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 李庆西
酒店,这家最好。西栅门周边就这一家,其余几家都是快捷酒店。他给尹大帅订了十八楼最西头的商务套间,预付了一周房费。下午一点电话打去,人还未到。按之前约定,他们用酒店房间电话联系。他自己在七楼开了一个标间,专门用来打电话。附近街上没有电话亭,公用电话早都撤了。大帅说是外边的公用电话也不安全,不到万不得已手机绝不能用。
搞得这么神神秘秘,真有必要?他心里有些犯嘀咕,揣摩不透大帅究竟怎么想。当然,钧旨不能违拗,老大怎么说就怎么安排,不去琢磨那些没用的。客房服务员送来一盆水果,有苹果香蕉桂圆冬枣什么的,他剥了一颗桂圆含在嘴里,在窗前徘徊。
这家普罗旺斯国际大酒店在量子路和哲学路的拐角上,位置不错,不知什么原因,客人一向不多。楼前地面停车场总是空着不少泊位。他这房间就在酒店正门上方,从窗口望出去,两条林荫路上闪闪熠熠的车流接连不断……好半天了,酒店门前没有车辆进出。
这一带原是城乡接合部,许多年来马路不断向西延伸,随之出现越来越多的住宅和写字楼。城市不断扩张,边缘已是中心化,地产商做广告都将西栅门外称作“主城区最后一块黄金地段”。他每每庆幸,十年前就在这旁边盘下自己的店铺,那一阵房价尚能承受,如今早已翻了好几个跟斗。作为一个外来者,在这个城市能有一块立锥之地实属不易。就凭这一点,他内心颇有成就感。内心的豪情掩抑不住,这种自豪,油然而然将自己传奇化了,他嘴上常说,落地生根就是能耐,老子当年赤手空拳独闯江南,就像红军到了陕北……
他又拨了十八楼的房间号,还是没人。他不能一直守候在这里,要回去打理生意。晚上有熟客订了座,还指名要一道东北菜,灶上的师傅(南方人)不会弄,须他亲自动手。怎么说也不能怠慢了那几个爷们。等到两点半,他离开房间。出了电梯,穿过空寂无人的大堂,心里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恍惚置身于某个废弃的旧仓库。大概是为了省电,中庭那边半个大堂连灯都不开了,一幅黑白图像,看着有些诡异。
不对,休息区沙发上有个男人。头发花白,脑袋上扣着棒球帽,身边搁一只拉杆箱。走近看这人像是睡着了,两腿蹬着茶几,搂着一个双肩包。他转身回到总台,将趴在桌上打盹的接待员叫醒。那姑娘认得他,懵懵懂懂睁开眼,侯老板你搞什么搞呀?他指指那边,那人咋回事儿,是不是退房的客人?她起来瞥一眼,露出诧异的神色。大概是中午过来的,不是退房的,来了就一直坐在那儿,也没过来要房间。你这一说,是有点奇怪。她不明白,这人跟他有什么关系。你认识他?不,不认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有些神经兮兮了。
他,侯老板,在这前后几条街上好歹算个人物,只是现在有点身份的都不敢张扬,万一裹上事儿就麻烦。出了酒店,他掏出墨镜戴上,就像人家演艺圈名角,出来不得不低调些。他低着头走路,省得街上什么人都过来套瓷。从量子路朝北走到丁字路口,那条横马路就是城西著名美食街天宝路。他的店铺在这条街东头,拐过去,走几步就到了。
下午两点多回到店里,一直忙到晚上七点半,把食客安顿好,他又去了酒店。他吩咐小琴一定要伺候好包厢里的客人。小琴是他小姨子,在店里跑堂,也在后厨洗洗涮涮。他店里就一个包厢,晚上都有熟客预订,今儿是赵老师那帮老哥们,提前打招呼非要加一道东北人的蘑菇炖小鸡。平时店里不做这道菜,他这儿主打是椒麻鸡和白斩鸡,幸亏还留了点老家寄来的大兴安岭榛蘑,不然只能拿香菇对付事了,那可做不出东北味儿。小琴那丫头挺伶俐的,跟几拨熟客都混得很熟,喝酒不含糊,也会拿俏皮话逗人家玩。其实他挺喜欢陪老赵他们聊天,可惜今儿不行,大帅来了,看他有什么吩咐再做安排。
先到总台询问他的客人来了没有。柜上接待人员换班了,眼前这小哥他也认识,人挺帅,一脸标准职业微笑。说是一小时前入住,刚换班客人就来了。他朝休息区那边瞟一眼,下午在沙发上睡觉那人已经不在了。走进电梯,跟着涌入一帮衣饰夸张的小青年,疯疯闹闹说个不停。他们去机场迎接某韩国歌星,男男女女,一个个激动不已。七楼,七楼到了,他进了自己房间。那帮烧包的追星族摁了十八楼。莫非韩国歌星也住这楼上?大帅是坐飞机还是高铁来,或是自己开车?没告诉他,因为不让去接。反正人已经来了,这就大可放心。
他拨了大帅的房间号,电话嘟嘟地响着,响了好久没人接。大概是出去吃饭了。过一个钟头再打吧。他用手机打给老婆,说今晚不回去了。他没提大帅的事儿,大帅不让他跟人(任何人)透露。他洗了个澡,换上客房提供的睡衣,躺在沙发上啃了个苹果,然后就睡着了。这一觉睡得不踏实,身子却是踏踏实实地倒在那儿,醒来天已大亮。睁开眼睛就拨了十八楼房间号,还是没人接。这人哪儿去了?神龙首尾不见,这都快十点了,酒店早餐该结束了,不至于还在餐厅里磨蹭。他想了想,决定下楼回店里。
下楼,刚出电梯,听得总台那边一片吵闹。走近几步,看见他老婆大琴在那儿跟人瞎掰扯。吱声啊,我问你房间号哩!大琴隔着柜台揪住那女的领带,霹雳火爆地嚷嚷。小姑娘吓得小脸煞白,嗫嚅地说,我们有……有规定,不能透露客人房间号的。接待员换班了,这女的他不认识,不是昨天那个。大琴不顾旁边人劝阻,狠拽对方领带。滚犊子!别跟老娘扯这个,我问你,侯天朝是哪个屋?原来是老婆来查房了。我不就在这儿么!他扬着笑脸过去,倒把她吓一跳。她松了手,转过身,只见是杏眼圆睁、柳眉直竖,满脸煞气。他就喜欢她这发飙样儿。咋的,中央巡视组来了?她愣了一下,呼地就扑了上来,一顿粉拳乱捶。你那小情儿呢?人走了?他笑眉笑眼地说,来了呀,一进来就闹腾。昨晚你没回家,二嘎可闹得厉害。她满脸狐疑地瞅他一眼,你就一个人?谁说一个人?他拽着她上楼去了。电梯里,他压住火说,再闹我削你!
两人搂着进了房间,跳探戈似的左晃右晃,转几个圈,麻溜地滚到床上去了。看我削你!削你……他有办法收拾这女人。大琴平常处事挺明白,可是犯起倔来也犯傻。
她怎么知道他在酒店开房?不用问,准是自己在小琴面前漏了口风。那鬼丫头,地上掉根针也要向她姐汇报。说漏嘴的事儿他不常有,不知是哪句话不对。侯天朝你想啥哩?一到正经事儿你就打蔫了。大琴扭着身子,呻吟着,从待机模式进入操作状态。
头顶上一阵嗡嗡嗡的巨响,一架大飞机从对面楼顶上掠过。
办完事,他坐在床头发呆。大琴扎起头发,穿上衣服。撇撇嘴说,我看你现在也快削不动了。他不吭声,叼支烟,光着身子起来了,在地上走来走去。他在想,怎么跟大琴解释自己来酒店开房……她该相信他没有别的女人。大帅这回过来,不知要待几天,不知后边都安排了什么节目,老是这么藏藏掖掖的恐怕也捂不住,倒不妨跟她兜底说了。
大帅,大琴当然认识,哈尔滨的大老板。他侯天朝以前就在大帅的矩阵公司上班。作为一家上市企业的老总,大帅从头到脚都是大人物的范儿(东北话叫“有派”)。不过这人跟一般企业家不太一样,喜欢看书下棋,喜欢喝南方的绍酒,爱吃猪肉炖粉条,其实都说他吃啥不咋讲究,大冷天喜欢踏着冰雪在街上瞎逛,一向对员工不错。这些她都知道。
他侯天朝刚在街上混的时候,幸好遇上了大帅(当日情形说来话长,他叨叨起来没完)。大帅见他有些拳脚功夫,那回跟流氓当街干仗自是见义勇为(那帮人欺负旁边摆摊的老头),便招他去公司做保安。后来他成了大帅身边的人,司机兼保镖。那几年,他认识的企业家里头像大帅这样的文化人不多见。人家原先就是大学教师,自己手里有好几项发明专利,长相就挺儒雅,也有学问,对易经八卦和国际政治都很有研究,还经常去各地参加学术会议。起先公司中层以上都尊他为“大师”(他自己打趣说,大师者,大学教师也)。那回在市里开什么会,他被称作省内高新企业领军人物,一位领导开玩笑说,别人管你叫“大师”,我看干脆去掉头顶上那道杠,叫“大帅”岂不更好!会上这一忽悠,尹大帅这名号就传开了。
穿上裤衩背心,又拨了十八楼的电话。还是没人接。他提着裤子在地上转圈,见了鬼了。他小声地跟大琴说,大帅来了,就住这楼上,十八楼商务套间……还没说完,她一惊一乍地叫唤起来,人呐?你这瘪犊子,咋不让俺去见见!
