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文/贾若萱
你觉得呼吸困难吗
文/贾若萱
贾若萱女,1996年生于河北保定,作品见《芙蓉》 《西湖》 《小说界》。
《你觉得呼吸困难吗》是一篇意味十足的小说,它既让你的期待视野得到小小的满足,又挑起一丝冒犯的威慑。小说读完让人产生一言难尽的感觉。首先,“母亲”是一个内涵丰富的隐喻,或许象征了陷阱、围城、无可奈何的欲望、人生的不可选择项。这个家庭里,“出走”的故事原型中存在三条“逃逸线”:一是父亲完成式的个人毁灭;二是“我”进行式的苦痛追寻;三是弟弟将来式的未知选择。主线是“我”的逃离过程,这生成了新的无法预见的叙事空间,这种崭新的生命力量使小说增色不少。其次,这篇小说不是简单个人经验的平铺直叙,而是一定程度上触碰到了集体经验的创痛,即人的各种各样的困顿问题。最后,小说的结构完整,语言流畅,对话自然,人物形象立体,在氛围营造和情节设置方面很有特色。
——崔君
妈妈回来时,刘军刚离开我的被窝,我不知道妈妈有没有看到他。我猜肯定没有。最近她的思维总是混乱不堪,爸爸快要把她折磨疯了。这种时刻她根本不会注意有男人爬上过我的床。她推着自行车走进院子,一身黑衣服,头发打一个结,碎头发从结里跳出来,夹杂着有气无力的灰白色。她又高又胖,脑袋却很小,像葫芦。我没有遗传她的体型,我更像爸爸,瘦骨嶙峋,宛如柔软的绿豆芽。
我赶紧穿上衣服,把床单藏好,上面的血渍是昨晚缠绵的证据。说实话,我还是有些恍惚,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我抓着头皮回想,到底有没有和刘军做爱?我只记得下体像火一样烧起来,皮肤上仿佛有条水蛇游走,耳朵轰鸣,断断续续的情话远近不定。
妈妈走进来,脸上仿佛蒙着一层雾霾,她真是个悲伤的妇女,我几乎没见过她笑,多半时候,她面无表情,沉默不语,她说过,她最厌恶的事就是与人交流。她无法敞开心扉,尤其是对身边的人。我想,这也许是她和爸爸关系破裂的根本原因。
“刚起来?”她问。
我点点头。其实我挺希望她发现我的秘密,不知她会作何反应。她不允许我恋爱,何况是和男人做爱。高中时我和刘军恋爱被她发现,她冷静地摔碎家里所有的碗碟,用手捡起每一块碎片,血冲破她的手指,源源不断地流出来。她抬头看我一眼,仿佛把我吸进潮湿的深井。我叫喊着,我会分手!我会分手!她这才慢慢恢复正常。实际上,我和刘军依然藕断丝连,直到高中毕业才一刀两断,他去读大学,我留在家里,井水不犯河水。
“院子里的衣服为何不收?”她扫一眼窗外。
“我忘了,昨天睡得早。”我说。昨晚暴雨将至,我想收衣服时刘军正好敲门,我只能舍弃衣服奔向刘军,结果把收衣服的事忘得干干净净。别误会,我和他没有旧情复燃,他依然只是我多年不见的前男友,因为暴雨来家里陪我,又因为暴雨顺理成章地压在我身上——没想到时隔这么多年,我们真的上床了,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妈妈盯着我,欲言又止。
“爸爸怎么样了?”我只好先开口,我知道她的意思。
“不好。”妈妈说,“你也知道,白血病没得治。”
“医生说化疗可以延续生命。”
“治标不治本。”她的眼闭上又睁开,“有什么用?”
“但是爸爸说想多活几天。”
她皱起眉头,鼻孔随之变大,她在用力呼吸。这标志性的呼吸声,曾多次进入我的梦里,缠上我的脖子,使我从梦中惊醒,又假装熟睡。
“这是没办法的事。”她的声音却很冷静。
“你打算怎么做?”我问。
“今天出院。你抽空去接他回来,以后就在家养着,一进医院就没完,你弟弟当兵带回来的钱差不多都用光了。我还没想好接下来怎么办。”她说,“我打算再去做一份工。”
“你哪有时间?”
