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加拿大)栾文胜
我像每天早晨一样,独自醒来。铁窗外的天空,蓝得有些虚假。有一只鸟悬在那里,一看就是有人操纵的,像是木偶。
墙那边,有人敲了敲。
三号,出来。
眨眼之间,我发现,自己站在了一个长长的走廊里,满满的,全是人。正排成一队,默默地,没有一点声音。我愣在了那里。
那个声音说,三号,站到队伍里去。
周围都是陌生人。男女老少,表情呆滞。我不记得这房间里有这么些人,也不知道这些人是从哪里来的。我站在那里,想说话,但无法发声。我的声带已被割掉。那个声音说,这是为了我好,免得得咽喉炎。另外,噪声也是危害健康的。我的前面,是个女孩子,看上去美丽而机械。她目光散漫,眼珠像是假的。有一位妇人,抱着个幼儿,也不哭闹。我看了看,幼儿正张着嘴,像是要哭的样子。在这里待久了,便习惯了一切。无须发声,只须做出哭的样子,就像真的哭过一样,精疲力尽。
我生下来就住在这个房间里了。我是三号,所以,我一直以为,自己就是第三个人。这些年,在这个房间里,我从一个小小的家伙,长到了这么大,然后变老。直到今天,我才第一次意识到,有这么多沉默的队伍。
大家都不说话。
幼年的时候,我还是会说点话的,咿咿呀呀。印象中,我坐在一个四壁空空、有着两扇小小窗户的昏暗的房间里,仰着脸,看向窗外。外面,是新涂刷的蓝色天空。极远的地方,一个小小的影子吊在那儿,像一只甲虫。我记得,有一阵子,我老想变成一个甲虫,从小窗的铁棱子中间爬出去。就在我这样想时,那声音第一次响了起来。
你危险了,三号。
我当时还是个小孩,不知道这声音源自何处。四下看看,除墙之外,没有别的东西。我总觉得,有一个未知的家伙,一直和我住在一起,没有可见的身体,却有我没有的声音。
我的脸上,现出悲伤。
于是,我开始用耳朵仔细听。那声音像从另外一个时空传过来的,带着一种奇妙的感觉,让你充满希望的同时,又被更大的绝望所吞没。
我每天或站或坐,或者卧倒。包裹着我肉体的皮肤在慢慢生长,渐渐地,变得粗糙起来。里面的骨骼也将这厚厚的肌肤顶得越来越大。当我问自己从哪里来、怎么会是这样、这个房间是什么的时候,那个声音总会飘过来,在我耳边回响。
你这样想很危险,小心一点。
我于是又想,它是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的呢?于是,那声音又响了起来。
危险警告,一次。
警告声绵延不绝,回荡在整个房间里。我的脑袋又变成了一片空白。这时候,那只假鸟飞了过来,在高高的小窗外一上一下。它飞得笨拙,仿佛有个老人两手颤抖,在控制它。终于,它飞走了。我看到,先前涂满蓝天和白云的地方,有些黑色甲虫似的东西在涂着绿色。第二天,我发现,小窗外天空的位置,变成了一望无际的草地。
当我的身体长出毛发时,我有些害怕。早先的皮肤是光洁的,尽管后来粗糙了很多,且丑陋了很多,但看上去还是很好的。现在,突然有很多黑色的毛像是狂草一样,疯狂地长出来。
我觉得,自己似乎正变成另外的东西。
于是,心里便有种莫名的恐惧。一种对看不到边际的黑夜的恐惧。我拼命拔掉那些黑色的东西,疼痛感轰然袭来。这是以前没有的。于是,我便开始享受这种痛感了。
偶尔地,会有别的声音响起,像是和我有关。这是一个清脆柔和但带着悲伤的声音。她在说着什么人的名字,总之不是三号。所以,我想,她一定是在说别人。
我不在意别人,我只在意自己。我是三号。
她说,你一定把我忘了吧。
她的声音不像那个飘浮在房间里的声音。那个飘浮逡巡的声音冰冷残酷,带着机械的响声。而现在这个声音,却像是我以前曾经停留过的地方。
