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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落的天空(短篇小说)

时间:2024-05-04

叶如槿

夜深了,眉落还不想回家,她躺在泂河岸边,看天空中群星闪烁。眉落喜欢这样的夜晚,喜欢一遍一遍地数星星。身下的香蒲已经被她压塌一大片,她翻来覆去挪动身体,就是为了看清属于艾秀的星星到底是哪一颗。艾秀走了,离开了台西村,眉落很久没见到她了。家里空荡荡的,涂青山也不见人影。

泂河上氤氲起一团雾气,缭绕的烟儿缓缓地游移。岸边的苇子一颠一颠地摇着细茎。叶片间,传出草虫呢喃。眉落不厌其烦地盯着星空,她数呀数呀,数累了,竟睡着了。

眉落梦见了自己的死亡。梦中的夜一片漆黑,然而,她心里并无恐惧。她躺在一个无盖的红木棺柩里,没有挽联和祭奠的鲜花,更没有人来为她送行。她甚至闻到了陈年的木香味,这口装过了无数具尸体的棺木,盛着她小小的身躯,里面再无他物。她硌得难受,准备翻身,却又想只有平躺的姿势才能表现出人生谢幕的尘埃落定,何苦再去打破这由来已久的造型,那样会让人觉得死不瞑目。她继续躺着,没再动。夜暗得吓人,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和一点点风声。星星都藏起来了,大概因她的陨落全伤心地躲到云层里。如果有雨滴落下来,那便是它们悲痛的眼泪。不知在棺柩里躺了多久,她饥肠辘辘,索性坐起来。看不清是在哪儿,努力分辨了一番,才知道是在村后的山坡上。她家就在山脚下。山上是死人的村庄,天一黑,祖祖辈辈的魂魄就在半山腰来回游荡,像赶一场虚无的夜市。那是些灰暗倦怠的面容,目光空洞,一个个忙忙碌碌却又默不作声。还有几个不愿劳作的男人,灰头土脸,在油松的枝条上荡来荡去,轻巧如猴子。漫山遍野充满晦气。虽是夏夜,可眉落感觉冷得刺骨。是谁把她的棺木胡乱丢弃了,都懒得掩埋,倘若哪一会她睡去了,一准会叫野狗叼去。她突然不寒而栗。艾秀说过,尸首无存的人去了阴间会下地狱,她那是在给女儿讲故事,可这些情节眉落记在了心里。眉落向着艾秀,觉得她可怜。涂青山那个魔头,不拿艾秀当妻子,他酗酒,和一个叫凤起的女人鬼混。

从棺材里爬出来,眉落腿脚不稳,大概饿得有些眩晕。她小心翼翼穿行在那些飘荡的鬼魂之间。每个鬼魂的身形就像一阵飘忽不定的风,他们宽大的衣衫暗沉沉的,散着霉味儿,但式样各异。有一妇人的魂灵行色匆匆,她也顺着眉落的方向赶。她清癯的身体左摇右摆,飘起的裙裾不断蹭拂眉落的脸和手臂。眉落几次抬头盯她,心生不满,她耽误自己赶路。这些孤魂野鬼,急急地,像要去投胎。眉落不怕他們。不过,在家里,她怕涂青山。他总是一副狰狞面孔,酒瓶不离手,睁一双血红的眼睛冲艾秀大喊大嚷。兴之所至,他会上前掴艾秀耳光,不分青红皂白对她拳打脚踢。艾秀蜷缩在墙根下,漠然注视着某个角落,不流泪,不吱声,麻木得像个物件。她逆来顺受,常常被她的男人打得鼻青脸肿,身上的瘀青一茬深过一茬,总也好不了。眉落不明白艾秀为什么不起来反抗,她比那醉鬼高一头,体型也粗壮,交起手来,不见得就吃亏。可她就傻愣愣地站在那儿,任凭他张牙舞爪,对她使劲百般武艺。涂青山和凤起在一起,总是温情脉脉。在凤起眼里,他是个柔美的男子。

