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 章雨恬
九月底,方闻问我要不要和他回家见父母,刚好赶上国庆放假,我没有拒绝。我和方闻恋爱将近三年,彼此都觉得到了可以再进一步的时候,暑假我带方闻去了我家,本来约定开学前我也去他家拜访,疫情的缘故,时间一再推迟。
方闻是我在读硕士期间认识的男友,大我五岁,读的是历史学博士。毕业之后,我成为一名高中语文老师,他在大学里教书。结婚一事上,方闻比我更加着急,去年临近我硕士毕业,他就问过我要不要在毕业后结婚。那时我才二十五岁,还没做好初出校园就步入婚姻生活的准备,他提出这个想法,我的大脑几乎一片空白,我无法适应从学生到人妇这样迅猛的生活角色的转变,这对我来说,实在太快了。忘记了当时具体是怎么回复他的,但我感觉我的答复还是挫伤到了他,近一个星期的时间,方闻都显得有些消沉,他嘴上不说什么,但我们单独相处时,我能感觉到他的不满和沮丧,他看我的眼神就像一头受伤的狮子在对猎物做无声的控诉。就当我以为我们的感情岌岌可危时,方闻又调整好了心态,解释他之前失态是因为没想过我会不答应,导致他对未来的规划一下子乱掉了。按照他的设想,他应该在三十岁前完成一些基本的人生大事——拿到博士学位,找到满意的工作,娶到合适的妻子(最好还能有个孩子,但这一项的时间可以放宽三年)。这些事情中,前两件已在他的掌控范围内,需要我配合的仅是跟上他的计划,成为他的妻子。
大概是三个月前,方闻又开始隐晦地提起见家长的事,说他父母一直很想见我一面,问我能不能抽个时间。我当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距离他上次提起结婚已过去一年,我也在新的岗位上工作了一年。一年的时间不算长,但足够厘清很多事,身边的朋友和同事基本都已开始谈婚论嫁,我觉得好像确实没有理由再回避了。
那天早上,我整理好礼物,等方闻开车接我去他父母家。我们一直没有正式同居,方闻住在他父母替他买的房子里,我租住在所任职的高中附近的青年公寓,但大多数的周末和假期,我们还是会在一起度过,有时候我去他那边,有时候他来我这里。方闻帮我把礼物拿到后备箱,说:“没想到你买了这么多东西,其实不用这么麻烦。”
我瞥了一眼地上的礼盒,大大小小,一共有六个。除去水果和月饼礼盒,剩下的礼物中,西湖龙井和按摩仪是为方闻的父亲准备的,他说他父亲不喜欢烟酒,我便买了些养生的礼物。兰蔻护肤品套装送给方闻的母亲,我让方闻拍过他母亲的梳妆台,确定兰蔻是她最常用的一个牌子。
“不多啊,你上次也带了很多东西。”我说。
“那是因为你家里人多,我家里就我爸和我妈两个人。”方闻把后备箱合上。
我回想起上次方闻去我家的情景,是有些滑稽的。我们俩之前都没有过这种经历,我家的情况相对普通人家来说也更为复杂。方闻从他家里拿来了别人送的五粮液和软中华,其余的东西都是我按照网上的攻略选的。水果牛奶算是必备,灵芝孢子粉送给外婆,燕窝送给母亲,剃须刀送给叶帆,篮球送给叶满,叶叔叔的礼物没有额外买,包括在烟酒里了。那天我们俩手里提得满满当当地上楼,礼盒时不时地碰到楼梯扶手和墙壁,发出“咣咣”的声音。我想起电视剧中古人提亲的场景,准新郎总是带着一箱箱黄金玉器上女方家里下聘礼,不禁笑出了声。方闻手里提的东西更重,走在我后头,喘着气问我笑什么,我告诉了他,他也笑了,说那是大户人家的婚姻,普通人家没那么讲究。不过结婚总要花些代价,从古至今都一样。这是他最后的总结。
方闻的父母住在滨江区,开过去要四十分钟。我有一点晕车,一闻到车厢里皮革的气味就会头晕,往常我上车后总会强迫自己睡觉,但是今天不同,我满脑子想的都是下车后见家长的事。在方闻的描述中,他父母都是很好的人,两个人很恩爱,父亲是一所一本院校的历史学教授,母亲退休前在同校的图书馆工作,虽然年纪大了,但身体都很健康,体检从来没有大毛病。他讲这些话时,语气中是发自内心的对原生家庭的骄傲。这种骄傲我从来没有机会体验,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去世了,后来母亲也改嫁了,我一直住在外婆家。当我第一次学习到“支离破碎”这个成语,看到配图上的满地玻璃碎渣,我想到的是悬挂在母亲和叶叔叔新家客厅里的全家福。之前我总是逃避见家长,多少也有这方面的原因,一方面我担心方闻不会接纳我的家庭,另一方面我担心我不会被他的家庭所接纳。在我的想象中,方闻的家就像是一个散发着光热的球体,作为外来者的我,既渴望融入其中,却也隐隐害怕被光热灼伤。
