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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枪(短篇小说)

时间:2024-05-04

彭定旺

那小平的瞳孔大得出奇,眼白很多,黑白分明里,炫动着一丝晶莹。他习惯两眼直视前方,给人一种既视若无物,又神情专注的感觉。他穿过走廊,拐进客厅,听到卫生间传来急速的水流声。蹑手蹑脚往前走,正要拉开大门,身后“咔嚓”一声,卫生间的门打开了,“哗哗”的水声里夹杂着一个细柔而严厉的声音:“那老师——”

他刹住脚步,挺直身板,下意识地拉了拉警服的下摆,转过身,推一下眼镜,满眼温驯,脸上绽出花似的笑来,他说:“刘老师,天快黑了,我想出去溜达一下。”

刘老师个子高大,像个北方女人,身上却洋溢着南方女人的柔和气息;虽然已显龙钟老态,声音和姿势仍保留着经过专业训练后的风韵,脸上始终带着温柔而高贵的微笑。

“那老师,你不是警察,你是退休的数学老师,况且你从来都没有过枪。”刘老师扬了扬下巴,十分有耐心地提醒道。

不知何时起,那小平总爱穿一套过时的警服溜达到他原来工作的学校,一路上不时地嘀咕:“我的那把枪呢?”

那小平挺直的胸脯凹下去,眼里倏然一暗,接着积聚出亮光,仿佛打开了另一个世界的暗黑之门,在这个世界里,他不记得自己是数学老师,只记得自己是警察。最好的证明就是这套警服,还有警服口袋里的警官证。他在口袋里摸索了一阵,心里说,我会给她解释清楚的。

忙乱中找不到警官证,那老师有些着急了,他急于赶到夜校去讲绘画艺术。他是因为在一次才艺比赛中意外获奖,而被领导安排成夜校老师的。领导说,我们要让更多的人充实到教师队伍之中,让多才多艺的老师培训没有学历、没有专业基础的人,是保证教师迅速成长的一条捷径。

那小平第一次走到教室门口时,听到了钢琴声,那声音骤然间风暴突至,转瞬却又春风和煦。会弹钢琴的人叫刘妮娜,专业出身的中学音乐老师。短发辫,红扑扑的脸,高个子,前胸稍挺,体态轻盈。她是学艺术的,很想见识会画画的数学老师,所以她就过来旁听了。

那小平觉得这么专业的音乐老师来听数学老师的美术課,不是上天派来羞辱他的,就是上天派来成全他的。他本来准备了意气风发的开场白,现在嗓子眼干涩,一下找不到话题了。灯光配合着他脸上的尴尬,把内心深处被琴声唤醒的东西也映照了出来。在短暂的静默里,他的精神搁浅了,意识也停顿了。

也许是鬼使神差,也许是心照不宣,终于熬到下课,在大家都散去了以后,他们一同走到了月光下。

光线昏暗,青石板小巷的路面上,凸出来的棱角被磨得清亮,广阔的夜空被小巷分割成了一条沟壑。他和刘妮娜走过一家家打了烊,却还亮着灯的铺子。夜色朦胧而谨慎,端庄而暧昧。他们心生警惕,在街边黑暗的荫庇里艰难地探索前行。

“咔嗒咔嗒”的声音由远及近,随着自行车辐条的转动,一束亮光扫过来。他们本能地躲进灌木的黑暗里。“咔嗒”一声,枪机拉开的同时,爆出一个炸雷似的声音:“出来!我是警察!”

那个人没穿警服,脸色红润,握着一把枪膛很长的手枪。他一边检查他们的证件,一边把乌黑、神秘、冷静的目光一会儿盯着那小平一会儿转向刘妮娜。他说自己不是冒充警察的坏人,边说边掏警官证,但他在口袋里摸了半天,什么也没掏出来。那小平并不在意他的身份,只是盯着那把怪异的手枪,他还想细看一眼时,那人却把它别进了腰带……

现在那小平摸索到了那个塑料外皮的警官证,他对刘妮娜晃动一下,说:“刘老师,街上有坏人,学生在逗留,我得让他们早点回家。”

刘妮娜的内敛、涵养、耐心使得时光在她身上驻留的痕迹变得理性而从容,她平静地说:“那老师,今天你不要去了。”

那小平的眼睛在虚空盯了半天,好像窥视到了什么,但又不敢道破秘密,最后鼓足勇气地问:“为什么?”

