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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午笔记·冰雪流光(散文)

时间:2024-05-04

立    冬

我路过的桥面在清晨中凝着一层白霜,它们像贫穷一样刻薄而生冷,靴子踩在上面时必须全神戒备,提防它们光滑坚硬的恶意。北风惊起一群群麻雀,它们密集的尖叫和飞舞像一场梦魇,小城还没有起床,只有枝头的黄叶打着转落下来——我们把这个叫作冬天。

北寨以北无疑是冬天的发源地,冬天从那里生发,我也是,我躲进冬天,但还是不知道故乡为什么就是我的故乡。近年以来,我越来越纠结了,常在思考一些哲学范畴的问题,譬如说很多时候我都会想: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何处去,我爱过什么,什么值得我爱,那个叫“张玉”的人,真的是我吗?我是否真的存在,如果我确实存在,那么除了这个名字和身份证,还有什么能证明我的存在?或者说,我一直都在,但是我以何为证我对于世界是有必要的存在?不要说世界之大和我之渺小,即使是我生长于斯的这个贫瘠小城,它也不需要我的存在。我的生与死、爱与恨、欢乐与悲伤,均不能牵动它的光辉或黯淡……想得太多,难免有装逼的嫌疑,而这些问题,逼格再高也无法想出答案。我终究是一个冷漠的人,冷漠是因为自恋。人生总会遇见许多偶然,偶然太多,就成了必然;我渴望平静幸福的生活,却总是不能平静度日,幸福于是遥不可及,总是与我无缘。或者是命运有意给我冬天,让我与这么多的寒冷觌面相见。它是要教我坚强还是要使我软弱?我打坐在这多年的寒冷中,看着冬天。

我在冬天的入口徘徊,我其实特别怕冷,但是我无处可去,因为寒冷之外也是寒冷,冬天之外还是冬天;我已近中年,但是除了来自童年和少年的回忆外,我生命中得到的温暖实在有限。冬天是越来越短了,我小的时候,冬天寒冷而漫长,穿了棉衣裤还会长出冻疮,鞋子踏进厚厚的雪里,脚底黏腻冰凉,像毒蛇噬啮,那种冷深入骨髓,令人疼痛而清醒;可是现在我很少见到那么厚的雪、那么冷的天。我只穿单层皮靴就可以安然过冬,我的脚是不冷了,但是骨髓深处的冷却并未减少半分。我瑟缩一下,发现冬天深处是透明的,有光彩闪烁,组成北斗之形,这也许是一个暗示,斗柄向北,指示我的方向。我躲在这里,明白过来,其实冬天,就是冻坏的生活。

我走过空旷的黄昏,看到文峰园入口的那块石碑,那只赑屃在看我,目光沉静,我知道它的意思,它驮着的這块碑,上面的文字出自我的手笔,但是没有署名,这是否能算是我曾经存在的一个证据?那时候我跟那个人站在这里看这碑记,他说:你自己念一念我听。我念了,念得不好,但是很开心。可现在我一个人站在这里,方正的大理石散发着骨头里的深黑,我不知道这是黄昏的颜色还是冬天的颜色,或者,是冬天的黄昏之色吧。我摸摸赑屃的头,把手机的摄像头移向天空,苍黄的树叶和铅灰的云脚被吸纳进屏幕,有一道飞机画出的印痕,淡如水墨,那是我八年前的笔迹:文峰塔之建自清康熙六十一年……汇千灯之光,积万斛之水,结此善缘……山城小县,古迹得存;浮屠楹中,华光不灭……

三百年前的冬天,郡守曾在这里筑塔。

三百年后,我在此对着寒风,念念。

小    雪

清晨起身推开窗户,见对面的楼顶有薄薄一层积雪;雪很薄,几乎盖不住红色的涂层,这不像是北方之雪,倒像是南国细雪,沾衣欲湿的柔弱堪怜。寂寥小雪闲中过,斑驳轻霜鬓上加;不知不觉间一年又将过去,我手头上该写的东西并无寸进,头上却生出数根白发,女儿说,妈妈你有白头发了,遂细心为我拔去。我把这银丝放在手心细看,它们被我的手指一捋,生了静电,颤颤的欲飞不飞的样子,带着轻薄相——说不上是厌恶还是怅然。这两鬓飞霜的雪啊,为何落在今天?我路过拂堤杨柳,从春到秋,它们一直婀娜多姿地站在那里迎来送往,但现在它们落寞下来,枝头如新月如画眉的细叶早已凋落,空空如也。