“快到了。”我胡思乱想之际,突然听到方闻说话。
“这么快?”我以为才过去二十几分钟,拿起手机一看,竟然已经过了四十分钟。车窗外是一栋栋紫灰色的大厦,虽然墙体已显出年代感,但楼与楼的间距宽敞,小区里面的绿化也很好。
“住在这里应该很舒服吧。”我把头探出车窗,风吹到我脸上。
“嗯,旁边就是地铁站,不开车出门也很方便,还有学区,也不用担心小孩子入学之类的事。”方闻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说,“你要是想,以后也可以住在这里。”
我笑笑,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没有继续接话。
方闻把车子停到地下车库,我们拿上礼物坐电梯上楼。一路上,我都在暗示自己要放轻松,我和方闻已经发展到这一步了,只是和他父母见个面,完成一个必需的形式,没什么大不了的,但看着电梯显示屏上逐渐升高的数字,我的手心开始冒汗,心跳的频率也更快了。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了我,我把背抵到墙上,听到了电梯上行时“咔哒咔哒”的噪音。
方闻先出了电梯,按下门铃,我跟在他后头。门开之后,迎接我们的是一对五十多岁的夫妻。方闻的父亲很瘦,头发已经半白,戴一副金丝框眼镜,穿着浅蓝色的短袖和深灰色的西裤,同我在大学里见到的那些不苟言笑的老教授几乎一模一样。方闻的母亲比他父亲年轻一些,穿一件很宽松的花色雪纺衫,头发盘得很紧,露出了一张圆润的脸和一个光溜的脑门。看到她的第一眼,我的脑海里就不合时宜地浮现出了俄罗斯套娃的形象。
“回来了啊。”方闻的父亲拍了拍方闻的肩膀。
方闻先进的屋,把手里的东西放下来后,转过身介绍我:“爸,妈,这是诗诗。”
“叔叔阿姨好。”我对着倚在门框里的三人说道。
“你好。”方闻的父亲冲我点了点头。
“诗诗啊,我们阿闻在家老是提起你,今天可算是见着了,快进来,快进来,怎么还提了这么多东西。”方闻的母亲给我让出一条通道,我赶紧提着礼盒进屋。
方闻家的客厅很大,三张米灰色的布艺沙发拢成一个U形,方闻的父亲坐在了正中间的那张沙发上,我挨着方闻坐在了旁边的沙发上,方闻的母亲从厨房里端来了一盘洗好的小番茄,坐在他父亲身旁、离我们远一点的位置。方闻的母亲落座后,气氛一下子变得活跃起来,她不停地招呼我们吃小番茄,说是方闻父亲的学生自己家里种植的,昨天刚寄到,很新鲜,整整一大筐,她在空中比划了一个长方形。小番茄酸酸甜甜的汁液在我口中蔓延开,我一边吃着番茄,一边在脑海中迅速回顾从网上看来的上门攻略。方闻的父母先是问了我们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早上什么时候出发的,国庆节路上堵不堵车,又说最近天气很热,丝毫没有入秋后该有的凉爽。我瞅准了一个谈话的空当,把带来的礼物一一拿出来,分别送给方闻的父母。方闻的父亲一直淡淡地笑着,听我介绍按摩仪的功效时,时不时地点点头,很像一个耐心听学生讲话的老师。方闻的母亲没有那么克制,当我拿出兰蔻护肤套装时,她很惊喜地说她最近刚好想买这个套盒。
看着方闻父母的反应,我想他们应该是喜欢这些礼物的,这样一想,我顿时觉得身上的压力小了一些,之后应对提问也更自如。聊起国庆假期的安排,方闻说他要去余姚的古村落考察,他所在的项目团队需要人整理村里老人的口述材料,应该后天就会出发。这件事方闻之前跟我提过,他希望我能够陪他一起去,反正项目组可以报销食宿费,就当是一起免费旅游。但我没有答应,我不想占项目组的便宜,而且我更想趁着难得的假期好好休息——看几部电影,理一理赛课的材料,和朋友逛逛商场,抽一天时间去西溪湿地野餐,也许还需要应付学校临时发布的通知和学生家长的微信。
方闻说完后,他父母的眼神汇聚到了我身上,我如实说目前还没有特殊的安排,应该会以休息为主。然后,我感觉到谈话的气氛发生了细微的变化,方闻父亲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方闻母亲的眼睛瞪得更大更圆了。也就是在那个瞬间,我对我的回答感到不自信,我开始反思:是不是因为同方闻有规划的假期安排相比,我的想法显得太散漫、太随便了?可这毕竟是国庆假期,难道也要像工作日一样安排得满满当当吗?