刘妮娜走到窗边,向他颔首示意着,他顺着刘妮娜的目光往楼下望去。

住宿的高中生排着队在食堂就餐,他们一律穿着整洁的校服,手上的碗勺也没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几个值班的班主任西装革履,戴着清一色的红色领带,显得谨慎庄重;校园广场一平如砥,干净整洁,没有了平日里被风吹得到处乱跑的塑料袋;在灌木丛和香樟树的树梢也没发现从学生宿舍楼上,女生扔下的女用纸品、男生丢下来的塑料饮料瓶;再看那幢被封闭起来的百年老教学楼,屋脊和平台上,不见了积年的垃圾,围栏的铁链上也上了一层新的油漆。

那小平转过身,脸上有些黑气沉沉,过了一会,他非常不屑地说:“又是这一套!糊弄上级,应付检查。”

他没有像以往一样舌头笃笃作响地自言自语,也没有用某个经典上的话,比如“发昏章第十一”,很是激愤地骂一句,只是一声不吭地待到了黑暗里,一副赌气的模样。

刘妮娜暗自高兴,仿佛受到了鼓舞,她和颜悦色地对他说:“刚才张校长打来电话,拜托了我几件事:一是要我对你说这几天务必不要到学校去了,因为学校正在迎接评估检查;二是有家长反映,学校里有不安全因素,使学生受到了惊吓;三是要你不要再给你的学生马省长打电话了,他怕省长责怪下来,影响他的前途。”

那小平“呵呵”地笑起来说:“马省长,马文化呀?他原来是每年都来看我的,后来是委托别人送来个小礼物,这几年倒是连个电话都没有了。”

刘妮娜说:“你不要总是叨扰人家,人家贵为省长,日理万机,操心的是国家大事,你把学校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报告给省长,你是他老师,你说他是管还是不管?”

那小平听了,脑子一下子没有绕过来,鼓着眼睛,把刘妮娜的话在心里默想了半天,总算摆弄明白了。他十分诧异地说:“鸡毛蒜皮?怎么能把学校的事情说成是鸡毛蒜皮呢!”

刘妮娜说:“现在的社会越来越急功近利,百年老校面临的问题实在太多,人家张校长也不容易。”

那小平觉得刘妮娜岔开了他的思维,如果顺着她的话绕下去,自己就回不来了,所以他赶紧问:“你说我跟马文化马省长打了报告?打学校张校长张大脑壳的小报告?怎么打的?写信还是打电话?打座机还是打手机?我连他的什么号码都不知道!多年前,他倒是专门给过我一个小灵通,但那小灵通早就淘汰不能用了呀。我打报告?这是哪来的话?现在学校矛盾很多,是不是张大脑壳在造谣,想转移矛盾和视线?”

刘妮娜看到他脸上的神色有些收煞不住,只好借坡下驴:“好了好了,没打报告没打报告。是我多心,叮嘱你一下,不要给人家添麻烦。”

那小平脑海里萦回着马文化和张大脑壳这两个名字,好像这两个名字在他的脑屏幕上还刚刚闪现过,用鼻子还能嗅出熟悉的味道。他所有的感官都异常敏锐起来,内心激烈地斗争着,神情紧张而又沉默,仿佛一个巨大的阴谋正在袭来。

他看见光线从严实的窗帘透过来,金光灿烂。屋子里堆满了他的油画作品,一地的颜料,五颜六色。一个戴着眼镜,穿着警服的人,满脸油彩,像个进行野外生存训练的士兵,在窗子边接听电话。

“那老师吗?我是马文化,您现在还好吧?我师娘还好吧?”电话那头问。

那个人处在观察和试探中,对电话里的声音还没有反应过来,甚至还有些意外,他想挂掉电话,但那头又传来了声音:

