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瞄准(短篇小说)

时间:2024-05-04

陈鹏

耶稣说,“我不是对你说过,你若信,就必看见神的荣耀吗? ”

——《圣经·约翰福音》

前言:

日前我得到一部译作,是一位朋友从微信传来的。我细看,是一部名为《瞄准》的短篇小说。作者不详,年代不详。这位朋友在上海工作,最近困于疫情,百无聊赖,偶然翻阅英国某重要文学杂志(2022年第一期数字版,我猜是伦敦的《标准》杂志),遂用了一周时间倾力译出。我读后非常喜欢,她问我能否在《大益文学》上发表?我说,没问题。但为了尽量帮她,我说我先推荐给《作品》杂志如何,那边发了,我这儿可以再发,《大益文学》毕竟是图书嘛,间隔半年就没问题。她高兴坏了,对我谢了又谢,说陈老师啊,您知不知道当下做文学翻译有多难!我说千万别着急谢,《作品》能不能发还不一定呐。我让她暂候消息,同时,祝她在沪一切顺利……没过几天,一个也在上海的朋友偷偷告诉我说,这位译者朋友哭了——那天,得知我为她推荐译作还准备在《大益文学》上发表,她哭了。一个人,闷在不足三十平的出租房里,哭得一塌糊涂。

上海防疫期间的诸般生活,在此不赘。我关心的是,这部小说作者究竟何方神圣?我发去微信询问,直到昨天(十四天之后)才收到回复。她说作者叫德扬·萨维切维奇,在黑山共和国的贝拉内市郊区定居,育有一子,行踪隐秘,专事短篇小说和诗歌,在同辈作家中享有盛誉,现年47岁。我大吃一惊:竟然与我同龄。我说我从没听说过呀。是啊,她答,这很正常。不过,好作家是不可埋没的,我是从英语转译过来的,原文自然是黑山语所写,首先被翻成德语、捷克语,后又翻成英语,足以说明这部小说之优秀。我翻成中文应该是第四次转译了。但我深信,优秀的文学不会因为转移而损减,反会因为各国译者的介入而加分。

她说得没错。读完此小说后,我渴望读到这位同龄的德扬·萨维切维奇的更多小说。

闲话少叙,以下便是《瞄准》全文。我谨怀一颗真挚之心,将其推荐给我最信任的《作品》。

陈鹏,2022年4月,昆明。

没到楼顶就发现了场地——不规则的圆或方形,不大,也许不到标准100×90足球场的一半,没画白线,不知边境线是否居中穿过(我猜八成是的)。因为有河,场地左、右姑且叫前岸后岸吧,前岸的房子沿河而建,过河就是柏树林;四层高的楼房彼此挨着,破败的墙面、椽木似乎随时可能垮塌。我常被眼前景象刺痛。是的,我来自左边,我们是祖国的一部分,即便是微不足道的一部分。后岸的房子就气派多了,多为八层以上大楼或独栋别墅,墙面整饬优美,几栋高楼顶层挂着蓝旗,上面仍有醒目的标语:放下武器回家吧!要爱,不要战争!我们是一家人,永远的一家人……两年来,后岸占据上风,但我深信坚韧的前岸终将拖垮后岸。任何战争的胜利都属于正义一方,绝非侵略者。这帮富得流油的狗杂种很难挺过冬天,就快从我们的土地上撤军了。

