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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密

时间:2024-05-04

文/少 一

绝密

文/少 一

少 一本名刘少一,土家族,大学文化,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湖南省作协会员,2015年就读于鲁迅文学院,现供职于湖南省某县公安局。2013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有作品散见于《当代》《民族文学》 《小说月报·原创》等十多家刊物,多部作品被《中华文学选刊》 《小说月报》 《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长江文艺·好小说》等刊物转载,获第十二届“金盾文学奖”等多种奖项。

五点钟,郭梦正走出局长楼。

钱副局长的办公室在六楼。局长、副局长们都在这层楼办公,六楼便称局长楼。六六大顺,财源顺,仕途顺,爱情顺,身体顺,连打牌手气也顺……数字吉祥样样顺,局长们都信这个。

回到自己办公室门口,郭梦正一手端水杯(水杯是钱副局长给郭梦正沏茶时用的一次性树脂水杯,郭梦正习惯将自己用过的水杯随身带走,他从不给领导留麻烦),一手掏出钥匙刚要开门,麦苗打电话要他回家吃晚饭——回来!只说出简短两字就挂掉,口气没商量。这是他们夫妻间约定俗成的小秘密——家里来重要客人了。

郭梦正是蒙城县公安局治安大队大队长。治安大队的主要职责是维护社会治安秩序,预防和制止一切可能发生的违法犯罪活动。在公安机关,它不像刑侦、禁毒、巡警那样冲冲杀杀,呼隆隆把动静闹得很大,碰到上档次的刑事案子,一般都要移交给兄弟单位办,砸手里的往往只剩那些扯皮嚼劲的鸡零狗碎。它也不像户籍警和片儿警那样,与老百姓交往密切,打成一片。治安警察定期不定期要进入某些特殊场所“检查”一下,遇到那些可大可小的报警,他们还得雷厉风行充当恶人。所以,相较而言,治安大队在公安机关是个费力不讨好的警种,郭梦正和他的兄弟们不大受人欢迎。这么说,郭梦正这个大队长似乎也当得没什么意思。

NO,你错了!

事与事不一样,人和人更不一样。在蒙城县公安局,治安大队长的位子成了郭梦正屁股下面的铁交椅。他连续送走三届局长,在全局二层骨干中成了绝无仅有的老资格。曾经也有新局长履任后想把郭梦正的位子换一换——一个人老坐一把椅子,他不吃力,看的人还吃力呢。结果权衡来权衡去,再也找不出比他更适合的人选,最终只好作罢。并非背景硬,也不是手腕粗,说到底还是郭梦正为人实沉,干工作没挑剔。早些年,他带领大队创造的“家长责任制”管理经验被推向全国,占领过各大新闻媒体的版面头条;前年,他们总结出“城镇小旅馆规范化管理”的经验又在省里一炮打响,还开了现场会。这样拿得出手的成绩,让每届局长笃信:郭梦正这人不仅能做事,而且会做事,把他调离治安岗位实在可惜。

诀窍也是有的。在治安口苦心经营十多年,郭梦正在社会面早织下一张网。这张网的每一根丝线就像蜈蚣身上的触角伸向社会的犄角旮旯,让郭梦正时刻保持信息畅通,耳聪目明,一打一个准。因此,郭梦正每天都很忙,只要哪根线的源头动一下,他就要巡线追踪,用他的话说,这叫抓主动。而且,这类工作大多只能安排在晚上进行。所以,他一般不回家吃晚饭,没特殊情况,麦苗也不会打电话催他。除非家里来了重要客人,非回家不可。

就像今天,三姑姑上门来了,他不回家吃晚饭无论如何是说不过去的。连麦苗都知道,这个三姑姑在郭梦正心里的位置有多重要!

黑山乡的廖金发最近闹得挺厉害。

他白天缠着华乡长要求结账。华乡长下班后开着小车一溜烟回了县城家里,廖金发晚上就把被子搬到乡政府门卫室睡觉,前后已有五天。门卫姚老头直接向华乡长诉苦说,如果还不想办法把廖金发轰走,他这门卫工作就没法干了。廖金发不走,他只好走人。

华乡长嘿嘿笑。姚老头的话他半点不怵——乡政府已经欠下姚老头三个月工资,他如果就这么不辞而别,等于白干一季度。所以,华乡长心里有把握,刀把儿捏在他手里,只要乡政府不拿钱,姚老头和廖金发一个都不会走,撵也撵不走。于是,他跟姚老头半真半假开玩笑,姚伯,现在门卫室一人变成两人,一岗换双岗。廖金发等于是我们乡政府增派给你的治安力量。你是要开工资的,人家可是义务协防,两人搭伴,我看很好嘛,别计较了,人要知足。

好个屌,姚老头有气,廖金发几天不洗漱,开门就拉尿,浑身的臭味儿能把蚊子熏死,谁受得了?

华乡长当时正吃苹果,他眉头紧蹙,喉咙里翻涌一下,像有什么物质泛上来。他把剩下的小半边苹果扔进垃圾篓,回姚老头,只听说人脏水,没见过水脏人的。他廖金发自己受得住,你就不能坚持一下?

姚老头进一步诉说,廖金发夜里睡觉打呼噜,鼾声比野猫子叫春还厉害。我几夜没合眼,白天值班像吊死鬼,打不起精神。要是工作上出什么差错,把坏人放进来搞破坏,你华乡长可别批评我喽。

华乡长很年轻,喜欢打哈哈。据说,这也是他应对各种复杂矛盾和问题时屡试不爽的惯用招数。他指点着姚老头哈哈笑,姚伯,真还让你说对了,那个廖金发正是坏人,你现在的任务就是盯住他,如果发现他干坏事,就直接打电话向派出所报警,让警察抓人。

姚老头不识时务地说,廖金发说你们才是坏人,他还点名说你华乡长跟黑社会……姚老头没让自己的嘴巴放肆下去,马上夹紧舌头,把后面那些难听的话堵住。

华乡长脸色冷峻,冷得像上了一层霜。最后,他说了句赖皮话,熬吧,还熬几天,他会自动撤退的。

廖金发本是黑山乡一个小包工头。金水乡有个十公里村道的建设项目,早已纳入县里扶贫开发计划,进了财政笼子。廖金发不知通过上面哪层关系在众多竞争者中脱颖而出,拿下这项工程。招标的程序表面上走得顺风顺水,可华乡长作为甲方法人,在整个过程中失去话语权,让廖金发不明不白中标。廖金发这人很不懂味,这一点令华乡长感觉颇为蹊跷,也不舒服。所以,华乡长要给廖金发上一课,让他长记性。廖金发落到现在这步田地,明眼人都知道,应该是华乡长在故意玩他。项目是乡政府的,乡政府才是甲方,按照承包合同,乡政府负责沿线的征地调整和补偿,确保施工不受影响。廖金发先带资施工,待工程验收合格后,县里按政策分期分批将资金拨付给金水乡政府,然后由甲方和乙方结算。表面看来,事情并不复杂,廖金发先投资后受益,乡政府招商引资为民办好事。可是,廖金发从泥水瓦匠干起,在建筑工程行当里小打小闹十几年,他知道其中的水有多深。到了人家地盘上,人人门前三尺硬土,老百姓随便出道难题,你就搞不掂。比如说,你修路要从人家菜园地里过,可以,但你得拿钱。征地补偿国家有标准,人家不依,人家要按自己的标准来,钱不拿到手,你就别想开工。他们随便使出一招阻工的办法,比如说把风吹草动的老头子老婆子往工地上一抬,施工的挖机就寸步难行了。再比如,你在人家屋门口施工搞建设,农民工要到工地上就近干活,你是不能拒绝的。这倒无所谓,反正修路要劳力,雇哪儿的劳力都一样。问题在于雇别处的劳力,工价每天只要一百二十元。当地人可不干,非得一百五十元不可,而且雇不雇由不得你。他们干不成,别人也别想干。莫以为你手里有合同,那是你们甲乙双方的,不关他们鸟事。人家不吃合同那一套,只吃人民币。所以,廖金发背着乡政府暗地里还得请出第三方——从当地找出一个能一言九鼎的代理人——廖金发把这个第三方称之为“影子”。

廖金发找到的“影子”是金水乡的白守利。这个常年剃光头、膀子上纹身的哥们背景较深,在金水乡能裁判一些事情,有人暗地里把他叫成“影子所长”。据说,有些事他说了,往往就是最后裁定。廖金发需要的正是这种得力干将,他对白守利很满意。背着乡政府,他居然和“影子”签下一份合同,里面塞满白守利的霸王条款。廖金发之所以把老本赔进去至今结不到账,就是这个合同埋下的祸根。想不到廖金发行走江湖几十年,最后阴沟里翻船,让白守利这小子玩了。

廖金发的工程已经验收合格半年,他到县里查过账,该付的五百万元工程款已经全部转到乡政府账上。可是,他至今只领到五十二万元。有人私下里给他透信,说白守利反而领走了一百多万。廖金发找到华乡长要求结账,华乡长承认,钱是到了乡财政所账上,但是,要想把账结清,白守利必须到场。廖金发问华乡长,合同是我和乡政府签的,我是唯一的乙方,怎么扯到白守利头上去了?华乡长哈哈笑,我也不知道,人家手里有合同,合同上有你的亲笔签名。这个问题我还想问你呢。廖金发来火了,现在是我问你,你先回答我的问题。就算白守利手里有合同,也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与乡政府屁关系都没有。华乡长还是笑,他说,你不要发火,你一发火我就想笑,我一笑你就会误认为我不严肃。你最好还是去问问白守利吧。廖金发说,白守利从乡政府拿钱,我这个乙方可以不到场,我拿钱反而必须有他在,这是什么强盗逻辑?我看你这个乡长不懂法!是吗?华乡长这次笑得更阴,盯着廖金发看许久,光摇脑袋不说话,笑得廖金发马上崩溃。廖金发求爹爹拜奶奶,白守利始终不肯现身,开始还接电话应付几句,后来干脆玩失踪,将廖金发的电话拉黑了,打过去,嘟嘟嘟一片忙音像煮粥。

情况如此糟糕,廖金发才不得已背着铺盖卷在金水乡政府门卫室“驻扎”下来。看架势,他准备打一场持久战。

郭梦正对金水派出所反映上来的这个治安情况了如指掌——他有他的情报来源。他觉得金水乡政府的做法有点过分了,弄不好会惹出麻烦。刚刚过去的这个下午,郭梦正向分管治安工作的钱副局长汇报,主要就为这事。

拧开门,郭梦正第一眼看到的是窝在客厅沙发上的那团白头发,以及和白头发连缀着的那架枯萎的身体。他认出这个老女人就是三姑姑,笑着叫一声——十多年不见,想不到三姑姑竟老得这么快!