“我知道是您,知道您还在听。许久没有去看望您,实在是抽不开身。上次张校长到省城请我回母校参加九十周年校庆,我拒绝了,后来他又请您出面给我打电话,说不回来可以,要我题个词,写几个字,我也拒绝了,不是我不给您面子,不是什么有身份了,架子大了,不认老师了,不认母校了,我是实在不想给地方添麻烦,再说,我们也是有规定、有纪律、不能随便题字、随便参加活动的;再说比我贡献大、级别比我高的校友多了去了,省部级人物、高精尖科技人才、高级将领多得很,为校争光的不缺我一个嘛。我去了,桌牌怎么写?序号怎么排?照片怎么上?弄不好,是会影响团结的。”

那个人好像一个穷苦的人沉浸在自己的伟大理想和巨大期待中,微倾着头,不卑不亢,保持着雕塑一样的姿势和凝固的表情。过了一会儿,那个人内心激起了微澜,脸部有些抽搐,鼻尖发红,眼里汪汪地洇出一片湿润……

那小平问刘妮娜:“刘老师,我好像看到那个人的确跟马文化打过电话,但是我只看到马文化一个劲地在说话,那个人是怎么说的,我不记得了,你还记得吗?”

刘妮娜把沙发上的抱枕立在靠背上,把带着绲边的坐垫拉得周周正正,对那小平说:“那老师,你坐下来说。”

那小平眼里充满坚毅,仿佛在和潜藏在黑暗角落里的某个东西对峙,他的牙齿打着战,嘴唇微张,露出一个接近惊恐的微笑。他对刘妮娜说:“刘老师,请你告诉我真相,我已经忍很久了!”

刘妮娜拉着那小平的手,用另一只手在他的手背上拍了拍:“那老师,你坐下来,要不然,会很累的。要是你病了,我也没有多少力气照顾你了,我的手指现在连钢琴也弹不动了;还有你到处溜达,出了车祸,你要我怎么活?”

那小平的四肢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舌头和喉咙火辣辣干疼,只有在精疲力尽之后,他的神经才会放松。他感激地看了刘妮娜一眼,坐到了沙发上,用手掌覆盖在刘妮娜的手背上,有些动情地说:“刘老师,我觉得我的状况越来越不好,健忘症严重,糊涂加固执,给你添麻烦了。但是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想知道那个打电话的人,到底跟马文化说了些什么。”

刘妮娜轻轻地依偎着那小平说:“那个人对马省长说了好多。说人家憨厚朴实,孤僻不合群,学习上天资平平,有自卑心理,是学生老师公认的平庸典型;还说人家父母小农意识严重,看不到光耀门楣的希望,就不想做赔本的买卖了,几次要他辍学,是那个人通过多次的家访,劝阻了他的父母;说他住校三年从来没有睡过下铺,还有一次半夜尿床,稀里哗啦把下铺都滴湿了。”

那小平听到这,“呵呵”笑了起来:“他说的这些的确如此。那次尿床事件是我解决的,原因是同学们霸占卫生间,排队都排不到他的名下,他就先躺到床上,想等同学们完了以后再起来,却不想睡过了头,迷迷糊糊地以为在卫生间里,结果一泻千里。后来我安排他住到了我们家,额外对他进行辅导,才再没人欺负他,最后考取的是水利工程大学吧?”

“好像是农业大学。”刘妮娜也记得不太清楚了,“不过他的学习的确糟糕,我记得有些数学题连我们家的那舸都会做,他就是转不过弯来。那舸差不多小他十岁吧?”

那舸是他们引以为傲的儿子,全市高考状元,大二时被哥伦比亚大学录取,后来因为科研成果被导师署名,一時想不开跳楼自尽了。

儿子跳楼的时候,因为学校办校史馆借用了那小平的画作和家传的几幅名画,而后校方宣称部分作品遗失,使他遭受心灵重创,加上即将退休,内心不可能接受连续打击,所以家人一直没有告知他那舸的事情。直到美国的姑妈在去世前,给那小平发来邮件,说那舸作为科研团队的一员,其成果被导师署名是非常正常的,是国际法则,她作为监护人没有及时疏导那舸的心理郁结,造成了这样的后果,十分自责。她告诉那小平,他们家族的全姓是叶赫那拉氏。她说她对不起那舸,对不起叶赫那拉氏的列祖列宗。她说她的亲弟弟,也就是你的亲叔叔那连海将军是傅作义将军的副职,北平起义后,后来大概官至副部长吧。不管怎样,在我看来他和莫泊桑的《我的叔叔于勒》一样,不过是个许久不见的叔叔吧。牡蛎是昂贵的,需你自己解决,不要给你叔叔添麻烦,因为他也吃不起牡蛎。