是小教堂顶层的阁楼,位于十字架下面。你很难说清楚教堂属于前岸还是后岸。前岸的可能性更大。开战不久曾住进一批难民,后来撤走,无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活着还是死了。唯一的看门人,一个衣衫褴褛的教堂执事闪身让我进入,他大概七八十了,右手擎一支蜡烛,将我带上阁楼。他沉默着,不发一言,似乎已经知道我此行的目的和任务,虽然我的衣着更像难民。他也许从我的身材和步幅上猜出了我的身份。教堂也破得厉害,院墙塌了半边,它居然在数轮炮火下挺过来了。随着战事推进,双方已疲敝不堪,很多地方暂时停火,前岸后岸同时于年初撤了驻防,原本时代友好的村民们很快达成默契,双方井水不犯河水。偶尔出现几个巡逻列兵,他们连向对方举枪的兴致也丧失了,在场地两边走上五六个来回就撤。自然,没人知道我来了,也没人在乎我来了,更没人知道我在小教堂阁楼上与老鼠、烛台、废祭坛为伍。当晚,我清理出一小片空地,倚祭台躺下,用干粮填饱肚子;早晨,老执事在门前为我放了一罐清水;此后每天早晨和傍晚他都为我送水,有时搭上两只苹果,一只鳄梨。他像尽职尽责的哑巴,另一个敲钟人卡西莫多。我们不再碰面,似乎担心洞穿彼此的秘密。近来天气很好,瞄准镜内一直是恒定的靛蓝色深秋,白云恢弘辽阔,经常出现橘色幻光,将大地层层笼罩,让你无法想象战火已经烧到首都了。其实,前岸很多城市和乡村一片焦土。即便在那些地方,即便在破碎的黑暗的深处,你仍会领略一种动人心魄之美,一种明暗交错的温柔,像少女入睡前的祈祷。夜里很冷,能闻见寒霜落下的气息。

头三天在寂静中度过。场地空荡荡的,不久,你会被这种寂静压得喘不过气来——你不会觉得它是一块踢球、玩耍、散步、游戏、聚会的场地,而是一片坟场,埋葬过无数尸体,收藏着无数死亡。冷血向下渗透,将泥土和石头冻结。场地中间是板结的。

楼下偶尔传来响动。执事像猫一样蹑手蹑脚,我听见他低低的咳嗽,走动,喝水,如厕,打扫圣器。他没准病了,发着高烧。也可能绝望透顶,眼下只是一具行尸走肉。可他终究是有信靠的,终究是神的仆人,不可能扔下教堂逃走。我越来越相信下面场地是坟场了,是当年前岸村庄的古老墓园,后来被后岸夷为平地,慢慢演变至此。否则你很难解释为什么有柏树林,唯有墓园才有这么多翠柏啊,这是常识。好了,我既不关心执事的健康,也没兴趣研究懒散的列兵们——他们像棋子一样出现,移动,消失,彼此都懒得搭理,不过是例行公事。寂静渐渐演变为一种深长的沉默,其神秘与哀伤你很难诉诸文字。你多么希望这一刻,双方和平相处的时刻一直延续下去啊。你多么希望几天后不费一枪一弹就全身而退啊。第四天,孩子们出现了。

最先跑来的是前岸的孩子,他们穿过列兵把守来到场地上,队末一个小家伙怀抱一只白色阿迪达斯足球。他们像鸽子一样撒开,在场地上追着足球疯跑。两端没有球门,后来四个孩子脱下T恤堆出两道球门。一共8人,4对4,场地明显有些大,我担心他们跑不过来。实际上两队人马像上足了发条上下飞奔,稚嫩的喊叫此起彼伏。我很快发现一个留黑卷发、穿红T恤的小子踢得棒极了,连续三粒进球一个比一个漂亮——过掉对方四个人推射,又接同伴传球冷静低射,最后是惊人的脚后跟磕球。精彩啊!我想起遥远年代的梅西甚至马拉多纳。哦,身材也像。对方另一个黑T恤小子也不错,连进了两球。我瞄准红T恤小子,他进球后的笑容灿烂极了,脸上洒满汗水。其余的孩子们也又黑又瘦,像小猎犬一样不知疲倦地奔跑;有两个出挑的家伙就足够了,足以将这场小规模比赛踢得惊心动魄。一小时后,我发现自己一直在为他们计算比分:10:7,如果不是天黑下来,如果不是红T恤小子故意嘻嘻哈哈让对手打进一球,他们还会踢下去的。天黑透了,瞄准镜里除了一个个瘦小的红外人形再没别的了,他们恋恋不舍,抄起足球回家。薄薄一轮上弦月从树林后升起,8个孩子穿出场地,穿过柏树林,消失了。林后有桥,桥后就是家。三名列兵晃荡了几分钟,我隐约听见他们高声议论着红T恤小子的惊人表现。之后,他们也撤了。寂静重新降临。场地上不再飘荡着死亡的气味,反倒是灰尘味,汗味和提前落下的露水的清凉。

