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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风雨·三个家:读莱辛札记(随笔)

时间:2024-05-04

杨无锐

一个故事

时间:或许是 12 世纪40 年代。

后来闻名世界的萨拉丁苏丹,那时还是青年。他有个叫阿萨德的弟弟。一天,阿萨德独自骑马离开了家人,再也没回来。阿萨德的姐姐伤心而死。萨拉丁自责不已。12 世纪的叙利亚,正是基督徒和穆斯林百战之地。一个穆斯林孩子独自离开,后果可想而知。

这个名叫阿萨德的男孩没有死。多年以后,他娶了基督徒为妻,自己也可能成了基督徒。改宗之后的阿萨德,不再叫阿萨德,成了沃尔夫·冯·费尔内克。他和他的妻子往来于德国和叙利亚、巴勒斯坦。他们的朋友里,有基督徒,有穆斯林,也有犹太人。他曾帮助一个名叫纳坦的犹太商人免遭狂热基督徒的欺凌,他的内兄则是虔诚的圣庙骑士。

沃尔夫夫妻生了两个孩子。男孩寄养在舅舅家,后来也和舅舅一样,成了圣庙骑士。女孩出生不久,沃尔夫的妻子就死了。要事缠身的沃尔夫,让忠仆把孩子送到犹太人纳坦那里寄养。当时的纳坦,妻子和 7 个儿女刚刚死于基督徒的屠杀。

后来,沃尔夫也死了。直到死时,他都随身带着一本小册子,里面用阿拉伯语写满亲人的姓名。那位忠心的仆人一直收藏着它。

18 年后,沃尔夫的女儿在纳坦家中健康长大,取名莱萨,身边还有一个叫达雅的基督徒女伴。纳坦远行经商时,家里着了大火。年轻的圣庙骑士把莱萨从火中救了出来。他是耶路撒冷唯一的圣庙骑士。萨拉丁俘虏了很多圣庙骑士,一概处死。行刑之际,萨拉丁在这个青年身上看见阿萨德的影子,赦免了他。被赦免的圣庙骑士,在西奈半岛无所事事地闲逛。偶然间,救了犹太姑娘莱萨。

6周之后,纳坦归来。莱萨感激圣庙骑士,似乎爱上了他。纳坦感激圣庙骑士,愿意把女儿交给他。达雅感激圣庙骑士,更热切盼望他的婚姻把莱萨借带回基督教世界。没过多久,圣庙骑士也发现自己爱上了莱萨。一桩好事似乎指日可待。

萨拉丁在圣庙骑士身上看见弟弟阿萨德的影子。纳坦也在圣庙骑士身上发现故友沃尔夫的影子。当圣庙骑士渴望婚姻的时候,纳坦怀疑莱萨的哥哥回来了。他的怀疑,被当年的那位忠仆证实。此时的忠仆,已经是一名基督教隐修僧侣。他珍藏的阿拉伯文小册子说明了一切。

萨拉丁找回了侄子,莱萨找回了哥哥,纳坦失去了一个女儿,又得到了一双儿女。这是一个新的家庭。在萨拉丁的宫廷里,一家人相认,相拥。

一个时代

1777年,48岁的莱辛写完了酝酿多年的剧本《智者纳坦》(《莱辛剧作七种》,李健鸣译,华夏出版社2007年)。这出戏和他此前的写作不太一样,既非悲剧,也不是喜剧。这是他一生中最后一个剧本。他既不想展现惊心动魄的悲壮毁灭,也不想揭露常人身上的可笑瑕疵。在这部带有告别意味的戏里,他向世人讲述的,是一场奇迹般的和解,以及家的重建。

莱辛仍然遵循惯用的古典技艺,把故事浓缩在一天之内。靠着台词穿插,观众和读者得以复原一个复杂的故事。那个故事里,有基督教、伊斯兰教的百年战争,有犹太人、基督徒、穆斯林的血腥仇杀,有跨越种族和宗教的浪漫爱情。莱辛把这些精彩大事一股脑放进人物的隐约追忆。大幕拉起时,等待读者和观众的,只是一个叔侄、兄妹相认的平淡尾声。当然,看似平淡的故事并不真的平淡。一如既往,莱辛想要向他的市民观众说些什么。

1729 年,莱辛生于德国萨克森。他在一个日耳曼化了的斯拉夫家庭长大,祖上两辈都是神学家,父亲是路德宗牧师。莱辛是伏尔泰(1694年生)、卢梭(1712年生)的同代人。那也意味着,他生逢一个“启蒙时代”。“启蒙时代”的主题,似乎是“人”,是人的“理性”,是人的自立。所謂“人的自立”,当然是指人从上帝的照看中独立出来,或者说,人从上帝的奴役中解放出来。自立感、解放感,正是那个时代的标志性情绪。像卢梭这样的天才人物,推演出一个庞大的不需要上帝的道德世界、政治世界(《社会契约论》《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爱弥儿》)。在他推演的世界里,宗教仅剩下某些可有可无的社会功能,而真正使社会得以组建、使规则得以确立的,唯有人的“理性”。像伏尔泰这样的博学智者,把斑驳多样的人类历史呈现于读者面前(《风俗论》)。在他的新式历史中,基督教世界不再是天下之中心,基督徒的上帝也仅仅是众多民族众多上帝中的一个。到了伏尔泰和卢梭的时代,从前那种独断式的狂信、向隅式的虔诚,显得可笑了。启蒙的健将们并不满足于让狂信显得可笑,他们的更大雄心,是让上帝和信仰本身变得可笑。