艾秀沉默寡言,不惹是非,贤淑,温顺。可涂青山那个神经病,动不动就骂她是毒物,骂她是扫把星,说她把自己的家人都克死了。艾秀不予反驳,她身上确有一条大虫,是条骇人的大虫。眉落见过一次。艾秀在院子里的月光下擦洗身子,眉落睡眼惺忪,跑出来解手,把艾秀吓了一跳。艾秀原是背对她洗浴的,听到动静猛回过身来。就在这时,眉落发现了那条大虫。月光明亮,那条大虫趴在艾秀右边的大腿上。确切地说,那个像活物一样的东西昂着头,很想往上爬。艾秀大惊失色,倏又转过身去,厉声喝道:走开!快走开!眉落站着没动,不曾见艾秀发这么大火。艾秀窘迫地弓起身体,捂住大腿,声音颤抖地求女儿:去睡吧,赶紧睡吧。眉落解了手,匆匆回房。艾秀停止了擦洗,蹲在地上,抱着头,发出长长一串叹息。眉落失眠了,她惊恐地望着房顶的水泥檩条,总能听到上面的苇箔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响动,仿佛有一条巨大的蜈蚣在里面爬行,弄不好会突然掉下来,也许正落到她脸上或嘴里。眉落心惊胆战,不断翻身,坐起来,又躺下。艾秀右腿上的大虫就是一条蜈蚣。那是一个自膝盖一直延伸到腹股沟的可怕胎记。一条血印状的长凸起蓬勃硕壮,从艾秀大腿的正中央蜿蜒而上,而且,凸起两侧还生出许多枝杈。在腹股沟处,红褐色的血印膨大成一颗头颅,挺着两根触须样的小分杈,似要奋力攀爬。怪不得涂青山骂她是毒物,原来艾秀身上藏着蜈蚣。知道这个秘密时,眉落才九岁,她也觉得艾秀很不祥,很长一段时间都用异样的目光看母亲。也就从那时起,眉落无法安心睡觉了。黑夜里,她望着窗外的星斗,思绪悠悠飞到天上。那是些美丽的星辰,颗颗玲珑剔透,不染尘埃。眉落向往静谧而亮丽的星空,在那里,听不到恶言恶语,不会有人挥拳头。夜空上面是快乐的,艾秀说不定也喜欢看星星。

就在那晚,涂青山午夜才回家,母女俩已睡下。他一进家门就弄出很大动静,像是故意做给艾秀听。艾秀睡茅厕隔壁的偏屋,眉落和那酒鬼分睡正屋的两张床。涂青山满身酒气,神志还算清醒。他进屋,磨蹭了一阵,又出去。眉落听见他踢偏屋的门,砰砰砰!砰砰砰!艾秀,搞什么?我的内裤还没洗!……妈的,混蛋!他骂骂咧咧踢了一会,就扫兴地爬上他的大床歇息了。眉落躺在小床上,听着他如雷的鼾声挨到天亮。清晨,眉落看到涂青山的内裤挂在院子里的晾衣绳上,刚刚洗过。灶房里飘出炊烟,艾秀端出两碗荷包蛋面条,一碗递给涂青山,一碗给了眉落,而她自己,倚着灶房的门框,正在啃半块干馒头。涂青山只吃了荷包蛋,把面条剩下了。艾秀端起丈夫的碗吃起来。她经常吃涂青山的剩饭,有时也吃眉落剩下的。艾秀这般勤俭持家,可涂青山还打她,说她不懂生活,更不会生活。言外之意,他的凤起就能把生活经营得有声有色,浪漫温馨。他迷恋凤起的一切,容貌,穿着,她哭泣或大笑的样子。回家之前,他和凤起去了镇上的电影院,影片不好看,没多久他们就出来了。凤起家在镇上,她丈夫去世后她一个人过。他们径直去了她家。凤起卧室里的大床舒适宜人,涂青山像享受生猛大餐一样肆无忌惮享受着她的身体,缠绵激荡,无所不能。要不是凤起几次催他离开,他都想一辈子徜徉在她白皙的大胸上。涂青山在镇政府上班,凤起是那里食堂的服务员,她对有公职的涂青山一见倾心。

到山下的台西村不过二里路。风骤然大了,缚了眉落的腿脚,她跑得异常艰难,每前行一步都耗费很多气力。而那妇人的魂灵始终不紧不慢尾随眉落,轻飘飘,有形无影,有影无形。眉落无暇顾及她了,她急于找到艾秀。风越来越大,风头不断盘旋上升,伴着尖锐的呼啸,那架势很像黑暗中突然飞起了一只大鸟,扑棱棱扇动翅膀,搅得满天尘土,万物不安。大风横卷一切,连坟地里的鬼哭狼嚎都湮没了,这个夜晚晦暗阴森。近到村口,散植于街道及院落中的粗大毛白杨枝丫狂舞,一树一树的碎响在村子上空此起彼伏。眉落舔着干涩的嘴唇,想不起家在哪里。空气里有一股咸涩的苦味,像海风刮过来的味道。而附近并无海。眉落的家门前有条泂河儿,河面阔,河水清。艾秀总在苇子稀疏的河段洗衣服,要不就坐在河岸的蒲草上纳鞋底。有时,她也在岸边唱唱歌,歌声像蚊子哼哼,聽不清唱什么,她难得心情那么好。岸边还有大片的梭鱼草和车前子。艾秀喜欢梭鱼草的蓝色花串,她采集起来编成花环,戴在眉落头上。眉落享受母亲对她的侍弄,她咯咯笑着,天很蓝,艾秀的眼睛很亮。那是些愉快的时光。

