楼宇林立——以前是三楼一底,底下做店面,楼上是住家,夜里白天推开露台窗门,却是寻常的月亮太阳映入屋内来。而这区的成衣批发,热到极处,反成退潮,消减变冷,以后只剩下地段值钱。一只手收纳其中,是迟早的事……严初七浅笑,眼睛透着亮,似乎没有什么未来不被他看破的。润蓉心底轻叹,一座城难道就只幻化成一句唐人街么?而唐人城,那是从前,可是真真实实,存在过的一切,自此不再。一道时代海沟冲刷过来,空余满座城楼,人人渐行至城边地带,离开中心二三十公里以外,笑语记忆倒卷,浓缩在每一个人的脑里,自动透射在虚拟的灯下白布,成为最不可及的映像。
萧润蓉步出车厢,人多,暂且待在月台——严初七陪着,见一车厢外贴着新商场广告,他低声说:都过剩,这商场建得迅速,人们都来不及去,转眼又无感了。润蓉笑道:人少一点,可避人潮。初七也笑了:不如玩个游戏,隔个三五个月,去巡视这些商场,看它们究竟还存在与否?润蓉骇笑,想日子越过越新,新鲜之事却未必常有,而是样样皆在估计之中……严初七坐在办公间室里,手抚计算机键盘,耳边有手机通话,天地间的消息,尽数掌握之内,哪一件事是意料之外?
润蓉上回生了病,难得严初七有心,着实陪了她好一阵子。动了小手术,事后要兼中医调养——金三角背后的老旧一楼一底,如今多半改成时髦的酒廊茶肆……老中医诊所设在斜路寓所小楼梯直上。一时忘了打电话,到了反而“摸门钉”,吃了闭门羹:没有开,当日休息。没来得及生气,两人在白花花太阳下步行——对面路段一小树丛绿影,露出一角红砖,细看原来是校舍。润蓉笑道:是我以前的小学呢。严初七淡淡一笑:闹中取静的学府,买少见少了。润蓉叹道:如今剩存百来位学生,微型,不,几乎是蚊型学校了……严初七抱住胳膊,一脸平静:关校也是早晚的事,此地繁华至极,不被征用或卖去,简直不可能……润蓉忍无可忍:够了,典当一座城已是糟糕,典当一辈人的记忆是最可耻。严初七微笑:别动气,不过是就事论事。萧润蓉一口气咽不下,忙扶住转弯处的灯柱,几乎要俯下腰,一点点地喘息。严初七有点窘,欲拍拍润蓉的背部,被她一下子拨开了。两人相对站着,时间的药水一点一滴地腐蚀着此时的空气,像一种旧照片,还没被蚀化成狗牙边,不愿意,却无可奈何。
小学同学还能见多少?萧润蓉是见过的,一个坐在隔壁的周碧雁。小个子,永远活泼,拉高喉咙说话,近乎小嗓,如今可以拔尖唱假音。周碧雁打电话过来,让她吓了一大跳……还是欢快小云雀的声音,没变,往事原来能够无缝接轨,若无其事地跟上岁月的步伐。周碧雁还在,没老,只不过换了天地驰骋。澳洲读书,即搬去新西兰,顺便嫁了人。周碧雁翩翩归来,为的是卖房子,兼寻故人,找萧润蓉。周笑道:好一块滋润美味的莲蓉糕呀。润蓉大笑,几乎落泪——从前琐事的欢乐细节尾随而至。碧雁做了激光手术,抹去近视了,如今一双大眼,很是晶莹灵动。她咯咯声不间断地笑着,也不停邀约润蓉吃喝行乐——想办法张罗吃的,熟悉的美食。吉隆坡老茶楼吃点心饮茶,如今有些年月的,搬的搬,倒的倒,周碧雁却有本事打听详尽。几家老菜馆硕果仅存,碧雁亦有办法订座,尝到濒临失传的古老菜式——八宝鸭,金钱鸡,不是极好吃,却是难得。旧街后巷,堆满柴薪,大炉大灶烧菜,回不去的情怀。以往觉得过时落伍,眼下只觉得一菜一食弥足珍贵。润蓉笑道:托你的福了。周碧雁笑嚷:我恨咗好耐吖……翻译过来,即是渴望了许久。她笑起来:半山芭,连人在新西兰做梦,也梦见这里,旧旧黄黄,但保留了记忆,不是要感恩吗?润蓉黯然神伤,不是的,不是,半山芭早已经蛀坏风化了,空有躯壳。
周碧雁换了一身便服,游走老区街巷,寻老牌天香咖啡粉……踏入旧瓷器缸瓦店里找煲老火汤的瓦罉。碧雁问了问:旧式描花水龙仿青花瓷茶壶,可有?老板笑一笑:你真幸运,刚好有一个,之前卖了一个,这是最后一个咯。润蓉暗地冷笑,不过是一贯的生意手法,仓库里难保不堆放着十多二十个。碧雁笑道:你别取笑,纵使是这样,我也甘愿上当,海外找不到就是找不到。我是做梦大王,梦里全是儿时事物,旧式老式,酱油小碟子我也觉得亲切呢。润蓉问:不怕得罪,华人一出去不就是化身鬼妹鬼婆,一点传统文化也便装得很生疏似的?碧雁一笑,有些诡谲:正好相反,从前粗浅地懂得一点皮毛,如今不懂装懂,连天干地支也用毛笔字书写,唬得外国人半死。然后又神秘笑道:我不大下厨的,砂煲罐罉买来,只摆放着。一个旧木高架凳子,搁瓦盆养着兰草,袅娜三两枝,美不胜收。