生活在“启蒙时代”的人们,没法置身事外。即便是对上帝保持最严肃信仰的人们,也免不了操心启蒙健将们的挑战:一、世界的版图前所未有地扩大,原先的终极真理难免降格为地方性迷信;二、“理性”的权威前所未有地增强,原先支撑信仰的启示、神迹似乎再无容身之处;三、历史前所未有地清晰,那些原先冠以虔诚之名的暴行、滥政(十字军、赎罪券),无法再用虔诚为自己辩护。面对这样的挑战,人们大体有三种选择:要么,闭目塞听,坚持旧日教条;要么,追随潮流,放弃信仰,嘲笑宗教;要么,在发现了“新大陆”和“理性”的时代,为信仰寻求新的根基。踏上第三条路的,至少有两位伟大的德国人。一位是哥尼斯堡的康德(1724年生)。他写“三大批判”,是要建造一座哲学大厦,好让“理性”与“上帝”和睦相处。三大批判之后,他又写了《纯然理性界限内的宗教》。这书名,正好标明他的雄心。

另一位要让“理性”与“上帝”联合的德国人,是比康德小 5 岁的莱辛。有人说莱辛是德国的卢梭。这个说法,强调的是莱辛身上的“启蒙性”。他在戏剧舞台上宣讲人道主义,他在神学论文里对笃守教条的正统神学百般劝谏。这些很容易让人们把他划归“启蒙阵营”。可是,他的忧患,与典型的启蒙健将不太一样。在启蒙健将们构想的新世界里,宗教、信仰并无容身之地。莱辛心目中的未来世界,宗教、信仰则是伟大柱石。但在成为新的柱石之前,它们先得重新铸炼自己。所有伟大宗教都有千年历史。在启蒙健将们眼里,上千年的历史足以证明宗教的老迈虚伪。在莱辛眼里,上千年的历史只不过让伟大宗教们进入一个新的学习时代:学会如何相处。莱辛也和同时代的启蒙健将一样喜欢谈论“理性”。在启蒙健将们那里,“理性”是戳穿宗教的利刃。在莱辛那里,“理性”是让宗教联合,通往信仰的道路。

构思、写作《智者纳坦》那几年,莱辛刚刚经历了一场公开的神学论战。他与汉堡首席牧师葛茨的争论旷日持久。结局是,布劳施瓦格公爵禁止莱辛发表神学论文。1778 年,公爵收回了莱辛的作品不需要接受检查的特权,并且没收尚未发表的剩余文章。于是,莱辛只能退回自己的老本行:戏剧。关于那个时代最核心的议题,他要用戏剧说出未曾说完的话,用戏剧教育他的同胞。于是,就有了看似平淡无奇的《智者纳坦》。

三枚戒指

读者不妨把自己想象成初次观剧的观众。开头的一幕,他会生出不少误会。

大幕拉开,纳坦出场。这是一个典型的犹太人:经商、富有,虽不吝啬却看重钱。出行 6 周,回到家里,听说家中刚刚遭受大火,纳坦的第一反应是:房子烧光了,就盖一所新的,一所更舒服的。像每次出行一样,他带回丰厚的礼物,给女儿,也给女儿的女伴。但他时刻记得自己的犹太人身份,这个身份,让那位基督徒女伴永远把他视为“外人”“异类”。

女伴说:“没有人会怀疑,纳坦,您就是诚实和慷慨的化身,但……”

纳坦说:“但我只是一个犹太人!——对吗,你不是就想说这个吗?”

看到这里,观众会以为这是一出讲述犹太人问题的社会剧,和莱辛早年那部《犹太人》差不多。

接下去,剧情很快进展到莱萨对圣庙骑士的近乎迷狂的感激、圣庙骑士对莱萨从排斥到痴迷。观众恍然大悟:这可能是一出跨越宗教藩篱的爱情戏。当然,莱辛又会让他们失望。圣庙骑士与莱萨相见之后,莱萨的情绪便从热烈忽然转为平静:

现在,我又想看那些棕榈树了,而不仅仅只是棕榈树下的他。

什么冷淡?我并没有冷淡。我只是喜欢看那些我能安安静静看的东西。

這样的台词,实在不像一出爱情戏该有的。

再接着,剧情转到萨拉丁苏丹的经济危机。为了化解经济危机,萨拉丁打算向富有的纳坦借贷。这时,观众大概会联想到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进而预测,这可能是一出夏洛克式的犹太智斗戏。很快,他们的期望又落空了。在苏丹宫廷里,萨拉丁向纳坦提出的第一个问题是:

(你是犹太人)而我是一个个穆斯林。基督徒介于我们当中。——在这三种宗教中,只有一种应该是正确的。——一个像你这样的人,不会停留在出生把你抛在的那个地方,即使你没离开那里,一定也是因为真知灼见、有一定理由才会这么做,你肯定选择了最好的……也许我是第一个有这种念头的苏丹,但我认为这样一个念头也不会丢苏丹的脸。

这不会是历史上那位雄才大略的萨拉丁的问题。但这确实是一个18世纪的好学深思的汉堡市民会屡屡触碰的问题。或者说,这是莱辛希望好学深思的汉堡公民们认真面对的问题。

莱辛让故事发生在12世纪的耶路撒冷。单单提到时间和地点,有教养的观众就能想到长达两百年的宗教战争的腥风血雨,想到犹太人与基督徒、基督徒与穆斯林之间的仇恨纠葛。历史上的萨拉丁的确占领了耶路撒冷,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当耶路撒冷进入和平岁月时,犹太人、基督徒、穆斯林必须学会如何生活在一起。用圣庙骑士的话说:“这是一个很棒的国家……全世界的人不都挤在这里吗?”问题是,全世界的人是否学会了挤在一起?对于开眼看世界的 18 世纪德国人而言,这是无比重大的问题。

萨拉丁的提问方式,也很像一个启蒙时代的神学爱好者。他知道有不同的宗教,他对自己的宗教抱“开放”态度,他想让宗教与宗教一决是非高下。无论是非高下,他希望就宗教议题得到一个可以一言以蔽之的最新发现的“正确答案”。这种对“正确答案”的爱好,很像乐于宣判的启蒙健将的爱好。只不过,启蒙健将乐于给出答案,萨拉丁是一个谦逊的提问者。

正是从这里开始,莱辛的主题显露出来。他要谈的,不是社会,不是爱情,甚至也不是教义,而是在一个全新的世界里,宗教如何认识自己、彼此认识。要想有效思考这个问题,先得破除那种对“正确答案”的爱好。莱辛借助纳坦的独白说出自己的看法:

我想的是,他要钱,可他想知道——真理,真理!而且要现成的、光亮亮的真理,——似乎真理就和硬币一样!——如果是古老的硬币、掂量过不知多少次的硬币也就罢了!偏偏是要新的硬币,上面的图像要清清楚楚,而且是可以放在桌上一个一个数的硬币,可真理不是这样的。难道人们触摸脑袋里的真理,就像触摸布袋中的钱?在这里谁是犹太人,是我还是他?——可那又怎么样?难道他就不能在真相中寻求真理?

被传唤进宫的纳坦,以为萨拉丁盯上了他这犹太商人的财富。没想到,萨拉丁想从他这里得到的,不是钱,而是关于真理的智慧。问题是,萨拉丁对真理的期待,反倒更像对钱财的贪欲。钱是可以数算的,一枚金币就是一枚金币,不多不少。钱是可以转移的,从一个钱袋到另一个钱袋,不多不少。但真理不是,尤其是关于宗教的真理。启蒙时代的人们,特别关心真理。地球是不是圆的、太阳是不是宇宙中心、娄巴特拉是否杀死了自己的儿子、路易十四有几个情妇……诸如此类的问题,都可能得到一个如钱币般数值清晰的答案。习惯于启蒙式思维的人,会把宗教问题与上述问题归为一类。对他们而言,基督教和伊斯兰教哪个是对的,类似于埃及艳后与玛奇丝谁的鼻子更长;究竟有没有上帝,类似于究竟有没有黑色的天鹅。纳坦的意思是,宗教的真理,是全然不同的东西。宗教涉及人与神圣事物的关系,没人能够置身事外谈论这种关系,正如鱼不能抽身水外评价水。鱼必须活在水里,所以不能像数算钱那样数算水。借助纳坦的话,莱辛与流行的启蒙思维拉开了距离。

人们不能像数算钱币那样谈论宗教。但人们必须认识宗教。当他发现自己活在一种信仰中,身边的人活在另一种信仰中,他就更需要重新认识宗教。因为信仰让他坚定,多种信仰让他惶惑。信仰与信仰的混战,让他看不清自己,也看不见身边的人。萨拉丁,就代表这种惶惑。他说,“我是第一个有这种念头的苏丹”。最该坚守自己信仰的那个人,开始惶惑了(惶惑,恰恰因为他想更严肃地面对信仰)。尽管提问方式带有启蒙式思维的轻佻,但提问本身远远绝不轻佻。

为了回答这个不该有“正确答案”的问题,纳坦说出了那个著名的“戒指寓言”。很久以前,在东方有个男人,他从心爱的人手里接过了一枚戒指。这戒指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戴上它的人,会受到上帝和他人的喜爱,前提是他以这种信心戴上这枚戒指。男人把戒指戴到手上,再也没有摘下。他还决定,要把戒指代代传下去。他的儿子继承了戒指,儿子的儿子又继承了戒指。依照家训,每代族长,要把戒指传给最心爱的那个儿子。得到戒指的,就是新的族长。直到某位族长,有三个心爱的儿子。他不想厚此薄彼,便打造了两枚同样的戒指。他分别把儿子叫到跟前,给每个儿子戒指和祝福,然后死去。父亲一死,儿子们拿出各自的戒指,要求当一族之长。他们坚称,自己的戒指才是真的。他们相互调查、争吵、诉讼,但毫无结果。