眉落感觉是被大风卷到了泂河边上,站立不稳,差一点就晃到水里。她把岸边的植物踩得东倒西歪。苇子被风刮得簌簌作响,河水却没起波澜,如往日那样平静。她突然想起那个妇人,跟随了她一路,大概早已越过河去了。她向河面觑了一眼,依稀见苇子间泊着一条小小的木船。那船可容纳三四人,已弃用好几年了,船里长满了青苔。自从独臂的顺德老人去世后,再没人乘它去河对岸了。村东头有座长长的石拱桥,穿河而过。有人喜欢从桥上走,也有人喜欢坐顺德老人的独木小舟。顺德老人是以此为营生的,他用一只胳膊摇着木桨,黝黑的身躯沐浴在金色的光芒里。小船稳稳地行驶在河面上,十几分钟的行程,临风水上总比落地行走更有乐趣。顺德老人是在自己的小船上寿终正寝的,头一天还见他摇橹渡人,第二天人们便发现他的小船漂了很远。他面容安详,躺在逼仄的船体里,已咽了气。他活着时总能变幻出很多好吃的东西送给村里的孩子们。黏着糖胶的小面人,柿子饼,山药豆,酒枣,五香花生,一些人把自制的土特产送与他当船费,他很乐意接受。眉落还记得他的模样,瘦高的个子,布满皱纹的脸膛,常年穿件羊皮坎肩,不忙的时候,喜欢坐在船头抽旱烟袋。此刻,眉落觉得头皮发紧,右眼睑跳个不停。她狐疑地张望,竟发现顺德老人还坐在船上,他面向河水,似有一爿烟雾在他身边飘荡。眉落惊悸。那个秋天,她亲眼看到顺德老人被人从船里抬出来,装进了一副棺木。他鳏寡一人,大家给他举行了简单的送别仪式,尸体都没火化,就埋在了村后的山坡上。眉落心里发毛,刚才在山上,孤魂野鬼一大群,她都没害怕,现在面对这慈祥的老人,她却出了一身冷汗。他毕竟去世了。眉落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活生生地立在这个世界上。

旷野昏沉。风在咆哮,猖狂不减。眉落体力不支,身体慢慢向后倒去。这时,一片白色的裙裾扫过她脸颊。不知是谁从身后抱住了她。那双手枯瘦,冰凉,却有力。不像艾秀的气息。眉落猛地想到了那个妇人,她不是过河去了,何时又返回了?眉落不再烦她,总归是个伴儿,在她最无助时,还可有个臂膀依靠。她想和她交流,一回头,却是虚无的空寂,哪里有什么面孔,再摸那双环住自己的手,也不复存在。阴郁的夜色里,只有她孤零零的一个。眉落自觉恍惚。平日在河岸玩耍,无拘无束,快乐无比。今晚这里竟如此诡异,她甚至听到了顺德老人的咳嗽声,伴有叹息,凝重又孤寂。眉落的心空了,难道自己过了世?可这啸叫的风是真的,粗硬地扑在脸上,有顿挫的痛感。四周的景呢,再熟悉不过了,真切得连花草的清香都闻得到,这分明就是尘世的模样呵。风再大,河水却不动,顺德老人那样祥和,他一定沉浸在那些摇橹的岁月里。眉落战战兢兢靠近小船,轻轻唤顺德老人爷爷。老人不回头。他像画中端坐的人,安静,默然,融于天地。

远处有人哭泣。时远时近的哭声被涌动的大风搅得支离破碎,犹如某些动物变幻莫测的悲鸣。眉落四下里寻找,越听越觉得是艾秀在哭,但满眼的沙尘,她什么也看不清。艾秀已离开台西村三年,她不会回来了,可她的哭声为什么还萦绕在风中?眉落心里凄然,艾秀是她的全部,艾秀走了,她变得一无所有。吃饭穿衣,忧伤还是欢乐,再不会有人关注了。艾秀叮嘱她好好读书,也只有沉浸书中,眉落才能忘记人间的世态炎凉。眉落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就已是满身的沧桑了。她甚至不觉得人生有多美好,在她的记忆里,家就是一个硝烟弥漫的战场,哐啷咔嚓的破碎声从没停止过。涂青山喜怒无常。就是在这泂河边,他往死里揍艾秀。艾秀被他打得没了退路,只能放弃婚姻,她的心凉到了极点。