我犹豫不定时,方闻的母亲说:“诗诗啊,既然假期没事的话,可以陪我们阿闻去余姚嘛,余姚很近的,就当是一起去玩。”
方闻母亲的话令我有些吃惊,我万万没有想到他们母子俩的想法竟然如此一致。与此同时,我也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情,之前方闻跟我说过他母亲很喜欢陪伴他父亲出差。有一次,他父亲去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访学半年,他母亲实在不方便跟去,又担心他父亲在外照顾不好自己,就寄了很多自己做的腌菜和麻酱,光是运费就花了两百多块。
“妈,诗诗她有自己的想法就算了,而且我去余姚是要做项目,不是去玩的。”方闻替我解围。
“看来是年代不同了,你爸以前外出做项目,时间稍微长一点,我都会想办法和他一起去。”方闻母亲的眼神时不时地往他父亲那边瞟,他父亲靠坐在沙发的椅背上,没有说话,但嘴角挂着一丝笑意。
过了一会儿,厨房里的电饭煲叫了,方闻的母亲站起身说要去厨房看看,临走之前一定要我把果盘里仅剩的几颗小番茄吃掉。方闻的父亲不是那种很会聊天的人,方闻的母亲走后,他像是被迫承担起了一个挑话题的角色。起初,他问起我的毕业学校和专业,说自己和我们专业的一个老教授关系很好,问我认不认识那个教授。我使劲地回想,仍然没有任何印象,只能告诉他我记不清了,应该是没上过那个教授的课。方闻的父亲点点头,说了一些他和那个老教授读书期间的经历,说对方是一个特别执拗的人,又感慨只有那样的人才能做好学问,现在的学术环境实在太糟糕,自上而下败坏了,教授们手握各种资源不好好搞学术,大学生们又太功利、太浮躁云云。聊起这些,方闻的父亲好像进入了一种忘我的状态,对什么都要抨击一番,我总感觉他在课堂上也经常对学生讲这些话。我用余光偷瞄方闻,方闻低着头,目光落在拖鞋的前端,不知道有没有认真听他父亲说话。我又打量一下方闻家的客厅,是偏中式的风格,米灰色的沙发垫之下是咖色的实木坐架和支脚,茶几上的茶具、墙上的山水画、红木的博古架和带有祥云纹路的吸顶灯也昭示着传统与古典。忽然,我的目光被客厅的落地窗吸引了,那里好像还隐藏着一个类似阳台的空间,有纱帘阻隔着,我看得不太清楚。
“不行,现在都不行了。”方闻的父亲说完,停顿了一下,寻求认同感似的看了我和方闻一眼。方闻用手托着下巴,在他父亲目光扫来时很沉着地“嗯”了一声,我也赶紧出声附和,说了些不痛不痒的话。方闻的父亲点了点头,转而问起方闻余姚项目的进展。他们父子俩聊起项目后,我便很少主动搭话,倒不是完全不能参与进去,而是担心我的加入会让话题又绕回“陪伴出行”。趁着方闻的母亲往外端菜的间隙,我索性找了个借口起身,跟着她进了厨房。
厨房显然是经过精心打理的,和日剧中的厨房很像,整体空间并不大,但每一处小空间都利用到了极致。墙壁的挂钩上挂着满满当当的厨具,大漏勺到打蛋器一应俱全,玻璃柜中,贴了标签的收纳筐码得整整齐齐。方闻的母亲站在厨房中心的灶台前,就像是一个国度的统治者。我走上前,问她有没有什么是我可以帮忙的。她有些激动地按住我的手,坚持不让我做事。看到她过激的反应,我想她大概把我的提问当作了新媳妇对准婆婆的试探,但我没想这么多,我只是觉得如果不帮她做点什么,在这个狭小燠热的空间里,我的处境会很尴尬。
方闻的母亲正在用炖锅炖排骨,汤汁在锅中翻滚着,涌上来的细密水汽冲撞着锅盖,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声音。方闻的母亲关掉煤气灶,打开锅盖,我以为她是想要捞排骨,连忙从挂钩上取下一个大铁勺递给她,她没有接,而是从另一个挂钩上取下一个漏勺。
“你看,这些,这些,都是浮沫。”方闻的母亲边说边用漏勺刮锅里的浮沫,动作很麻利,“捞排骨之前必须得给它弄干净,要不然吃起来会很腥的。”
“我都没注意。”我实话实说,把铁勺放回挂钩上。
“没事的,以后你就知道了。”
过了一会儿,方闻的母亲突然问道:“诗诗,你平常在家不怎么做饭吧?”