在姑妈来信之前的日子里,他和别人闲聊的话题只要相关那舸时,别人的话锋就会忽然一转。他冥冥之中已感觉到儿子出了事,所以在看到姑妈的邮件,确认那舸已死时,他倒没有表现出特别的伤心。姑妈发来那舸戴着博士帽的毕业照,他指着照片对刘妮娜说:“你看我们的儿子,虽然俊朗潇洒,睿智深沉,却总是脱不了一丝稚气。”刘妮娜也不提那舸的死,她说:“我们那舸十四岁就上大学,读完博士都还是二十二三岁,本来就小嘛!”夫妻俩相互对望一眼,骄傲地“呵呵”笑起来。然后他指着姑妈留着旗头、戴着扁方的照片,十分好奇地问:“姑妈怎么也戴着博士帽?”刘妮娜说:“自从你叔叔参加革命以后,几乎把所有的家产都捐献出来了,在美国留学的姑妈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她没经历过中华民国,算起来应该是个真正的清朝遗民。她戴的不是博士帽,是清朝的格格帽。”

现在他们没有因为那舸而中断原来的话题。那小平说:“我不相信那个人会对马省长说这些无礼的话,这不是揭人家的短吗?”

“也不能这样说,能够和省长毫不避讳,无话不说,恰好说明他们感情深,关系好。”刘妮娜回答道。

那小平想了想,说:“那也是的。不过我好像还听到那个人提到了一把手枪,这是怎么回事?”

刘妮娜小心地观察着他的细微变化,隐隐地觉得那个内心丰富得盛不下,浓烈得化不开的那小平,那个有着缜密数学思维和美妙艺术感觉的那小平已消失不见了。

刘妮娜知道,那把枪一直以来就是那小平打不开的心结,现在她不再回避了,她问:“你相信马文化真的没有看到过那把枪吗?”

那小平记忆的细丝,既不能猛然一拽,又不能随风而逝,他需要有人推送一把。

“我想想,我想想。”那小平像是找到了与另一个空间通灵的信号,又像是进入了数理演绎的逻辑世界,喃喃自语道:“那幢老楼是美国传教士修的,有很高的穹顶,地面和二楼楼板铺着厚实的木地板,屋顶盖着小红瓦,屋檐伸到两边的天沟里,阁楼上有一盖着的方孔,通过方孔就可以上到天沟,天沟很宽,也叫平台。天长日久,屋顶和平台积满了风雨带来的垃圾,也有小鸟衔来的树枝和杂草。那把枪就藏在天沟旁的瓦楞下。有一次为了迎接领导视察,学校要全面大扫除,本来老楼的平台是被人遗忘的,张大脑壳那时读高一,为了图表现,提议要打扫平台,自己爬到阁楼,见阁楼里黑咕隆咚,阴风四起,半路退了回来,班级干部就又派了最老实的马文化上去。”

那小平提供了某种可能的场景,但他没有回答马文化到底看没看到那把枪。他看了一眼刘妮娜,意思是说,手枪的事就是这么个过程。

刘妮娜说:“第二次是工人上去收拾垃圾时发现了那把枪,有没有可能马文化上去时就发现了,而他怕惹火烧身,没有吱声?要不怎么无缘无故就说成是马文化藏在那的呢?”

那小平这次没有酝酿很长时间,马上回答了刘妮娜:“因为老校工证明那个平台几十年没人上去过,即使公安局在搜查敌特分子时,也只上过阁楼,而没有上过天台;张大脑壳上去时,有人证明没带任何东西,何况他只上到了一半,也没有上过天台;而马文化上去时,没人证明他没带东西;那个工人上去时,还专门把外套脱下来,说是怕弄脏了新衣服。再说公安局来调查时,马文化总是神不守舍,张口结舌,公安局不抓他抓谁?其实阁楼才是藏东西的地方,假如枪本来是藏在阁楼的,那么这三个人都有可能转移过那把枪,公安局的也不例外。那个打电话的人说,最后是他找到了那把枪不是马文化藏在那里的证据,为马文化洗清了冤屈。但他是如何找到证据的,他没说。”