第五天。孩子们没有出现。我闷在阁楼上百无聊赖。瞄准镜内忽然出现一只耶稣基督塑像,就在神龛上面,左手握拳右手前伸,脸上脏兮兮的。我取下来,擦净,重新放回高处。他悲悯的目光令人羞愧。

第六天,孩子们来了。我立即用瞄准镜搜找巨星,那个红T恤小子。脸蛋黝黑,下巴很尖,胳臂和腿晒得黑乎乎的,一条白短裤显得奇大,像旗帜一样飘摆。这小子的技术实在精湛,看他在多人夹击下轻快地脱身又来回过掉他们真是一种享受。这种享受,走进球场观看球赛的享受已经消失太久了,我很久没去过体育场了,更不用说,两年来我们的体育场馆早被摧毁了。这可是我们前岸的小子啊,一个标准的如假包换的穷小子,一个足球天才。如果没有战争,如果足球市场仍像从前一样火爆,他会是新一代的梅西、C罗、姆巴佩吗?哦,那些老掉牙的家伙,那些早已消逝的古老灵魂……令人惊讶的是,后岸的大房子里忽然蹿出8个孩子,也穿球衣球裤,皮钉鞋明显比前岸的高档许多。他们嬉皮笑脸加入进来,很快就和前岸孩子们打成一片。从熟稔程度看,一帮孩子早就是老朋友了。双方列兵出现在柏树林下,急着向本方小子交代着什么。孩子们不听他们的(当兵的懂什么足球?),急煎煎冲上场地。比赛开始了,前岸孩子普遍瘦小,对高出一头的后岸占不到任何便宜,反被他们高举高打摁在半场连丢两球。我气得使劲拍墙,猛然醒悟不冷静的举动很可能暴露自己。不知楼下的老执事是否也在关注比赛,他要能上楼和我一起分享就太妙啦,再来一杯冰镇啤酒那简直是天堂。幸好列兵都盯着孩子们,没人知道,尤其后岸的蠢货,没人知道这座挺过轰炸的小教堂里藏着敌人。我很快发现后岸也有一个很棒的小家伙,白圆脸,寸头,大长腿,头球极佳,视野开阔,两粒进球全是他打进的。十多分钟后前岸组织反击,红T恤摆脱了两三人的盯防,过掉后卫传出好球,只可惜门前包抄的同伴打偏了。列兵们遗憾地顿足捶胸。红T恤小子越踢越好,抓住机会连进两球把比分扳平啦!对方,寸头小子哈哈笑着跑过来祝贺他,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红T恤小子撇撇嘴,似乎告诉他自己才是这块场地的国王。比赛进行了两个多小时,天黑前的比分已高得吓人,也许20:20?,又或者18:17?我发现前岸孩子表情严肃,远不如后岸孩子们轻松自在。就算是老朋友,是熟悉的对手,是非正式比赛,前岸也怀着被侵略的悲怆力争拿下。天黑时,比赛终于结束,胜利属于前岸——他们一个个骄傲地挺起小胸脯,从后岸的高个子们面前经过,接受对方笑嘻嘻的却发自内心的敬意。天黑下来,孩子们还不想回家,他们围一个大圈玩溜猴游戏,直到列兵大喊大叫才各自散去。前岸孩子们先行,后岸的落在后面,像在商量下一场怎么扳回来。列兵们也撤了。月光皎洁,场地银白寂静。这辽阔的宁静多么难得啊。身后忽然传来响动,是老执事送来一满罐清水。我压低声音问他有没有观看今天的比赛,他无声无息,像影子一样退入黑暗。

第七天了,还有两天。我暂时忘了球赛,一遍遍疏理所有细节,每一个细节都非同小可,不容任何失误。夜里,我喝了半罐清水,吃了一块干粮就沉沉睡去。柏树林里传来夜鸟的啼鸣。