俺咋的?俺都没见着。他两眼瞪瞪,一脸惘然。大帅来了就玩失踪,昨儿今儿,往他屋里打了无数个电话,人都不在。这人能去哪儿呢?他喃喃自语地嘀咕着。真是,这人能去哪儿呢?他知道大帅不是第一次来这个城市,可是在这儿应该不认识其他什么人。思忖良久,他想再藏着掖着也不是个事儿,干脆一股脑儿都跟她说了。
大帅恐怕在躲什么人,这两年矩阵集团让奇点集团围追堵杀,着实有些狼狈。奇点集团势力太大,恐怕是渗透到南方来了。不过,究竟怎么回事,他也不清楚。大帅人是来了,却是不照面,只能打电话联系,还只能用酒店房间座机拨他那个房间号。他这会儿陡然想明白,酒店内部电话有自己的程控系统,不经过外边的电信线路,理论上是比较安全。可安全管屁用,到现在也联系不上。这叫什么事儿,不明究竟的一个迷局,搞得像谍战剧似的。
他姥姥的,这么复杂——这下,大琴发现自己脑子不够使唤。猴子,你说这可咋办?“猴子”是原先道上的诨名,过去公司上下都这么称呼他。平常在家,大琴叫他“猴子”总带着两口子的亲昵,赶上气儿不顺便是连名带姓的一声吼。她说要上楼去看看,人到底在不在,没准大帅睡着了,没准就是生你的气不接电话呢,不能去!猴子一听就急眼了。你,你可别给我胡来!他说,咱不能坏了老大的规矩。有一句话他没说出来,女人就不懂规矩。
过去待在大帅身边,别的没学着,倒是学了点大帅遇事冷静的做派。人家读书多,有学问,换个说法也叫内涵。他一点点学着,心想早晚也能学出个人模人样。
大帅金口玉言,说话有哲理。大帅说做人做企业一个道理,有事没事一个样,脑子里要有前瞻性,嘴头上一定要把紧……
大帅叫他有时间多看点书,还经常把自己看过的书送给他。至今还记得,最初给的那本书是《菲雅尔塔的春天》,一个叫纳博科夫的俄罗斯人写的小说。书里那些人一会儿在德国,一会儿在美国,说实在他没怎么看懂。他初中没念完就辍学了,文化是差一块。可他喜欢看书,从小就迷文学。原先在街上混的时候,老资格的混混都会写诗,写那种不押韵的诗歌。孔夫子说,不学诗无以言。那些大哥说,不会诗不能泡妞。可大帅说你不能光写诗,要多看书。看书养成了习惯就能看懂。人说啃书本就这意思,逮着一本书就往死里啃。倒也是,后来无论《三侠五义》还是《三个火枪手》,读起来感觉顺溜多了,自己就像走进了故事情节。跟许多文青一样,金庸古龙也迷过一阵。最近,他看了一本英国人写的《走过兴都库什山》,写的是真事儿,那些深入阿富汗内陆的探险故事真够刺激。从那些锯齿状的山岩攀援而下,眼前突然就出现了一道瀑布……他掩卷沉思,心旌荡漾地想象着下一个令人狂喜的场景。虽说眼下拉家带口自己也不咋年轻了,还是痴痴地想着要去那儿闯荡一番。大琴说现在那地方炮火连天的,你没见电视上每天都是塔利班和美国人打来打去……他说老美早都撤了,她还不信。女人平常胆儿挺大,一开口就跟人搂火,真遇上事儿还是沉不住气。
想来想去,只能等待。他在明处,大帅在暗里,那双眼睛在盯着他。
该干啥干啥。先要把大琴摁住了,别让她到处瞎嚷嚷,点火捅娄子。
头顶上又是一阵嗡嗡嗡的巨响,又是一架大飞机从对面楼顶上掠过。
天宝路东头,只剩一处临街旧楼没拆(占地面积太小,应该是没什么项目可做)。这幢楼底层是一溜小饭馆,中间隔着一家足浴店和一家牙医诊所。当初街区改造时说是要拆,楼上几家公司都搬走了。不知为什么,却将底层作为商铺卖给了现在的业主。
从东往西数,第三个门脸,挂着“江湖脚”店招的就是侯家饭馆。
这儿,门外就能听见店堂里播放的蓝调音乐,你以为是咖啡馆或酒吧,却是烟火气十足的市井食肆。伴着吉他或萨克斯的阴郁曲调,犹似内心恻怛的道白,有点凄凄切切。其实,座中一个个大快朵颐,看过去总是人头攒动的火爆场景。侯天朝在柜上忙着开票,大琴小琴扎着围裙端菜送水,一边抹桌子收拾碗筷。来这儿吃过的都说好,很多是回头客。
饭馆,当然是他们这家好。天宝路上小饭馆扎堆,侯家“江湖脚”数一数二。
沿街一路向西,鳞次栉比地一家家排过来,面条,水饺,馄饨,包子,烧麦……大抵蒸和煮的简易套路。那边是近些年新盖的住宅楼,不许店家起大油锅。侯天朝这边不一样,楼上都空着,他厨房里是明火执仗的煎炒烹炸,菜品丰俭由人。别家的面食小吃纯粹蒸煮把式,哪里比得过他。他侯家店铺也就两个开间大小,赶上饭点什么人都往这里挤,午间门口都有人排队等座。这边挨着东头几幢玻璃幕墙的高层建筑是号称东方智谷的软件园,那些消耗脑力的码农们最喜欢他这儿几道招牌菜,椒麻鸡、白斩鸡、炒鸡块、熘鸡杂。最近菜谱上新增了羊肉,葱爆羊肉和砂锅羊排等,用料都是上好的盐池滩羊。他合计着,明年怎么把旁边的烩面馆盘过来,那家烩面都说极难吃,一直不死不活地晾在那儿,影响市容观瞻。
他很想在自家店里招待尹大帅,可是老大总不露面。这事儿过几日再说。
退休的赵老师是他这儿的常客,差不多每周要光顾两三次。赵老师有时晚上带朋友过来,那几个退休老头是资深老饕,在包厢里像过年似的吃喝半宿,每回酒阑灯炧已近午夜。平时到晚上九点半他就打烊了,赵老师他们过来,他得陪着喝酒唠嗑。老赵喜欢听他讲故事,他就编几个段子逗他们开心。故事原型都是商界和职场的明争暗斗——过去在大帅身边,知道不少行业内幕,如何设局,如何断人财路、赶尽杀绝之类——从他嘴里出来,便成了江湖险恶的暗黑叙事。他早先在道上混过一段,熟悉那套江湖话语。企业之间的缠斗和恶性竞争都是套路,行外人听不明白,不妨转述成黑道上的打打杀杀。其实商界就是江湖。
老赵知道他就是个文青,难得有如许江湖豪气,对他自有几分敬重。这店铺用“江湖脚”做名号,显出主人的意趣。许多人打听这“江湖脚”的来由,侯老板王顾左右笑而不答。也有人问,做中餐的怎么配着布鲁斯调调,他说只是听个响儿。那首《你昨晚睡在哪里》翻来覆去的。My girl don’t lie to me,管他什么意思,I would shiver,The whole night through……没完没了地哼哼唧唧,听着好像是很有逼格,客人啃着鸡腿嚼着花椒粒儿,内心的隐秘之处没准就开始翻腾。这张CD唱片大帅以前在车里常听,听多了他也能跟着哼哼几句。
在他侯天朝看来,人生就是江湖行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静水深流,深不可测,看不见的地方可能都是暗桩。
午间忙得人仰马翻,过了饭点消歇一阵,两个厨师偷空去后门玩手机。大琴小琴仍在忙碌,择菜剖鱼,洗碟子洗碗。西晒太阳从树荫里落下来,侯老板坐在门前喝茶抽烟,有时搬出躺椅眯缝一会儿。一阵阵小风,吹拂着一身粗糙的皮肉。想着过去这十几年、几十年的事情,真是百味俱生。一肚子的感慨,还有那无限沧桑,都折进了一脸褶子。
收破烂的瓜团阿六骑着改装成电动的破三轮来了,贴着马路牙子缓缓驶过。电喇叭一遍遍喊道:高价收购长头发、甲鱼壳、旧手机、旧电脑、旧空调……
这条美食街的历史不过十几年,之前天宝路是颇有名声的发廊街。洗头,剪发,吹烫,按摩,还有其他服务。一到傍晚,一间间店面透出粉红色的灯光,慵起懒梳妆的发廊妹穿着迷你裙趿着拖鞋出来,在门口左右顾盼……大琴每天敲打他一回,侯天朝你剃头找别的地儿去,要敢往这粉红店里钻,老娘砸断你的腿!