我愣了一下,这份突然的“指责”令我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识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她没有看我,而是有条不紊地打捞着锅里的排骨,好像只是很随意地问了个问题。我咽了咽口水,说:“不忙的时候会做的。”工作日我一般都在学校吃食堂,但周末时,我更喜欢自己买菜做饭。就算和方闻在一起,我们也很少下馆子或是点外卖,他对烧菜做饭一窍不通,但对菜品的要求蛮高,三菜一汤是标配,餐餐必须得有肉类或海鲜。平常基本都是我买菜做给我们俩吃。在这件事情上,我觉得我已经做得很好了。
“那就好,那就好,现在啊,好多女孩都不会做饭,天天点外卖,不会过日子,也不爱惜身体。”方闻的母亲转过头,看着我特别温柔地笑了,“你会做饭多好,以后你们俩想吃什么你都可以自己做。”
看着她脸上的笑容,那种俄罗斯套娃般的、挑不出任何毛病的笑容,连眼角的鱼尾纹都舒展成了上扬的弧度。我努力压住心中那些不舒服的怪念头,也勉强地笑了笑。
“诗诗啊,阿姨还没问你,你和我们阿闻是怎么认识的呢?”
我们阿闻。我的心猛跳了一下,虽然方闻的父母都叫他“阿闻”,但方闻的母亲总是喜欢在“阿闻”之前加上“我们”两字。这个发现让我有一点恍惚,我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个傍晚。我去参加叶满的生日宴,我把许愿瓶当作生日礼物送给叶满——里面有我折了很久的三百六十五颗幸运星,但他没有接牢。许愿瓶掉到地上,玻璃碴崩得到处都是,幸运星也散落一地。母亲听到动静后赶来,一边检查叶满的手脚,一边紧张兮兮地问:我们小满有没有受伤?我们小满脚有没有被划到?而我站在原地,看着那些幸运星连同玻璃碴像垃圾一样被迅速扫掉。
我们小满,我们阿闻。
“诗诗?”方闻母亲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研究生入学报到那天就认识了,当时我来到新学校,提了很多行李,又不认识去女寝的路,刚好碰到他。研一下学期吧,我选了一门史学方面的课,他是助教,之后就熟了。”我说。
“哎?诗诗,你本科不是在浙大读的吗?”
“我是后来考研考上的。”
“哦,那你本科是在什么学校呢?”
我说了我本科学校的名字,是省内一所普通的双非院校。方闻的母亲点点头,继续说:“我们阿闻本硕博都是在浙大读的,他啊,从小就喜欢历史。当初高考第一志愿就填历史,但我和他爸都想他学金融啦法律啦之类的专业,就把他的志愿改成了经济学。他知道后倒也没哭没闹的,什么反应都没有,我跟他爸还以为他是愿意的。没想到他大一下学期就转了专业,都没跟我们商量过,差点就降级了。还好现在也读到了博士,和他爸一样在大学里当老师,不比当初我们给他选的路差。”
改志愿和转专业,我从来没听方闻说起,不过他做出这样的决定我倒也能够理解。他喜欢掌控,擅长规划,是那种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人,一旦做出决定,就不太容许他人置喙。但我不是这样的人,我做事大多依赖感性,不太会考虑选择背后深远的含义,有时候我觉得自己迷恋的正是方闻身上那种年长者的沉稳气质。
让我真正感到意外的是,方闻一贯以来对父母的描述,都是支持并且体谅他所做的种种决定的,和我从他母亲话中感受到的并不一致。一直以来在我脑海中坚不可破的球体好像发生了裂变,惊讶之余,我不知道该如何点评。
“这样吗?这我倒没听他说过。”我说。
“那你现在是在哪个高中教书?”
我说了我工作的学校,是一所成立不久的民办高中。
“在哪呀?”
“余杭。五号线坐到头。”我补充道,“2018年才成立的,是新学校。”
“怪不得,都没听说过。”方闻的母亲轻笑了一下,把碗中盛放着的排骨浮沫一股脑地倒入垃圾桶,“平时工作忙吗?”