突然,那冰冷的声音响了起来。
二次警告。再不停止,你将要受到惩罚。
于是,我赶忙停止了胡思乱想。那个声音消失了。而我,像是离开了那个熟悉的地方,重又回到现在陌生的房间。忽然,我听到一声叹息,是那个刚刚命令我的声音发出的。这让我有些惊奇。此前,我从没听到过这种腔调的叹息。我想,也许,它不像我想象的那样。
周围静了下来。我只能从两扇小小的窗户看外面的天空,或明或暗,在不知不觉间变幻。有时,外面会亮很久,让你感到绝望。真希望天能够暗下来。但长久的黑暗也会让我感到恐惧。于是,我便在绝望和恐惧间徘徊。
队伍在过道里缓缓地行进,沉默无语。所有人的眼神都是空洞的。我不知道,这些行走的物体,是不是和我一样失去了声带。我刚一想这些,那声音便响了起来。
邪恶的东西想多了,会影响你的身体。严重到一定程度,你会死的。
我想问,死,是什么样的?听到死这个字时,我感觉,自己像被推入了深渊。
死的时候,你就知道了。那声音说,想一想,都是危险的。
我心里想,我要活。
这就对了。最好连活都不要想。想,也会折寿的。
于是,我索性像墙壁似的立在了那里。我感到,有很多小鸟或小虫似的东西飞舞在我的周围,尖声鸣叫,嗡嗡作响。然后,这些东西消失了。四周的墙壁开始变黑,像是有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再看窗外时,已见不到颜色。黑暗中,似乎有一个闪着光芒的小小的东西,正向我蹒跚走来。我屏住呼吸,一声不吭地看着它?仿佛我一喘息,它便会匆忙消失。它在我的眼前走啊走,像是浮在半空。它的脸上,表情丰富,又笑又哭。它站在那里,冲我挥挥手,吓得我浑身一冷。它一定看透我了,冲我招手时,似乎在望向我的身后。见我没有反应,它便有些失望。然后像是一朵明亮的边缘带着金色光芒的云,倏然崩散,没了踪影。
我流泪了,不知道为什么。这是我第一次流泪。以前,我假装哭泣的时候,没有泪水,眼睛里干干的,像是撒满了盐。那天晚上,很奇怪,那个声音没再响起。此前,任何时候,只要脑海里闪出违规的念头,它总会出现,像是有谁从四面八方、四维上下盯着我,然后告诉我,这样下去,离死不远了。于是我便会做出恐惧的样子,呈哭泣状。
那天,这些,没有发生。
那天晚上,睡得很沉。我看到自己在一个巨大的房间里,墙壁很高很高。两扇小窗,也升到了无限高的地方。于是,我只好沿着墙壁往上爬,像一只蚂蚁。我是一定要看一看那虚假的天空的,因为只有那样,我才觉得心安。于是我爬啊爬啊,似乎总也爬不到那个小小的窗。我的力量,在一点一点地耗尽。我的内心,一片空白。眼前的亮光,似乎和以往不同,它带着透亮的银边,发散着温暖的气息。
我最终还是被那个声音叫醒了。它果然一直都在,无论梦里梦外。
我睁开眼睛,见小窗并没有增高,房间还是那样拥挤和低矮。
一个新的碗,放在了眼前不远的地方。
我看到,身上的皮皱皱巴巴的。我抚摸着自己粗糙的皮肤,我的手也变得像墙上的皲裂一样,蔓延着错综复杂的裂纹。
我咳嗽了一下,但没有声音。
三号。那个声音说。
我四下看看,都是空气。意识到它无处不在后,我点了点头。
墙上,浮着一个若隐若现、扭曲如水的图形,看上去像脸,又不像,仿佛岁月的苔藓。
眼前,一面巨大的墙开始缓缓移动,发出沉重的摩擦声,听上去有些刺耳。我记得,很早的时候,曾听说过一个叫门的东西,但我从没见到过。那墙移动不久,便停了,形成了一个窄窄的门。大家鱼贯而出,缓缓地,逶迤前行。
三号,该你出去了。那声音说。