那时,侯天朝天天从这条路上过往。他们初到这个城市,在哲学路租了两间小屋,夫妻俩做桶装水配送。大琴电话接单,猴子骑车往周边小区和单位送水。从量子路向北,天宝路是必经之途。那几年,他没少在粉红店里进进出出。扛着桶装水进去,拎着空桶出来,那时候他两脚生风,虎虎生威,干活有的是力气。他说进得店里自己是目不斜视,不去瞅那些敞胸露怀的女人。真的不瞅?大琴不信他说的,她撇嘴的样子倒也风情万种。就算瞅了,瞅了又能咋的,俺可没叫人家服务啥的。记得什么书上有个说法叫“乐而不淫”,真的是不淫,绝对不淫,不过就是过过眼瘾。
往后,单车换了电动单车。再往后,换了电动三轮。送货半径扩出好几圈,绕不过天宝路的粉红店。他学会了跟发廊妹打情骂俏,哥呀妹呀,这儿那儿,顺手掐一把,仅此而已。
当他们购入一辆二手小货车的时候,西栅门一带的街区改造提上了日程。那些粉红店都关停了,街面上重新招商,他们趁机盘下现在的店面。于是,产业升级,转型做餐饮。
这几天晚上他都住在酒店。这房间须留着,不住也浪费。那啥的,大琴也住过来了,她说酒店到底是比家里舒服。猴子你说普罗旺斯这旮旯有韩国歌星,俺咋没见着?
窗口望出去一片璀璨。夜晚看不见大飞机,脑袋顶上偶尔一阵嗡嗡嗡。
平时在家二嘎闹得厉害,一会儿要吃冰激凌,一会儿要天上的大飞机。她在跟前,这小崽死活不跟他姥姥睡。大琴真是后悔生了二胎,他哥都念大学了,二嘎还在幼儿园里和尿泥,这往后操心的烦劳没完没了。猴子心烦的时候就朝孩子吼,滚!滚一边去!
那头的电话依然没人接,他都懒得再打。十八楼西头的商务套间,门把手上挂着“请勿打扰”的吊牌。侯天朝不让大琴去十八楼,自己倒上去打探过两次。下回再去,牌子还是没有翻过来。那天,清扫房间的服务员恰从对过门里出来,问他是不是找1801的客人。那大姐说,你不用敲门,里边没人。她说得很肯定。他不是要进去找人,只是想在门口听听动静,他也怀疑大帅根本就不在房间里。
干脆不想这事儿,咋想也没辙。服务员进过那房间,她说行李还在,没见过那人。
大琴瞎嘀咕,人不会是失踪了吧?现在都过了四十八小时,咱是不是应该报警了?
报什么警,咱又不是丢了孩子。猴子相信大帅自有安排,只是摸不透咋个战略部署。
他知道,大帅心思缜密,脑袋瓜子跟普通人不一样,考虑问题不光是周到,还比较超前。照现在说法就是具有“前瞻性”。当初他离开公司,离开哈尔滨,就是大帅超前预见公司会有撑不下去的一天。未雨绸缪,第一步就是安排他猴子跑路。
那年,公司运作看上去挺正常的,三季度的财报丝毫看不出什么问题(几个高管看了都说情况不错),可是大帅就能预见日后的衰落。盛极必衰,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自古以来就是这个道理。大帅关起门来跟他说,别说你哥我,关云长关大帅也有败走麦城的一出。那天晚上两人出去喝了一顿酒,纯粹喝酒,只点了两个菜,一个砂锅一个凉拌菜。大帅要了一种名叫“烧火棍”的廉价白酒,那酒劲大,瓶贴上标识六十八度。最初下海创业那喒,大帅说,他跟公司几个合伙弟兄就常喝这种烈酒。一口下去,猴子觉得真像是烧火棍捅进了嗓子眼,火辣辣的,脑门上直冒汗。再喝几口,肠胃里是不得了的翻江倒海。喝着喝着,浑身着了火。可是喝到后来也不觉得咋样,只是后颈发坠,脑门子嘭嘭嘭地敲锣打鼓。两人都不说话,大眼瞪小眼,脸对脸地傻笑。什么意思?什么意思都在这酒里头了。
喝完酒,大帅没让他走。回到公司,进了办公室,大帅起了一课。卜筮算卦那套玩意儿太玄,他看不懂。只见大帅捧着象牙签筒摇晃半天,抽出几根签子摆弄着,又对着书上看了一阵,然后就呆呆地坐在那儿,然后就攥着眉头在地上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不顺啊,有点麻烦,你看你看——阳爻居阴位,虎落平阳之象。阴爻居阳位,预示小人得道……他从未见过大帅这般恍惚,两眼瞪瞪的,像是有些魂不附体的样子。随后有些话从大帅嘴里说出,格外字斟句酌。公司里许多事情不能跟你详细说,可得告诉你,眼下就是一个坎,这回怕是迈不过去。那天的情形是有些奇怪,他还隐隐约约记得,在喝酒的小饭馆里,柜上的老头跟大帅说,这地界早晚守不住,你俩得往南方去……那老头异人异相,两腮凹陷,一目枯眢,说话神神叨叨的。不知他俩什么关系,大帅没说,他也没问。他知道不该问的不能多嘴。
当时他不知道,其实公司资金链已经出问题了。后两年麻烦接踵而至,幸亏他走得早,豁出去离乡背井八千里,要不然也没有他现在的一亩三分地。据说公司好几个预期的项目都没弄成,官面上说法是投资失败,后来的事情外人自是难以想象……
那天夜里,两人聊到很晚。其实也没说几句,许多话都憋在肚子里。大帅叫他去南方,巽位在东南。所谓“重巽以申命”,按《易经》的说法,“巽,君子以申命行事。”古书上那些话他听不懂,大帅在纸上写了个“巽”字,告诉他就是长三角这边。
他问大帅,你咋办,你怎么不走?大帅说什么人都能走,他自己不能走。
大帅给了他一张银行卡,那卡里没多少钱,又撸下腕上的手表给了他。那块表是大帅某次出国时在外边买的,百达翡丽千禧年限量版。他想这表老贵了,大帅说当时是花了七万多美元,什么时候要脱手,无论如何也能兑出二三十万人民币。你要用钱就把它卖了。一再叮咛,物外之物,别舍不得。后来他购置店铺要开饭馆,钱不凑手,只得找人兑了现金。现在想起来直后悔,三钱不值两钱卖(本地老话说是羊肉当狗肉卖),那表只抵了十五万。
百达翡丽这一节说给赵老师听过,老赵一迭声说可惜了。
太初有道,有道就得讲道义。江湖上才有这般重情重义的故事。猴子故事里的大帅,宛似梁山泊宋江和吴用的混合体,重情重义是一面,还有能掐会算的一面。早就算到爻象不对,流年不利,终究还不是魂聚蓼儿洼的结局。人在就好。人在江湖,不至于混吃等死,总归有东山再起的一天。君子道长,小人道忧也。有时还能想起大帅那低沉的带有磁性的嗓音:亢龙有悔,潜龙勿用!过去给公司中层讲《易经》,他去蹭过课,稀里糊涂听下来好歹琢磨出几分意思,这说的应该就是大丈夫能屈能伸。
长铗在手,午夜狂奔……
侯天朝的故事里一再说起舍身护主的惊险段子。企业风云演绎成矩阵帮与奇点帮的江湖叙事,让人听着特别过瘾。讲述者代入自由想象,隐然营造一种出神入化的效果。
……那几日风声紧,满城黄沙蔽日,道里道外已是风声鹤唳,奇点帮抢先布局,出城的几处路口都有人设卡。猴子擎着酒杯,沉吟有顷。你信不信,老子一个对付他们一群人。幸好他早有准备,驾着那辆大排量的垃圾车(他早有预备)闯过最后下桥的匝道,午夜直奔帽儿山。谁说没人追击,屁股后边追来三辆大路虎,半道上全都爆胎。怎么着?让他用铁蒺藜给扎了,每过一个转弯路口,他都往地上撒那玩意儿。傻不拉叽的奇点老二,放话要做掉姓尹的,那是疯话屁话。有他猴子在,那孙子找地儿凉快去吧!