风从哪边来,都带着呜咽的腔调,眉落的心越发沉重起来。她想起了三年前的那个夜晚。涂青山在那晚吸了好多烟,一反常态地没有摔摔砸砸,没有对着艾秀嚷叫。有涂青山在,家里就总是乌云密布的氛围,眉落习惯了,她照例睡下。但没多久眉落就醒来了,她身上燥燥的,无端生出些烦闷。艾秀和涂青山的床铺都是空的,院子里悄无声息。眉落走到街上,毛白杨的树影铺了一地,对面的墙垣上,爬山虎长疯了,一副要遮天蔽日的势头。涂青山准是又去找凤起了,可艾秀在哪里?艾秀夜晚不怎么出门,她把院门插上门闩,和眉落安静地待在家里。眉落走到街的尽头,眼前是一片大豆地,穿过这片土地,就抵达了泂河边。眉落决定去泂河边走走,河边清爽,凉风可以吹走心中的郁闷。

月光下的河水白花花的,有玲珑绸缎的华贵模样。河岸边坐着一个人,眉落一惊。那人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

是艾秀坐在河边。她双眼乌青,嘴角流着鲜血。她的肋骨被打断几根,髋骨也被踢伤了。涂青山下手太狠,艾秀已经站不起来了。眉落全身的血液都要涌出眼眶,她恨得攥起了拳头,整个身体都快要爆裂了。涂青山打完艾秀就跑了,他的凤起为他生了儿子,他要离婚,必须给那女人一个交代。

眉落身子娇小,她没力气把艾秀背回家去。她想去村里喊人,但艾秀不让。艾秀要面子,涂青山是她的天,天要塌了,她定是要极力撑住,她可不想让别人说三道四,乱嚼舌根。眉落无计可施,艾秀的脾气她是了解的,她对涂青山低眉顺眼,骨子里却倔得很,因为爱一个人,她完全迷失了自己。即便被涂青山打成这样,她还要维护他的尊严,维护一个家庭的尊严。艾秀也是为眉落做打算,一个总被人指指戳戳的父亲,她的孩子同样会饱受诟病,眉落的成长再不能有任何闪失,否则她不会安心离开。

眉落眺望河面,那条小木船依旧泊在苇子间。她仿佛看到船上有人,羊皮坎肩上晃动着一圈光影,那人始终面水而坐,不回头。对,顺德爷爷可以帮忙。眉落欣喜起来,就要呼喊老人。而这时,艾秀却突兀地大笑起来,那声音狂野,空茫,带着冷峭的寒气。笑声让眉落胆怯了,水波都急剧晃荡开来。顺德老人该是听到了这凄厉的笑,小木船摇晃起来。波浪滚过,水面很快平复了。小木船是空的。眉落慢慢吐出一口气,失望也失落。顺德爷爷早不在了,他的魂留在了泂河上。

艾秀泪水纵横,笑得弯下腰去。她的头抵着泥土,笑声渐渐变成了抽泣。破碎的时光跌落进松散的泥土里。她诚惶诚恐,忍气吞声,最终也没能和心爱的男人走到岁月的深处。

当年,艾秀软磨硬泡,非让有些权势的舅舅把涂青山安排进镇政府,其间虽费了些周折,涂青山却堂而皇之地变成了政府公职人员。艾秀爱上了涂青山,她心甘情愿让出了前途。她的婚姻是交换来的。为了涂青山,她舍得所有。眉落四岁那年,涂青山看她娘俩的目光就开始躲躲闪闪。眉落依稀记得艾秀的眼泪,她偷偷地哭,鼻子通红,却从不出声。再以后,涂青山就酗酒了,开始辱骂艾秀,还对她施以拳脚。艾秀本就不幸,母亲因生育她难产致死,他父亲因妻子早逝抑郁成疾,没几年也仰郁而终。艾秀是个孤儿,涂青山却鄙视她,说她克死了父母。

时间一点一点地逝去,就这样枯坐着也不是办法,眉落急得头发都竖立起来。月光下的艾秀停止了哭泣。她突然侧倾身子,爬起来。她用胳膊肘支着地面,一纵一纵,很像一条奋力蠕动的虫。