第八天没什么好说的。瞄准练习。为保持四肢灵活在逼窄的阁楼里躬身走了一百二十圈。耶稣像擦了又擦。找到一本旧的圣经,读了《新约·约翰福音》。

第九天,孩子们出现了!我激动得喉咙哽咽。前岸8个孩子抱着那只阿迪达斯来到场地上,后岸小子们半小时后列队来了。今天他们衣着齐整,白上衣白短裤皮钉鞋。前岸孩子们互相招呼着,换上红色球衣球裤。双方显然要来一场正式比赛啦。谁担任裁判呢?一场正式比赛拿掉边裁至少还需要一名主裁吧?列兵不可能,不互射子弹就谢天谢地了。16个孩子分头热身,似乎没人操心上哪找一名裁判。一个颤颤巍巍的身影忽然闯进来——宽大的黑僧袍,两腿光裸,头发稀疏,肩膀佝偻着,身体比孩子们还瘦弱,迈着沉默傲然的步子走上场地。孩子们纷纷退开。此人抬起右手,举起一枚银哨。白亮的反光刺疼了我的右眼。是他,老执事。也许一百岁了,也许刚过五十。你不知他来自哪里,在此待了多久,如何挺过几轮轰炸的。像小教堂一样,他活着和出现已经是上帝眷顾的奇迹。好啊!现在他抱起那只阿迪达斯足球,用果决的哨声命令双方球员入场。然后,他放下足球,放在一个并不存在的发球点上。从瞄准镜内可看出那的确是一个恰当的中圈开球点,正好将球场一分为二。他让红T恤小子和寸头小子用石头剪刀布决出谁先开球,场地则不再挑边。之后,一声锐利的哨响划破寂静,飞进阁楼,在我耳朵里快乐地回荡。比赛开始了。双方球星的号码都是10号。后岸率先发动攻势,急于领先比分。果然,寸头小子猛冲猛打先入一球。前岸有点被动,红T恤小子,现在是红方10号被看得死死的,很难突破三四人的围追堵截。不到二十分钟,后岸就三球领先了。我急得浑身冒汗,10号小子气呼呼的,又必须冷静地带领伙伴们展开反击。还好,前岸攻势渐渐猛烈,接连扳回两球,2:3,执事吹响中场哨。双方回场边喝水——前岸孩子们一律是简陋的水壶,后岸小子们却是瓶装矿泉水。我奇怪执事如何掌握时间的,他没有手表,没有任何计时器,几乎全凭感觉。我有表,下半场鸣哨时我注意到中场休息时间正好十五分钟。下半场更猛烈,后岸以凶狠的逼抢控制着节奏,寸头小子的身体优势越来越明显,很快又进一粒头球。2:4。我的前岸孩子们杀红了眼,两三个后卫连续放出滑铲——那么硬的场地,我担心他们把屁股都撕破啦。红10号被看得太死,他不停大叫大喊,招呼队友传球,可一旦拿球立即有两三名白方小子扑上来……对手毫不手软,也不惜犯规,好在他抓住机会助攻队友再下一城,3:4。最后一分钟结束后,执事伸出三根手指,给了三分钟补时。后岸全线收缩,前岸全线压上。10号小子以卓越的毫不逊色于马拉多纳的单骑闯关杀到球门前——突然被放倒了,执事鸣哨,指向点球点。白队小子们一窝蜂冲上来嚷嚷着不是点球不是点球最多任意球,但执事坚决维持判罚。红10号站起来,拍拍尘土,抱起阿迪达斯,在指定的点球点上放下。我紧张得无法呼吸,瞄准镜内腾起一片白雾。鸣哨,助跑,推射,进了。4:4,绝平。孩子们冲向10号把他压在身下。

明天补赛一场决出胜负。这是执事的意见,也是双方列兵和球员的意见。也就是说,第十天,还有一场生死决战。我哈哈大笑,连耶稣也冲我咧嘴笑呢。真想喝上一杯,就一杯,法国的西班牙的智利的随便什么红酒都行!那就太完美啦。我努力回忆红酒的口感。上次喝它差不多四年前了吧。四年来颠沛流离,一个简单的口令就把我驱入世界尽头:废弃的桥洞,臭气熏天的厕所,某座破楼里漏风的偏厦……一个人出发,一个人离开。总是一个人。无数芸芸众生之一。我是任何一座城市的影子,泥巴,砖头,桥梁和灰烬。绝大多数时候连自己都不是。姓名只是变幻的符号,记忆也模糊了。但我知道我属于前岸,属于首都和祖国。我的使命正是隐匿,尽管每次现身的后果都是惊人的。这些复杂又简单的经历塑造了我。我和经历互相塑造。我是某种意义的一部分甚至意义的全部。念及此,我向耶稣祷告,以水当酒。老执事出现了,他敲敲墙壁,真的送来一杯葡萄酒。上帝呀!我还没来得及道谢,他已遁入黑暗。我不得不叹服这位老人早已洞悉了一个影子的全部秘密。