痛快!老赵听罢拍案叫绝。瞧着那双布满皱纹的眯眯眼,看了又看,难怪尹大帅器重这人。猴子意犹未尽,大琴在厨房里喊他。大帅这人呐……咱们下回再说。
赵老师这回一个人来,侯老板陪了他半宿。他来得晚,这会儿店里就他一个客人。要了一碟墨鱼鸡丁,一碟爆腰花,自己带来一瓶窖藏二十年的花雕。猴子攥着酒瓶瞅了瞅,夸他有品位,大帅就喜欢这款绍酒。侯老板扯了一通江湖夜话,醺醺然眯缝着眼,盯着老赵那张脸看了又看,知道今儿一准有情况。老赵终于撂下酒盅说正事儿,说是要给他儿子大嘎介绍对象。那年侯公子高考,他给辅导过数学,知道那孩子聪明。老赵原先在一所重点中学教书,有数学名师之称,遇到聪明学生自然肯费心。不过,男孩多半贪玩,大嘎学业不算拔尖,结果进了上海一所普通高校。按赵老师说法,按这孩子的智力水准,应该读北大清华才是。侯天朝自己没念过多少书,觉得这个儿子很争气了。他很满足。祖宗八辈也不承想,老侯家子弟能在上海念大学。哎哟喂,现在儿媳妇都要送上门来了。
老赵掏出一沓子女孩子照片,像摆弄扑克牌似的一张张摊在桌上。他声明,不是自己爱揽事儿,是受人之托,一些朋友、熟人和过去的同事托过来的。
拿起一张张照片,侯天朝看花眼了,个个都是水灵样儿,个个都是大学生。本省的外省的,不乏北上广深,省外都是一二线大城市。照片背面写着姓名、出生年份和星座,父母职业,本人有何特长,还有对方联系人手机和微信号。一张张看过来,他觉得哪个都好。当年自己找对象可费老劲了,一说是初中没毕业,那就是窝在家里啃老的待业青年,没人待见。大琴父母就非要她找个大学生不可,说是本科生还将就,最好是硕士。好在大琴不嫌弃,大琴真是明白人,她自己没啥文化,找个高学历老公还不得当菩萨供着,她可不干。如今是风水轮流转,托人相亲说媒的都是大学生。老赵说,还有两个研究生他没拿过来,他知道年龄比男方大肯定不合适。你放心,这些都再三核实过,都比你家大嘎小个一两岁。
空荡荡的店堂,依然嵌入蓝调语境。I would shiver,The whole night through……
放下照片,猴子沉默一会儿。大琴已经走了,小琴里里外外忙着收拾。他思忖着怎么跟老赵说。他说不是他不愿意,问题是现今做爹娘的说了不算,大嘎这孩子主意大,像他妈,特别倔。又说现在的年轻人如何如何。老赵听着,点点头,把剩下的酒一口闷了,收拾起照片,要塞进兜里。猴子伸手要过来,说拿去给大琴看看。老赵善解人意地说,弟妹要是不中意千万别勉强,大嘎岁数还小,以后有的是机会……
猴子犹豫着,要不要把大帅失联的事儿跟老赵说说。当然,现在谁也不能替他解决问题,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他叫小琴把音响关了。大帅来了三天了,还是联络不上,他越想越蹊跷。赵老师摇摇晃晃地抬起屁股,说要走了。一边解嘲说,这半年尽瞎忙乎。走了,走了……明儿还得去给奥数班上课。这老赵退休了也没闲着,各种辅导班都请他去讲课。猴子这会儿脑子太乱,算了,干脆什么都不说了,送走赵老师,到柜上找了一瓶酒,又独自喝上。
下午在理发店,遇上一桩邪门事儿。前边剪头的女人简直是女巫。
一进门,小师傅做着手势叫他坐后边等着,一边大剪换小剪,拿梳子慢条斯理地捯饬着。这女的是剪清水挂面那种。他靠墙坐着摆弄手机,且等着。天宝路上只剩这一家理发店,不像过去的粉红店搞点别的节目,现在纯粹是理发美发,师傅全是男的。他每次来都专找门口这边的鹦鹉头小哥。这工夫太无聊,看一会儿手机,又从镜子里瞧着理发椅上的女人。那张脸似乎不太正常,白净净的,两眼和口鼻就像画上去似的。镜子里的女人瞪他一眼。嘴唇忽然一开一合,接着又重复一遍。看明白了,那女的是说:你瞅啥?于是,他不做声地用唇语送出三个字:我瞅你!小师傅叫女的脑袋别动。镜子里嘴巴又在翕动,看她口型像是说,大帅呢?后边半句没法猜。大帅?见了鬼了,今儿怎么忘了给十八楼打电话。他倏然起身,不等理发了,撒腿直奔酒店房间。大帅呢?电话还是没人接。
他去后厨,对着盥洗台上的镜子,学着那女人的口型。大帅呢?大帅呢……她怎么知道大帅?不对,那娘们是说:打死你!——坏了,人家误读了他的口型。
这天后半夜,量子路贴近天宝路一段,吊装机进场作业。先是来了拖车,街边停放的汽车一辆辆拽走。重型集卡拉来许多集装箱,卸在路东一侧,摆成了一长溜。普罗旺斯门口闹哄哄的,集装箱就卸在马路对面,酒店方面事先没有得到通知。两个值夜保安觉得奇怪,走过去打探情况。马路上做仓储,还是用它临时安置务工人员?可现在这一片没有工程。问那些货柜车司机,人家说他们不管货主的事儿,货运单上写着就是送到这地方。
早晨,大琴拉开窗帘一惊一乍地叫唤起来,猴子你快来看!猴子光身子蹿到窗口,俯瞰酒店对面,一长溜的大铁柜子摆在那儿,像是停靠了一趟不见首尾的货柜列车。嘿嘿嘿,这事儿新鲜!猴子一阵抓耳挠腮,这咋回事儿?怪了,昨晚两人咋睡得死沉,楼外货柜车来来往往,那么大动静,一点也没觉出。啧啧啧,猴子说,这得过来多少卡车啊!年轻时他做梦都想做个集卡司机,拉着那大铁柜子四处奔跑……大琴说他邪性。他说再过几年不妨真的邪性一把,老婆啊,那事儿咱以后慢慢说。
午间,来店里就餐的食客都在谈论马路上出现的货柜。有人说是电视台搭布景,要做密室逃生的真人秀节目;有人说是拍电影,以后西栅门这一带将取代横店成为新的拍摄基地。赵老师啃着鸡腿,默不作声。中午这顿不喝酒。想多了没用,现在问题不是他们所能想象的。弄来那么多货柜做什么?这不是预设的导入指令。他告诉猴子,是程序出了bug,现在系统老是出问题。许多人没有意识到,系统已是一种自行其是的物自体,不受人掌控,自己做决策,也会自己犯傻。这几日,老赵中午晚上都泡在“江湖脚”,懒得在家做饭。自从老婆跟他散伙后,一日两餐常在街上打游击(早餐容易对付,那不算一顿)。生活中都是丝丝入扣的细节,颠倒错舛的事情常有,那些该离的不离,好好的一家人就散了,早上出门倒垃圾忘了带钥匙,家门都进不去。人生无常,也跟系统一样不稳定。
晚上,瓜团老六来收泔水,说是昨夜癸阳、屯昌那边出现不明飞行物,半边天空红彤彤的。老六在后门跟两个厨师说着话,从UFO扯到国际形势,说是美国人又在加勒比搞事,索马里海盗跟叙利亚什么组织勾结一块儿去了……侯天朝见了老六就像骂孙子似的,别扯那些没用的,赶紧收拾了,赶紧走。这人早先倒腾地沟油买卖,手脚也不干净,猴子看他总是不顺眼。老六今儿偏偏不走,一头钻进厨房,从砧板上捡了一块猪头肉塞进嘴里。如此举止乖张,让侯老板愣了一下。这时他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抖抖瑟瑟敨开纸包,露出一个玉石物件。猪头肉在嘴里嘎吱嘎吱地嚼着,猴子伸手去拿那东西,他攥着指掌又缩回去了。
老六知道,这条街上一班有头有脸的人,现在都要淘弄点古玩出来炫宝,他侯天朝也好这一口。猴子见这家伙手里有货,只得屈尊俯就,扮作笑脸把他请进包厢。
包厢里没客人了,猴子把独自在外间喝酒的老赵也叫进来。赵老师你看,是真货!老六郑重其事地拿出他的宝贝,是一枚镂花扳指。面上是蟠螭纹,看上去质地细腻,透着微黄色肌理。猴子想起,过去大帅办公桌文具盒里就扔着这么个物件,平时找下属谈话,或是自己琢磨什么事儿,把那东西套在手指上,慢慢转动着。老六说这可是个稀罕物,他找人问过,是鸡骨白古玉,说是年头不短。猴子招呼厨师切一盘猪头肉,自己去柜上拿来半瓶酒。老六先顾吃喝,不说话。年头不短,那是哪个朝代?先不说这个,把猪头肉往老赵那边推了推,两人碰一下酒杯。又吃了几口,拿餐巾纸抹着嘴,甩出一句话:可以是唐,也可以是宋。听他这么扯淡,猴子很不悦。你糊弄谁呢?老六不紧不慢地说,这事儿我不能糊弄你,你非要落实哪个朝代,须找专家出鉴定书,唐是唐的价码,宋是宋的价码。到哪儿都这套规矩。