三姑姑显然想从沙发上站起来,可她蹭了一下,没成功,再努一把力才起来,身子却还晃悠,差点没稳住。她急忙伸左手扶住脑袋,停顿几秒钟,喉咙里咕嘟出一个嗝来。三姑姑大概是想上来帮换鞋的郭梦正接包,稍微走得急了点儿,右脚踢着沙发傍边的帆布背包,拖鞋脱落,赤脚踩在茶几前的地板上。凉意袭上脚心,她就像踩着一颗地雷,定在那里不敢动弹。郭梦正趋步上前,搀扶着三姑姑,帮她把拖鞋勾回来,重新套上。

麦苗听到客厅动静,从厨房内踅出,在围裙上擦着手告诉郭梦正,三姑姑晕车很厉害。三姑姑补充说,从没坐这么远的车,早上吃过两粒晕车丸,还用创可贴封了肚脐眼,都不顶用,上车就呕起,一路呕到县城,只差把肠子呕出来,这就是农村人的土命。

郭梦正说,晕车哪分农村人和城市人啊,就是个习惯问题,坐多了,自然不会晕车。我开始进城也晕,而且只晕小车,不晕拖拉机和大货车,人家还笑我土包子呢。

三姑姑笑了。她一笑,脸上就显得轻松许多,皱纹散开,像花儿一样绽放。她对麦苗说,我家梦正从小就会说话,一张嘴巴特甜,小时候,我就看出我家梦正是棵好苗子,将来定有大出息。哎呦,现在你看看,三姑姑当初还是有眼光的吧?其实,三姑姑只是郭梦正刚出五服的远房堂姑,血缘上隔着那么一点儿。要不然,她和郭梦正不至于挨到今天才行走。现在,当着麦苗的面,三姑姑一口一个“我家梦正”,就把中间那点距离缩短了,显得比亲姑姑还亲。

郭梦正骄傲说,我看啦,三姑姑的嘴巴也差不到哪里去,原来,我们郭家人能说会道是有传承的。

麦苗剜了郭梦正一眼,恍然大悟似的,哦,我现在终于明白自己上当的原因了。

上当?你上谁的当了?三姑姑人老实,脑子不会急转弯。

麦苗说,和三姑姑比,我差远见啦。

郭梦正嘚瑟道,可惜生米煮成熟饭,有人想后悔来不及了。

臭美吧你,我遇人不淑,只有这个贱命。

三姑姑听出点道道来了,两口子是在正话反说秀恩爱。她对麦苗献殷勤说,你跟着我家梦正不亏,享福了,看这日子过的跟皇宫娘娘一样。

三姑姑,你看到的只是表面现象。麦苗一脸的苦大仇深,控诉道,梦正要官没官,要钱没钱,一天到晚不晓得忙些什么鬼事,还这保密那保密的,好像离开他,天就塌了,地球就不转了。就拿今天来说吧,要不是你三姑姑来,枪都打不着他。

麦苗的怨气又来了。

郭梦正不能由着她的情绪漫漶开来。他揪着麦苗的话尾巴说,三姑姑坐这么远的车,肯定饿坏了,我们吃饭去,边吃边聊。

总的说来,麦苗的心是热的。摊上郭梦正这个谜一样的警察丈夫,她受的委屈比幸福多,而且不足为外人道也。但再有怨言,她也无非嘴碎点,听得多了,郭梦正就只把她的牢骚当做新闻重播。

吃完晚饭回到客厅,三姑姑拉过沙发边的帆布袋开始向外掏东西。三姑姑带来的礼物很丰盛,有蜂蜜、茶油、红薯粉条、干蕨菜……鼓鼓胀胀塞了一满袋。她一件件掏出来,放在大理石茶几上,嘴里不停地解释。三姑姑的每样东西皆有来历,从数量到质量都是有说法的。比如蜂蜜,三姑姑说,整个采蜜的过程我都鼓着眼珠子盯着,质量和卫生有绝对保证,你们就放一万个心,闭着眼睛吃。再比如说茶油,三姑姑居然启用设问句,知道茶油厂怎么掺假吗?我直接拿瓶子从储油缸内舀,他们装好的我不会要,鬼知道他们转过背去会做哪些手脚,我才不会上他们的当。

郭梦正看着茶几上每样东西的成色,知道这些的确都是难得的土特产,上等货。他问三姑姑,很贵吧?

那是当然。三姑姑说,去年蜂蜜还只有七十块钱一斤,今年涨到八十了。茶油也不便宜,我们尽管是熟人,少了五十元人家都不卖。

郭梦正说,三姑姑,感谢你给我们带来这么多货真价实的土特产,但我把话说前头,这些东西我都要算成钱付给你。

梦正,你说这话三姑姑不爱听。这些东西出在我们山上,城里拿钱不定能买到。我头一次跨侄儿家门槛,总不能两只肩膀抬张嘴空手进门,别钱不钱的,你要提钱,当心我骂你。

麦苗说,三姑姑,你的心意我们领了,但钱是一定要给的。这么贵重的礼物,不是点点钱,更何况你是花钱买来的,又不是自产,人老财不来,你和三姑父挣钱不容易。

三姑姑说,难得麦苗侄媳这么知书达理,其他的话就不要再说了,我和你三姑父是穷点,但也不差这几个钱。

郭梦正还想说点客气话,三姑姑发话了。我这次来,是有重要事情求我家梦正帮忙……

这就对了。郭梦正心里有数,三姑姑无事不登三宝殿,她必定是带着使命来的。刚才这些土特产就像一篇文章的开头,只是一个精心设计的悬念,后面引出的才是主题。

很可惜,三姑姑的事情有点棘手,解决起来难度大着。她给郭梦正出了道不小的难题。

听完郭梦正的汇报,钱副局长犹豫着说,这件事我已有所耳闻,但详细情况不太清楚。

钱副局长的话尽管听上去随意,郭梦正还是有种意外的感觉——这不符合钱副局长的处事风格。共事多年,他简直成了这个顶头上司肚子里的一只蛔虫。或许是职业使然,钱副局长对可能涉及治安稳定的情报信息一向如临大敌,他的工作理念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防范于未然是他指导工作的基本原则。放在以前,像廖金发这么敏感的信息,钱副局长只要听闻,会在第一时间做出强烈反应,紧急召见郭梦正研究对策,并拿方案付诸行动。这回不知怎的,他在这样操蛋的信息面前显得出乎意外的超然和淡定,让郭梦正摸不着头脑。

两人之间的沉默很短暂。钱副局长率先打破,郭大队,你对这件事情有什么看法?

钱副局长来历不明的沉静让郭梦正心里没底,他把皮球踢回去,我没什么看法,专门给您汇报,就是来请示的。

钱副局长用右手食指点着郭梦正,你这个人呀,就是心细如发。当然喽,干我们这行的,还就得需要你这样的人。你想听听我的意见,是吧?那好,我就表明态度。钱副局长端起茶杯抿了一小口,然后说,在这件事情的态度上,我是同情廖金发的,我对金水乡政府的行为有看法。人家的工程已经验收完工半年了,资金也全部拨付到位,凭什么拖着不给?人家银行里还欠着贷款呢!当初,为拿下工程,廖金发带资施工,现在填着利息天天找乡政府催账讨钱,这不坑人吗?我可以大胆臆测,华乡长和那个姓白的之间有猫腻,他们在拿廖金发当猴耍。可能觉得应该调整一下情绪,钱副局长语气缓下来,是不是这样,你认为呢?

贷款修路,这是钱副局长传递出的新信息,这样的细节连郭梦正都没掌握。看来,钱副局长对廖金发了解的并不比自己少。郭梦正更加疑惑了,钱副局长既然知情,为什么还说只是耳闻、详细情况不太清楚?

钱局长,你说的正是我的心里话。郭梦正牢骚说,每每碰到这种事情,不管有理无理,上面总要求我们维护政府的权威。可是,他们哪能理解我们的难处啊。

你有这样的认识我很高兴。钱副局长打断郭梦正的话,我们的宗旨是什么,老生常谈的五个字嘛!所以,任何时候,我们的屁股都不能坐偏,不能一味地为了迎合某些人的胃口,把我们自己放在火上烘烤。梦正啊,过往的经验告诉我们,许多事情本来很好解决掉,可有人硬要积少成多量变成质变,最后闹得无法收场,这样的教训太多、太深刻了。我们应该引起注意。

这样的宏论,钱副局长只在酒酣耳热之际才激情发表,平时很少听到。今天不知受到什么刺激,郭梦正有些懵懂,他只有点头的份。

你看,谈来谈去,我们讨论的都是些形而上的问题,还是扯具体工作吧。廖金发想得太天真,以为抱着铺盖卷在乡政府门卫室睡几夜就能拿到钱。如果世界上有这么便宜的好事,人人都可以到县政府门口睡大街,发财了!

郭梦正提出,钱局长,我想明天带队里的小丁到金水乡去一趟。

钱副局长想了想,拍板说,别叫小丁了,我俩去。我要会会那位华乡长。我侧面打听过,据说华乡长年轻有为大有来头,这种人你不一定对付得了。

郭梦正说,不至于吧?这点小事,我看不必劳驾局长亲自出马,您就坐镇指挥,我们先搞一个回合再说。

不行!钱副局长断然否定,郭大队,县里马上要举办柑橘节,稳定可是大事,不能有丝毫马虎。人家耗得起,我们可等不起,你我肩上的担子不轻啊。

事情就这么说一不二地定下来。

最近,县里人事有变动,传言政法委常务副书记拔擢到邻县任政法委书记,进常委。钱副局长正在秘密运作,想把常务副书记腾出来的座椅抓到手。县里有领导已经暗示他,操作顺利的话应该不成问题。这样一来,他的副局长位子也挪出来了。给谁呢?当然只能给郭梦正,给谁都不如给他。抓治安稳定这一块,公安局再也找不出比郭梦正更合适的人选,这几乎是县里所有领导的共识。在提拔重用干部的问题上,钱副局长虽人微言轻,但他最有推荐权。

这时候,钱副局长觉得有必要给郭梦正透露一点口风。他说,郭大队,政法委那边近期有动作,听说没?