“我们学校管得蛮严格,有晚自习的时候还是挺忙的。”我入职的第一年就当了班主任,早上六点半就要到校,有晚自习的时候,晚上九点半才能下班,如果碰上查寝,可能到家都要十一点多。入职了大半年,我才适应了这种工作节奏。
“高中老师事情倒是蛮不少的。”方闻的母亲低着头把排骨打到碗里,一绺头发垂挂下来,我看不清她的表情。等排骨全部打好后,我迅速把盛着排骨的碗端到餐桌上。之后我们没再交谈什么,我不停穿梭在厨房和餐桌间,帮忙端菜和拿碗筷。我不知道这样的行为会不会让方闻的母亲觉得我表现得过于“勤快”,但我不敢再和她单独相处,我总感觉她还会说出什么令我难以招架的话,而我也将难以控制脑海中毛线团似的乱糟糟的念头。
中午吃饭时,方闻的父亲坐在主位,我和方闻并排坐在一起,方闻的母亲坐在我们对面。方闻的父亲依然寡言少语,落座后很安静地吃着碗中的饭菜,没怎么说话,好像恪守着某条类似“食不言”的家训。方闻的母亲全然不同,相比于客厅,厨房、餐桌之类的地方更像是她的主场。她一直问我和方闻菜品合不合胃口,即便我们再三表示饭菜很丰盛,她仍然时不时地问些重复的问题,甚至拿公勺往我们碗中添菜,大有一副不吃掉就不给她面子的架势,而她自己却很少进食。我的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厌烦、害怕、感激、羞愧、勉强皆有之。一方面,我确实感受到了自己是被当作客人用心对待的;另一方面,我又为这份“隆重的招待”心生出一丝不安……
上次方闻来我家,我心里多多少少是有些亏欠的。我第一次和母亲说起方闻要来家里拜访,母亲主动提出让我们去她和叶叔叔县城的新房,说可以给方闻留下更好的印象。直到出发前的那个晚上,母亲才打电话给我,支支吾吾地说拜访的地点得改到外婆家。我捏着手机,质问母亲为什么突然改地点。母亲的呼吸声变得急促起来,好像一只被人踩到尾巴的母猫,要极力维护什么,声音忽高忽低,一下子说新房的厕所漏水问题还没解决好,这几天要找工人来看看,一下子说外婆年纪大了,为这个事情要专门跑一趟太折腾人。其实我原先根本不在意拜访的地点定在哪里,母亲和叶叔叔的新房也好,外婆的老房子也好,在我看来没有太大的分别,我相信方闻应该也不会那么在意,我真正在乎的是母亲摇摆不定的态度,这让我感受到了冷漠与疏远。
出行的那天刚好是台风登陆的前一天,我和方闻从杭州自驾开车回我老家。开到半程,天色突变,下起了雨,我预感到达的时间会推迟,便提前发微信告知母亲。傍晚时分,我们终于到达外婆家,那时候雨已经下得很大,把屋外头的铁皮棚子砸得噼啪作响,棚下的电瓶车和自行车骨牌一样歪倒成一排,大半的车身都浸泡在了雨水中。母亲和外婆做好了饭菜,叶叔叔和叶满在客厅里看电视,只有叶帆在外地没有回来。短暂的寒暄过后,我们一起去厨房吃饭。我家里人对方闻都很满意。外婆自是不必多说,她一直都很担心母亲的再婚会影响到我对婚姻爱情的看法,最大的愿望就是把我托付给一个可靠的人。我还在读本科时,她就给我张罗过几次相亲,都是镇上知根知底、条件不错的人家,但没有一个比得上方闻。自方闻进屋后,外婆的眼神就没舍得从他身上挪开,脸上的笑容也没有消失过。母亲也很喜欢方闻,但和外婆不加遮拦的喜欢不同,她表现得谨慎克制,甚至有一丝诚惶诚恐,我隐约猜测到她在担心什么,在比自身优越太多的人面前,自卑几乎是一种本能的反应。至于叶叔叔和叶满,他们没有什么不高兴的理由。
快吃完饭的时候,客厅突然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厨房的灯灭了。我打开手机照明,来到客厅,发现窗户被砸出了一个大窟窿,玻璃碴散落在沙发和地板上,其中还有一块裹挟着草叶的石头——应该是造成窗户破碎的罪魁祸首。之后发生的一切像是黑白默片——外婆从柜子里找出了两个应急灯,我和母亲奋力地去清理那些碎裂的玻璃碴,擦拭客厅里每一样被雨水淋到的物什,叶满和方闻把书柜搬过来靠在窗户边,堵上了那个漏风的窟窿。简单的抢修工作完成后,大家都已没有了最初的兴致。叶满很小声地说,可能是漏水造成了电线短路,停电了,他带来的作业写不了了。外婆跌坐在沙发上,懊悔地说这事都怪她,她老早就发现窗玻璃上有裂缝,一直没放心上,以为往裂缝上贴胶带纸就没事了,没想到台风会把窗户打裂。我安慰了一会儿外婆,靠在墙上,开始思考晚上睡觉的事情。