润蓉哦一声,作恍然大悟状。原来人在天涯,自是禁不住自身体内的呼唤——虽说是马来西亚华人,通晓不通晓中文,落差很大……周碧雁是快乐的——有着距离的思念,因而产生美感,只要一天吉隆坡还在,像是拎着一张都门景点路线图,手绘名胜美食,按图索骥,总有与记忆七分像,大抵能满足她的梦。萧润蓉不一样,身在此城,惊觉其变,越变越伧俗,越来越溃不成形——老旧雪人玩偶,时易世迁,不复雪白。丁零零的雪地声响,如今成了讽刺。极为敏感的佳节,每逢岁末,可能得低调些……总有人出来抗议,说狂欢气氛不合国情,理应不能庆祝。周碧雁笑说:这不过是一时的,极端的人哪里都有,此地仍然是福地,不会有事的。想必她隔着长距离,云里雾里,就算暂时清晰,眼前所见依旧美好,车多了,路宽了,人也多了……街上杂七隆冬的各色人种八方汇集,黑袍罩身,异香刺鼻,或五十年代贫民窟才见着的妇人,以布裹身,兜里怀抱婴孩,大白天里走动,甚是令人诧异,疑是时空错置。周碧雁千恩万谢的一切旧时情,一口口尝遍肚腹的怀旧美食,在萧润蓉眼里,全纯属表面化,是凝定在透明胶里的样品,经不起细看、推敲。
严初七在对面立着,静静陪着。
润蓉一切回转旧事,在心头过了一过。校舍红砖瓦隐没在树影之中,半世纪地缘籍贯的会馆拔地建设,想必转瞬间归入虚无,到底不是无稽之谈,胡乱猜想也会成真的。她小时候住过的楼房,大露台挂了竹帘,灯色穿入室内,空气里有竹板敲打之声,有节奏地响着,mei yong,男人吆喝着——这是极好滋味的面食。楼上喊了声,即吊了篮子下来,贩夫将热腾腾的面盛好,一碗碗徐徐升上去。这恍如迷离梦幻。润蓉的梦,并不比碧雁少——可哀的是,在真实的城里做着陈旧的梦,醒来随时明白这一切没办法从头再来。
周碧雁临上机,要润蓉陪她去逛海味铺。历史有点老的店,老伙计都很细心,柜台边端来椅子,泡了两杯茶,招呼着客人。碧雁想了想:要看些花胶,不用太好,是家里煲来吃的……伙计忙不迭地:有的,有的。两个旧同学肩并肩,立在架子边,打量,店内灯光还好,有些旧黄暗淡,货架上透明纸里装着海味,或卧或躺,润蓉看不出门道,只好静默。碧雁唤来伙计,要那大包装的,分开若干包,分散封起来,要买来上飞机的。碧雁笑道:润蓉你来,看这江瑶柱多好,你可要买些?不然我送你,煲粥最适宜了。是的,润蓉心里忽地软了一下,她确实吃过咸淡可口的瑶柱粥,绵密暖胃。老公寓的萧之勤住处,她后来也去过,把刊出的报纸带上一份……电梯隆隆声往上升,走廊两边嗡嗡作响,是人声,是楼间回音。栅栏铁门拉开,一阵芳香。萧之勤一贯的长发,绑束在脑后,微笑道:进来,今日我煮了些粥,你也来吃一点。润蓉不便拒绝,即坐在小客厅里吃着。淡淡清香,是什么?之勤笑着:是江瑶柱。放一些,调味,白粥也变得有滋有味。那一刻,她觉得这男人如此靠近,柔声低语的,好比一个熟悉的人,闲话家常,其余的历史烟尘笃纷纷不在心里了。门边布帘里,听见了老人轻轻的鼻鼾声,是在睡觉。之勤小声地说:他下午没睡,看了些书,倦了,小憩一回。
之勤寻来一张玫瑰红纸,对折部分缓缓打开,是以前的吉隆坡地图,横街直巷,皆有名堂:赵煜路、叶石路、叶观盛路、陈秀连路、辛炳路、嘉炳路、张郁才路……当然最有名的是叶亚来路。那些大小路巷,略宽的,直长的,短窄的,从前无不冠上人名,都是充当头领的华人。萧润蓉看得入神,纸面极脆,唰一声触之即碎,一点光影似火,无端竟燃烧起来,一个个地图里街景名字,迅速地晕化烧开,一切变做灰烬。润蓉此惊非同小可,忽然睁开眼,是真是梦?如果说出来,周碧雁大概要取笑了。一个无端幻梦,能成为都城的预言?只是她到底任谁也没告诉,在萧之勤屋里吃了一碗瑶柱粥,记忆里回味许久。她晓得,现在,以后,自己不会再踏进这座残旧楼房。他坠楼的新闻,恐怕也就是昏黄报纸里的一则,隔了夜就过时,萧润蓉仿佛从此不认得他,不记得他。短暂的会面,如同午梦睡醒。人消逝,街景气息也缓缓蒸散,前世今生都不会有。她回头,在等着她的严初七,一脸似笑非笑,嘲弄着,隐隐的话语是:别太天真,别过于妄想了,一切都敌不过改变,而回忆只能在剩余的灰烬里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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