近年来,我确实身体不好,内分泌失调让我体重剧增,干什么都力不从心,朋友推荐我服药之余去按摩一下经络,她给我介绍一个老师傅,据说手艺出众且收费低廉。我耐心跟她穿过街道,来到老人的居所,他并未挂牌诊疗,只有寥寥几个熟客在此等候。老人的手肘在我背上腾挪,一阵阵钻心的疼痛,牵着我的神经进入一个复杂纷繁的世界。他的手或流利或滞涩地移动,有时会简单说一声这一条是肝经,这一条是胆经,这条是三焦经;有时候他做一停顿,在某个点用力推拿,疼痛迅速变得尖锐,像锥子刺入骨缝,他说这里是太溪穴、太冲穴、太白穴,但是对我来说它们都叫作太疼穴。疼痛在我身上化作一个个具体的点和一条条清晰的线;它们浮现于我的身体上空,成为一张巨大的地图,地图的核心或曰枢纽是我的心脏,它吞吐我的血液,并以此为据点主宰我的行动、代谢和健康。那些纵横交错的血管,是构建这个迷宫的道路,现在我的疼痛就源于它们,那些驶向心脏的静脉回流不畅,被脂肪淤塞,老人说,我需要运动和节食,给它们减负。

如果不是这次推拿,我想我不会注视自己的身体内部,它让我惊奇地发现,我体内竟有如此多的路线和站点,像一座城池:灯火通明、喧嚣、焦躁,繁华的背后是涌动的暗伤;而那些拥挤的血细胞,熙熙攘攘、营营碌碌,沿着固定的人生道路前行,目的地转瞬即至。借助老人的手,我看见了自己的另一个内在世界,我看见我的懒惰、贪馋为我的身体堆积了多少垃圾,它们令我的城池变得像个废墟。

我在疼痛中下定决心要加强锻炼,我想起清晨看到的雪,尽管它微薄,不足以净化世界,但只要它努力覆盖,纯白就不会太遥远。这样,当我的城池美丽繁华时,不会因交通拥挤而限行;当它老去黯淡时也不会因设施衰败而停止工作;如果有一天这城池上空升起瑰丽的梦想,我希望我有足够的能力支撑它飞向青天。起身的时候,我听到自己的骨骼在雪中轻响——在我和我的内心世界的对话中,恰巧落下一场轻灵的、语重心长的小雪。

小雪在城池外飘摇

我希望每朵雪花

都有精确的命名

让穴位安于经络

道路重归城池

这垃圾横行的三途

阿修罗在此微笑

脂肪如同泥犁

哪儿是栖身之所

我们只是红尘的排泄物

大    雪

在我的想象中,大雪即将来临。所谓天将降大雪于榆社,必先霾其天空,号其北风;可是今年冬天,经过几场这样的虚惊,雪终究没有落下来。然而严寒并不因无雪而停步不前,在零下十二摄氏度的午夜,我听到一个如大雪一样冷酷的信息:我的一个同学因肝癌逝世了,留下年迈的老母、无业的妻子和幼小的女儿。

在我对生命中大雪的回顾中,是有他的影子的;这回忆不是来源于友情,而是来源于他的艺术气质和情怀。我的这位同学长我几岁,他幼年丧父,由母亲独自抚养,他的性格因此而冷漠阴郁,矮小瘦弱的身体像雪花一样单薄,他对大雪的钟情就像他的身世一样孤独而隐忍。

那个时候我记得他家有许多小动物,一部分是他母亲收留的流浪猫狗,一部分是他养的鸽子和金鱼,还有一只刺猬,据说是受伤后冻僵在门外被他们母子发现,于是带回家中悉心照料。这刺猬会在他家的林檎树下打滚,把凋落的红果扎在自己背上驮回去,很有头脑。他曾经送我一只鸽子,月白色的身子,颈上有紫环,翅尖是水红波纹,我那时正在看琼瑶的小说《寒烟翠》,遂给它取名:晚霞。遗憾的是我家不许我养宠物,更别说是男生送的宠物,我只有忍痛将之送还。那时候他眼中的失落,如同纷扬的大雪,我再三解释不是不喜欢,也未能将这雪色融化。