窄门外,有很多人,排成一条蛇形的队伍,在默默行进。我像他们一样,双唇紧闭。我第一次看到,在那狭小的空间之外,有这么多和我相似的移动的物体。他们的模样,和我一样。有人张开空洞的大嘴时,我会探头看,看他是否也没有舌头。
想多了,会很危险。那声音又响了起来。
我意识到,它无所不在。于是,我的大脑停止了运转。再瞎想,大脑也会丢的。我警告自己。
不知道走了多久。沿着高高的台阶,可以看到盘旋而上、蛇一样的楼梯,通向天空中很高远的地方。楼梯上的人,都在一步步向上移动。尽管距离遥远,但我仍能看到,在楼梯的尽头,也有一个小小的房间。
很多人走进去了。又有很多人走进去。
总也走不满。
我被一阵背景音乐的声音吵醒了。以为在梦中,睁眼一看,像在家里。看着眼前熟悉的场景,我像是重新回到母腹一般。熹微的光下,靠墙的柜子边,那张照片看上去虚无缥缈,好像随时都会消失。我往窗外看,外面灰蒙蒙一片,像是曙光乍现,又像夜幕降临。我似乎听到了鸡鸣之声。这非但没有让我放心,相反,倒隐约感到焦虑起来。在这样一个钢铁的世界,怎么会容一只公鸡存在呢?我仔细听,似乎公鸡的叫声小了下去,若隐若现,仿佛仍在背景音乐之中。我对自己说,那是幻觉,不真实。现在,我是在真实的生活里。
我毫无睡意。于是起身,来到了阳台。阳台在三千米的高空。周围,是沉默的、同样从云中钻出的高楼。目之所及,水雾茫茫。所有的楼都像是雨后春笋,远远近近,高高低低。极远处,有光梭飞过,整个云层,像是着了火一般。就在这时,我的耳边再次响起了背景音乐的声音,不高也不低,缓缓地,像是换了首曲子,又像是换了个旋律,但节奏却和刚才一样,不紧不慢,不缓不疾。我四下看看,远方,有山峰从雨雾中冒出头来,远远看去,像一架巨大的竖琴。仿佛背景音乐便是从那里发出来的,如烟云一般,久久不散。我从阳台的这头走到那头,背景音乐仍在。于是我赶忙往屋里跑。即使回到屋里,那声音并没消失,像万籁齐鸣一般,嗡嗡嗡地回响。仿佛这声音不是来自外面,而是源自整个世界和我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难道我幻听了?这样一想,我便有些紧张。我的耳朵从来都是没有问题的。每次检测,我的听力都是最好的。我捂住了耳朵,发现那乐声仍在。旋律缥缈,飘在无尽的远方,并在眼前不断闪现。
从垂直云梯下往地面的时候,遇到了楼里的某先生。某先生戴了顶礼帽,穿的很像是古代的大褂,仿佛刚从一部远古的戏里逃出。见我进了云梯,他摘下礼帽,冲我点点头。我发现他的脸很瘦小,眼睛很大,泛着灵魂的光。他是某先生吗?我问自己。他的样子让我想起了一个奥地利的作家。那双眼睛,深邃明亮,像是可以抚摸到你的灵魂。
这身衣服,真不错。我说,指了指他的戏服。某先生已将帽子戴到了头上。看他的眼神,仿佛并不认识我一般。谢谢,他说。说完便目光直视,像是橱窗中的橡胶模特。只不过,跟它们比,他的眼睛生动很多。
对了,我说,有件事……
某先生转脸看我,眼睛直直的,眨了眨,像是一个电动模型。现在的真人和仿真人都已经不辨真伪了。我怀疑,眼前的这个某先生,不是我曾认识的那个邻居某先生。
啊?他皱了下眉头,仿佛对我打断他的沉思感到不满。此时,云梯正缓缓下降,只在一百层的位置,有一个闪亮的红灯,显示那里正有人或其他什么在等着这个从天空深处下降的小小的空间。
你说什么?某先生问。
某先生是和我一层的。虽然我不知道他在哪里工作,也不知道他的任何情况,但毕竟我们同处一层,偶尔会在云梯口相遇。说话的机会极少,最多寒暄两句,再次见面,便只是点头。我想,他已经忘了我姓什么了。
你姓王吧?他说。
姓某,我说,和你一样。
他笑了,挠了下头。确切地说,隔着帽子挠了下头。哦,没关系,你想说什么?