显然,三枚戒指代表萨拉丁关心的三种宗教:犹太教、基督教、伊斯兰教。三个儿子的争吵,代表三种宗教长达千年的仇恨史、战争史。儿子们对族长身份的觊觎,代表各宗教的近乎傲慢的自信。如果纳坦的故事仅止于此,那他无非讲了一个庸俗的历史寓言。依照这个寓言,人们有理由相信,只要有一个明察秋毫的法官,就能找到“正确答案”:或者有一枚戒指为真;或者三枚皆假。纳坦当然不会停留于此。他提醒萨拉丁,当儿子们执着于戒指的真假时,其实是执着于族长的身份。就是说,戒指已经变成权欲的标志。沉迷于诉讼的兄弟们忘了,戒指之所以是戒指,不在于能使人成为族长,而在于它和一个神谕和一个父亲的期盼相连。“戴上它的人,会受到上帝和他人的喜爱,前提是他以这种信心戴上这枚戒指”,这是神谕。爱儿子的父亲,希望儿子获得信心和爱,这是父亲的期盼。使戒指为真的,是人与神谕和期盼的关系。热衷于诉讼攻讦的儿子们,恰恰是在践踏这种关系。

纳坦繼续他的故事:一位明智的法官,不会顺着儿子们的委托寻求“正确答案”。相反,他会斥责儿子们。因为,让他们迫切寻找“正确答案”的,不是对真理的爱,而是对权欲的爱:

法官说……不过,等一等。我听说,那个真正的戒指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就是能使戴戒指的人受到上帝和他人的喜爱……难道这些戒指都只有内功,没有外力?每个人都最爱自己?——这就是说,你们三人都是骗子?你们三个戒指都是假的。

越是纠缠于真伪的人,越不配谈论真伪;因为他的权欲恰恰使他远离真相。真相,其实不在戒指本身,而在人与神谕和期盼的关系:

然后法官说,如果你们愿意听从我的建议,而不是判决的话,你们就走吧!我的建议是,你们就接受现在的事实。你们每个人的戒指都是父亲给的:所以每个人都可以相信,自己的戒指是真的。——很可能,你们的父亲不能再忍受一个戒指对整个家族的奴役!——他肯定都爱你们,而且爱的程度也一样,因为他不愿意只让一个儿子受益,而亏待其他两个。——好吧!你们每个人都要追随自己不容收买、毫无偏见的爱!你们要相互比赛,看谁的宝石最先显示其魔力!但愿充满温良、宽容、行善和对上帝的最深谦卑的魔力能帮助你们。如果宝石的力量在你们孩子和孩子的孩子的身上仍然显示,上万年后,我会邀请你们来到我的座位前。那时,坐在这把椅子上说话的是一个比我更智慧的人。你们去吧!——那个谦虚的法官就是这么说的。

法官的建议是:儿子们必须从戒指与权欲的纠缠中挣脱出来,重新记起那个神谕和那个期盼。一枚真实的戒指,让人活在与神谕和期盼的关系里。证明戒指为真的唯一方式,是努力活在关系里,努力活出关系。为此,兄弟之间有义务彼此竞争,无权相互诉讼。

为了“活出关系”,每个儿子都得相信自己的戒指。他们有理由相信自己的戒指,因为他们应该相信自己的父亲。纳坦说:“所有的宗教不都是基于历史吗?书写的历史或口传的历史!——而历史之所以被人接受,不就是靠忠诚和信任吗?……那么人们最少怀疑谁的忠诚和信任呢?不就是亲人吗?不就是与我们有血缘关系的人?不就是从小就给予我们爱的人?不就是那些从来不让我们失望的人,他们宁可自己失望,也不愿意我们失望。——我对自己父辈的信任怎么会少于你对你的父辈的信任呢?——或者反过来——我怎么能要求你去证明你先辈是在说谎,好让你不反驳我?或者你会要求我这么做?这一点不也适用于基督徒吗?”相信父亲,不是断言戒指为真的理由,却是活出关系的基石。因为,活出关系的前提,信和爱。离开父子相承,信和爱便无所附丽。纳坦这段话,当然是说宗教与传统的关系。每种宗教都源于神谕,每种宗教也都生长于具体的传统。人们都活在具体的传统里,唯有在具体的传统里,他才能践行那个关于爱和信的神谕和期盼。正因如此,人们有理由爱自己的传统,正如有理由爱自己的父亲。但人们无权戳穿别的传统,正如没人愿意他人辱没自己的父亲。

纳坦的法官说,儿子们只能满足于此,必须满足于此:各自戴上戒指,活在与神谕和期盼的关系里;他们大可相信自己的戒指,相信的意思,是努力活出关系,不使戒指蒙羞;他们不该把精力花在戳穿兄弟上面,因为那只会让权欲腐蚀他们自己。至于最后的判决,唯有等待万年之后,那位更明智的法官(“万年”,表示谦逊和耐心)。所有宗教都认为自己足够古老,因此足够正确。但宗教与宗教从猝然相遇到兄弟相认,却是新时代的新问题。手上戴着古老戒指的三兄弟,自以为有资格当族长,其实都是小学生。或许,他们还得怀抱谦卑学习万年,才能领会戒指的真谛。