我对他最深刻的记忆是在雪天,他会堆很多雪人,或者说雪雕。那个时候没有什么人教他,这种行为完全来自于天赋。他堆出来的雕塑有姿态,有神情,他堆出鸽子、刺猬、奔跑的狗和静卧的猫,用煤渣为它们点睛,虽然谈不上栩栩如生,但是我觉得它们像是有灵魂的。他最拿手的还是堆雪人。大家童年时代大多堆过雪人,应该说雪人就是雪人,无性别、无年龄,没有任何证明其身份的标志。但是他的不一样,虽然没有长发、没有裙衫,仅仅是雪的堆砌,但我可以明显地感觉到,他堆的是一个中年女人,神态安详,面目温顺,低垂的眼睛甚至散发出温和的气息。整个冬天她坐在院子里,意态悲悯;我在很多年以后才明白,其实他堆的是自己的母亲。

行将毕业的最后一个冬天,我路过他家的院子,他的母亲招呼我来看他的杰作。我走进去,惊异于院子里的热闹:有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牵着一条狗,站在那个中年女人身旁。院子一角有一辆小汽车,银白色,亮丽无匹,车的尾部甚至有车灯,他正在拿什么东西给车灯上色,暗红的,光怪陆离。我那时真是太小了也太迟钝,我只是专注于小狗的可爱和跑车的时尚,忽略了那男孩眼中的隐痛——那是他今生今世,心中永不能融化的大雪。同样,这个意象的破译,也要到很多年后,我才明白,他堆的是对早逝的父亲、健全的家庭以及他人生中从未抵达的精致物质生活的梦想。

我走的时候他已经完成了这些雕塑,他倚着门向我说再见,背后是那两个雪人。

当他在这个寂静的夜里离去,我也早已在寒冷中成熟,我能够读懂并说出那年的大雪中每一片雪花的含义,可今夜无雪,没有大雪供我凭吊华亭。我不知道那个牵狗的男人有没有打开车灯指引他泉下的道路,但是他用心雕塑的那些雪人必会在遥远的天国给他完美的往生。

这是甲午年的隆冬,大雪,大千无雪,只有我,在无雪的天空下回忆有关大雪的岁月、寒风。

冬    至

冬至的夜晚我在吃饺子,那是一年中最为寒冷而漫长的一夜,它显示的不仅仅是时间观,更重要的是光明与黑暗的更迭,寒冷与温暖的此消彼长,以及内心世界的阴极阳生。

其实我真的不喜欢冬至,不仅是冬至,整个冬天都令我厌恶,我厌恶铁灰的天空下,杨树的枯枝在北风中哗哗乱响,我也厌恶黑皮皴裂的树干突兀地举出一个枯败的喜鹊窝,当然更令我厌恶的还是这个节令中频繁的时光推移之站点。冬至之后是圣诞节,圣诞节其实在这个小城里是没有多少节日气氛的,贫穷和闭塞使榆社人不习惯这个洋气十足的节日,但是我知道圣诞之后是新年,新年之后是旧年——我又老了一岁。满世界叫嚣的寒风在阴沉地怪笑,凝滞的白色河流像僵硬的死蛇,我孤独地过着这样的时光,春风不度玉门关,温暖和光明离我如此之远。

我照例会在年末的时候感慨伤怀,但是这种情绪一年比一年内敛了,或者可能是我在慢慢老去,提前有了认命的意思,感伤来临的时候,刻意回避,用一些热闹的事物占据视线,平复心情。每一年都是在无聊中度过,日复一日随波逐流,苟且偷生,因而不堪回首,不忍面对这一年时光的余烬。