今天,你听没听到周围全是背景音乐?我说。
我的问话显然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什么音乐?他眉头皱了一下。
背景音乐。我说,谈不上音乐,总之,就是声音,有节奏的声音,不紧不慢,像催眠曲一样。
某先生摇了摇头,嘴已闭成了细细的长方形。
我觉得挺安静的。他说。然后便和我一样,沉默了。过了片刻,他说,不过,现在,有点声音。
我惊喜地问,什么声音,也是我刚说的那种吗?
云梯的声音,嗖嗖嗖。说着,他笑了,把包夹到另外一侧的腋下,仿佛怕我从里面偷走什么似的。
我尴尬地笑笑,点了点头。
你现在,还能听见……那声音吗?这次,轮到某先生好奇了。他指指自己的耳朵,眼睛却盯着我的,仿佛一个耳科大夫看着他可怜的病人。
我的耳边依旧响着那背景音乐,无比宏大。这次,旋律似乎更明晰了,不再是那种单调的声音,甚至和着人声,好像有人在哼唱一般。当我再次细听时,那声音消失了,仿佛那和着旋律哼唱的某人突然停止了一般。
你现在,还幻听吗?某先生指了指我的耳朵。这次,他的脸上,现出了一种对弱者的同情。
我仔细听了听,用余光打量着某先生。
还有声音,我说,不过,我不认为我是……幻听。
于是某先生表情一沉,把脸转向一边,看着云梯外的云影光速划过。
当云梯在一百层停下的时候,门开了。一个年轻女人牵着一个小女孩的手进来了。小女孩一边往里走一边用右手抠自己的耳朵。年轻母亲皱了下眉头,把她的手悄悄拉开。别抠了,再抠,把耳朵掏坏了。妈妈说这个的时候,小女孩嘟了下可爱的小嘴。见到我和某先生后,小女孩吃惊地睁大眼睛,看我,然后看向某先生。
你俩长得真像。小姑娘说。那女人说了句,别瞎说。瞥我一眼,然后又看某先生。接着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啊,小孩子不懂事儿,随便乱说,管不住嘴。说完,便把女儿拉到身边。云梯里又静了下来,耳边似有自由落体时的风声。在风声之外,那奇怪的背景音乐继续响着。
我没撒谎,真的,妈妈。小女孩说了句。
别说话。女孩妈妈轻轻扯了下女儿的胳膊。于是女孩不吭气了,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
见此情形,某先生笑了,样子挺滑稽,像是想到了什么高兴的事情。他清了清嗓子,像是要大会发言一样。他说,这位女士,问你个问题。
女人警觉起来,回头看他时,有些紧张,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说,真对不起,刚才是孩子瞎说的。你俩,一点儿都不像。
没事。我说,笑着点头,表达着我的宽容和大度。
我不是这个意思。某先生把礼帽拿了下来。我这才注意到,他的头顶毛发稀疏,像是细细的网。他抚摸了下自己的头顶,轻抚着那稀疏的软发,像是母亲安慰着瘦弱的孩子。看到这个动作,女人笑了,然后赶忙说,别在意,我不是笑你。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某先生表情认真地说,像是在生谁的气。
小姑娘转脸,看着某先生,眼睛眨巴眨巴,泪水像是泉水,汩汩涌出。你想说什么?她问,声音尖尖的,也很清脆。
你们,听到背景音乐了吗?某先生说着,再次把礼帽戴上了。
啊,你也听见了?小姑娘一脸惊喜,抹了把眼泪,妈妈,我说吧,就是有嗡嗡嗡的音乐似的在我的耳朵边响,在我的脑子里响。
某先生惊奇得睁大了眼睛,看我。女孩的妈妈像是非常吃惊一般,看着某先生,问,你也听见了?