关于宗教,萨拉丁想要一个“正确答案”,纳坦给他的,是一个从很久以前到万年以后的故事。故事的核心,不是时间,而是关系。戒指加诸人的,不是族长的权力,是“活出关系”的义务。从很久以前到万年以后,“活出关系”,才是那枚唯一的戒指。

借着纳坦的寓言,莱辛讲了他关于“宗教宽容”的思考。他所说的“宗教宽容”,显然不同于启蒙时代常见的“宽容”论调。启蒙式的“宽容”,通常用来抨击宗教狂热时期的迫害与暴行。揭露了迫害与暴行,人们便以为顺便戳穿了宗教。在彻底启蒙了的更为世俗的社会里,“宽容”通常指向某种“相对主义”:各种宗教自行其是,自生自灭;各种价值自说自话,并无高下之分,甚至不值得区分高下。

莱辛的“宗教宽容”,不是“相对主义”。“戒指寓言”里,法官从未说戒指无真伪。问题在于,戒指的真伪暂时不取决于戒指,而取决于那个戴戒指的人活在怎样的关系里:活在与权欲的关系里,还是活在与信、爱的关系里。“相对主义”会说,活在哪种关系里都无所谓。莱辛的法官则说:戴上哪枚戒指,问题不大;活出哪种关系,性命攸关。

莱辛的“宗教宽容”,不是用来戳穿宗教。相反,他关心的是,那些认真践行信仰的人,如何践行宽容。所谓“宗教宽容”,对无信仰的人和社会而言,并无意义。那样的人和社会,沾沾自喜的不是“宗教宽容”,只是“宗教麻木”。莱辛操心的是那些想要认真“活出关系”的人。他们必须严肃对待自己的生活,好像这就是唯一的生活。但他们还必须努力学习,在其他生活样式里,發现同样想要认真“活出关系”的人。在人群彼此隔绝的时代,这种学习可有可无。当五洲四海的人猝然相遇,这种学习至关重要。

莱辛的时代,正是五洲四海猝然相遇的时代,或者说,是这样一个大时代的开端。用圣庙骑士的话说,人们将要生活在这样一个地方:“全世界的人都挤在这里。”人们的本能,是在人群里发现敌人。莱辛的“戒指寓言”,则要反目成仇的兄弟重新成为兄弟。

一个家

沃格林说,一切经济问题总能归结为政治问题,一切政治问题总能归结为哲学问题,一切哲学问题总能归结为宗教问题。这些话也可以反过来理解:理解宗教问题,才能更好地理解人与人如何相处这样的问题,哪怕你只把它当成一个纯粹世俗的问题。

莱辛的终生兴趣有二:神学和戏剧。像他这样的古典学者,当然信奉亚里士多德的教诲:戏剧是一种公民教育。写《汉堡剧评》的莱辛从不讳言,戏剧的目的,是“改善”公民,具体而言,是“改善”市民。在一出戏里谈论宗教、神学,也是为了“改善”观剧的市民。

几种宗教的是非高下,与市民生活有何关系呢?且不说基督徒和犹太人的冲突是欧洲社会的千年痼疾,且不说基督徒和穆斯林的百年鏖战是欧洲历史的脓疮剧痛,单是用为联结人与人的纽带,宗教也在市民生活中作用巨大。在莱辛的时代,人们要承受各种宗教固有的狂热传统,还要承受启蒙以来的宗教轻佻,更要承受各种宗派的口水混战。本应让人联结的宗教,越来越成为撕裂社会的力量。市民生活的当务之急,不是任由狂热、轻佻、混战各行其是,而是在狂热、轻佻、混战中寻找重建联系的可能。莱辛使用的隐喻,是重建家庭。

《智者纳坦》里,有4个分崩离析的家庭。萨拉丁的弟弟阿萨德离家出走,一个家庭由此残缺。阿萨德和基督徒女子结成家庭,这个家庭在宗教纷争中妻离子散。犹太人纳坦的贤妻爱子,死于基督徒的残杀。纳坦养育阿萨德之女,使一个基督徒婴儿在犹太人环境中长大,此举有违教会制度,险些被人告发。

《智者纳坦》的结局,是4个残破的家庭组合成新的家庭:犹太人纳坦收养了基督徒阿萨德的女儿;阿萨德的基督徒儿子回到耶路撒冷,与作为穆斯林的伯父相认;犹太人纳坦7个儿女死于基督徒之手,却给了基督徒女婴一个家,多年之后又把养女交还兄长。犹太人纳坦、穆斯林萨拉丁、阿萨德的身份复杂的儿女,在一个新的家里相认相拥。