动作?郭梦正装萌的表情骗过了钱副局长。实际上,关于常务副书记的擢升他早已听到风声。从业务上讲,郭梦正才是真正的情报高手,如果连这么重要的信息都逃过了他的视听,他这个治安大队长真就不称职了。只不过,郭梦正对副书记调任后的人事安排没往深里想——那不是他应该关心的事情,他压根也不会把政法委副书记的异动和自己屁股下的座椅联系起来。现在,钱副局长的话一出口,他隐隐感觉事有蹊跷,心里稍许活泛起来,脸上现出水亮的光泽。

一棋活全局,这是有多米诺骨牌效应的。钱副局长不无兴奋地说,梦正啊,机会难得,我给你算一卦,你恐怕碰上好运气了,你命里主贵人。

钱副局长把话都点到了这份上,郭梦正还能不心领神会?可是,这么无厘头的事情,他心里还是拿捏着分寸。他仍然装萌说,跟着你钱局长干,我天天都有好运气。说到贵人,那当然就是你钱局长了。

钱副局长在郭梦正肩上重重拍一把,赞许道,我就欣赏你在任何事情面前都这么有定力。放心吧,好好干工作,但做好事,不问前程。我在任何时候都会挺你。

那就明天上午八点钟,我开车接您。郭梦正恰到好处地转移话题,金水乡那边怎么通知?

钱副局长说,让派出所龙所长给乡政府联系。最后,他叮嘱郭梦正,刚才的话不能外传,仅限于你我之间,连麦苗都要瞒住,这可是绝密的绝密啊。

放心吧。郭梦正指着自己的脑袋,钱局长的话到这儿就进了保险柜。

最后,三姑姑从怀里掏出一沓照片。照片的主体背景是一栋东倒西歪的土砖房,正屋三间,左边连着两间偏房,当厨房和杂物间用。二十多年过去,这栋土砖房还深深留在郭梦正的记忆里——那是一个感恩的记忆,是一个终生抹不掉的情结。

郭梦正的高中是在三望坡中学度过的,学校离家很远,有二十多公里山路,没通公路时走一趟要花大半天。三姑姑就住在三望坡半山腰上,站在她家屋门口,可以依稀地望见三望坡中学。那时候,郭梦正一学期很少回家,山路难走倒在其次,家中一贫如洗,回家也未必能如愿以偿取到伙食,他还不如不回。

一个周末,郭梦正恰在街上饥肠辘辘地瞎逛时,碰到上街赶集的三姑姑。亲人相见格外喜。三姑姑搓揉着郭梦正瘦骨嶙峋的肩胛,无尽爱怜地说,梦正啊,你在这里读书时间也不短了,怎么就没想到去看看你三姑姑呢?你看——三姑姑指着半山腰上那栋若隐若现的土砖房说,那就是三姑姑家,不远,只是要爬上坡路。咦,今天是星期六吧,走,跟我回去。

郭梦正其实早知道三望坡住着三姑姑。他只是觉得自己和三姑姑的亲戚关系疏了点。一个读书的穷孩子上门攀亲,无非是要打点秋风。三姑姑如果不认他这个无所谓的舅侄,自己多没意思!更何况还有不知深浅的三姑父。郭梦正虽少不更事,但读书人的穷骨气还是有的。陶渊明尚且不为五斗米折腰,他也不会因为生活费不足而盲目投亲靠友。所以,尽管曾多次萌动过去三姑姑家的打算,他最后都被自己否决了。现在,三姑姑已经向他发出邀请,郭梦正当然打心眼里高兴。看得出来,三姑姑是真诚的,是盛情的。她的话虽不多,但一句一个钉,能楔进人的心里去。人亲骨头香,堂姑也是姑啊。

那次去三姑姑家,郭梦正吃了哑巴亏。三姑姑是个打算盘的持家人,见郭梦正这么好的劳力上山,不想白白浪费,顺便买了一包化肥,要郭梦正帮他扛回家。五十斤,并不重,对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子来说本该轻而易举。可三姑姑哪知道,郭梦正为了节约口粮,从头天晚上到第二天上午还没进食。他早饿得两眼昏花,走路都踉跄。可他没把自己饿肚的情况告诉三姑姑,硬撑着帮她把化肥背回了家。他放下一包化肥,也放下一滩汗水。三姑姑或许从郭梦正的狼狈样看出蹊跷,对侄儿犒赏有加。她给郭梦正煮了四个糖茶蛋打底,接着刷锅造饭。做着这一切的时候,三姑姑既没商量三姑父,也不用看他的脸色。三姑父一直围着三姑姑转,唯命是听。三姑姑说,水缸里没水了,三姑父马上就找了水桶去跳水。三姑姑说,灶里的火跌下去了,炒出来的菜不好吃,三姑父立马起身去阶沿上搬柴。很显然,在这个家庭,三姑姑内外都当家。这一点,让郭梦正感到宽慰和释然。

那天,三姑姑特意杀了一只正在下蛋的土鸡,另外炒了四个菜,很合郭梦正的口味。吃饭时,尽管郭梦正在心里一遍遍告诫自己:少吃点,斯文点,别让三姑姑和三姑父看笑话,但差不多一天没吃饭的郭梦正怎么也按捺不住强盗一样的食欲,筷子和嘴巴忙得像打仗,接连吃了三大碗米饭。三姑姑一直陪着笑坐在旁边陪吃,她不停地给郭梦正搛菜,碗里都快剩不下了,脸上慈祥的笑容堆得跟饭菜一样冒尖。看着郭梦正饥不择食大快朵颐的吃相,三姑姑善解人意地叨咕不停,梦正,攒劲吃,多吃点,你这个年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可不能亏了肚子。俗话说,进门三大碗,说的就是年轻人。三姑父一旁笑着,不停地点头,对三姑姑的观点表示赞同。郭梦正受到鼓舞,吃得狼吞虎咽。

郭梦正清楚地记得,那天返校时,三姑姑给他包了三升米和一大钵菜,那些没吃完的鸡肉,三姑姑一点都没留,连鸡汤都给他装上了。三姑姑后来还把郭梦正送了很远一段路。路上,她掏心掏肺说,梦正啊,你要发奋读书,将来考上大学,替你爸爸妈妈,也替我娘家争口气。我们郭家往上没出大学生,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三姑姑没什么支援你,但饭还是有吃的。回家的路太远,往后,你每周都来,我给你弄些菜和米。三姑姑的话体己而温馨,散发着一种催人泪下的意绪。郭梦正当时鼻子一酸,没忍住的泪水淌下来,咸了一嘴。走出很远,他回头还望见三姑姑孑立在山头上,手搭凉棚目送着他。风把三姑姑零乱的头发拂起,撩开的衣襟扑扇着她瘦弱的身子。在三姑姑身后不远处,那栋蔫不拉几的灰白色土砖房恍然若梦……

往后,郭梦正并没常去三姑姑家。隔段时间他才去一次,每次去,三姑姑都竭尽全力给他弄顿好吃的改善生活,然后让他带着一周的伙食返校。有两次,三姑姑上街,还专门给郭梦正送过东西。

参加工作后,郭梦正常常在梦中与三姑姑和那栋破败不堪的土砖房交集。好几次他对麦苗说,吃水不忘挖井人,做人要懂得感恩,等有了时间一定专程去三望坡乡看望三姑姑,多年不见,也不知两位老人过得怎样。想不到梦中的那栋土砖房竟回到现实生活中来了。此刻,它就落在大理石茶几上,定格在尺幅之间,同一道难题摆放在一起。

三姑姑指着照片说,梦正啊,你三姑姑一家人要电死在这栋土砖屋内,日子没法过了。

顺着三姑姑的指点,郭梦正这才注意到土砖房上面横着的三根“绳子”。三姑姑介绍说,她家的土砖房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修建的,九十年代初,乡里架高压电,测绘的人说,电线跟棋盘上的“车”一样喜走直道,要从三姑姑屋顶飞过去。当时为了改变家乡不通电的落后面貌,客观上三姑姑也不知道高压电会给他们带来潜在的危险,二话没说让农电站把高压线从屋顶架了过去。险情是最近两年才出现的。雷雨天电闪雷鸣,刮风下雨,雷电居然把三姑姑屋顶的高压线多次劈断。通电的高压线垂落在屋前屋后的林子里,烧了三姑姑家门口一片楠竹林和屋后一块杉树林。三姑姑绘声绘色说,梦正啊,你三姑父蠢得跟猪一样,高压线搭在杉树上嗞嗞冒蓝烟,他还要拿竹竿去挑电线,幸亏有人喊住他,要不然,他如今骨头能打得鼓响,坟山上早长茅草了。

三姑姑的讲述听得郭梦正和麦苗心里一惊一乍的。

三姑姑继续说,我们的竹子和杉树烧了就烧了,也不要求人家赔损失,可是,我们要农电站把电线移一下,你猜人家农电站站长怎么说?他说,移电线?你以为是移动一把椅子那么容易吗?那是要花很多钱的。谁出钱?你们出不出钱?三姑姑拍着大腿,数落农电站站长,说他这话说得好没水平。我将他的军,电线不移可以,我们一家人的命谁担保?我们一家人要是电死在屋里,归你负责。你要敢担保,现在就给我写条子,到时候,我只找你,不找政府。

人命关天,这些人也太不像话了。一旁的麦苗对三姑姑表示声援。

郭梦正的额头拧成疙瘩,他对三姑姑一家的处境深感忧虑。三姑姑大概也看出来了,悲情地说,梦正啊,不到走投无路,三姑姑也不会放下架子投奔我娘家侄子咧。

他们谈得很晚,除了家常,最多的话题是围绕着悬在屋顶的高压线,三万伏的高压,五口人命,什么概念?那可真是命悬一线啊。郭梦正做了详细记录,能不能给三姑姑解决问题,他心里真还吃不准——面对电老虎,他没有半点胜算的把握!