按照原来的计划,晚饭过后,母亲和叶叔叔会带叶满回家,我则带方闻去附近的酒店住宿。但是台风太大,路面的积水已快漫到汽车保险杠,外出显然不现实。这也意味着我们六个人晚上都得待在外婆家过夜。外婆家共有两间卧室,外婆患有关节炎,每到下雨天膝盖就会胀痛,刚刚那番劳作已经让她受累,我们便让她先回房间里休息。剩下的那间是我从小睡到大的卧室,分配上很犯难,方闻是客人,理应受到照顾,但是叶叔叔上半年刚做完肝部手术,更需要休养。母亲想让我带方闻先进卧室,她和叶叔叔等雨小一点的时候再想办法回去,但我拒绝了,我把我的房间留给了她,让她带着叶叔叔和叶满进去休息。
那个夜晚算得上是我此生最难挨的一个晚上,我和方闻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睡觉,窗外狂风暴雨不停歇,一阵一阵山呼海啸般扑来。我觉得自己化为了浪尖上的一盏孤舟,神志跌跌宕宕不清醒。有好几次突然惊醒,一下子担心客厅里另一面窗户也突然碎裂,大片大片的玻璃碴甩到我身上,一下子梦到母亲和叶叔叔新家挂的全家福掉到地上,所有人中唯独碎了我的部分。方闻那个晚上也睡得不好,我隐约感觉到他在夜里不断地翻身,拉扯着身上的薄被。第二天早上起来后,我看到他眼睛下方浮出两笔淡青色的印子。
后来,我和方闻都没再提起那个糟糕的夜晚。虽然我心里一直觉得对不起方闻,但我总觉得主动向他表达愧疚是一件很难为情的事,只能想办法在其他方面弥补。方闻也从未提起那晚发生的事,像是完全忘记了那段不和谐的插曲,我很感激他的宽容。
“诗诗啊,你是不是不喜欢阿姨的手艺啊?”方闻的母亲突然说道。
“没有啊。”我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之中,被方闻的母亲这样一问,整个人怔了一下。
“那就多吃些虾嘛,阿姨看你吃这么少,还以为是烧得不合你胃口。”方闻的母亲笑着往我碗里夹了一只虾,“这个虾阿姨早上从菜市场刚买的,很新鲜的。”
我看着碗里那只多出来的油光光的明虾,再看着方闻母亲脸上洋溢的笑容,也渐渐回过味来:你是不是不喜欢阿姨的手艺啊?你平常在家不怎么做饭吧?方闻的母亲似乎很喜欢提一些暗带贬责意味的问题,或许,这在她看来是一种“以退为进”的策略——我老老实实地接受了她夹来的虾,告诉她我有在闲暇时做饭的习惯。但我心里始终觉得怪怪的,说不上来的发堵。
“妈,你不要总是叫我们吃,我们想吃自己会夹的。”方闻说。
“你们年轻人呀,一个个吃得跟老鼠一样多,你看诗诗,这么瘦,大腿跟我胳膊一样粗,我不叫你们吃,你们能吃多少?”方闻的母亲说完,又给我和方闻各盛了一碗排骨汤,“对了,诗诗,还没问呢,你家里到底是怎么个情况?阿闻他讲得稀里糊涂的。”
方闻的母亲问出这个问题,我的心立刻就提了起来。上午我们在客厅闲聊时,有好几次话题都快触及我的原生家庭,但每次都堪堪擦过去了,不过我感觉得到方闻的父母对这方面的在意。
“我家里就是我外婆、我妈、我弟、我继父和我哥,嗯……继兄。”来之前我有问过方闻,有没有把我家里的情况告诉他父母,方闻说他该说的都说了,我再问他父母是否能够接受,他便用其他事含糊过去了。既然方闻的母亲问起了,我想索性说得清楚明白些。
“你家里……是那种,嗯,重组家庭?”方闻的母亲问。
“是的。”我突然感到有些泄气,看了一眼方闻,他正在剔虾线,大拇指指尖拈着一条完整的、粗黑的虾线。
“哦,这样啊,那你是同你妈一起生活咯?和你……亲爸那边还有什么来往吗?”方闻的母亲盯着我问。
“我亲爸在我五岁的时候去世了,是意外。”我别开了她的目光。
方闻的母亲“啊”了一下,碰掉了摆放在盘子边沿的筷子:“对不起啊,诗诗。”
“没事的,阿姨。”我对我亲生父亲的印象其实很浅,依稀记得他很会开那种马达震天响的渔船,很喜欢把我带到码头,让我坐在他的肩膀上吹海风。可就连这些记忆,我也分不清是我真真切切记住的,还是我后来看着他和我的合照脑补的。但很多时候,我都会想起他,尤其是叶满出生后的那段时间,我总是幻想如果他在世,我的生活又会是怎样一番模样。
“你家人现在都在做什么呢?”方闻的父亲问道。