老赵劝猴子不必计较什么朝代,这东西留不留下,看自己喜不喜欢就是。老赵不懂玉器古玩之类,倒是知道这种东西网上很多(自己有两个学生就做这门生意),当然都是仿制品,说好听的叫“高仿”,价格是五花八门,从几十万到几十块都有。他不敢说老六这枚扳指是不是真货,行外人真看不明白,再说不知道这东西什么来路(你问他,想来也不会说)。人家走街串巷收旧货,没准真是捡漏,捡了个宝贝也未可知。对于这收破烂收泔水的瓜团老六,他不像猴子那样瞧不上人家。知道这人底细,不是街上一般卖苦力的。
侯老板斟酌半天,还是决定收了,问他要多少。老六这时已经喝得醉醺醺了,开口要两万。那个啥,猴子说你咋不要二十万。老六说,上次卖给西头烧腊店王老板一块玉佩,成色比这差不少,人家王老板二话不说给了一万二。猴子说,别扯那些没用的。王老板给多少不用我掏钱,可我不能跟着他犯傻。老六没辙,从两万一万往后撤,逐次落价。猴子一直不松口。他跟老赵说,不是钱的问题,要是让这小子给糊弄了,传出去让满街人笑话。落到六千块,两人僵在那儿,老六接着喝酒,赵老师先走了。后来猴子跟他透底说,结果只出了六百块就拿下,那厮还说就当羊肉作狗肉卖,数数票子乐颠颠地走了。不过,这玩意儿究竟是唐是宋,在他心里留下了一个解不开的疙瘩。
猴子隐隐觉得,那天剪头的那个女的,好像在哪儿见过。想不起是什么场合,好像也是东北人。人没老,记性竟不行了。大琴说他操心闲事太多,脑壳里就这点排量,转速提上去容易熄火。猴子说她尽会瞎咧咧。他不像瓜团老六那样还总操心美国加拿大的事情,从不去想那些没用的。赵老师说得对,这世界许多事情不是你能掌控的,也不是谁能够掌控的。他妈的,事情就是事情本身,那些货柜就是货柜,不用他操心。许多事情冥冥之中自有安排,老辈人说是天地造化。也是,老赵说话有点像大帅。可人家说了,这辈子没去过东北。
有些熟客知道侯老板是东北人,问他为何不做东北菜。他咋说,东北人开饭馆做的就是东北菜,东北那旮旯也是鸡鸭鱼肉,跟你们这儿一样,煎炒烹炸也都得从锅里扒拉出来。猴子说话振振有词。其实,本地早就有不少东北馆子,食客都能报出那些菜名,什么炒肉拉皮、酸菜粉、地三鲜、拔丝土豆、小鸡炖蘑菇……他挺烦人家跟他说这些。遇到这样的客人,他便说南方的东北馆子做不出地道的东北味儿。真正的东北风味你们没尝过,那是大锅炖、大饼子、大葱蘸大酱,不合你们江南小资这一口。
真正讲究人,不搞地方主义。赵老师口味南北皆宜,性情也温和。不说这个了。
可老赵偏说那老六不是一般人,因为跟老六下棋总是输多赢少。老六的三轮车上带着棋盘,空下来趴在路边跟人赌棋。这人有强记精算的特点,老赵见他有点怵。老六在家时念过高中,一些数理化公式还没忘,有回找了一道初中平面几何题让他做,他一眼看出应该在哪儿画那道辅助线。问怎么没念大学,不说是咋回事,却说满街送外卖的有不少大学生。是啊,猴子接了老赵的话茬说,这话说对了,他要念了大学还是个收破烂的!
猴子有个打算,还没跟大琴说,跟赵老师提过一嘴,到时候还得往别处挪动。他说这地方生活成本经营成本都太高。现在餐饮业竞争激烈,虽说看上去生意还兴旺,利润却是越来越薄。他多年没提价了(市场规律,便宜才是硬道理),可是蔬菜肉类所有的食材都在涨价(他没想通,一味涨价是不是市场规律),再往后怕是撑不住。他说,过几年等二嘎长大些,带着老婆孩子还有小琴,远走高飞,另找地儿重新创业(他是说“闯荡”)。老赵知道饭馆成本推高了,却不太相信他说的这些,这条街上那么多餐饮店,各家生意都不如他这儿,人家都在那儿撑着,存心要走不需要找这些理由。
其实,这人满脑子文青概念,天南海北,无边的浪漫主义。侯老板说了,下一步打算去阿富汗。你没听错,就是阿富汗!他后悔早些年没去伊拉克。伊战期间,电视上介绍有一中国小伙在美军驻地近旁弄了个川菜排档,卖宫保鸡丁、夫妻肺片什么的,赚得盆满钵满。这让猴子羡慕死。这些年他一直在琢磨,下一个能发财的地儿……就是阿富汗,没有之一。
这事情并非说说而已,穿越兴都库什山的计划脑子里预习多少遍了。时常带着想象走入那条被人称为“瓦罕走廊”的狭长谷地,数百公里沙砾地带,驱车一路疾驰。蓝天,雪山,大漠,沙尘,满眼风光北固楼。要弄一辆大排量的四驱越野车,新能源那玩意儿肯定不行,进了那处山口一眼望不见村落,没有充电桩。到了喀布尔,要不往前再奔坎大哈,找一处临街房子,土坯房也暂时凑合(不用三十年按揭,直接现金买下)。后院种菜养鸡,前边开饭馆。砂锅羊肉,大盘鸡,烤串……到那时二嘎差不多也能上山放羊了。唯独遗憾的是,怂蛋的美国大兵都撤了,赚不了美刀,赚阿尼(阿国货币)也成。
猴子忒有想象力,这一点让赵老师特佩服。说实在,想象力这东西跟念书多少学历高低没一点关系,知道他侯老板没念过几天书。可他不知道猴子还会写诗。
那地儿兵荒马乱的,不怕遭人抢劫,不怕挨枪子儿?这种事情让老赵觉得匪夷所思。猴子说,都说富贵险中求,都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说到归齐,还是要看格局大小。江湖人不能没有大视野,大丈夫当经营天下,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老赵听了悚然长叹。
经营天下?东北人就敢胡乱甩词儿,倒是难得有这等见识。老赵总是检讨自己这辈子没多大出息,他恨自己窝囊、胆小,也太缺乏想象力。
其实,猴子倒是羡慕老赵。退休的老赵才是神仙,没有家口负累,更有大把时间。人家白天背着个单反相机到处去拍鸟,下晚整宿泡在屏幕前看片。老赵说他一个人在家太无聊,看片就看个热闹,专看打打杀杀的,动作片警匪片之类。网络平台上有许多抢银行的影片,他说看了特别过瘾。阿尔帕西诺主演的《热天午后》看过么?他是一连刷了三遍。你别说,桑尼那种低版本的打劫营生看似有些搞笑,倒是比较接地气,人家老美还就好这一口。
徒劳的午后到黄昏,毫无疑问,记录着一种不肯舍弃的人生。
很久没写诗了,以前有空就划拉几首。大琴说,我看你现在有空就发呆,咋回事呀?大琴喜欢看他趴在桌上写字的傻样,说是挺像个文化人。他写的诗都抄在一个黑皮面本子上,从来没拿给外人看过。只是曾给大帅看过几首,那不是外人。大帅揉揉眼珠子,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说题目叫《鬼打墙》那首有点那个啥……说着就撂下了,说下午要去展览馆见外商。那个啥是啥意思,他琢磨不透。那首诗是这样写的——
黑影闪过柞木障子,邻家的大狗狂吠一宿
你瞅秸垛跟前,乱糟糟脚印,雪地里画圈儿
树欲静而风不止,脱鞋上炕,棒子老虎鸡
该说的都说了,吹灯拔蜡,不用磨唧个没完
白酒整半斤,炕头上二人转,动静有点大
天不亮拽上篱笆门,想起手闷子落在菜窖里
前半宿尽东拉西扯,铺垫了后半宿的戏码
上秋茄子烀豆角,腊月里白菜土豆凑合着过
那是东北农村的记忆,黑土地的饮食男女。这诗大琴能看懂,她喜欢就行。刚来到这儿的时候,还写过一首《公路与音乐》。骑着电三轮送桶装水,一头驶入令人迷狂的情境,有如凯鲁亚克《在路上》、金斯伯格《嚎叫》,还有鲍勃·迪伦《重访六十一号公路》,总有一种遏制不住的冲动,不知什么乱七八糟的曲调就从嘴里哼哼出来,一往直前地狂奔。
为了一个传说,去寻找那条废弃的公路
为了一种体验,爬上穿越省界的集装箱卡车
鲍勃·迪伦唱,昔日我曾如此苍老……如今我
生活在另一个世界,记住每一扇窗后的笑靥
因为我不再回来,我将驶入没有时间的空间
年轻的心态是故作老成,现在回头转向青葱岁月,难道真的是要老了么?记性是愈来愈差,总是担心会漏掉什么。大琴说他脑子里长草,没事就喜欢发呆。那天他跟赵老师去新塘河边走了一趟,老赵说梦里这地方有个水闸,不知怎么,自己被困在水坝上的小屋里,呼天喊地没人应。这个梦听他讲了七八遍了,老赵说没有哇,昨晚梦里才遇上这破事。踩着满地的落叶,灌木丛里窸窸窣窣,老赵感叹日子过得没轻没重的就是觉得太累。怎么说来着,他昨晚又被困在那个梦里,锁闭在黑屋子里等死……越听越糊涂,七遍八遍做着同一个梦?