眉落呆了。

艾秀看着前方,一直看着前方。她爬过车前子,梭鱼草,眉落站立的地方。有一阵子月亮躲进鳞片般的云层里,天地间模糊难辨。后来,月亮捉迷藏一样又闪出来,照亮艾秀额头的汗珠。穿过大豆地的小径,艾秀爬一两米就歇一次,她爬到家门口时,天空已发亮。艾秀大口喘着气,竟趴在门槛上睡着了。

眉落自此恨死了涂青山,恨死了凤起。那女人眉落见过她几次。艾秀不在家时,涂青山就把她领回来了。凤起涂着很浓的口红,拎一小包糖果,对眉落喜笑颜开。眉落心里装着仇恨,不瞧她。凤起站在艾秀的偏屋里,脸上绽着胜利者的笑容,还冲涂青山撒娇。艾秀的日常受到侵犯,这是耻辱。在艾秀的床铺前卿卿我我,他们过于嚣张。眉落感到极端厌恶和悲凉。艾秀不知道这些,眉落也不提及。母亲的心已经很苦了,何必再雪上加霜。

艾秀从河岸爬回家后养了些时日身体才恢复。她和涂青山办了离婚手续,只身离开了台西村。没人知道她的去向。

没有艾秀的家是别人的家。眉落更沉默了,她如醉如痴地喜欢着夜晚。每一颗星星都发光,都耀亮,她的那一颗一如既往辉煌着,星空才是真正的家。

凤起在台西村住了些日子。她老拿眼乜眉落。她不再笑了,莫名其妙发脾气,还聒噪。涂青山倒是心平气和,酒也喝得少了,他总傻傻支棱着两手,被凤起呼来唤去。

眉落住进了艾秀的偏屋,墙无窗,阴暗,但艾秀的衣物还在,眉落心安。门上有扇小小的玻璃窗,她站在门后看星星。院子里灯火通明,婴儿在哭,凤起在骂,涂青山诺诺地听任安排。一门之隔,却是天涯的距离。眉落排斥着门外的动静,那哭闹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眉落的心在天上,在黑夜的沉寂中。

艾秀说过,眉落你想我的时候,就去泂河边上喊几声,我能听到。眉落经常去泂河边。每次到那里她都先喊几声,艾秀当然听不到,她大概有了新生活。眉落静静站在河岸上,看河水,看河对岸的村庄,看四周起伏的山峦,最后目光落在顺德老人的小船上。苇子枯了,稀薄了,干断的芦花漂在水上。小船长年累月泊着,船体已有腐烂的地方。眉落坐过这条小船。她和艾秀被顺德老人渡到了河那边。对面的村庄有个很大的集市,十里八乡的人都涌向那里。眉落不喜欢集市的热闹。艾秀去集上买东西,她就找个僻静的角落等她。往返的过程让眉落愉悦,船桨搅动水面,有时可碰到欢快的鱼儿。水下是雀跃的,有看不见的美和秘密。那份短暂的闲适让眉落舒了心。白驹过隙,一切都成了烟云,顺德老人不在了,艾秀也不知去了哪里。眉落再望那条旧船,竟恍如隔世。

风肆意妄为地刮,远处的哭声还在。眉落觉得是艾秀回来了,她在找她,找不到她,她才撕心裂肺地哭起来。眉落大喊艾秀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她的喊声和风里的哭声纠缠在一起,那声音慢慢聚合成一根线,一道绳,一条闪光的白练,那白练如龙般飞舞,飘摇万千,眉落看得眼花缭乱。风瞬间就停了,天空亮了,艾秀猛然站在眼前。她白衣飘飘,背后一对翅膀。艾秀默默地看她,微笑,目光里有说不尽的疼爱。眉落觉得艾秀陌生了,她有点像跟随她一路的那个妇人,年轻,消瘦,还多了一对翅膀,翅膀小而精致,那雪白的纹理都看得清楚。可她确实是艾秀,她朝思暮想的艾秀真回来了。艾秀伸出一只手臂,她拉起眉落,两人轻轻飞上天空。她们自由地飞翔。眉落发现自己也长出一对翅膀,薄如蝉翼,莹亮无比。那些星星在朝她们眨眼睛,不时说一些私密的话语,眉落和艾秀都能听得懂。终于可以生活在这片干净明亮的星海中了,艾秀再也不会离开她,眉落发自内心地欢笑起来。

咯咯咯……眉落被自己的笑声惊醒了。

泂河岸上静静的,微风拂过。眉落怔怔站起来。她感到艾秀温暖的手还牵着她。天空里的星星大都隱去了,不多的几颗也淡了光泽。眉落知道天快亮了,可她还想继续她的梦。梦里,她是天使,她永远快乐着。

责编:梁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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