“我妈是在皮鞋厂上班,弟弟在读高中,我继父和继兄都是做水产养殖,所以我家里的海鲜很多,鱼虾啦,螃蟹啦,个头都比外面菜市场卖的要大,口感也很鲜,肯定比餐馆里用的那些鱼虾要好,下次寄给叔叔阿姨吃。”我想尽量说得轻松风趣一些,但方闻父母的反应并不热烈。方闻的父亲脸色仍是淡淡的,方闻的母亲虽然笑了,但我总觉得和早上我们刚见面时的笑容不太一样,有一丝牵强的意味。
对于这样的局面,我不能说完全没有预料到。我知道这世上有很多传统的家庭,他们将父母双全视作孩子成长的充要条件,在儿女婚姻的选择上,也会将这一项纳入考核的标准,甚至让它起到一票否决的作用。不管方闻的家庭是不是其中之一,我都有些难过。
午后的阳光猛烈,方闻嘟囔了句:“天是不是更热了?”但没有人回应,他又说了几句“好热”,兀自脱了外套,挂在椅子的靠背上。我座位正前方是我上午在客厅里看到的那面落地窗。此时此刻,落地窗前的纱帘被风吹得微微晃动起来,帘子与地板摩擦,发出了稻壳剥落般细碎的声响,阳光将那薄如蝉翼的帘子照得透亮,我清楚地看到落地窗外确实还存在一个阳台。
午饭后,方闻的父亲提议要站起来走一走,方闻便带着我去参观各个房间。方闻家很大,一百六十多平米,共有四个房间。书房的书柜上摆着满满的图书,一看就是很有底蕴的人家,客房长期无人居住,几乎成了一个储藏室,他父母的房间我们没有进去,直接走向了最里面、他自己的房间。方闻的房间以蓝色为主,设计得很简约,一床一柜一书桌,没有多余的家具和摆件。整个卧室里只有我和他两个人,我才觉得微微放松了一点,如果可以,我甚至希望能够不出去,永远都待在里面,不再去经历刚刚饭桌上的尴尬。
“你之前是不是没和你爸妈说过我家里的情况?”我说。
“这很重要吗?”方闻说。
“什么?”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让他们先喜欢上你,之后你再怎么样他们就不会管了。”
“你是这样想的?”我觉得有些好笑。
敲门声就是在这时响起,“吃水果咯。”方闻母亲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我和方闻一前一后地从房间里出来。在我们参观房间的这段时间里,方闻的父母明显是商量过了什么,一看到我,他父亲就给他母亲使了一个眼色,他母亲立刻拿起一盘切好的蜜瓜招呼我们去吃。好像又回到了午饭之前的那种气氛。
“你带诗诗看过一圈了吗?”方闻的父亲问道。
“叔叔,纱帘外面是阳台吗?”我突然想起来纱帘后的那个神秘空间,抢在方闻之前提出了我一直想问的问题。
“纱帘外面?”方闻的父亲侧过头,看向纱帘,“是啊,阳台,过去看看吧。”
方闻把纱帘拉开,落地窗的最右侧,有一扇白色铝合金包边的玻璃门。方闻打开玻璃门,我们挨个儿进入阳台。方闻家的阳台采用的是阳光房设计,地上铺着浅咖和米色拼接的地砖,四周都是玻璃落地窗,窗边摆放着几盆水养的绿萝。除了洗手池和落地式衣架显得实际,其他布置都有一种日式的清新。
“冬天在这里看书,应该很舒服吧。”我看到了摆放在地上的榻榻米。
“是啊,我就喜欢。”方闻说。
我又随意地向四处看了看,突然,我的目光被阳台的顶部吸住了,那里竟有一大片玻璃是碎裂的!更准确地说,是玻璃内部出现了很多细小的裂痕,但还维持着原本斜顶的形状,像是表面贴了一层冰裂纹的窗纸。
“那个玻璃是碎了吗?”我指了指阳台的斜顶。
“哦,那个是夹胶的钢化玻璃,碎了也没关系。”方闻满不在乎地说。
“不会掉下来吗?”我问。
“放心吧,这个玻璃碎了少说也有三年了,现在也还好好的。”方闻说。
“这种夹胶玻璃,其实是两层玻璃再夹一层黏合胶,其中一层碎了,另一层没碎,就能凑合着继续用,而且碎掉的是外层,里层的没破,真坏了也砸不到家里。”方闻的父亲补充道。
我看向落地窗外,方闻家是高楼层,底下正对着的是小区的活动中心,散落着滑滑梯、跷跷板和各种健身器材,有几个小孩正围着滑滑梯打闹,旁边的石凳上坐着三个女人,其中一个带着婴儿车。
“如果外层的玻璃碎了,这么高掉下去,会不会砸到……”我暗示可能会造成高空抛物。
“肯定不会的。”方闻打断我,“不会有那么凑巧的事。”
“可是……”我还想再争辩一下。
“放心吧。”方闻背过身去。