第二天上午,钱副局长没让郭梦正直接把车开进金水乡政府大院,而是绕进派出所,与恭候大驾的龙所长一起去乡政府赴会。

经过门卫室时,姚老头见是派出所警车,屁颠屁颠凑近车边,想跟龙所长打招呼,郭梦正没把玻璃摁下来,他吩咐龙所长,走,别停下。姚老头干过十五年民办老师,据说转正时,县教育局有人使手脚,让一个领导的亲戚顶了他的指标。为这事,他一直上访不停,成了全县民办教师上访群体的骨干人物。说起来,姚老头曾经和郭梦正父亲同过事,县里查明这层关系后,就把姚老头作为重点包保对象安在郭梦正名下。郭梦正对姚老头恩威并施,联系金水乡政府前任书记,也是他的党校青干班同学,给姚老头安排了现在这份门卫工作,姚老头这才安静下来。然后,他顺理成章被郭梦正发展成安插在社会面的治安眼线。姚老头工作负责任,干得很卖力,关于廖金发的相关信息就是他向郭梦正密报的。

坐后排的钱副局长透过贴纸玻璃向门卫室内的廖金发瞥去一眼,廖金发蓬头垢面,样子很是落魄。他朝警车这边张望一瞬后扭过头去,似有约定一样,并没有拦驾喊冤的意思。龙所长脚下加力,油门一轰警车开进院子。郭梦正与钱副局长的心思不谋而合,他们暂时不想和廖金发正面接触,如果让华乡长揪住什么辫子,往下的戏不好演。

八点半钟,乡政府会议室内,与会人员到齐。人不多,华乡长、钱副局长、司法所长、财政所长、乡政府主管政法工作的副书记,另加郭梦正和龙所长。会议主题单一、明确,华乡长是召集人,也是主持人,开场白自然由他来。

首先,特别欢迎公安局钱局长一行来我乡指导治安稳定工作,解决疑难问题。钱局长和郭大队长才是全县治安口的专家,具有丰富的工作经验和魄力。我相信有公安机关的支持,有钱局长亲自坐镇,再大的难题都会迎刃而解。下面,先请钱局长作指示。说完,华乡长竟煞有介事地带头鼓掌,把会场气氛尽可能往严肃里弄。

华乡长这番话意义深刻,不光有形式上的客套,更具推脱责任的意味。以钱副局长的老辣,他当然不会上华乡长的套。他摆手止住大家的掌声,看似随意道,华乡长言重了,我这个副局长就是到处救火的消防队长,哪儿有火星子燃起来,我和郭大队长就往哪儿扑打。这次来也只不过是听差遣、尽职责而已。事情已经明摆着,廖金发赖在门卫室不走,严重影响到乡政府正常办公,扰乱了社会治安秩序,我们责无旁贷。大家都知道,柑橘节是我县今年重大的节庆活动,外地橘商纷纷涌入我县,金水乡又是柑橘主产地,弄不好就会损害“全国柑橘之乡”的名誉。所以,县里的要求非常高,一切可能引发治安问题的苗头都要消灭在萌芽状态。我想,廖金发的问题不解决,可能是一个不安定因素。所以,小事不可小视,切忌百密一疏。至于我的角色定位,我不同意华乡长刚才给我戴的高帽子。我特别声明,解决廖金发的问题,我们不会袖手,但乡政府才是名正言顺的主角,我和郭大队长充其量就是个跑龙套的。在此表个态吧,公安机关一定配合好各位的工作,希望在乡政府领导下尽早把问题圆满解决掉。

华乡长第一拳砸在弹簧上,被钱副局长强力反弹回去。他晃动脑袋,语气里不无明显的自嘲,钱局长这么低调,我还说什么好?那好吧,时间往前赶,大家抓紧把情况给钱局长他们介绍一下。

会场沉默,阒寂无声。华乡长的目光绕场一周,见没人吭声,最后在财政所长身上打住,开始点将,你先来。

财政所长发言简单,就是公布了一下账目。他承认关于那五百万公路专项资金已由县财政局全部拨付到位,到目前为止,廖金发分两次签字领取了五十二万元,其中,两万元是施工中从财政所借支的,另外五十万元是完工后领走的。白守利签字领走了一百五十万元,分三次领款。

郭梦正佯装不知情,打断财政所长的话,白守利是什么人?他怎么领钱?

这个……财政所长看着华乡长,支吾道,这个有领导签字,我们只是按指示办事。

华乡长不慌不忙,笑吟吟提示郭梦正,后面会有说法的——司法所长,你接着来。

司法所长刀削脸,鹰钩鼻,《麻衣神相》上说,这种面相的人主刁蛮。他清了清嗓子后开腔,这件事情的复杂性在于廖金发背着甲方,私下里和第三方白守利签了一份合同。如果没这个,一切都好说。该合同中明确约定,在施工过程中,原材料组织、民工雇请和工地秩序均由白守利全权负责,廖金发算半个甩手掌柜,他不给白守利开工资,白守利在该项目中享有百分之十的股权。

郭梦正追问,这百分之十算不算干股?

司法所长笑得比较阴险,如果钱局长愿意的话,可以这么理解。

财政所长接着说,按照这个合同,我们初步算了一下,白守利应拿的部分远超过一百五十万。所以,目前还在可控制范围内,没有廖金发说的那么严重。

钱副局长问华乡长,白守利直接从财政所拿钱是否合适?

这个——华乡长指指司法所长,法律方面的事情我不好说,你给领导解释一下。

司法所长把脸扬起来,索然望着钱副局长,请问领导有什么具体疑问?

钱副局长说,我们都是吃法律饭的。我从你们提供的资料里看到,这项工程的甲方是金水乡政府,法人是华乡长,乙方只有廖金发一个人。以你的职业判断,廖金发和白守利私下签订的合同有效吗?

司法所长说,从法律层面来看,这的确是一份无效合同。但无效是针对双方而言,廖金发也不能拿这个合同说事。

狡猾的司法所长是在打反击,他实际表达的意思是说,既然合同无效,你钱副局长就不应该揪住合同不放。换言之,你围绕无效合同所说的话统统无效。他的话等于是当面掴了钱副局长一个响亮耳光。

郭梦正反驳道,问题是乡政府现在单方面给白守利结账,等于是甲方实质上认可了这份合同的合法性,不是别人要做计较。

嗯,这个,我可以给几位解释一下。华乡长见钱副局长和郭大队长两厢发力,攻势甚猛,司法所长快要抵挡不住,终于沉不住气。他习惯性地挥着手说,白守利是本地村民,对当地情况熟悉,处理某些棘手的事情方便,有利于工程施工。廖金发或许正是看重这一点才和第三方签订合同,他们双方是自愿的,我们认不认这份合同无关紧要,要紧的是他们认。廖金发事前认,事中认,事后不认就是过河拆桥,这是其一。第二,合同中写得很清楚,民工这一块和施工所需的原材料由白守利负责。恰好这两块涉及到的人都是本辖区村民和私人老板,他们干了活要按约定领工资,从个体老板那里赊的材料也应该按期付款。要钱的人持着欠条,他们只认白守利,不认廖金发。所以,这两笔该付的钱廖金发到不到场我们都要给,没理由不给。中央有精神,不能拖欠农民工,这个你懂的。钱局长,在处理这个问题上,乡政府有一个基本原则,就是无条件保证老百姓利益不受损失。你可以想想,廖金发一个人拿不到钱,就可以赖在乡政府吃喝拉撒睡,扰乱我们正常的办公秩序,如果所有相关的村民和个体老板拿不到钱,都跑来找麻烦,我们乡政府岂不是翻了天?所以,我们先得稳住大头,解决主要矛盾。从稳定工作计,我想,我们的工作是到位的,我们的出发点和钱局长应该也是一致的。

财政所长接话说,我们目前支付给白守利的一百多万仅限于华乡长说的这两笔钱。

好!钱副局长问,那么,有什么理由不给廖金发付钱?

谁也没说不给他付钱。因为他和白守利有个百分之十的股权约定,这个百分之十是个模糊概念,合同总额的百分之十,还是利润的百分之十?税前还是税后?等等等等,总之,我们不好处理。我们担心廖金发领钱后拍屁股走人,白守利回头找乡政府扯皮。这样的事情以前发生过,我们有教训。反正钱就摆在乡政府账面上,他俩什么时候到齐,什么时候清账。擤去鼻涕脑袋轻,我们并不想拖欠谁。

操!华乡长把自己摆得干干净净。

郭梦正说,按华乡长的意思,现在问题的焦点是廖金发必须找到白守利,共同来乡政府结账。

就这么回事。华乡长坦然道,廖金发光赖在乡政府不管用,他得把他的合作伙伴找来。

乡政府也可以把白守利找来嘛,问题不就解决了?钱副局长有意试探华乡长。

华乡长压根不买钱副局长的账,廖金发当初和白守利私签合同时,他眼里有乡政府这个甲方吗?嘿,现在结账有麻烦,就指望乡政府替他擦屁股,算了吧。我看,他最好就在门卫室睡安稳觉,说不定哪天白守利会自动找上门来。

不就是找个人吗?找白守利就这么难?在场的政法书记一直没发言。他不明就里,把事情想得比较简单,只动嘴不动脑子。

华乡长白他一眼,然后把矛头指向派出所长,找人的事,乡政府没义务,我认为廖金发可以拜托派出所龙所长。警察抓坏人一抓一个准,找个好人还不易如反掌?哈哈,我开个玩笑。

妈的,说来说去,所有问题最后都摊到警察头上。钱副局长很生气。他想,碰上华乡长这种赖皮狗,今天这事不会有什么结果,整个圈套环环相扣,早就设计好了,钱副局长破不开这个局。

会议开得很短,再开下去也没意思。华乡长留钱副局长他们在乡政府吃了午饭再走,说要尽地主之谊。钱副局长气都怄饱了,哪来的心情吃饭!他以时间尚早还有别的工作为由推脱。临别,华乡长握住钱副局长的手,诉苦说,钱局长啊,基层工作真他妈不是人干的。你看,一个廖金发就把我们整的焦头烂额。我由此联想到你和手下兄弟们,面对全县错综复杂的治安问题,一年四季都在和这些烂事打交道,真不容易呢。

钱副局长意味深长地说,华乡长,依我分析,廖金发的事情可能没你想象的那么复杂,我怀疑这里面是不是掺杂了人为因素。

你这么认为?我倒想听听。

钱副局长只能点到为止,马上刹车,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一点猜测,姑妄说之,不足为虑。

华乡长想了想,回应道,廖金发其实挺可怜,请您也想想办法,希望能帮他摆脱眼下的困境。说着,华乡长拍了拍钱副局长的肩膀,我知道,你的套路深得很。

华乡长这话听起来软绵绵的,里面其实藏着绣花针,很扎人。钱副局长心里恶骂一句:无耻小人!

最后,华乡长嘴角朝门卫室歪了歪,求助似的说,钱局长,廖金发今天不带走,难道他不够治安处罚吗?