重建家庭的情节,可以讲成一个曲折离奇的世俗故事。莱辛的故事,的确不乏曲折离奇。但他在意的,不是曲折离奇。他希望观众看到曲折离奇背后的,重建家庭的智慧。

重建的智慧,已经隐含在“戒指寓言”里。各持戒指,索取族长权力的三兄弟,只能使家族撕裂。各自戴上戒指,活在神谕和父亲的期盼里的三兄弟,则可能重建一个新的家庭。关键之处是,他们能否看到戒指之外的东西,他们能否知道,那个戴着不同戒指的,首先是个人,和自己一样的人。重建的智慧,就是看见人。

莱辛的人物,在各自命运里操练这种智慧。

犹太人纳坦收养基督徒莱萨,他并不想把莱萨变成狂热的犹太教徒,只是给她爱,以及健全的理性。此外,他还为她找了一位基督徒女伴。女伴达雅是个热诚的基督徒。她做梦都想把莱萨带回基督教世界,在她心里,基督教世界是唯一好的世界,基督徒的生活是唯一值得过的生活。她感激纳坦的照顾,但她总对纳坦的犹太人身份心存芥蒂。对于犹太人,基督徒的“正确”态度,似乎是仇恨、轻蔑。但达雅无法仇恨、轻蔑一个朝夕相处的活生生的亲人。于是,她对纳坦的评价是这样的:

您真好,又真坏!

看见人,就是看见一个既好又坏的人。这是莱辛最朴素也最深刻的教诲。他的很多人物都有这个能力。达雅一心希望莱萨幸福,但她心目中的幸福必须是基督徒式的幸福。她真心照拂莱萨,也拼命用自己的好恶压抑莱萨。莱萨这样评价她:

我的又好又坏的达雅想这么做……你不认识这个又好又坏的达雅。愿上帝宽恕她!——愿上帝奖赏她!她让我看到了她身上这么多的好东西,还有这么多的坏东西!

她们觉得自己有责任让每一个走错路的人回到这条路上。……我完全可以在同一个时间既爱这个人,又恨这个人。

同样是“您真好,又真坏”。看见一个人的坏,也看见一个人的好,看见一个又好又坏的人,这是一种属灵的视觉。幸亏拥有这种视觉,莱萨、达雅、纳坦才能生活在同一个家里。

萨拉丁曾向纳坦请教宗教的真理,他似乎是纳坦的学生。但在更多时候,他是和纳坦有着相似智慧的智者。他的智慧是,身为穆斯林的王者,能够在仇恨和战火中看见人:

有错的是那些不是基督徒的圣庙骑士,而不是作为圣庙骑士的基督徒。

这是萨拉丁的名言。“不是基督徒的圣庙骑士”“作为圣庙骑士的基督徒”,两者的区别是,前者只有基督徒的名号和盔甲,后者的盔甲里,有一个蒙受基督徒教诲的人。萨拉丁所说的“基督徒”,不是一个名号,一副盔甲,而是一个人。

萨拉丁赦免圣庙骑士,因为他长得太像走失的弟弟。萨拉丁希望这个青年留在自己的身边,但不强迫他改宗:

你愿意留在我身边吗?在我身边?——不管是作为基督徒还是穆斯林,是穿白色的大衣还是长袍,是头上裹头巾,还是戴毡帽,都由你作主。对我来说都一样。我从来就不要求,所有的树都只有一个年轮。

要求“所有的树都只有一个年轮”,这是那些宗教狂热者和宗教轻佻者的癖好。狂热者要求所有的树改变年轮以从己所好。轻佻者直接断言一切年轮都是假的。萨拉丁则愿意让所有的树各葆生机,活成森林。他在长袍、头巾、毡帽底下看到的,是活生生的亲人。

圣庙骑士热爱莱萨,却担心犹太人纳坦从中作梗。他知道自己不该对犹太人心存偏见,却又不能抑制偏见。他知道纳坦是个好人,却忍不住想象他的坏。他向萨拉丁求助:“世界上的每一个事物都有多面性——人们常常很难想象,各种不同的东西如何会聚集在同一件事物上。”萨拉丁告诉他:

那你就看最好的一面,并为此感谢上帝。上帝知道,为什么这些东西相互适应……如果你是这么复杂的一个人,也许我和你相处时,也得十分小心?遗憾的是,我这个人也有多面,而这些方面又常常不协调。

仍然是那种看得见坏也看得见好的视力。唯有这种视力,才能帮人穿透民族、宗派、集团、主义的硬壳,看见活生生的人。看不见人,是民族迷狂、宗派迷狂、主义迷狂的病源。看得见人,是重建家庭的前提。借助精彩的警句,莱辛让各色人物表述同一个道理:

萨拉丁的妹妹丝坦说:“似乎只有基督徒才能给基督徒爱,可创世者把爱给了所有的男女。”

丝坦又说:“难道一个民族最好的人也不能完全与他的民族无关吗?”

阿萨德曾经的忠仆,后来成了基督教的僧侣,他对犹太人纳坦说:“纳坦!纳坦!您是一个基督徒!——上帝知道,您是一个基督徒,一个更好的基督徒!”

纳坦报以同等敬意:“让我成为基督徒的东西,也会让您成为犹太人!”