我把这杯酒分成几十份,小口小口啜完,从深夜直到清晨。

第十天下午,两岸的孩子走上场地。三点十七分,他来了。我等待十天的大人物,我的目的和终点。一辆军用吉普开过来,他下车。吉普立即撤出。我瞄准,双手微微发颤——他居然没穿少将军服,而是黄色足球衫,蓝球裤,白球袜,脚上是耐克钉鞋,酷似当年巴西队装备,号码是大而特别的“40”。空气清冽,寒风打在脸上,我闻见自己呵出的酸苦气息。瞄准镜内明亮澄澈,能看清他不太年轻也绝不算老的抬头纹法令纹,挺拔的身姿让人想起无数狂人骨子里的傲慢和轻蔑。他提拎着满当当的足球袋,把球一一掏出,笑着抛向孩子们。匪夷所思的一幕出现了:孩子们,红10号小子、白10号小子以及双方阵营的所有孩子笑着叫着朝他奔去,抱住他拽住他,吊在他背上胳臂上脖颈上,像一堆扑向父亲的泥猴。他亲热地一一回抱他们,亲他们,叫出他们的名字。孩子们开心地笑啊,闹啊。最后留下后岸10号小子,他依偎着大人物,后者把他举起来骑在肩上,扮演高头大马带他飞奔。我忽然明白了,原来后岸10号是他儿子,大人物的亲儿子!他,我等待十天的目标,竟然是亲临赛场的父亲。玩够了闹够了,他安排孩子们——白、红双方列队,他站在场地三分之二位置,背对看不见的球门,孩子们依次传球给他,他短传回敲,孩子们跟上射门,第一个,第二个,第三个……整齐有序一丝不乱,一个小家伙充当了临时守门员。大人物不时展现精湛的脚法,几次长传、射门把我看傻了!绝对是前职业球员啊,一个吃过足球饭的大家伙,鬼使神差穿上军装,鬼使神差粉碎了我们六座城市。我无法将照片上那个冰冷的恶魔与眼前这个不停高喊着,调教孩子们的父亲兼教练联系起来。目标有误?不,不可能。是他。就是他。此处,后岸是他的巢穴,他的大本营,是众多情报机构都搞不清楚的堡垒。他一定无数次暴露在前岸列兵面前,却无人知道他的身份。

附加赛即将打响。我将捱到比赛结束也必须捱到比赛结束。时间是我的,我像上帝一样有权处置它。大人物就在瞄准镜内,我随时可以扣动扳机。老执事出现了,像老朋友一样和他寒暄握手。哨声响起,孩子们的劲头比昨天有过之而无不及,场上尘土飞扬,瞄准镜内烟雾弥漫。他们显然被共同的父亲,教会他们踢球的大人物的驾临激发了斗志;他呢,退到场边,在中线位置站定,为双方一次次进攻、射门、防守鼓掌叫好,不偏袒任何一方。我渴望前岸拿下比赛,渴望孩子们延续昨天的势头。战况很快胶着,两队拼得太狠了,几乎寸土不让。差不多六十分钟过去,还没有一粒进球。最后十分钟,我的红10号直塞,8号拍马赶到左脚完成一记漂亮的垫射——进啦,1:0!总比分5:4。我大叫着撂下瞄准镜仰面朝天手舞足蹈,差点把楼顶踹个窟窿,吓得老鼠们呲呲乱窜。我知道后岸扳不回来了,运气站在我们这边。瞧好吧!果然,最后几分钟令人窒息,但白小子们,尤其10号小子再也没机会射门。时间飞逝,我看表,还剩十秒,八秒,五秒,三秒。