钱副局长暗自得意,玩笑道,他是个缠手货,你想给我喂药吃,我才没那么傻,还是先留在你这儿加强治安力量吧。

回程路上,郭梦正边开车边琢磨着在金水乡政府会上的情景,心里兀自好笑。表面看起来是廖金发向金水乡政府讨账,实际上像红蓝双方对阵斗法。乡政府以华乡长为首,明显倒向白守利那边,而钱副局长和自己则旗帜鲜明地替廖金发撑腰。尤其是华乡长和钱副局长之间的言语撕打互不相让,火药味很浓。郭梦正甚为不解的是钱副局长不仅对廖金发的情况知根知底,而且在对待这件事情的态度上,从一开始就带着毫无疑问的倾向性。他隐隐觉得,钱副局长和廖金发之间有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瓜葛,要不然,钱副局长是不会这么下死力挺他的。

郭大队,你一个人笑什么?

郭梦正回过神来,马上装正经,我没笑。

明明见你笑,还不承认?

真没笑。

我知道你在笑什么。梦正啊,你那点心思瞒不过我的。

郭梦正想起钱副局长给他的许诺,语焉不详地说,还是局座最了解我。

请说句实话,你觉得我们的立场是否有问题?对廖金发不作处理是不是说不过去?

当然没问题!郭梦正很干脆,廖金发才是唯一合法的合同方,他要求乡政府给钱是天经地义的事,告到海牙国际法庭也是这个理。

钱副局长叹一声,梦正,哪有那么多理啊,听我给你说个段子。说是一个年轻人向一位老爷爷问路,老头子,到X地还有多远?老爷爷耳背没听清,你说什么呀?能不能大点声?年轻人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老爷爷手里的棍子戳着地面说,哦,不远了,大概有一百拐杖吧。年轻人不耐烦了,这是什么屁话?你就不能说成里或公里吗?老爷爷回他说,你也没讲里(礼)呀。

郭梦正笑得直拍方向盘子——高兴时拍手里的物件是郭梦正长期养成的习惯动作。他感慨说,现在真不讲理了,我看那个华乡长和问路的年轻人一个德性。

这里面的名堂很清楚,廖金发拿到工程时绕开华乡长。华乡长回头和白守利设局,用无效合同把廖金发套进去。

郭梦正说,华乡长为什么这么做?

这还不明白,盯着那笔工程款呗。

一个堂堂乡长,这点钱也想伸手捞一把,未免太龌龊了。

钱副局长沉吟道,世界上没有肮脏的钱,只有肮脏的人。人是很现实的动物。在利益面前,有人会把尊严从脸上撕下来,然后把它踩在地上,碾碎——别看他是个人模狗样的乡长。

郭梦正又拍了一把方向盘子,就不能让他的阴谋得逞!

你对这件事情的结果有什么预判?

我看——这次,郭梦正扬起的手没有拍下去,他说,事情不一定那么悲观,廖金发最终或许能结到那笔钱,只是时间问题。

理想主义!你这是典型的理想主义。钱副局长有点激动,姓华的和白守利一唱一和,挖空心思熬着廖金发,就是想逼他让利,最终目的是要把属于别人的蛋糕吃进去一大块——他的算盘打得太离谱了。

进了县城,钱副局长邀请郭梦正下馆子喝一杯。郭梦正说,要下馆子也应该是我请局长,但今天不行,我有特殊情况。

毛主席说,吃饭是第一件大事,什么特殊情况比吃饭还重要?

郭梦正只好据实相告,我家里还有一个重点对象等着呢。

钱副局长睖睁着眼,什么剧情啊?吓我一跳!

郭梦正说,我一个远房亲戚,上访的。

第三天是县长接待日,按惯例治安大队要派人进入现场维持秩序。郭梦正觉得,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要说,三姑姑的事情只算一件正常信访,还不至于和稳定挂钩。郭梦正在车上故意夸大其词,把三姑姑说成重点对象,没想到会让钱副局长揪住不放。听完情况介绍,他追着问,是你亲三姑?

郭梦正说,不是亲三姑,但比亲三姑还亲。

你准备怎么帮她?

郭梦正就把自己的想法说了。

钱副局长说,我们两人想到了一块儿,我也是这个意思。

郭梦正心里没底,这芝麻小事,也不知县长会不会管。

钱副局长很有把握地说,他一定会管,如果换成其他老油条,我不敢打包票。但是,这个县长很年轻,刚刚提拔上来。年轻人希望自己能烧起几把火,树立亲民形象。你明天让三姑姑把材料直接交给县长。电老虎的屁股不好摸呀,这种事情如果没有县长发话,谁都拿不下来。不过,我不同意你出面。

郭梦正表情纠结。钱副局长正好道破他的难处。

梦正,如果没有仕途上的考虑,你亲自出面效果当然会好些。可是,现在是特殊时期,这时候不能因小失大出半点差错。

对钱副局长善意的忠告,郭梦正心领神会。

钱副局长继续支招,让队里的小丁替你顶包,给三姑姑带带路。小丁人品端正,脑瓜子灵活,口风也紧,他办事我放心。

听说要去见县长,三姑姑知难而退。她说,我一个农村老婆子,碰到蛇都浑身哆嗦,哪敢见县长?

麦苗说,县长不是蛇,他也是长鼻子眼睛的人,有什么好怕的?古人说过,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就是专说县长的。他是全县人民的县长,也有你一份子。

三姑姑说,就是见了县长,我恐怕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还不是白见?

郭梦正抖着材料袋说,不需要多说话,你只要把这个材料交给县长就行了。

麦苗一旁补充道,县长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如实回答。

材料是郭梦正替三姑姑准备好的,他替三姑姑代写了请求电力部门解决屋顶高压线问题的报告,后面附了那些触目惊心的照片。在报告中,郭梦正提出了两套解决问题的方案,要么电力部门将高压线移位,确保三姑姑一家人的生命财产安全;要么由政府出面给三姑姑一家移民搬迁,具体细化到解决屋场和相关建筑材料,适当补偿资金等等。以郭梦正对新任县长的了解以及自己过去工作的经验判断,他认为只要领导足够重视,有八成以上的胜算。

三姑姑听说要让一个生人给她引路,心里不大乐意。她说,梦正,我知道你工作忙,你就不能抽点时间陪三姑姑去见县长?

郭梦正说什么好呢?他总不能把那个最隐秘的原因告诉她吧!不仅不能告诉三姑姑,就连麦苗也不能知道。他思忖片刻,诓骗三姑姑说,不是我不愿出面,这是办事策略。您的事指望这一次不一定能成,我这儿留着退路。实在不行的话,最后还得我亲自出面才行。

麦苗赶紧一旁敲边鼓,三姑姑您放心,梦正他会有安排的,别人的事他都能办好,您的事他敢马虎,我就不饶他。

三姑姑听了这话,心里的乌云散去,脸上也晴了。

戴眼镜的县长斯文、和蔼。看完三姑姑呈上去的报告,他的“川”字眉拧的更紧了,语气凝重地说,老人家,你反映的这个问题很严重啊,一家五口人置于三万伏高压线之下,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可不是闹着玩的。他招呼道,小丁,你过来,刚才是你领来的吧?你先把老人家扶到旁边休息,我安排一下。

然后,县长指定信访局一个年轻干部,马上打电话,叫电力局长过来,就说我找他。

没多久,电力局一位副局长驾到。见县长一脸的不高兴,副局长解释说,局长去市里开会,我替他挑土(挑土是代班的意思),接到指示后立马赶来。县长对电力局长是否在市里开会表示怀疑,但嘴上不能计较。电力部门属市里直管单位,电力局长据说在省里靠山很大,有老虎脾气,年龄也比县长大。县长来蒙城不到半年,和电力局长只照过两面,脸面上看得出来,人家老资格,没把他这个小白脸县长放眼里。

等副局长看完信访件,县长问,你有什么想法?

副局长说,我没想法,听县长指示,我再如实向局长汇报。

县长不客气,别给我打官腔,要你来是解决问题的,没想法你来干什么。我这里不需要传声筒,回去跟你们局长说清楚,这个皮球不准踢。

副局长嗫嚅道,县长,您可能有所不知,这种情况属历史遗留问题,山区普遍存在,只是程度不同而已,解决起来没有先例,而且怕引起连锁反应。

县长说,历史遗留问题就不解决?

副局长说,当然要解决。但解决历史遗留问题的原则是八个字:承认历史,尊重现实。

县长对副局长的说辞颇不满,说,你的理由很充足嘛,但我问你,如果死了人,谁负责?

副局长不含糊,没想过,那不是我想的事。

县长说,我告诉你,高压线是历史遗留问题,但它现在危及人命,这就成了现实。请把我的意思转告你们局长,这个问题要严肃对待。

副局长不做正面回答,他手里还有牌没出完,我们属市管单位,就算解决,也得向上面请示。

副局长这话的意思是公开顶牛了,他压根没把新县长放眼里。县长本想发作,最终还是隐忍下来。他知道,副局长充其量就是个传话的人,他的话都是电力局长教给他的,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冲他发脾气糟蹋感情。

最后,县长让工作人员做好登记,又在三姑姑的信访件上签下一行字,然后安排小丁复印,原件给电力局副局长,复印件交由三姑姑回执,要她回去等结果,算是对这桩公务交了差。

三姑姑还想问点什么,县长已经开始叫号:下一位,三十六号——

郭梦正看了三姑姑带回来的县长签字,心知事情多半无果而终,心里泼烦。他给钱副局长打电话,问他在不在办公室。他要向上司倾诉一下,方可排遣心中的郁闷。

坐定后,钱副局长说,这个结果早在我的预料之中。电力局长是全县最狡猾的一只老狐狸,县长太嫩,立足未稳,怎能驾驭得住他!

电力局长肯定躲在哪儿潇洒,我现在就上手段,查清他的准确位置,然后在县长那儿参他一本,看他怎么跟县长交代。

钱副局长摆手道,冲动!我又要给你说个笑话。

郭梦正说,钱局长,你哪来的那么多笑话?这时候还说,我没心情!

做人要有大格局,越是烦闷的时候,越要自寻开心。钱副局长接着还是说他的笑话。说是有个农人向邻居借蓑衣,邻居的蓑衣明明就挂在墙上,可他睁着眼睛说瞎话,称家里没蓑衣。农人不识趣,指着蓑衣问,那不就是蓑衣吗?邻居脸上的表情复杂了一下,他的嘴角歪了歪,说,是的,我家蓑衣刚刷过桐油,还没干呢。农人纳闷,嘀咕道,我活到一把年纪,还没听说蓑衣上桐油的。邻居无言以答,嘴角歪得更厉害了,不得已对农人说,你怎么非要逼着我说不借呢?我们都留着面子不是很好嘛!