那小平很不屑地说:“是他找到的?他说是他找到的吗?”他的神经末梢被什么啃噬了一下,脑子里出现了一点混乱,但他还是努力抓住了即将发散开去的思维走向:“他说是他就是他吧,不过最后的关键证据肯定是我找到的,因为那把枪我曾经见到过,我说的不是那把枪,而是那把枪的型号。这种枪膛很长、装有轮盘可以连发的手枪是十九世纪美国雷明顿家族制造的新式手枪,美国公使曾送过一把给我爷爷,我很小的时候,骑在他的膝盖上,他教我玩过的。还有一次我也见过那把枪,或者说那种枪;你还记得多年前的夜晚我们被一个自称警察的人盘查吗?而且那个人始终没能掏出警官證来吗?我到了公安局给他们解释,说这样的枪马文化怎么可能有,他家祖宗八代都不可能有!要说藏枪的人,最有可能的,我看只有你们公安局的人。他们面面相觑,好像有点理亏心虚。很可能他们把那把枪当作玩具没有登记入库,事后又怕追责,就又放回了原处。我没有说破,后来我在枪柄上找到了一个英文名字,他们才无话可说了。”

“谁的名字?”刘妮娜越来越有兴致,关于枪的这些细节,她是第一次听说。

“狄龙!”那小平说,“对!就是我们这所学校的创始人,美国传教士狄龙先生的名字。”

刘妮娜唏嘘不已,各种疑问涌来,满脑子一片想象,Dillon是狄龙吗?传教士会带枪吗?结合后来发生的事,她很快捋清了思路:那小平两次见过而且还玩过的这种枪,姑妈的海外关系以及他在公安局的强硬,以至推翻公安局不容置疑的结论,这一切在叔叔那连海将军倒霉以后,都变成了那小平藏匿枪支的罪证。好在那个时候马文化已经考上大学了,在那小平被逼得几近自杀时,马文化没有受到牵连。

刘妮娜坚信自己的爱人是个真正的绅士,最后的贵族,无论压力有多大,都没有选择和他离婚。

非常有意思的是,那天带走那小平的警察竟然是在几十年前的夜晚喝令他们、盘查他们,并想掏出警官证来证明自己是真警察的人。他老得像是在执行最后一趟差事,满目仇恨地对那小平说:“没想到你竟然隐藏这么深,这么久!真该那个时候就抓了你。”说完用两眼的余光瞟了一下刘妮娜。刘妮娜理了理两鬓的发丝,优雅地坐到了钢琴旁,随着那小平挺胸昂头高喊一声:“走起!”刘妮娜的头颅强劲地一点,激昂的琴音便从她的指间流淌出来。那小平一边往外走,一边和着节拍。肖邦,肖邦的第一叙事曲!

“唉!一切都过去了,我们也老了哟。那把枪据说现在变成了私人收藏品。”刘妮娜说。

“是的,据说曾一度在古玩市场出现过,后来张大脑壳想收购来作为校史馆的展品,在已和卖家谈妥了价钱的时候,狄龙的后人来电说,我的祖父是个热爱和平的人,是个虔诚的教徒,那把枪绝对不是他的,不要把枪作为他的物品展出,请不要影响祖父的清誉,也不要影响我们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两个国家间的友好。”那小平说着,自嘲地笑了笑,“这个张大脑壳从做学生起,总是喜欢哗众取宠、标新立异,一心只想出风头。本来那把枪已尘封历史,忽然又被他搅得风声再起。又不是军校的校史馆,还要寻把枪来作展品,亏他想得出来!”