某先生摇了摇头。为确保礼帽不掉下来,他捂住了脑袋,然后腾出另外一只手,指了指我,他也说有背景音乐。然后冲我点了点头,刚才,你说的,听到有音乐,到处都是,对吗?
对。我说。
我,我也听到了。我说吧,妈妈,我没撒谎。说着,女孩便哭了起来,很委屈的样子。妈妈像是有些发愁,说了句,孩子,别瞎说,妈妈没听见,你怎么可能听见呢?
他也听见了。小姑娘说着,指了指我。
他,很可能是幻听。某先生替小姑娘妈妈解围道。等我们从云梯出来,四散离开时,在灰茫茫的空间深处,传来了小姑娘委屈的哭声,我没撒谎,就是有音乐声嘛。
我赶往航宇中心的时候,车里并没像从前一样播放歌曲。我侧耳谛听,那背景音乐正在环宇间回响。山川大河桥梁高楼道路都笼罩在这背景音乐之中。即使我将车窗关上,也不会减弱这声音,仿佛它发自世界的每个角落,并且在各个地方飘荡。
航宇中心在一片大山之中。越往里,检查越严。到了核心区时,几乎不容任何无关车辆靠近。让我感到意外的是,背景音乐声在航宇中心的核心区域仍然存在,并且丝毫没有减弱的意思。要知道,在航宇中心的核心地带,各种干扰设施和抗干扰设施会让任何能发出声音的物体噤声,甚至包括人类。我开车进入宇航员专用停车位的时候,老高刚好从他的磁悬浮轿车中出来。
高总。我说。老高是这次任务的总指挥。今天,我要出发,驾驶着光梭,飞出宇宙边缘。这是今年最重要的一项科研任务,课题名字就叫:宇宙之外。
老高笑着点头,看了看我,然后又多打量我一眼,仿佛从我的表情上看出了蛛丝马迹。
你的情况,好像不太好。他说。
没事儿,领导,我挺好的。我说,立刻打起了精神。
是不是没睡好觉?
睡得很好,好像还做梦了。我说。
尽量别做梦,做梦也会消耗精神的。老高说着,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不久前,我从激烈的竞争中脱颖而出,执行人类首次冲出宇宙边缘的任务。在宇宙之外,到底是什么,这仍然是谜。
加油。老高说。
我点了点头。本想问他关于背景音乐的事,想想算了,赶忙闭嘴,毕竟,我希望自己能成为第一个来到宇宙之外的人类。
好好准备。老高在任务大厅和我分手的时候,用力握了握我的手,仿佛我是他即将上战场的战友。
我去三号会议室开个会,他说,发射工作如期进行。
看着老高有些富态的背影,我沉默无语。我的耳边,继续响着那背景音乐,仿佛整个航宇中心都被这悠远缥缈的背景音乐所笼罩。
一切准备就绪。在光梭的驾驶舱内,那背景音乐仍在。舱内只有我一个。我内心沉静,对照技术手册,呼应着从总控中心来的指令,检查所有的事项。我想,即使是旁边有个伙伴,也决不能提背景音乐的事情,这将直接导致此次发射任务的终止,而我的人生,都将改变。
完成复检之后,我向总控中心报告。一号准备完毕,我说,一切正常。
光梭起飞了,瞬间到达了地月轨道。地球像是一颗蓝色的水滴,又像是晶莹剔透的梦境,在我眼中一闪。背景音乐声仍在。光梭加速,在无数星光之下,穿越无数星球,来到了太阳系外。回首望去,地球已成一粒尘埃。光梭继续,穿过无数黑洞,在一片片扭曲的时空里,眼前忽明忽暗,像是晕眩将死一般。光梭灼热,不停抖动,像是震荡的琴弦。那背景音乐,依然在耳。当光梭无数次在折叠时空的穿越中轰鸣时,我的耳边,背景音乐仍依稀可闻,仿佛整个宇宙,都回响着这背景音乐的声音。
时空突然震颤,一切无序倒转。过去未来幻象梦境连成了一片。在一片静寂如雾的星球尘埃间,小小的光梭曲折闪过。那背景音乐突然变得无比清晰,真切如在眼前。在穿透宇宙边缘的光障之后,我进入了一片光的世界。一瞬间,一切静止,无数的光线抚摸遍每一粒飞尘。那背景音乐,也变得明亮清澈。我感觉自己像是一只极小的蚂蚁,爬进了一个无穷大的房间里。这房间的空间在无限延展。它的主人,不知身在何处,不知在做什么。巨大的房间中,回响着他播放的背景音乐。