如果这世上只有民族和宗派,世界可能早已不成世界。让世界生生不息的,是活生生的人。有人的地方,才有相遇。犹太人纳坦对基督徒骑士说:

来吧,我们必须,必须成为朋友。我们两个人都不能选择自己的民族。难道我们就代表民族?什么叫民族?难道基督徒和犹太人就光是基督徒和犹太人,而不是人?啊,如果我能在您身上找到的是一个人,那我就能心满意足地做一个人了。

《智者纳坦》讲的,正是一个因为看见了人,而重建家庭的故事。这样的故事,特别适合讲给莱辛的市民同胞听。他担心他的同胞,既受惑于旧式迷狂,也受惑于新式宣传,快要看不见人。

又一个家

时间不详。

米兰公爵普洛斯彼罗沉迷学问,国政委于其弟安东尼奥。安东尼奥联合那不勒斯王阿隆佐,放逐公爵,僭居君位。米兰成为那不勒斯的附庸。

多年之后,阿隆佐偕王子腓迪南及众大臣送女远嫁,中途遭遇暴风雨,搁浅孤岛。孤岛主人,正是当年遭遇放逐的普洛斯彼罗。暴风雨,实乃普洛斯彼罗所施之法术。老公爵施展法术,把当年的仇家引至孤岛,又使阿隆佐、安东尼奥疯癫失智。与此同时,阿隆佐之子腓迪南、老公爵之女米兰达相遇相恋。

经过一番戏弄,老公爵唤醒仇人。阿隆佐与米兰捐弃前嫌,兄长宽恕篡位之弟,公主与王子喜结连理。一家人離开孤岛,重返人间。

1610年,莎士比亚写了人生中最后一部重要剧本是《暴风雨》。粗看起来,这只是一个不切实际的童话:一个不问国政的公爵,多年以后依靠魔法重夺王位;在魔法点化之下,敌国结成亲家,叛徒得到原谅……人世间,哪有这样的魔法?哪有这样的爱情?哪有这样的原谅?

年轻时,我怎么也没法对这出戏提起兴趣。莎剧当中,我真正爱看的是《麦克白》《凯撒》《理查二世》《亨利四世》这样的权谋大戏。莎士比亚也为他的同胞写作。他为同胞讲述英国内战的腥风血雨,他向人们展示种种悲惨场面、阴谋、残酷、激情、英勇。伊丽莎白女王的子民们,刚刚从那样的严酷岁月里脱身出来。

讲述了那些严酷的历史之后,晚年的莎士比亚为何要写一出童话般的戏呢?很长时间,我不觉得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直到读了莱辛的《智者纳坦》,我猛然意识到,相距百余年的两位大师,可能在操心同一个问题——无论经过多少仇恨、杀戮,人们终归要学习一个比仇恨、杀戮难得多的学问:和解、重建家庭。

《暴风雨》里不是没有宫廷政争,莎士比亚只让它们作为背景出现。而这些,曾是他最擅长的题材。现在,他要专心描写看似不可能的和解,要让破败的家庭以奇迹的方式重建。

《智者纳坦》里不是没有宗教战争的残酷历史,莱辛也只让它们作为背景出现。他笔下的萨拉丁宫廷,不是历史上的萨拉丁宫廷,反倒更像暴风雨中的孤岛,用于和解的孤岛。人类历史上的宗教杀戮,当然不曾终结于萨拉丁的宫廷。非但不曾终结,在莱辛的时代,以及往后的时代,或许还将愈演愈烈。但那纷争、杀戮总得有个终结之处。于是,莱辛召唤出一个童话般的耶路撒冷,让犹太人、基督徒、穆斯林相聚、相认、相拥。

《暴风雨》里,让和解得以发生的,似乎是老公爵的魔法。其实不是。莎士比亚告诉他的观众,真正的和解,取决于人在暴风雨中认出自己:

在一次航程中,克拉莉贝尔在突尼斯获得了她的丈夫;她的兄弟腓迪南又在他迷失的岛上找到了一位妻子;普洛斯彼罗在一座荒岛上收回了他的公国;而我们大家呢,在每个人迷失了本性的时候,重新找着了各人自己。

结尾的地方,莎士比亚让老公爵抛弃魔法,带着老迈之躯,与家人重返人间。他让普洛斯彼罗唱出最后的歌:

现在我已把我的魔法尽行抛弃, 剩余微弱的力量都属于我自己; 横在我面前的分明有两条道路, 不是终生被符箓把我在此幽锢, 便是凭借你们的力量重返故国……我再没有魔法迷人,再没有精灵为我奔走; 我的结局将变成不幸的绝望, 除非依托着万能的祈祷的力量, 它能把慈悲的神明的中心刺彻, 赦免了可怜的下民的一切过失。 你们有罪过希望别人不再追究, 愿你们也格外宽大,给我以自由!