谁说很久没有写诗,那天回来就写了一首《失忆》。
失忆是当下一个隐喻,电影里都玩这一手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三十年前这歌唱滥大街
桥边老樟树早就矗在那里,过路人带不走风景
前生今世舛互交错,记忆不是空白,是不断折叠
河堰木桩上蹲着一排白鹭,谁知道它们从哪里飞来
高价收购长头发、甲鱼壳、旧手机、旧电脑、旧空调……老六骑着吱嘎乱响的破三轮到处转悠,电喇叭一路喧嚷。
秋风飒飒,惆怅的落日余晖,融入满地鸡毛鸭毛和烂菜叶子。
这天,管调来的时候,猴子在后门煺鸡毛。一时半会儿腾不出手,让小琴先把人带到店堂里茶酒伺候。店里平常用的都是批发市场进货的杀白鸡,这回大琴找人弄来一批山地养殖的青脚鸡,直接从癸阳乡下送过来,没让人看见。这年头难得逮着带毛活鸡,扑棱棱折腾他一下午。杀鸡,放血,煺毛,剖鸡胗剪鸡肠子,弄得浑身臭烘烘的。心里直想着这土鸡滋味何等鲜美,厨师大孟说做白果椒麻鸡最好。他提醒自己,记着告诉赵老师,带他那些老哥们过来,别错过这回的美味。猴子忙乎完,叫大琴小琴赶紧把地上鸡毛鸡粪收拾了。
咱俩有几年没见了?四年?有五年了吧?管调搂着猴子肩膀高兴得不得了。你这什么味儿?一身鸡屎味儿,让你笑话。闻着咋是女人味儿?猴子刚才在厨房洗脸擦胳膊,把大琴搁在盥洗槽窗台上的洗面奶护手霜之类抹了个遍。管调悄悄问,里外啥都好,没啥情况吧?别跟俺啥啥啥的,老哥你别瞎操心。管调听了便笑,笑起来嘎嘎嘎的,有点上气不接下气,猴子就喜欢看他腮帮子乱颤的样儿。来得正好,今儿弄来几只正宗土鸡,晚上咱哥俩喝几杯。大琴小琴,过来见见你管大哥!
大琴以前见过管调。猴子说过,管调就是姓管的线路调度员,在公交公司那喒结识的朋友。猴子刚来这儿的时候,听说公交司机严重缺员,去应聘开公交车。他有驾驶大客的A照,大车小车都能开,给大帅开车之前开过公司的通勤客车。管调在南埠总站管调度,就管着他跑的那一路。本来干得不错,可没出试用期猴子就不干了,说是从早到晚来回就跑这一条线,叫人受不了。管调不解,咋就受不了,你过去开通勤车接送员工,不也是固定线路?他说那不能比,那只是一早一晚的活儿。公交司机收入应该算是比较滋润,就是捆绑在一条线上,让他觉得憋气。他说还不如开出租,可是办张出租车营运证要好大一笔钱,想都不敢想。开公交那一阵,管调对他多有照应,后来两人也时有来往。管调也是东北人,吉林什么地方的,那也是老乡。这人有见识,也能咋呼,跟他意气投合,下班后两人常在一起涮火锅。那时候,他侯天朝就想着要开饭馆,梦想自己做老板。
你怎么还自己杀鸡,我说兄弟,你这老板当成这样……也够操劳的。
管调是可以推心置腹的兄弟,说话都直来直去。人家早就不在公交做调度了,自立门户做贸易,前些年做得风生水起,屁颠颠地到处跑。今儿上海自贸区,明儿义乌小商品市场,后天没准又去了东莞、顺德。这老哥撺掇猴子跟他一起做,打算往哈萨克斯坦那边倒腾小家电,说是那边速冻梭子蟹和明虾也大受欢迎。
那年冬天,他带猴子去上海见一位哈国商人,上午谈生意,下午一同陪那老哈去迪士尼玩。人家指定要去那儿。园子太大,人居然走丢了。当晚警察来酒店传唤他俩,这才听说老哈出事了。那厮暗底里兼做白粉生意(谁知是买家还是卖家),在游乐场跟毒贩接头让警方逮个正着。这事情比较狗血,两人弄得灰头土脸,老管好几年没来找他。
其实,猴子本不想涉足外贸,自己这爿小店就操心不过来,只是碍于情面,承诺日后有了闲钱一准投入。那次一块儿去,是因为大帅也在上海,大帅好像是来参加什么会议,记不太清了。前一天,他们在浦东一家咖啡馆里见了面,他把管调也带去。公司咋样?大帅没细说(大概是管调在边上,不便说),只是询问他这边的情况,听说他这儿的生意都上了正道,那是一脸的高兴。老管去门外抽烟的当儿,大帅责怪他怎么把生人带过来。他说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打算跟这姓管的合伙做些别的生意。他是想着怎么把自己的地盘做大做强。以后万一不行,大帅到南方来也好有个落脚之处。大帅再三叮嘱,处世小心,交友要慎重。他倒是说了,没准以后会过来。
管调这人擅麻衣相术,回去后跟猴子摆唬一通——看面相,大帅形局不错,属于神仙富贵一路的“鹤形”,但山根横纹太深,“疾厄宫”显示中年有难。这不,都让他说中了。
他这回来造访,不光是叙旧,也是有另一桩生意。听他忽悠,猴子有些心动。当晚两人在包厢里喝了大半宿。外边的客人都走了,大琴也进来陪酒。管调说,现在普遍进入老龄化社会,咱们生意人要考虑到这一层。猴子点点头,心想这就是大帅说的“前瞻性”。大势如此,接着又说到老年人的生存状况,诸如孤独、寂寞、与社会脱节什么的,况且丧偶和离异的老人不在少数……别卖关子了,你就直说,老头老太太能有啥商机。猴子以为他是想开办养老院,这些年养老事业发展很快,按理说是一个不错的投资方向,只是投资门槛太高,要拍地皮盖房子,要弄一大堆护工杂役,要办食堂和医务室,还得划拉几个医护人员,不知还有啥政策门槛。总之,他哥俩砸锅卖铁也甭想这好事儿。咱不想那些够不着的,老管说,他的主意是开办一家专门服务老年人的婚介公司,推进单身老人婚配事业。还说,婚姻不应该只是年轻人的专利,单身老人的婚配应该有人关心。不过,现在却是满拧,你去江滨公园“相亲角”瞧瞧,都是在替儿女找对象。其实年轻人交际广泛,社交平台也多,自己寻偶方便至极,爹妈长辈多余操这份心,现在又不是包办婚姻的封建社会……他滔滔不绝说了一大堆,最后才说到点子上——单身老人自己找对象,有着许多在年轻人那儿不存在的障碍:首先是他们自己的活动范围小,跟外界接触不多,不知道自己晚年另外一半在哪里;更麻烦的是,碍于习俗观念,他们多半不敢自己出头择偶,你说是自重也好,豁不出那张老脸也好,反正怕人家说他是老不正经。大琴插嘴说,你说豁不出那张老脸,那得看是什么人,俺今儿要是两腿一蹬,猴子明儿就能办喜事。弟妹你别打岔,猴子要走在你前头,你这模样也不愁嫁啊。老管油嘴滑舌哄得大琴傻乐,扯着他耳朵就要灌酒。别闹,别闹,说正经的,当务之急是把老年人婚介搞起来。这管调认真做过一番调研,说起来头头是道。而且,他说,老年人多半有退休金有积蓄,不像年轻人前吃后空,这年头你只听说有啃老的,没见谁家啃小的,所以啊,做这份生意绝对有赚头。
两人盘算过来,婚介公司资金门槛不算太高,除了租个门面,招若干办事员,大头就是广告支出。电视广告,街头广告,公交车广告,路灯柱上的小广告……管调说他已经注册了一个公司,名叫“无限好老年婚介中心”。猴子说,咋不叫“夕阳红”?管调说,“夕阳”听着不太吉利,人说“夕阳无限好”,咱掐去“夕阳”二字,就要一个“无限好”!