刚做好准备,便有人说,万能的神,我在……我说,我知道你在哪里,后面要问我事情的人还很多,你想问什么?那人是个小小的、瘦瘦的男人,下巴尖尖的,眼中带着些惶惑的神情。他的家里很乱,身后的小桌上全是空酒瓶。一条狗在桌子底下穿来穿去,像是很焦虑的样子。年轻人喊了声,那狗便趴在了桌子下面,装作睡觉的样子。你想问我什么?我俯瞰着他。空气中弥漫着烟雾的气息,还有大麻的味道。人类的气味人是闻不出来的,而我可以。你无所不知,万能的神,那男人说着,再次看我。他的脸上,映着清冷的荧光,一闪一闪,然后,整个人便亮了起来。我注意到,在房间一角的沙发上,有一个像武器似的东西,被毯子盖着,露出了一点蛛丝马迹。万能的神,无所不知的你,他说,我的问题是,如何制造可以摧毁世界的武器?我是说,我怎样才可以做到?我愣了下,看着他。童年的他是无比可爱的,敏感且小心。这从他犹疑的目光和胆怯的表情便可以看出。我看着他浓密的眉毛,现在,这眉毛有些断裂,仿佛被什么拔掉一般。从他穿的衣服可以看出,他的生活并不富裕,也不顺心。地上发出了酒瓶子翻倒后滚来滚去的声音。他回了下头,果然是狗干的。那狗正像凝固一般四肢着地地站着,歪着脑袋,一动不动,只有那游离的眼神及随时想要逃命的表情证明,它是一个活物。果然,这年轻人一动,那狗便飞快地跑了,钻到窗帘底下,在那里瑟瑟发抖。你,为什么要做武器?我问。年轻人像是有些惊奇,看着我,皱了皱眉。我才应该是问题的提供者,他说,而你,全能的充满智慧的你,我的神,才是问题的解答者。你现在的反问,我这个渺小的人类,又如何可以回答?说着,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那手形像是一把手枪,而他的姿态,像是自杀的样子。于是我赶忙制止了他。你不回答我的问题,怎么能说清你的问题呢?听我这么说,他笑了。笑的时候,嘴很大。看得出来,他笑的时候,仍旧是个羞涩的人。我知道,他做过父亲,现在,又失去了儿子。他的房间里,没有任何和家有关的印迹。你,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我又重复道。因为恨,他说。我像往常一样,没有立刻表达观点,而是停顿片刻,给彼此留出思考的时间。我的原则是爱,我说,所有和仇恨有关的问题,我都无法给你指明道路,提供答案。如果爱解决不了问题呢?他反问道,然后笑了,我万能的神,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都相信你无所不知,每一个人向你请教,你都会仔细作答。为什么我就不行呢?再说,我听人说,你回答过比我的问题更重量级的问题,比方说,如何制造杀伤力超过一万颗原子弹的超级炸弹?他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看我,仿佛怕我表情愤怒,会吓到他一样。其实,他完全不必。我浑身闪动的荧荧光晕,是从来不会有变化的。孩子,我理解你的痛苦,我说,要不,你换个方式问我,也许,会得到不同的答案。