靠着魔法,老公爵在孤岛上制造了和解的奇迹。但唯有抛弃魔法,他才能在人间延续这个奇迹。靠着魔法,他唤醒了那些迷失的人。唯有抛弃魔法,他才能重新做回自己。《暴风雨》要讲的,不是夸耀魔法所行的奇迹,而是人人终须找到自己,终将找到自己。这才是真正的奇迹。《智者纳坦》讲述的,是同一个奇迹。智者纳坦说,比起天使,看得见人,才是更好的奇迹。

有些评论家喜欢拿《智者纳坦》同《威尼斯商人》作比较,因为两者都以犹太人为题。我觉得,真正值得比较的,是《智者纳坦》和《暴风雨》,因为它们都源自同一个忧患:无论经过多少暴风雨,人类终须从迷狂中醒来,相认,相拥,重建家庭。

第三个家

1921年,严复生命的最后一年。

他给远在南方的子女写了一封信。信里,他狠狠教训了小儿严璿。严璿在一所新式学校读书,学了很多科学知识,也染上一种现代孩子特有的科学傲慢。严璿经常讽刺爱好静坐的家人和同学,还在家中长辈的忌日出言不敬,以为那不过是愚昧、迷信。严复说他,“真是该打”。骂过之后,严复讲了一番道理:

璿年尚稚,现在科学学校,学些算术形学之类,以为天下事理,除却耳目可接,理数可通之处,余皆迷信无稽,此真大错,到长大读书多见事多时当自知之耳。吾所不解者:你们何必苦苦与同善社静坐法反对?你们不信,自是与之无缘,置之不论不议之列可耳;他人相信,资以修养,有何害事?乃必伸以己意,多言强谏,至令父母不欢,岂非太过。大抵青年人思想,最苦总着一边,不知时间无论何种问题,皆有两面,公说婆说,各具理由。常智之夫,往往不肯相下,此争端所以日多。必待年齿到位,又学问阅历成熟,方解作平衡判断……

至于迷信一事,吾今亦说与汝曹知之:须知世间一切宗教,自释、老以下,乃至耶、回、犹大、火教、婆罗门,一一皆有迷信,其中可疑之点,不一而足;即言孔子,纯用世法,似无迷信可言矣。而及言鬼神丧祭,以伦理学逻辑言,亦有不通之处。但若一概不信,则立地成materialism(唯物主义),最下乘法,此其不可一也。又人生阅历,实有许多不可纯以科学通者,更不敢将幽冥之端,一概抹杀。迷信者言其必如是,固差,不迷信者言其必不如是,亦无证据。……盖人生智识,至此而穷,不得不置其事于不论不议之列,而各行心之所安而已。故汝等此后,于此等事,总以少谈为佳,亦不必自矜高明,动辄斥人迷信也。

严璿生于1904年。严复发现,这一代人身上已经出现了让他忧心的精神变异:科学(作为偶像崇拜的科学),已经成了他们理解世界和生活的唯一方式。这种由科学崇拜生出的科学傲慢,不会让他们理解全部生活,只会让他们对所有不理解的人、事、生活,生出暴戾之气。这样的科学青年,理解不了静坐,反而把不理解当成权柄,反对、打扰别人的静坐。这样的科学青年,理解不了对死者的敬畏,反而把不理解当成权柄,骚扰、嘲讽家族的祭拜仪式。这已经不仅仅是发生在头脑里的浅薄的傲慢。这种傲慢快要把一个青年塑造成缺乏理解力和同情心的人,已经在一个家庭里制造出纷争、撕裂。严复大段的说理,讨论的不是“迷信”之事可不可信,而是科学崇拜有没有边界。没有边界的科学崇拜,会制造出materialism灵魂。严复说,唯物主义,是“最下乘法”,是属于下等心灵的,因为那意味着一个丧失敬畏心和同情力的心灵。到了1921年,曾经引领知识潮流的严复早已不再对世人发言。他成了沉默的观察者。他发现,世界,包括中国,已经逐渐落在这种下等心灵手里。

严复曾经是向汉语世界传播新式学问的健将,曾经热切期盼旧日中国在新知中浴火重生。可是,到了晚年,他发现中国的真正灾难,不是陈旧,而是撕裂。诸种未经消化的新式宣传正在把中国人的头脑扭曲得僵化、浅薄、傲慢。这种僵化、浅薄、傲慢的头脑,让人急于拥抱革命、放纵仇恨、渴望清洗,唯独看不见人。看不见人的人,只能委身宗派、主义、种族,只能在宗派、主义、种族的迷狂里相恨相杀。在自己的家里,严复已经看到这个迹象。所以,他的信格外严厉,格外痛切。但他只能在家信里表达他的严厉、痛切,因为他知道,20世紀20年代的中国,已经没什么人愿意听他说话,更没人愿意停下来想想,这个家庭撕裂的故事意味着什么。

去年夏天,我花了一点儿时间读严复。读到这封信,不知怎么,就想起《智者纳坦》和《暴风雨》。我觉得,莎士比亚、莱辛、严复笔下的三个家庭,冥冥中有些关联。关联在哪里,我说不清。环顾四周,我看不到莎士比亚、莱辛式的和解,倒是严复担心的那种家庭撕裂、主义撕裂,时常在身边上演。莎士比亚和莱辛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们写了暴风雨,也写了暴风雨中的相认相拥、家的重建。他们担心,世界终将贫瘠得只剩下暴风雨。

责编:梁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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