“外头太阳这么大,你们真的不热吗?赶紧进来吧。”方闻的母亲突然喊我们进屋,之前她一直倚在玻璃门旁,离我们远远的,不住地用手当扇子扇风。我以为她是因为怕热不想参与谈话,原来她也是时刻留意着我们这边情况的。
回到客厅后,方闻的母亲招呼我们把剩下来的那盘蜜瓜吃完。又坐下来聊了一会儿,我和方闻便按照计划起身告辞。临走前,方闻的父母给了我一个红包。
我把红包放到包里,和方闻一起出门等电梯。方闻的父母站在玄关处目送我们,他父亲脸上仍然是那种浅淡的微笑,他母亲也是差不多的表情。我突然想到,俄罗斯套娃中最精致的只有外面那一个,越往里笑得越潦草,最里头的那个往往面容模糊。
电梯慢慢下沉,显示屏上的数字开始减少。那种噪音依然存在,比上行时还要大声,“咔哒”“咔哒”,一下又一下,从电梯顶部传来,好像两个不合适的齿轮正硬凑在一起无意义地纠缠。
车在地下车库停了三个多小时,里头闷热无比,我坐进去后,立马按下了车窗按键。那扇墨绿色的玻璃缓缓下降,就像喷泉注出的水帘自上而下消褪,我想起了刚刚被方闻母亲打断的话题。
“你真的觉得你们家阳台的玻璃不用换吗?”我问。
“不用啊,你怎么还在想这个事?”方闻莫名其妙地看了我一眼。
“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这个玻璃碎了,掉下去,砸伤了人,怎么办?”我还是决定说出我的疑虑。
“你想太多了吧。”
“你觉得是我想太多?现在这种新闻还少吗?”
“不是吗?你的口气听起来像是个检察官。”方闻把手搭在我的手臂上,手指在我的胳膊肘关节打圈,“好了,杨检察官,不要再想这个了,肯定没事的。”
“我是很认真地在说这件事。”空调的冷气已经让车里凉下来,我把车窗调到最高。
“就为了一块玻璃?”方闻把手从我的手臂上放下来。
“只是块玻璃吗?”我看着他。
方闻和我对视了一会儿,突然偏过头笑了:“不是吧?难道你觉得这块玻璃会和你家那块一样,突然就碎个稀巴烂?放一百个心吧,肯定不会的。”
“什么?”方闻提起了那次台风天发生的事,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有点热,好像有一团火要从胸口烧起来。与此同时,我也想起了另一件事情——方闻在他卧室里同我讲的那句话,“你刚才在你卧室说什么‘让他们先喜欢我之后就不会管’是什么意思?”
“怎么又提到这件事了?”方闻干干地笑了一下。
“是什么意思?”
“就是让我爸妈先喜欢上你这个人,之后什么事都会很好说啊。”
“什么事很好说?”我提高了声音。
方闻有些不自然地别开了我的目光,右手一直抚摸着耳廓,似乎在纠结要不要把什么事情说出来。
“到底是什么事?”我又问了一遍。
“你觉得,要是我刚开始就说得很明白,我们的事还有可能吗?”方闻的身体突然向我靠过来,我感觉到他的呼吸喷在我的额头上,“诗诗,让我爸妈先见见你,其他事情之后再谈,这样对谁都好。”
“你是这样想的?”我往后靠,与他拉开了距离,“真的是这样想?”我的喉咙有些干涩,说不出来心里是什么滋味,但我知道,有什么我长久守护的东西在我们之间碎裂了——就在刚才,在他的漫不经心中,悄无声息地碎裂了。
我转过身,靠在副驾驶的椅背上,突然感觉很累。车内浓郁的皮革气味不断冲击着我的鼻腔,但我不仅感到头晕,还有一点想吐。我把手探入手提包中,摸到了方闻父母给我的红包,拈了一下张数,不出我的意料,是模棱两可的数字,可以作双重的理解。
不远处的停车场入口,不断有红的、黑的、白的……各种颜色的汽车钻进来,就像被击下球桌的五彩缤纷的台球,没开多远,就找到合适的停车位,一屁股挤进去,不需要再更挪。方闻又在我旁边说了些话,但我不想再去分析他话语中的意思。过了一会儿,他就不说话了,那些高高低低的声音消失在空气中。再过了一会儿,我感觉没有那么想吐了,便系上安全带,说:“开车吧。”
方闻应了一声,松开手刹。
在一片虫鸣般嗡响的震颤中,我感觉汽车慢慢动了起来。我想象着那些看不见的灰白色的尾气,正从排气孔中不断溢出,噗噜噗噜,噗噜噗噜,一点一点铺满我的视线,再带着我,刮一场迟来的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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