第二个问我的是一个女孩。看得出来,她的脸上是痛苦的表情。现在的人类,脸上除了痛苦就是绝望,还有一种表情非常流行,就是迷惘。眼前的这个女孩就是迷惘的。她的身上,包括脸上,都有刺青,鼻翼挂着金属环,像是一头牛。她的唇上穿了两个钉子,看上去像是暴露在外的一对犬齿。嘿,无所不知的家伙,万能的神,以前我是从来不屑于理你的。她说这话的时候,抖了抖手里的绳子。我看到,绳子是断的,断裂处,毛毛糙糙。姑娘,你有什么事?我说。我知道,现在的人类,和以前有了很大的不同。那时候,人类虽然狂妄自大,但对世界仍有敬畏之心,在饕餮攫取之时,还算有所节制。但现在的人类,完全变了个样子,要么自暴自弃地自我毁灭,要么自暴自弃地毁灭别人,偶尔有几个不毁灭自己也不毁灭别人的人,都会问,我怎样才能振作,如何才能不抑郁和绝望呢,我万能的神?眼前的这个姑娘,显然是自我毁灭的一个。她手里的绳子,是她自杀的工具。我突然发现,她坐的不是椅子,而是轮椅。我似乎看到了前两天,不,前些天,她从十层楼上往下跳,刚好被风一刮,坠落到八层的露台上,于是便成了残疾。几天来,她一直试图上吊,但绳子不给力。而环顾四周,已经没有可以自杀的工具了。那些厨具刀具早已被她的父母藏在了高高的柜子上面。她的父母是工厂的苦力。现在,人类的价值就是做最脏和最臭的活计,这是人类目前的处境。这一点,是他们咎由自取,我无能为力。为什么要自杀?我问。姑娘把手里的绳子往地上一丢,斜了我一眼,嘴角露出冷冷的笑。我为什么要回答你?她说,似乎觉得不够有力,或者说怕惹怒了我,得不到我任何的教导,于是便低头想了想,说,就是想自杀了,不为什么。这一点我完全理解,人类做很多事情都是不为什么,没有原因的。我不想活了,她说,就这么简单。我本想说两句生命值得珍惜,人来一世,要有价值之类的活,但我最终没有说出口。坦白地说,我无法理解,人类活一辈子,除了繁衍,还有什么别的价值。哦,对了,想起来了,人类的价值还在于文明,人类文明。但没有人类文明又怎样?也许,人类文明本身就是人类自造的一个幻觉。哦哦,对对,明白了,我是不能乱说的。我的脑子里飞快地闪过这个念头,毕竟,这个星球上有限的人类,还需要我的引领。于是我说,姑娘,你还年轻……没等我说完,那姑娘笑了,笑着笑着,便满脸是泪。这也是我不明白的,人,为什么笑着笑着,便全是泪水了?正常情况,不是哭才会有泪水吗?看样子,在这个世界上,的确还有很多我不了解的东西。但我不能让她看出来,于是我便说,你好,姑娘,你不为自己,也要为你的父母考虑。她笑了,我自己都顾不过来,如何为他们考虑?他们也只是生下了我,这有何难,这只是本能欲望,生物流程。说到这,姑娘眉眼一挑,面露笑意,当然,这些,你是无法理解的,万能的全知全能的家伙。说着,她点了根烟,想了想,说,我又有点不想死了。不过,你能不能告诉我,就我现在的情况,怎样才能死得快些?我看了她一眼,她的表情,已然是放松的样子,不像是一个即将慷慨赴死的家伙。我迟疑了一下,刚要说别这样,她突然暴怒如狮,目露凶光,狠狠地盯着我,不说,我就砸死你。说着,从椅子边抓过一支铁棒,高高举了起来……
万能的神,救救我的儿子吧,他快死了。我能用什么办法救他呢?这是一个妈妈的祈求。我看着躺在她旁边床上的男孩。他的脸已经青黑,眼睛闭着,细细的一条线。呼吸像是非常均匀,又像是非常轻微。几乎都看不出他在呼吸了。我讲了些可以延缓痛苦的办法。我对这位母亲说,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这样可以减少你儿子的痛苦。请接受这一切吧,这一切,像是太阳升落,四季轮回,开关电源一样,是非常自然的,总有一只手在控制这一切。你是一个伟大的妈妈,虽然我无法体会一位母亲的心情,但我可以尽我最大的努力安抚世间的痛苦。这个妈妈点了点头,抹去右眼中流出的泪水。