两人正说着,门外响起“咚咚”的敲门声。那小平竖起耳朵,直了直身子。刘妮娜推了推那小平说:“是张校长他们,可能局长也来了。下午你在房间给马省长打电话,我听见了。这几天学校在迎接评估检查,我怕你惹出乱子,学校受到影响,就打电话告诉了张校长。”

那小平愣着神,半天不响,然后嘟哝着:“我打电话?我打电话了吗?不是说是那个人打的吗?我想想,我想想。”

刘妮娜说:“后来我想,你不过是自言自语吧。但是你拿着手机,模拟得真像。”

“是这个吗?”那小平从警服口袋里拿出马省长送给他的小灵通,那是一部不能再用的老古董。

刘妮娜立起身去开门,边走边说:“那老师,对不起,是我误会了。”

进来的是两个人,高个子的那个双手环在腹下,眼睛迅速地打量着有点陌生的环境,文质彬彬地笑着;还有就是张校长,满脸堆笑,一进门就抢步到沙发那,抓起那小平的手说:“那老师,您还好吧?”然后转身对着高个子介绍道:“董局长,这就是我的恩师,那小平老师。”又转身一把拉起刘妮娜的手,说:“这位是我的师娘,刘妮娜老师。”

董局长分头拉了拉两位老人的手说:“两位前辈,我们受马省长的委托,前来看望两位老师,来迟了,来迟了,失敬,失敬。”

刘妮娜客气地说:“领导能来家里,我们真有点受宠若惊。”

董局長脸上一红,说:“您见外了,马省长能来,燕冬部长能来,我们当然能来,只是我们来迟了,来迟了。”

那小平坐在沙发上看西洋镜一般,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起身不是,不起身也不是,最后只好对着虚空问了一句:“燕冬部长是谁?”

刘妮娜乜了他一眼,像是回答那小平,又像是回答董局长,她说:“燕冬是我们家堂嫂,那是家人;马省长呢,是那老师的学生,那都是应该的。你们是领导,真是有劳了。”

那年那小平被抓到公安局,是叔叔那连海将军的儿媳,也就是那小平的堂嫂燕冬亲自过问的。叔叔是当年的起义将领,堂嫂的父亲可是自始至终的铁杆将军,这多少有点大水冲了龙王庙的事情,公公倒了霉却没影响儿媳出面撑腰。

“堂嫂?”那小平坐在那嘀咕着,像在思考一道数学题。堂嫂在公务考察时顺道来看望他过一次,那舸上大学期间,经常到堂嫂家蹭饭,后来那舸出国后,以至那舸出事后,就几乎没了什么往来,甚至连堂嫂当了部长,他也一时记不起来了。

张校长在一边尴尬地赔着笑,连声说:“我和马省长同学,我也是那老师的学生呢。这次到省里见到马省长,还是打着老师您的旗号,我和董局长才见到了马省长。马省长一再嘱托我,要照顾好我们的老师。”

董局长在一旁补充道:“马省长对我说,那老师年龄大了,可能有些新奇的想法和特别的要求,希望能够尽量满足,听说他老人家喜欢穿警服,你们也可以搞搞配套工作嘛!”

那小平左右张望着,不知道眼前的两个人在说些什么,然后把右手抬起来,在空中张开食指和拇指,说:“我要枪。”

刘妮娜始终微笑着,不好阻止那小平。董局长对张校长示意了一下,张校长笑呵呵地解开随身的公文包,没费什么功夫,但是略有一点犹豫地从包里摸出了一把手枪。他双手递给那小平,说:“它现在只是个文物了,我已办好了收藏证,再说,它的撞针早已锈坏了,所以老师尽管用。”那小平瞪着两眼,没有即刻接过来,张校长只好把枪轻轻地放到了茶几上。

董局长和张校长走了后,屋子里充满了宁静庄严的气氛,没有谁想去打开客厅的灯光,黑暗里,街灯把行道树叶的光斑照射到了阳台和客厅的过道上,窗外那幢封闭了的老楼在广场上投下了巨大阴影,可能是为了迎接评估验收,学校想以百年老校的历史底蕴来烘托如今的辉煌,几个工人在阴影中正连夜为那幢老楼加装着灯光效果的设备。

刘妮娜陪着那小平发了一会儿呆,然后用手摇了摇那小平,说:“那老师,那老师,你可以下楼溜达一会了。”

那小平立起身,盯着躺在茶几上的那把老枪看了一会儿,然后准确地抓在手中,他扣了扣扳机,转了一下转盘,把它别在了腰带上。

月亮当空高悬,天际浩瀚无边,那小平沿着一条倾斜的街道走入夜行的人群,他看到一个巨大的罗盘隐在银色的辉光里,一些齿轮转动着,正在展示永恒的数学原理。

责编:王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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