三秒。最后三秒。不不,我任由三秒时间飞逝,前岸孩子们赢了比赛,他们大喊大叫着冲向执事,冲向红10号,冲向大人物,他们跳啊唱啊,他们撒欢庆祝,就像拿下了世界冠军。很快,后岸小子们也加入进来,十几个孩子围成大圈,肩并肩手挽手跳呀蹦呀,就像一支并未分出胜负更未分出前岸后岸的队伍,而大人物,被他们围在中间,两手举过头顶,叫啊,笑啊,把孩子们一个个举起,一个个放下;最后在他儿子,白队10号汗津津的脸蛋上亲了又亲,之后忽然将红10号抓到身边,一把抄到肩上,就像扛起伟大的拿破仑一世或世界冠军贝利绕场飞奔,接受无数球迷的顶礼膜拜。孩子们,无论前岸后岸的孩子们此时都发出惊人的欢呼声呐喊声……红10号笑得灿烂极啦,让我想起1986年墨西哥世界杯上捧杯的马拉多纳。我热泪盈眶,无法想象这一切是真的,无法相信这一切正在发生。我瞄准大人物的脸,哦,这张脸,洒满孩子般的璀璨的快乐,让我再也无法辨认他,再也无法辨认他究竟是敌人还是天使。

我流着泪,瞄准。扣动扳机。

欢乐的高潮戛然而止。执事手里的阿迪达斯足球被瞬间洞穿,他像捧着一具苍白的尸首。我知道他下意识第一眼,望向教堂的第一眼,就算0.01秒已经把我暴露了。大人物抄起儿子扎进柏树林消失于后岸。我放下枪。孩子们呆呆站着。他显然知道,三秒,一秒甚至半秒,阁楼上的人有无数次机会解决他。执事用力鸣哨,孩子们像鸟儿一样飞散。后岸列兵举枪扫射,点34子弹打在教堂白垩石墙壁上噼啪爆响。我趴下不动。几分钟后,他们不再射击。我起身,见一队士兵从后岸涌来。居中的大人物仍未穿军装,没带任何武器,还是一身巴西队队服,40号。多不寻常的号码。他们包围了教堂。大人物站在台阶下仰头张望。士兵举枪待命。我不得不佩服他的勇气。此人一定知道,我仍有充足的时间扣动扳机。瞄准镜内的脸微黑发亮,不带一丝汗水;目光也属于一个典型的中年男人:茫然,困惑,带着某种深深的倦怠凝视阁楼和阁楼上方的十字架。我食指紧扣,只需稍稍用力下压……是啊,此刻,我仍有机会。完美的百分百的机会。之后我将从容赴死,结束没完没了的漂泊。很大程度上我们是一体的,我和他没有本质不同。一个孤独者的本质也许是丢了灵魂。可他比我幸运得多,他有足球,有儿子,我呢?40号球服在微风中颤动了一下,又一下。他在发抖?我猛然想起两年前的后岸誓言:四十天摧枯拉朽。啊哈,谁能料到,大人物何曾料到,我们鏖战了整整两年,就快把他们拖垮了。此刻他捕捉到了瞄准镜后面的目光。他看着我。他知道他在看着我。对视持续了足足半分钟。我无法呼吸,心跳几乎消失了。光线消失得更快。他转身就走。脚上的耐克鞋钉敲打场地的声音清脆寂寥,像弹壳落在地板上。士兵们列队跟在后面。不再开枪。一枪也没有。

烛光升上阁楼,老执事冲我做一个噤声的手势,之后侧身挤进来,捱到窗前,向黑暗的场地瞭望。我看到他手里的东西,刚开始以为是一颗白色炸弹,细看才发现是那只被击穿的阿迪足球。他看着我,死死盯着我,轻声说,为什么?我没吭声。他叹息着,在胸前画十字,望向耶稣。上帝也许会原谅你。他说,也许不会原谅。他不再说话,抱着破足球,端着烛火离去了。不久,我听到楼下传来刺啦刺啦的声音。深夜,他抱着一颗被修复的足球,踏着月光走到场地中间,把它放在唯有他能辨识的发球点上。

我没着急撤离。再也不必着急撤离了。早上孩子们欢呼着出现,争相转告足球好啦,补好啦!人越来越多,两个,三个,后来五个,六个,八个,再后来十三个,十五个,十六个。我已经分不清楚谁来自前岸谁来自后岸。但我认识他们。从第一个到第十六个,全都认识。他们追着阿迪达斯跑啊,跑啊。灰尘飞进阁楼。我不再瞄准了。我久久趴在窗口。之后,我忘了我的任务,我的命运,起身亲吻耶稣,走出小教堂,加入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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