这样的夜晚,需要温热可口的美食来抵御寒冷,填充空虛,饺子当然是首选,这种形状完满的尤物,色如白玉,在灯光下莹润无比。多少次我咬破生活的饺子,惊异于里面或鲜美浓香或难以下咽的汤汁,隔了一层面皮,它们的复杂和难测总令我措手不及。我一直是一个喜散不喜聚的人,因此连喜欢的物事都偏于清冷一类,我似乎天生对拥挤的东西持排斥态度,但是饺子是一个例外,我钟情这种美食,恒久不衰。它们雪白的外皮、缤纷的内馅、以及排列在托盘上整齐的队伍和翻腾在锅中的起伏之形都让我沉迷。我想这可能源于我对未知事物的敬畏:错综的形势、不可测的人心、单纯表象背后的深长隐喻和繁华传奇——这个世界充满了狡黠的暗示,会在你意想不到时给你惊喜或沮丧,没有咬开饺子皮的一刻,你看不到它真实的内心,所有这些都被生活捏拢得严丝合缝。我搅动锅中之水,看到鱼目连珠从水的深处涌出,心里充满迷惑;我看到饺子们随波沉浮,像寒鸦一样列队努力上升;我看到蒸腾的水汽和翻滚的清汤,它们炽热无比,传递着温和饱的双重诱惑,一种乳白色的香气弥漫了房间,楼宇外远远传来鞭炮的余音,饺子被一个个捕获,盛入盘内,它们安静地挤在一起,比任何时候都接近一个寓言。人生如此短暂,岁月如此无情。总有一天,我的人生也会到达冬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冬至。在这夜晚,我吃下的饺子,让我感慨。

现在我的盘子里有三十个饺子,它们都是我亲自制作,有一模一样的神态,我隔着台布看它们,任何东西一旦上了餐桌就会格外温驯;鲜美的汤汁滑过我的舌尖,如同风从北方吹向江南,我看着窗外的夜色,那是一万里的深黑,没有月亮,没有星辰,一些遥远的灯火若隐若现,人们说这就是冬至。

子时三刻我被冬至叫醒

天空中有寒风的悲鸣

我喝茶,打字,读北岛的诗

四周皆黑,唯有饺子的余温

我想起你就在冬至

每一刻都在成为过去

“天地者人生之逆旅”

一座城的伤心

一条河的回忆

谁解其中深意

你还没睡吗

看看那本书

如果在梦中

请随我到此地

小    寒

寒冷像一片片寂寞的文字,在冬天阅读倍增艰难。册页颠簸,令我与动荡更近接触。冬天晦暗干燥,像忘川一样吞噬时光;在爷爷那里吃过午饭,我自北向南,从北寨以北的狭长走廊中返回,车在灰色的道路上行驶,灰色的光从西侧的树枝间隙射进车窗玻璃,我看到深褐的田野、铁灰的树林和黑黢黢的飞鸟、干涸的河床边散落的卵石,远处是零星的窑洞,张着空洞的眼睛打量行人,路边的院落紧闭门扉,锁头上锈迹斑斑……它们是卑微的、陈旧的;即便它们会在不久的春天苏醒,也依然散发孤独的、默然的气息。我无数次路过它们,但每次都像第一次路过;就像冬天,每一年都是新的结束。

我很久没有来看爷爷奶奶了,不是因为不爱他们,而是因为他们一直很好。这个好包括诸多方面,他们是健康开朗的老人,与我的另一对祖父母不同,我的姥姥姥爷是病弱的、阴郁的,因此令人焦虑;但是我的爷爷奶奶不这样,他们乐观好动,爱吃爱玩,八十高龄仍然活得恣意轻松。

我曾经以为他们会一直这样下去,遗忘时光也被时光遗忘,神奇地、永远陪伴我的人生。

可是这一次我模糊地感觉到了危机。爷爷的精神不似以往了,他坐在炕上,跟我女儿头碰头地算账,他扳着指头数数:“璇璇,你还有几年才考大学呢?”算出那个数字之后,他有些失落:“我怕是等不到了哇?”奶奶倒是喜笑颜开,作为她最疼爱的孙女,我每次回来都让她乐不可支。她今天更是十分高兴,因为她牵念的妹妹——我的老姨给她打电话告诉她不要担心,自己的病情已稳定,出院了。我看着她的笑脸,心里酸痛莫名,只能低下头把眼泪忍回去……我老姨是肾衰竭,现在每周三次血透,大家只瞒着她一个人而已——那是我奶奶唯一的妹妹,她的母系氏族在世仅存的血亲。院子里的芍药和金针早已干枯,却没人清理,大约爷爷做不动这些活计了;我想起被伯父砍掉的那两株梨树,春天时轰然开放的雪白梨花,我想找回它们,可即使找回来,也不会是它们了。