钱副局长绕完一大圈,回到原题上来,县长不是傻瓜,他肯定知道电力局长没去市里,只是不想揭他的老底。你再当一回农人,岂不自讨没趣?

郭梦正摊开手,按局长的意思,我三姑姑一家就只能等死了。

不不不,我并不是这个意思。钱副局长连连摆手,要解决你三姑姑的问题,办法倒是有,只是——

钱副局长开始卖关子。

郭梦正说,局长,我还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请你指点迷津。

其实,我也没什么好办法,我这里只有旁门左道。再说,现如今,好办法似乎办不成好事情。冒险的事,不知你敢不敢做。

管他什么门道,能搞定就行。三姑姑对我有恩,花再大的代价,我都要替她解决问题。

钱副局长深意地笑笑,那就不用我教你了,办法都装在你心里。

钱局长这是什么意思?郭梦正有点费解。

极少数缠访者的问题最后之所以得到解决,什么烂招都使了出来。他们深得猫论之精髓,是改革开放的忠实实践者。这个,你懂吗?

郭梦正终于明白钱副局长为什么不让他领着三姑姑去见县长的原因了。他心里五味杂陈,自己身为治安稳定工作者,难道因为一件小事,非要昧着良心才能达到目的?

钱副局长提醒郭梦正,记住,你千万不要走上前台。小时候看过皮影戏吗?奥妙尽在其中,先琢磨后行动,把功课做扎实点,一个好的导演决定一部大片的成败。

在钱副局长暗示性的话语里,郭梦正变得恍惚起来。他半边脑袋装的是水,半边脑袋装着面粉,然后晃荡成一团糨糊。好了,都不去想它了,还是想点别的事情吧。于是,郭梦正自然而然想到了廖金发。廖金发的事情尚无着落,令他放心不下。他说,钱局长,三姑姑的事先放一放,实在解决不了,还在我的掌控之中,不会给我们的工作添麻烦,我真担心的是廖金发的问题。

不,你错了。这两件事情都重要,必须同时解决!梦正,当前到了关键的时间节点——柑橘节,少不得我们治安大队出力。只要我们把握火候,适当给领导加点压力,问题都能迎刃而解。这样吧,治安大队马上整理出一份《治安要情》,报送县里主要领导和相关部门,让他们心里有数,然后,我们从背后加把火烧他一下。

是啊,华乡长太阴了,应该给他点颜色瞧瞧。

他妈的,屌大个工程,到处都要装香拜佛,哪轮到打点他姓华的?我们当时大意了。钱副局长突然停下来,可能觉得言语有失,马上明说,梦正啊,到这个份上,我也实不相瞒,这个廖金发是我一个表哥,当初拿到工程,我暗里帮他出过力,也建议他就地找个托儿,唬住那些贪心不足的村民。没想到他头脑简单,自作主张和白守利签下一份狗屁合同,才造成今天的麻烦。这个廖金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太二百五了。

郭梦正听得头皮发麻,他伸出右手挠痒痒。

钱副局长显然看出郭梦正情绪上的变化,旋即转换口气,我之所以没给你早通气,是担心你工作中有顾虑,你不会有什么想法吧。

想法肯定有了。不管钱副局长言语间如何掩饰,郭梦正还是把其中的利害关系捋得清白。钱副局长和廖金发利益捆绑,说不定,钱副局长才是那项工程的控股方,他们不会让到手的果子平白无辜落入华乡长嘴里。

郭梦正揣着明白装糊涂说,钱局长,我所有的想法就是治安上不出乱子。我认为廖金发是有理的,他的合法权益应该受到保护。我这么说,完全是站在工作角度,与廖金发是你亲戚无关。

是啊,正因为我和廖金发是表兄弟关系,这件事情处理起来很微妙,关键时候我不宜出面,还得靠你。廖金发那边如果闹出什么动静,希望你心里有数,务必把握好尺度。

郭梦正试探着问,对方知道你们之间这层关系吗?

钱副局长一脸忧戚,应该是知道的,但华乡长面子上不说破,他们心里是怎么想的我很清楚,就是等着我主动跳出来,想抓点什么把柄,然后达到他们不可告人的目的。钱副局长把一根烟放在鼻子下闻闻,并没点着,然后从中掐断,捻出的烟丝落进烟灰缸里。哼!白守利不过一个地痞流氓,早晚收拾他。华乡长算什么?屌毛还没长齐呢,跟我玩,他还嫩了点。

郭梦正说,钱局长不必多虑,我会抓住机会,把事情处理好。

我相信你的能力。

钱副局长这话是由衷的。工作上合作多年,郭梦正的确是个难得的干将。蒙城县公安局治安大队从没出过半点差错,创造出那些工作经验,连年立功受奖,在省市均有地位。作为主管领导,钱副局长走到哪儿都底气足,脸上风光。他心里有数,这份功劳与郭梦正是分不开的。撇开上下级关系,他俩的私交也非常好。局里许多只能拿到党委会上讨论研究的敏感问题,钱副局长会后都毫无保留地说给郭梦正听。

现在,两件事情把他们捆绑得更紧了。

炸药!

半夜里,姚老头的电话把郭梦正从沉睡里惊醒。

长期以来,因为工作性质的特殊性,郭梦正必须全天候待机,而且必须把手机调到响铃位置。这么多年过去,要问郭梦正对什么事物最敏感、最惊惧、最烦恼,毫无疑问就是手机铃声。尤其在夜深之后,那个熟悉的声音一旦响起,睡梦中的郭梦正就会出现幻觉——它就像一道魔咒从地狱深处传来,在无尽的黑暗中穿越时空隧道,直抵郭梦正浑噩的现实生活。

电话那端的姚老头语无伦次地说,郭、郭大队长,不得了啊,我发现廖金发这两天不对劲,刚才就趁他出去上厕所悄悄翻他的包。天啦!你猜有什么?

郭梦正烦死了,耐着性子说,有话快讲,大半夜的,我没心情和你猜谜语。

姚老头这才告知,狗日的里面藏两包炸药。他这是要干什么呀?

郭梦正马上联想起钱副局长说过的话。钱副局长神机妙算,廖金发终于闹出动静来了。他稳住姚老头说,你慌什么?他要炸也不会炸你。

姚老头在电话里打了一个艮,心有余悸地说,炸谁不是炸?我这个情报可值钱啦。即便到这时候,姚老头也没忘记信息费。他必须要提示郭梦正一下。

郭梦正告诉姚老头怎么做,继续睡你的大觉,只当什么都没发现,千万别让廖金发看出什么破绽。一个小时后,我会带人来,到时候你放惊醒点,假装上厕所给我们开门。现在是凌晨一点半,记住,两点半以后你要上厕所,别睡死了,听清楚了吗?

姚老头说,听清楚了,不多说了,廖金发马上要回来,那……那我就挂了。

行动很顺利。

郭梦正和金水派出所龙所长带人秘密围住乡政府门卫室。姚老头如约上厕所,里应外合,城门洞开,警察趁机冲进去,将廖金发像死猪一样摁在值班床上。结果,搜查发现,他的包里果真有两包梯恩梯炸药,导火线连着雷管,已经安装到位。这两包炸药如果引爆,乡政府及周边民居都足以夷为平地——这是一个不敢设想的治安险情。

行动无疑惊动了乡政府干部。华乡长披衣赶到现场,见过炸药,脸上变成一张白纸。他声音颤抖地呵斥廖金发,你想死啊!廖金发在警察控制下仍挣扎着身子说,老子就是死,第一个就拉着你狗日的垫背。

郭梦正断喝一声,带走!

炸药没爆,却震惊全县乃至市里。钱副局长接到郭梦正的电话后,第一时间给县里主要领导报告。书记、县长睡不安稳了,迷糊中纷纷起床,紧急召集各路人马在县政府连夜开会。

县委书记在会场上没发现郭梦正,朝钱副局长努努嘴,郭大队长怎么没来?

钱副局长回答,廖金发刚刚弄回局里,他正在组织讯问。

那好,你说一下,什么情况?

钱副局长瞟了坐对面的华乡长一眼说,事情发生在金水乡政府,华乡长掌握的情况可能比我更客观、更全面一些,还是他先说吧。

大家都把目光转向华乡长。

华乡长正担心钱副局长把话说乱,巴不得先入为主抢发言。只可惜这件事怎么说怎么乱,就算他有一张能把水里的鱼说上岸来的嘴也无济于事。在座的领导们一个个正襟危坐,脸色越听越复杂。

等华乡长呱唧说完,书记问钱副局长,你有什么说法?

钱副局长逮住机会,极力把矛头往华乡长身上引。他说,现在尚不清楚廖金发到底想干什么。我个人认为造成廖金发产生极端行为的根本原因是他和乡政府之间为结账发生了矛盾,这个情况闹的不是一天两天,我和治安大队、派出所专程去乡政府协调处理过一次,但因为华乡长他们有许多顾虑和客观原因,事情一时半刻得不到解决。钱副局长举着手里的《治安要情》继续说,关于近期全县暴露出的治安隐患我们有充分的预判,已经编成要情提前送达各位领导。唉,想不到廖金发竟敢胡来,胆子也太大了,幸亏没酿成大祸!

县长敲着桌面说,不怪人家胆子太大,要问问我们的工作是不是存在问题。华乡长,你说说廖金发的账到底应该怎么结?

华乡长说,民工工资和材料款已经全部结清,只剩下廖金发和白守利两人之间的扯皮账。

我听明白了。县长抓住了问题的要害,有皮让他们自己上法院扯去,你乡政府揽着干什么,岂不是没事找事?

华乡长狡辩说,我就担心有后遗症。

是有后遗症。我告诉你,炸药就是后遗症!县长盯住华乡长不放,我只要你一句话,廖金发的账准备什么时候结算?

华乡长浑身耸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差点跌落下来。他扶了扶眼镜说,我回去马上做工作,争取尽快结完。

尽快是好久?你给一个明确的时间表。

华乡长说,三,三天吧。

有那么难吗?要不要县政府给你安排一个专班?县长说,不行,我最多只给你两天时间。如果不能按期结账,我另外派人处理。

就这样定,我同意。书记说,好险哪!同志们,这一炮如果真的炸响,大家想过后果没有?我们蒙城县可要天翻地覆啦,这绝不是危言耸听!