猴子想到早已离异的赵老师,这公司真要弄起来,先给老赵张罗一个“无限好”。
早上从酒店出来,猴子惊讶地发现,摆在量子路东侧的集装箱都不见了。路边的停车位还都空着,他姥姥的,马路上从来没有显得这么宽敞。
昨儿深夜,瓜团老六麻将桌上赢了钱,骑着破三轮,哼着坠子曲,摇摇晃晃往回走。“文仗徐茂公能掐会算,武仗瓦岗山的众英贤,俺记下此事且不表……”鸭脖和寸头那几个湖北佬怎么耍赖也不中,每次都叫他们输得扒裤衩。从哲学路过来,这边正在轰轰隆隆地吊装作业,路口排了一溜圆锥路障,不让走了。他问咋回事儿,没人搭理他。
有人问赵老师是不是系统重新下单了,他说恐怕是区块链自行调度。这不是瞎折腾么?老赵不置可否地笑笑。系统有自己的思维逻辑,它跟你想的不一样。他照例是一荤一素,中午不喝酒,下午要去塘河边转一圈,听说这几天白鹭灰鹭都过来了。可是干吗不喝,今儿这鸡块果真吃出了不一样的味儿,转身招呼小琴把他存在柜上的半瓶白酒拿来。他喝着喝着,忽而又想起什么不确定性原理和薛定谔的量子纠缠……量子路,薛定谔,鬼知道谁跟谁纠缠?说到底,这是一个算法问题,不能按照物理世界的常态去解读,世上不可理解的事情太多,想多了头皮发麻。
午间,闹闹哄哄的“江湖脚”一如往常,挤满了附近写字楼里的程序员。男男女女都在谈论区块链的自动化脚本出啥幺蛾子,谁也说不出究竟出了什么问题。有人瞎嚷嚷,椒麻鸡这价码怎么说涨就涨了?侯老板急忙声明没涨价,这道菜是新菜。这鸡不是那鸡,是癸阳山里的青脚鸡,你们去打听打听,这进价就比普通杀白鸡贵一倍还多。
包厢里客人走了,猴子自己进里边待着。他在算账,一边往小本子上记些东西。平时,不在饭点上,他也喜欢待在这里边琢磨事儿。靠墙的餐边柜有一个带锁的拉门,塞满了他的账册和记事本,还有他写的诗歌什么的。他不习惯用电脑。家里有一台笔记本,以前打游戏用,这些年早就不玩了。这包厢就是他的办公室(或者叫书房)。他一直想着,等有条件了,要布置一间像样的办公室,就像过去公司顶楼东头大帅那屋,摆一张宽大的写字台,配上真皮镶面的老板椅,落地窗边再摆上绿叶盆栽,龟背竹和发财树什么的。
外边刮风了。这几天每天夜里都刮风。她俩在外边收拾差不多了,大琴叫小琴先回去照看二嘎,那小崽总跟他姥姥闹别扭。老太太也不是省油的灯,见天嚷嚷要女儿女婿陪她出国旅游,新马泰还不行,要去夏威夷或什么马尔代夫。
大帅那次来上海,不是来参加什么学术会议,猴子这会儿想起,是来会见一个人。一个今后可能成为他的合伙人的人,大帅是这么说的。那人他没见着。当时的情形有些神神秘秘,他也不好多问。从大帅打电话语调中听出,对方好像是一个女的,平常打电话他不那么细声细语地磨唧半天。
记得大帅特意问道,给你的那本《孙子兵法》还留着吗?你读了没有,读懂没有?
喝完一杯意式浓缩,他们又换了红茶,管调不喝茶要了一杯果汁。不对,是另换了一种叫拿铁的咖啡。老管不喝咖啡,一开始就要了果汁。那天咖啡馆里就他们三人,他们进去那会儿,前边座上还有一个女的,在摆弄笔记本电脑。他瞅一眼,没看清那女的长什么样,大帅在里边靠窗的座上,扬起手招呼他。懒洋洋的爵士钢琴,店堂里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他们刚坐下来,那女的就收拾起电脑走了。窗幔间透出冬日的阳光,记忆留下一个摇摆的午后。
打住,不说哈尔滨那一段了,许多事情都在不言之中。大帅突然讲起兵法中“以迂为直”的道理,说是做生意跟打仗一样,有时候不能直奔目标而去。猴子频频点头,说那部兵法他断断续续地在看,有些地方还看不懂。有注释也不行,你知道我肚子里有几两墨水,看古书费老劲了。大帅记性真好,随口背诵了一段:“……圮地无舍,衢地合交,绝地无留,围地则谋,死地则战,途有所不由,军有所不击,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君命有所不受。”回来后翻书翻了几遍,是《九变》那篇讲的。他理解,孙子是说要随机应变,不能一棵树上吊死。这学问太深,须慢慢领悟。大帅的话里透着心酸,这些年折腾下来,积累的经验一层层都剥离了,到头来只剩下一些教训。其实,读通《孙子兵法》你就明白了,所有的教训都在那里边。依照大帅的说法,古往今来,中国最有学问的就两个人,一个是孙子,一个是老子。老子是老子,孙子是孙子,排不上辈分。《老子》那书太艰深,你先不着急上手。
你从前这老板绝对不一般!管调看人有眼力。他说这些年各种各样的企业家见得多了,没见过大帅这等通明儒雅的人物。这老管别的都好,就是说话不看时候。在洗手间里,贴着小便池使劲儿甩着,侧过身子凑他耳边叨叨,非要劝他拉着大帅去见那哈国商人。他眼前浮现老管腮帮子乱颤的激动样子。
“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他找人把这段话写成条幅,做了一个镜框,挂在包厢墙上。有时他在这儿看书,或是思考问题,凝视着镜框里的条幅,心里会觉得很踏实。这些年侯天朝基本上就是恪守这条谋后而动的理则。他知道,这不是那种没卵蛋的小富即安的保守主义,这叫有头脑。做事情总须审时度势,有所不攻,是要找准目标出手,出手就要一击中的。不过,猴子想着想着,又会想到另一个方面,神明的大帅恐怕也未必事事神明,恐怕就是贪图攻城略地的一时痛快,把自己弄到久陷困境的地步。经验告诉他,凡人都是事后诸葛亮,诸葛亮也还有吃败仗的时候,挥泪斩马谡,戳了自己的肺管子。所以,那回大帅总是提起教训什么的。不过,到底还是神明,许多人就会一辈子犯傻。
风带着雨来了。窗子哗啦啦地响,窗玻璃上闪过几道电光。
大琴说早点走吧,天气预报说了今晚要下雨。拉下卷闸门,雨就潲过来了。入秋以来一直没见雨点,今儿这雨说来就来。邪性!