小树林、泉眼、无人取水的井台和它们编织的村庄经纬交错,并在午后明昧不定的阳光中忽隐忽现。村子东面来来往往的人大约看不见我,看见也未必认识:一个发胖的女人,一个过客,一个茫然若失的游魂。或许除了我,没有人在乎数九寒天亦不凝不冻的泉水,那世代迂回的流向和水下的绿色荇叶。几个老人在便利店门口摸棋子,一个汉子牵着一只羊一步三摇地路过,这浑浊的、面目不清的场景每天都在上演,而我仅在此刻与它们狭路相逢。在车窗里,我是一个窥探者。我窥探的正是行将消亡的农村生活……

这时,几只蹲踞在树梢的寒鸦忽然啼叫着飞起,一条正准备横穿马路的小狗似被惊吓,怔怔地驻足不前,它抬起的右爪犹疑地画着圈,脖子上的白毛随北风上扬,一副没出息的姿势——有点像我眼下的生活:困惑、虚浮、不知何去何从。“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如果《般若波罗蜜心经》诚不欺我,我可否在这片血脉相连的土地上找到根系并涅槃重生?

在光阴百代中,每个人都是匆匆过客,却很少有人发大感慨,没有人能穿过这虚无的空白,什么叫梦幻泡影,如露如电?

大    寒

在大寒的收梢中,小城終于迎来今冬的真正大雪。一场真正的暴风雪犹如黑洞,吞噬着回忆和时光,它像狂怒的狮子,在落日下咆哮。我在深夜打开窗户,耳边尽是簇簇的声音,说不清是什么。我想,那是风吹过屋顶的声音、树枝被压弯折断的声音、河流的外壳一层层冻结的声音、寒鸦在窠中辗转反侧的声音——或者,这就是万物生长、天地造化的声音。在这样寒冷的雪夜里打坐,仿佛亦有一种与天地同在之感,似乎连血管里血液流转的声音都带着一种神秘的节奏……我曾经以为我可以不在乎命运,如蜉蝣朝生暮死;命运也许是幻觉,但我能感受到生灭的寒冷。

暴雪持续了三天。

其间,阳光曾昙花一现。

第四天,风停了,雪光在青天白日中微亮,尚未逝去的寒意与尚未升起的暖意交织出的清冷的风,于我向天际展目的一瞬,灌满我的羊绒大衣。实际上,我所看到的已不是简单的雪、寒冷、冬季,也不是简单的时间之维度转移。

大寒不是冬季的结束,亦不是寒冷之巅峰。它的存在不是仅仅为了大寒,就如同雪的降落不是为了体现水由液态到固态的物理属性变化,而是为了展示天工开物之冷漠无情。

兰台公子曾解说庄生天籁,他说风有雌雄,有王者之风,有庶人之风。其实雪也有诗人之雪,也有黎民之雪。雪聚于云端,降于深苑,涤荡尘埃,催花润田,雪中可以围炉煮酒,听竹赏梅,这是诗人之雪。雪久不至则有瘟疫,久不止则害农田,无雪则忧,大雪亦忧,这是黎民之雪。唯有寒冷,不分内外高下,没有雌雄之别:如我这样清早起身走出门外,沿途都是同样瑟缩在厚重外套中的行人。他们大多和我一样,徒步踏雪前往一个叫作“单位”的地方,机械重复着简单刻板的工作,无意义无目的地日复一日抛掷光阴,换取微薄的薪水,支付庞大的开销——房贷、医疗、教育这些无底的黑洞;这就是时代之寒、命运之寒,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大寒。

然而前行仍在继续,越来越多的行人汇成潮水,他们面目模糊,只有口中呵出的热气在头部周围聚集,每一个人都像一台行走的喷雾器。整个街道响着咔嚓咔嚓的声音,这是积雪被踏入土壤的声音。汗水在每个人头上悄悄涌出,寒冷就这样被暂时忽略。

我写到这里,觉得自己词不达意,总是有什么矛盾的东西不可调和,或者说我的思想很混沌,我没法解释清楚自己到底想说什么,我不仅不能说清大寒的意义,我连自己在寒冷中感悟到的东西都不能梳理通顺。我到底冷还是不冷?或者说我觉得冷,但是我找到了御寒之术?还是说这寒冷已是强弩之末,这是春风前最后的大雪——这一落三十三年,好大的一场雪。

数千年前的一个声音隔着寒冷传来:“雨雪瀌瀌,见晛曰消。”世上所有的寒冷都会走向末日。它最终覆灭于阳光和春风,在酷烈的时光中融化,在劫难逃。

责编:李京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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