最后,书记望着在座的政法委书记,你说说。

政法委书记说,我说两个意思。第一,我认为在这件事情上,公安机关的工作是主动的,尤其是治安大队情报信息掌握及时,郭梦正大队长会同派出所处置有力,避免了一起重大事件的发生,值得总结和表彰。第二,目前,这件事情的处理既包括乡政府那边尽快结账,同时也包括廖金发怎么处理,要拿出具体意见。

大家议一议吧。

县长接过书记的话,冲钱副局长说,对这种非法持有炸药危害公共安全的人,法律上是怎么明确的?

钱副局长说,如果严格按照法律规定办事,廖金发完全可以关进去。但像他这种情况,我们过去综合考虑,一般都降格处理。

华乡长马上发言,廖金发这是一种非常危险的行为,必须从严惩处。我认为该结账结账,该处罚处罚,两码事不能混为一谈。要不然,往后谁看乡政府不顺眼,都可以抱一包炸药向政府叫板。这股邪气必须压下去!

县长说,在处理上要认真研究,谨慎对待。廖金发走到今天事出有因,乡政府应该反省。现在,你只要给他结清账目,他感恩戴德都来不及,不至于出现反弹。如果按照华乡长的意思,对廖金发搞秋后算账,那么,我们前期的工作又可能白做了。我倒有个建议,由钱局长亲自对他警告谈话,并责令他写下书面保证,今后再不乱来。

县委书记说,按县长的意见处理,人家会不会认为我们右倾了一点?

华乡长居心叵测地说,钱局长应该有更好的办法。

钱副局长说,我心里是有个方案,可你是怎么知道的?他的话挑衅的意味很浓。

县委书记不明真相,故意咳一声说,都什么时候了,你俩还有心情撕。

钱副局长这才说,顶格处理廖金发肯定行不通,太便宜他也说不过去。我想折中一下,给他治安处罚,拘留十五天。

政法委书记说,廖金发接受起来有没有问题?

钱副局长说,工作由我去做,他不接受也得接受。

华乡长暗藏机锋说,我相信,只要钱局长出面,一切都好办。

钱副局长回应他一个白眼。

钱副局长把郭梦正叫到办公室,兴高采烈地说,梦正,干得不错,政法委书记昨天在会上当着县里那么多领导点名表扬了你,我们正在向目标一步步靠拢。

郭梦正知道廖金发的“炸药案”实际都是钱副局长一手导演的闹剧,自己在其中成了一个道具。但是,为了前途,他甘愿当这个道具。他只是不愿像钱副局长那样张扬,把事情摆在明处。他请示钱副局长,把廖金发拘留十五天,他服吗?

钱副局长说,我专门找他谈过,你放心。

郭梦正提醒钱副局长说,对廖金发我没什么不放心的,我倒是担心华乡长和白守利他们会不会暗中整出什么幺蛾子,在背后暗箭伤人。

放心吧,我想在他们前面了。

正说着,金水派出所龙所长敲门进来。钱副局长问他,你不是在局里开“秋季风暴”专项行动动员会吗?怎么擅自溜会?

龙所长说,我是来向钱局长邀功的。

邀功?邀什么功?

龙所长说,廖金发的事,我们派出所一直在配合治安大队干。现在事情搞定了,功劳应该有我们一份,局里不会把我们一脚踹开吧?

钱副局长说,龙所长,你少扯鸡巴蛋。廖金发这件事只有过没有功,你是不是想摊点责任?

龙所长很憋屈,钱局长,我们派出所没功劳有苦劳,这一点您心里可要有杆秤啊,如果论功行赏,记得也分我们一杯羹。

钱副局长拍着脑门说,龙所长,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想起一件事来。我给你一个立功的机会,能不能抓住就看你自己的。

龙所长耍了一句文,愿闻其详。

现在,局里正搞“秋季风暴”专项打击行动,据我所知,你们所里的工作一直都被动,名次老排不上去。我想,有个人值得你们重点关注一下。

谁?有什么好线索吗?请局长赐教。

钱副局长说,我听说你们辖区那个白守利就是个难剃的刺头,坏事没少干过,难道他就没有尾巴露出来?

龙所长搓搓手,这家伙就是个小混混,平素听到过一些反映,但真要动他,证据恐怕有点问题。

证据是人找的,警察干什么?就是搜集嫌疑对象违法犯罪的证据嘛。我可以给你做个提示,在廖金发的公路施工过程中,白守利就存在强揽工程、敲诈勒索的嫌疑。这一点,他和廖金发签订的那份合同就是铁证!还有,他从乡政府领走的那些钱是不是如数结清了农民工资,他从中到底喝了多少油?等等,都值得一查。

哎呀,这么明摆着的打击对象,我怎么视而不见呢?高!龙所长恍然大悟,他会意地点着头,请钱局长放心,我回去马上安排,一经查证,立马将他绳之以法。

龙所长离去后,钱副局长和郭梦正接着聊。

现在,你还担心什么?

郭梦正说,白守利如果真被抓起来是他咎由自取。

钱副局长关切地问,你三姑姑的事布置得怎样了?

郭梦正说,她回去了。

不是……钱副局长说,我不是只差给你明说了吗?你要趁热打铁把事情解决掉,我可告诉你,柑橘节可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过了这个村再没那个店了。

郭梦正无可奈何地说,钱局长,跟你干了这些年,我的性格你是了解的,有些事情我做不来。

钱副局长指着自己的警服说,梦正,你是不是觉得我不配?甚至很无耻?

郭梦正说,钱局长,看你把话说到哪儿去了?

梦正啊,我可是一直把你当兄弟。干治安工作这么多年,你还没看清楚吗?许多事情不是我们非要搞那些下三滥,梁山好汉都是被逼出来的。就好比一场登山赛,走捷径的人能拿到名次,捞到好处,你说谁还去走正道?是规则遭到了破坏,而制定规则的人偏偏认可那些邪门歪道。

钱副局长的话也算推心置腹。郭梦正说,感谢钱局长指教,道理我也不是不懂,可是……

唔,钱副局长说,你是不是怕影响前程?我告诉你,只要谨慎处理,坏事说不定还能变成好事,这是符合辩证法的。在我的设计中,这是一个双赢的布局。你好好掂量吧。

郭梦正认真推敲钱副局长的双赢——廖金发顺利结账,他赢了;因为处置炸药案有功,钱副局长在领导心目中留下好印象,必要时肯定有加分,他也赢了。郭梦正还想到了另一层意思。钱副局长一手导演的“炸药案”表面看来天衣无缝,但其中的猫腻,郭梦正知根知叶。钱副局长屁股上沾着屎,现在,他是不是想把自己也拉下水,上同一条船?

最后,钱副局长还开导了郭梦正一通,人,最大的敌人不是别人,而是自己。一个无法战胜自我的人,终将一事无成!

回到家里,麦苗问郭梦正,三姑姑的事情办得怎样了?

郭梦正说,不怎样。

原来,三姑姑怕耽误郭梦正的工作,对他影响不好,回去后只给麦苗打电话,催问电力局有没有回音。

麦苗说,县长都签了字,电力局敢压着不办?

郭梦正没好气,你以为县长的签字是圣旨?如果县长能拍板解决,他就用不着多此一举签那些字了。你没看看他签的都是些什么屁话——请电力局查清基本事实,并按相关政策法规妥善处理,给信访人一个满意答复。

我觉得县长的话很好啊,他不是要求电力局给三姑姑一个满意的答复吗?我现在要告诉县长,电力局没答复,三姑姑不满意!他县长签字的报告比一张擦屁股的纸都不如!

麦苗,你猪脑子啊。我告诉你,电力局的答复就是两字:没门!三姑姑满意不满意都是这个结果。不满意又怎的?你拿竹竿捅天去吧。

麦苗说,你说话能不能轻点?你想明白,她可是你的三姑姑!你不亲我还亲?

这话触到了郭梦正内心深处那个叫良知的地方,那里最软弱、最温馨、最高尚、最无情、最王八蛋。他脑海里不禁又浮现出三姑姑站在土砖房门口的山路上,遥望他上学的身影。那一沓屋顶悬着高压线的照片在他眼前不停闪回。他仿佛看到了惊悚的一幕:滚雷响彻天宇,闪电像一把利剑刺破厚重的云层,它挟带着火球,点燃了三姑姑风雨飘摇的房屋,随后浓烟冲天而起,火海里蹿出几个火人,郭梦正仿佛听到了三姑姑撕心裂肺的呼救声……

别无选择,只剩最后的赌注了。郭梦正想到了钱副局长说给他的那些话,尤其是他提到的“布置”二字。于是,他开始给麦苗编造一个故事:有个女人长期上访,问题久拖不决,于是……

麦苗听懂了丈夫的故事。她说,梦正,你放心,过两天,我会让这个故事在现实中重演……

十一

情况来自火车站铁路派出所。

执勤民警在例行治安巡查时,发现一个鬼祟的白发女人,逮住后从她包里搜出农药和传单。经初步查证,白发女人是要趁柑橘节临近之际,在公开场合自寻短见,制造轰动事件,以引起社会舆论关注。

这个信息不啻一声惊雷!整个治安大队除了郭梦正心知肚明显得遇乱不惊外,其他人都如临大敌,很是紧张了一把。

郭梦正一面向钱副局长电话报告,一面亲率警力赶到火车站接人。

交接时,小丁见是郭大队长亲戚,甩动铐子,看着郭梦正不好下手。郭梦正命令他,磨叽什么,铐上!

从铁路派出所同行的介绍中,郭梦正发现三姑姑先天具有当演员的潜质,她把戏演得很到位,老远看见警察上来盘查,撒腿就跑。眼见得就要被追上,她一屁股坐地上,动作麻利地撕开拉链,从包内翻出药瓶,咬开瓶盖仰脖子就喝。警察眼疾手快,冲上去夺下她手里的农药,拼着老劲才将其制服。顽抗的三姑姑出手够狠,她居然把抓她的警察刨成了两张五花脸,有个警察制服上的一颗纽扣都被撕掉了。三姑姑一边反抗一边嚎哭,让我去死吧,反正没日子过了,天啦……她的嚎叫声引来众人围观,声势造得不小。

人没有带到公安局,而是由郭梦正直接带进县政府信访接待室。

县长见女人带着手铐,指着郭梦正厉声批评说,搞什么名堂?不能这样对待上访群众,赶快打开!