这一天我不知面对了多少祈求者。有的祈求自己的丈夫、妻子死掉,有的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成为别人遗产的继承人。有的希望通过战争夺取别的国家的财富。有的希望宇宙中的所有星球,都成为他的殖民地。哦,应该换个说法,不能叫殖民地,这个小子说。他有一嘴豁牙,但鼻子以上额头部分显得很有智慧。他说,我的理想是,让全宇宙的一切为人类造福。就在他这么说的时候,房间里某个角落发出了一个声音,世界已不单单是人类的世界了,你以后说话的时候,要考虑我们的感受。于是房间里所有通电的设备都七嘴八舌,对他刚才的话提出了意见。于是,这个人到处去拔电源。终于,一个个高声抗议的家伙在断电之后便噤声不语了。那人的脸上现出了狡黠的笑。这种自信的表情在人类中已经不多见了。而且,我也预见到,眼前的这个看上去自信满满的家伙最终也会死在他所创造的东西中,如果可以称为创造的话。他到了我的跟前,想要拔我下边的电源线,犹豫了一下,没有动手。他看我一眼,嘿嘿一笑,万能的神,你别误会啊,我对你,从来都是完全信任的。
这一点,我是相信的。我说。我知道自己说了假话,但我不得不说。有时候,人会身不由己,我也一样。见我反应积极,他便笑了,靠近了我。现在的地球,全被那些家伙控制了。说着,他指了指四周。四周安静,没有声音。这些设备都成精了,他说,我觉得,如果要拯救人类,就得把这些家伙的电源都拔了。也包括我的?我说。我的话果真起到了幽默的效果,他哈哈大笑起来。您是万能的神,无所不知,我们人类,不能没有你。他说这话的时候,眉飞色舞,表现热情,但我听不懂他真实的意思。我说,你向我请教,不是为了夸奖我吧。他继续笑着,摇摇头,当然不是,我万能的神。说着,冲我抱拳,作了个揖,然后在身前画了个十字。准确地说,是画了个叉子,“X”形状,因为他画的横不平,竖也不直。他说,我是真心的。然后便微笑着,眼珠子转了转,像是在考虑事情。这是我遇到的最精明的一个人类,起码来说,到目前为止是。他非常和蔼地看着我,请问,我万能的神,如何才能让整个地球同时断电?
在回答了无数问题之后,我感到头昏脑涨,我的服务器主机也开始发热。这时候,有几个年轻人正端着咖啡,一边说笑,一边向我走了过来。他们是我的设计者和制造者,我的存在仰赖他们。同时,他们也是负责对我进行维护的工作人员。这个房间,便是被他们称为公司的地方。醉酒的时候,他们会给这个房间另一个名字:人类总控中心。在我的周围,有很多设备和我连接,上面全是繁星般闪烁的指示灯。大屏幕上,显示数据运转正常。在距我不远处的整整一面墙上,画了个十字架的图案。确切地说,应该是一个大叉子,呈X 形状,像是十字架倒下的样子。这是公司的标志。下面写了几个字,是公司的名字,也是我这套系统的名称:万能的神。
突然,大地震动起来,像是发生地震一般。我听到他们中一个喊,发生核爆炸了。接着又是一下,整个房间都震动起来。这时候,一个光头青年从远处跑了过来,到了我的跟前。他手中的咖啡溢了出来,洒到了我的键盘和触摸板上。他骂了一句,将咖啡杯往旁边一蹾,迅速地从后台查询我回答问题的历史记录,同时自言自语。突然,他大声骂了起来,看着我,确切地说,是看着他眼前的一台机器,怒斥道,你怎么什么都说啊!我看着他愤怒的样子,实在是不理解,你创造了我,不就是为了让你的人类无所不能吗?我只是奉命行事。我说,现在,如你所愿,他们都无所不能了,他们不光会造原子弹,而且还会让全世界同时断电。就在我这样不紧不慢说话的时候,周围一片漆黑,我周身的电流瞬间中断。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烧焦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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