雨点很大,一时间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
那处山口是克克拉去考勒达坂,名字很拗口,风景很奇特,一片黄褐色土堆衬着白皑皑的雪山。荒凉的公路上掠过一道阴影,就在前头,不紧不慢地移动。颠簸太厉害,仰脸张望半天,看不清上边是一只大鸟还是一架无人机。
空山不见人,都是空镜头。
越过空寂的砂碛,越过寸草不生的山脊,找寻地图上并未标出的河流和绿洲。眼前燃起篝火,坡下是星星点点的帐篷……一望无垠的地平线上集装箱卡车来来回回在沙尘中卷地而来的一字长蛇阵变成了八阵图趁着飞沙走石的黎明带着懒洋洋的钢琴爵士沁人心脾的一瞬间忽然进入量子路作业现场吊装机臂架断裂一阵吱嘎乱响中恍惚听见大琴在耳边瞎叨叨十八楼电话还是没人接嘟嘟嘟的盲音响了半天你怎么毫无感觉空荡荡的房间里边什么都没有百叶窗在风里噼啪作响耳边又是那个声音大飞机从头顶上掠过别扯那些没用的你去瞅瞅赵老师行不行啊怎么一出门就不见了你还说没喝多少那是多少又是走入没有时间的空间从灌木丛里蹿出的胡狼和鬣狗追逐着西沉的残阳一路狂吠咬住电三轮脚蹬子上的裤腿就不撒嘴却不见瓜团老六人在哪儿这哪儿是哪儿咋就满世界不见人影你就像无人机俯瞰广袤的大漠一直推向崇山峻岭中的喀布尔河谷空气里飘来烤全羊的诱人气味就在口鼻之间挠痒痒这情形切入了另一个画面大琴在苞米地里拿草茎拨弄你竟噗的一下泚出了鼻涕泡儿……
睁眼看,是大琴,正拿什么东西在拨弄他,鼻子下边痒丝丝的。是拿化妆用的睫毛刷在他嘴上画着道儿。猴子,你咋尽说梦话呢?闹得俺一宿睡不踏实。大琴说,你以前不这样,咋整的,整这怪毛病!他蹭地起来了,光着身子懵懵懂懂地在地上乱转。这一宿,镜头切换太频繁,他都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只是白天黑夜的一路跋涉,江湖行脚渺渺无迹。进卫生间刷牙洗脸,端详着镜子里自己的尊容,画着唇髭的爷们倒也挺神气,他都舍不得用毛巾擦去。他想,以后干脆蓄上胡子,这模样好像显得更有内涵。
这些天为大帅的事情揪心揪肺,可是人影儿也没见着,梦里也不露面。
这些天他倒是想通了一个道理:这世界的奥妙就在于有另外一个世界。
电梯从七楼下行,脑子里迅速转了一圈。大帅入住正好一个星期了,一直联系不上,究竟咋回事,难道人已经走了?七楼这个标间,还有十八楼商务套间,如果都要留着,今儿就得去续费,原先只预付了一周的房费。续住还是退房?这是二选一的问题。他颇为踌躇,转动着手上的鸡骨白扳指,仿佛看着自己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的样子。大琴先去店里了,说是今儿又有一批青脚鸡送来。外面雨不下了,地上还湿漉漉的。雨后的空气真是沁人心脾。
侯天朝出了酒店,踮着脚避开坑坑洼洼的积水,走出一二百米,忽而停住脚步。想了想,又折了回来。脑子里掂量来掂量去,结果是另一种二选一:退掉七楼自己住的标间,十八楼的套房豁出去再续一个星期。
回到酒店,径直去总台缴费。这回早班的女接待员看着面熟,对了,那回大琴在这儿撒野,就是这女孩当班。他报了房间号和客人姓名,她点点鼠标,朝屏幕看了几眼,说是那个套间没有客人入住,这半个月来一直空着。邪了门了,电脑咋回事?猴子有点懵,拧着脖子晃着脑袋叫她再查一遍,结果还是没有入住登记。他说他预付过房费,没错,电脑显示是预付了一周房费。这他妈的怪了!一周前另一位接待员,就是他认识的那位帅哥,明明告诉他客人已入住,电脑上怎么没有登记呢?那帅哥总是一脸职业微笑,标准的职业微笑。瘪犊子做事也太不职业了。女孩说那哥们今天休班。他憋着一肚子火,叫她打电话把人叫来,问清楚1801房间客人到底有没有入住。女孩撂下电话,说暂时联系不上,人家这时候恐怕还在睡觉。接着打啊!你们不能把我的客人给弄没了。
他提醒自己冷静,冷静!可是这时候他能冷静得下来吗?她让他去那边沙发上坐一会儿,有消息就来告诉他。他真想一屁股就坐到地上,踢蹬着腿大哭一场。可这时候他得控制好情绪,不能像二嘎似的没个人样。休息区这儿没人,他把脑袋倚在沙发靠背上,两腿蹬着茶几,眯上眼睛,心里想着淡定二字。现在自己就像那天坐在这儿的游客,那个头发花白的男人。他没看清那人的模样,脸上扣着棒球帽,一个不知所踪的游魂……
过了半小时,大半个小时,都快一个小时了,那天的接待帅哥终于气喘吁吁地赶来。他说他记得那客人是登记了,电脑上怎么没有?他趴在屏幕前看了半天,抬头朝侯老板扬起尴尬的笑脸,这模样不太职业。不对啊,人是来了。他说,当时行李员老张正好从员工通道过来,见客人来了手脚特勤快,马上把行李送到楼上去了。女接待员很快去找来姓张的行李员,证实是有这样一个客人。十八楼客人一向不多,行李员记得很清楚。客人是跟你一起上去的?女接待员问姓张的。那人还在柜台前跟什么人聊天,好像是一个电路抢修的修理工,他自己先把行李送去房间。可男接待员不记得有什么修理工在场,肯定地说,客人是跟着行李车走了。老张说那人工作服后背印着“电路抢修”字样。老张真是闲出毛病来了,就那么一个拉杆箱,拉着走不行么?帅哥说箱子是扔在行李车上推走的,老张说我吃饱了撑的?
这三个人锵锵了一阵,居然说不清楚客人什么时候离开了总台,上楼去了还是没上楼。也闹不明白电脑里咋就没有登记那人的身份信息。猴子在旁听着,心里愈发狐疑。这些日子天天往十八楼房间打电话,就是没人接,难道大帅真的是没有入住?不对呀,怎么就让人把行李送到房间里去了?
坏了,这会儿想起,十八楼的服务员是说过1801号房间一直没见人。
不用再锵锵了,男接待员和姓张的行李员带他去了十八楼的商务套间。
门把手上依然挂着“请勿打扰”的吊牌,里边没人。客厅和卧室都很整洁,床上铺得整整齐齐,不像有人住过的样子。那只拉杆箱在,就搁在进门过道的行李架边上。行李员说,当时他就把它搁在这儿。看样子是一直没动过。
猴子提起拉杆箱,搁到行李架上。箱子不重,面上贴了许多航空公司的行李标签。这时他注意到,箱子把手上吊着一个签牌,上边是手写的几个字:请转交侯天朝先生。
甭管有没有登记,人肯定是走了。侯天朝的心一直吊着,这时猛地感到一阵阵地发坠,好像要沉入暗黑之中。没有功夫唧唧歪歪了,他突然想起什么,掏出电话摁了大帅手机号。说是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用手机,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才想起打他手机。大琴又该说他脑子里长草了。可是,响了几下忙音,电讯声告诉他:您拨打的是空号。
人肯定是走了,或是压根就没在这酒店住下。
箱子不重,不用拖拽,他拎在手里拿回店里去了。晚上客人都走了,大琴她俩还在厨房里洗涮,他这才打开箱子。箱子有密码锁,四位数,他试了几下,很快就找对了。谁说脑子里长草了,那个数字就是跟大帅最后喝酒的日子。耳边还是那首《你昨晚睡在哪里》,翻来覆去地叨咕。My girl don’t lie to me,I would shiver,The whole night through……箱子里只是几件旧衣服裹着的两个瓶子——两瓶白酒,六十八度的“烧火棍”。他两眼发愣,盯着发黄的瓶贴看了又看,人有些迷糊,好像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他告诉自己,真就是这么回事。
(早就听说那酒厂已经没了,这两瓶酒真成了绝版收藏)
遥远而麻木的记忆,衬着没有星星和月亮的夜空。那个灯火昏暗的小饭馆,沉酣时分,嗓子眼里火烧火燎。当时他并未觉出一丝苍凉。可后来怎么回事,两人都不说话了。大眼瞪小眼。那话咋说来着,你瞅啥?我瞅你!什么意思?什么意思都在这酒里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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