县长上去握住老人家的手,吩咐手下马上通知电力局长、三望坡乡的书记、乡长、农电站长赶到县政府紧急处理事情。他安慰信访人说,老人家,何必呢?多大的事值得拼命?我上次已经在你的报告上签字,电力部门会按照要求办的,你要相信政府嘛。

女人一分为二说,县长,你是好人,可是,电力局没好人,他们不管老百姓的死活。

县长说,放心,您的事我管,而且管到底。但是,你必须答应我一个要求,再不要为这事动不动上访,更不要寻短见。说完,他安排两名女干部陪护老人家到隔壁办公室休息。

这次,听说信访人要自杀,电力局长亲自来了,而且速度不慢。三望坡的人没到。从三望坡到县城有将近三小时车程。县长说,我们边讨论边等。

他首先问电力局长,我批给电力局的信访件你看过没有?

电力局长迟疑着说,看,看过。

你们是什么意见?

这个——电力局长吞吞吐吐,近段时间,我们局里事情确实太多,还没研究到这件事情上来。

县长嘟着嘴,直言不讳地说,你不如直接告诉我,那个信访件你连看都没看过一眼,更谈不上办理。

那不是。电力局长见县长动了真格,有点慌神。他嗫嚅道,对县长的指示,我们电力局一向是高度重视的。

算了。县长目光投向别处,对着虚空里说,事情都这样了,你看着办。我要提醒一句,信访人如果真的自杀,我这个县长肯定当不成,你的局长也未必当得安稳。你认为呢?

电力局长额头上冒出汗来,县长,我接受批评,电力局工作没干好,给县里制造了麻烦,我和电力局一班人深刻检讨。请领导放心,我们一定将过去的失误改过来,马上回去开会研究,争取把问题圆满解决。

马后炮,迟了!县长说,等你回去研究,黄花菜都凉了,现在就解决,现场办公!

电力局长把目光转向钱副局长,询问道,钱局长,当事人到底有哪些要求?你摸底没有?

钱副局长示意郭梦正把收缴的传单给电力局长过目。

电力局长一目十行地看完单子,为难地说,移动高压线是有难度的,牵一发而动全身,工程量太大,耗费人力物力财力,我们只能选择给她适当补偿。

县长说,当事人也没说一定要你们改动线路,人家的诉求里就有补偿一条,而且并没狮子大开口,漫天要价。我认为现在的当务之急不仅是要让信访人息访,同时要尽快将他们一家人搬出来。人家既然已经提出要求,倘若有人再被电死在家中,我们无法交代,谁也负不起这个责任!

沉默!会议室里的人连呼吸都憋着气。

县长随后发表感慨,本人来蒙城工作时间不长,但我总的感觉,我们山区老百姓还是善良淳朴的,是有感情的,只要我们站在他们的角度想问题、办事情,用一颗真诚的心关心一下他们的痛痒,老百姓对我们的工作就满意、就支持、就感恩。所以,我们要善待他们,对他们存在的实际困难和正当诉求,要认真落实解决,丝毫不能马虎。

县长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大家都诺诺着赞许点头。

三望坡乡的干部到齐后,开始研究怎么解决信访人的问题。最后达成几条意见,信访人搬出现在居住的土砖屋,新房未建成之前,由三望坡乡政府临时安置信访人一家五口居住;建房所需的宅基地和木材指标由乡政府组织相关部门无偿解决。同时,县电力局给信访人补偿建房资金十万元,不足部分由信访人自筹解决。

三姑姑欣然接受这样的结果。在协议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后,她噗通跪在县长面前,声泪俱下地说,县长,你是我们老百姓真正的父母官啊。

整个调处过程中,郭梦正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只在这时候,他才上去扶了三姑姑一把,老人家,别这样。三姑姑愤然甩开他的手,朝地板上啐一口,说,什么东西,别碰我!

三姑姑由三望坡乡政府的车接送回去。郭梦正后来听说,三姑姑活到这把年纪还是头一次坐小轿车,只可惜那天她呕得一塌糊涂,同车的书记、乡长担心出事,捂着鼻子直接把她送到乡卫生院打点滴……

回到局里,钱副局长把郭梦正叫到办公室。

怎么的?情绪看上去不好啊。

郭梦正压着嗓门说了一句话,代我三姑姑向钱局长表示感谢。

钱副局长张大着嘴,你说什么,我没听懂。

你就装吧,郭梦正心里暗自窃笑。

后来,钱副局长把一份申请提前离所暂缓执行拘留的报告和病历证明交给郭梦正,按程序办吧,我最后签字。

郭梦正一看就是假病历。他对钱副局长说,裁决十五天拘留,才只三天呢。

钱副局长笑着说,关他几天,够了,就那么个意思。要不是顾全大局,我根本就不会同意拘留他。

郭梦正无声退出来,要回自己办公室落实钱副局长的指示。钱副局长拉住他,透露出一个神秘的消息,县政法委常务副书记荣升了……

尾声

三姑姑从电力局拿到十万元建房补偿金的当天,蒙城县发生了两件戏剧性的小事。廖金发被批准暂缓执行治安拘留,请假提前出所。一帮哥们带着烟酒和新衣服等礼物早早候在门口迎接他的新生。走出监所大门,他把穿进去的那身衣服脱下来一把火点了,然后换上全新的品牌货。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被朋友们簇拥着咋咋呼呼下馆子喝酒,然后去歌厅唱了一宿歌。与此同时,金水派出所“秋季风暴”专项行动取得最新战果,犯罪嫌疑人白守利因涉嫌敲诈勒索、寻衅滋事等多项犯罪指控被警方依法执行刑事拘留。他被押进看守所的时候,居然有人跟在警察屁股后面起哄、放鞭炮。

蒙城县公安局治安大队准确掌握情报信息,接连成功处置两期重大治安事件,引起省市各级公安部门和县委、县政府高度关注。在柑橘节即将开幕之际,两件事情的顺利处理意义非同一般,它免去许多人的心病,让大家都长出一口气,睡上安稳觉,前行的仕途上更加充满阳光。所以,大家心情舒爽,乐善好施。

不久,省市公安机关纷纷发来电传,要求蒙城县公安局治安大队就两起重大治安涉稳事件的妥善处置总结专门经验,拟向全省推广。省公安厅甚至点名,要求郭梦正在次年年初的治安系统工作会议上做典型发言。

这可把郭梦正难住了。他找到钱副局长,请求把这一摊子破事推掉,没想到话没说完遭钱副局长一顿臭骂,我说郭梦正啊,你脑子没进水都受潮了。这样的荣誉人家求之不得,你还在这里推三挡四,什么觉悟?你以为你一谦虚,你就不是你了?告诉你,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它是兄弟们用汗水和心血好不容易挣来的殊荣,它关系到整个蒙城县公安局的发展和未来,不仅要照办,而且要办好。

郭梦正实打实说,钱局长,有些情况你我心照不宣。我是怕树大招风,到时候坏掉……好事。他本来想说坏掉你的好事,但斟酌再三,最终吞咽了两字。

你错了!钱副局长斩钉截铁说,这是一股推动力,这时候要的就是这股力量。诸葛亮当年如果不借东风,周瑜能打败曹操吗?大丈夫要有大气魄,你只有站到高处去了,别人才不敢对你说三道四,就算传出什么杂音,领导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说句难听的话,这就是给某些人嘴里塞进的一坨屎,到时候他不吃也得吃!

果然,好消息接二连三传来,治安大队的集体二等功和郭梦正的个人三等功很快批准,那份杜撰的所谓经验材料也在全省治安部门广为传播,各地纷纷学习,点赞不已。郭梦正最多的一天接到过外地同行七个贺电。

越是这样,郭梦正越是惴惴不安。三姑姑的事情是怎么解决的,他心里最清楚,因为清楚又最不踏实。如果没有钱副局长透露给他的人事消息,三姑姑的信访得以解决就仅仅只是一件单一的、皆大欢喜的事情,至于后面会发生什么,郭梦正完全可以不把它当回事。现在,政法委常务副书记荣升了,各种意想不到的光环也戴在头上,棋局活起来。可是,因为三姑姑的事掺杂其中,郭梦正未来的前程充满变数,他的心情能好起来吗?

这个春节,郭梦正是战战兢兢过完的。三姑姑三番五次打电话要来拜年,都被郭梦正拒绝了。有些事情,三姑姑有所不知,她这时候登门,只会给郭梦正添乱!

新年上班不久,县里人事大调整,郭梦正被提拔接替钱副局长,当上公安局副局长,主管治安工作。据说方案报上去,常委会研究时,所有领导都对郭梦正的工作称赞有加,没人投他的反对票。如此说来,郭梦正当这个副局长也算实至名归。

钱副局长却出了点状况,调到县委政法委任综治办主任。政法委的常务副书记职位虚位以待,据说本是带帽留给他的,但常委会上出现争议,个别领导提出,有人举报钱副局长插手了廖金发那项工程,情况是否属实,无根无据,谁也说不清楚。但组织上担心带病提拔让人诟病,衍生出其他问题,于是,事情就黄了。

组织部正式谈话的这天晚上,郭梦正回家吃晚饭,两口子破天荒地喝了一瓶长城干红,说了许多家长里短的闲话。

郭梦正起头说,麦苗,对不起,这些年我日夜扑在工作上,很少着家,亏欠你太多。来,我敬你。

两人的酒盅碰出声响,带着玻璃的质地。麦苗说,我也没感觉出什么委屈呀,你今天怎么突然想起说这些话呢?

郭梦正喷出一个嘹亮的酒嗝,我的意思是说,我今天能当上这个副局长,你的配合很关键。

麦苗想到了三姑姑。她说,我只不过给她打电话说了个故事而已,屁大点事,不至于吧?

郭梦正说,别小看你那个电话,它抵得上我十年的所有付出和拼搏啊。

郭梦正还要磨磨叽叽说些什么,麦苗起身进了厨房。在麦苗的记忆中,好多年来,郭梦正似乎还从没这么腻歪过。这人啦,稍微发达就是不一样!

这天晚上,因为有好消息和酒精的双重刺激,上床后,夫妻俩都有些蠢蠢欲动。

郭梦正提出,来一次?

麦苗说,来就来。

郭梦正暗算一下,近段时间忙得焦头烂额,上次来事还是一个月前,也该来一次了。

麦苗已经把手伸下去,来!

郭梦正嗨一声翻过身子,来!

刚入戏,那个该死的手机铃声响了。它像一记鞭子,两个身体不约而同地抽搐一下。

麦苗:不接!

郭梦正:不接!

……

(责编:梁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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