“挤一挤。”
妈妈有两份工作,白天在村口服装厂做羽绒服,晚上在家缝玩具。我不知道她的第三份工作要从哪个时间段里挤。
“你别去了。我打算去县城找份工作。”我说。
妈妈的眼睛深不见底,像阴冷的洞穴。“你能做什么?”她说着,把头发别到耳后。
“不知道,可能去卖衣服。”
“不行。你还是呆在家里吧。”我本以为她会勃然大怒,但她面不改色,我的心落回胸腔。
“妈妈。”我紧紧抓着被角,“我不能一直呆在家里。我二十五岁了,妈妈。”
她没有说话,转身走出去,仿佛有无数只手从她背后伸出来,冲我疯狂挥舞。
“对了。”我看着她的背影吐出一口气,“你有朋友姓王吗?”
“姓王?”妈妈沉思,“我不记得我有姓王的朋友。怎么了?”
“昨晚有一个王婶敲门,因为太晚,又下着雨,我没出去看。听起来很急的样子。她也知道我的名字。”
昨晚妈妈和弟弟去医院陪床,我看家,因为打雷,正要躲进被子睡觉,没一会儿就传来女人的呼声,她喊我的名字,以柔,以柔!我问她是谁,她说是王婶,我问她哪个王婶,她就不再回答,只是咚咚地敲门。我想起一些灵异的恐怖故事,我必须给一个人打电话,以缓解我的恐惧,但我不知打给谁,我没有足够要好的朋友,可以在深夜接起我的电话。我只能在心里想一个数字,二十一吧,给手机通讯录上第二十一个联系人打,谁接谁倒霉,结果那个人就是刘军。刘军不愧为我的前男友,毫不犹豫地表示要来陪我,我心想有人在身边陪着更有安全感,就同意让他过来。他冲过黑夜来到我身边,我第一句话是问他有没有在大门口看到一个女人,他说没有,大半夜的,有女人也是女鬼。
妈妈摇头:“我真不记得什么王婶。”
“那就算了。”我说,“你现在要去哪儿?”
“上班。”
“我下午去接爸爸。”
“好,我把自行车留给你。”妈妈走出去。
我拿出床单,血渍已经变暗,像几片葡萄皮。昨晚我们没怎么聊天,只交换了各自的情况,他在县城做公务员,我在家做妈妈的囚徒。除此之外,就是短暂的回忆。他问,你还记得有一次我们逃课去小旅馆吗?我说,记得,那天还下着大雪,旅馆里没暖气,冻得要死,我们只能抱着缩在被子里。他说,是啊,连衣服都没脱,什么都没做。然后他热情地建议道,我们再还原一次那天的情景吧!我点头。他抱起我,放到床上。这次我们终于把该做的做了。完事后,他问我家里的情况,我不想回答这些问题,只是不停抽烟,他又问我想不想挣脱以前的生活,我说我不知道,他想说什么,又最终没说,只是转身沉沉睡去。
我把床单泡到洗衣机里,然后像所有的女孩那样梳洗打扮。我想,我必须去找个工作。高中毕业后,我只卖过几个月的衣服,剩余的日子一直待在家,无所事事了八年。妈妈说我什么都不用做。我不明白她为何会这样,不许我恋爱,不许我出去读大学,不许我找工作,只能呆在家,像她养的一条狗。我试着反抗,但她最终战胜了我,把我狠狠攥在手里。在家做饭,收拾屋子,洗衣服,不也挺好的吗?钱的事不用你操心,妈妈这样反驳。事实上我家穷得几乎揭不开锅,且一直都是这种状况。爸爸回来前,妈妈一直给他擦屁股,拼命打工还债,爸爸回来后,生活刚要好转,他又因白血病住进医院。
我打算现在就去县城,找工作,接爸爸回家。也许他很快就会死,反正妈妈是这样想的。如果硬要比较一下他俩,我还是更喜欢爸爸。年轻时,他是个与众不同的装修工,不管干多脏的活,身上始终干干净净,甚至能闻到肥皂香。下班后,他会坐在桌子前,打开收音机,听评书,偶尔也会看书——不知他从哪里借来的。有一次,他在本子上写写画画,背影看起来神秘又迷人。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打开看了,他写了一个故事,关于痛苦的婚姻与热烈的婚外情。虽然他是用第三人称写的,我还是认定这就是他自己的故事。我没把这件事告诉妈妈,说了也白说,我猜她会毫无反应。她无法理解爸爸的某些习惯,就像爸爸也不理解她为何永远板着脸。他们为什么要结婚呢?
换好衣服,我推着自行车走出家门,从这里到县城需要二十分钟。然而,最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那个女人,站在胡同口,把我拦下。我本想面无表情地走过去,没想到她会突然袭击,紧紧拉住我的胳膊,我甚至都能感到有股力量从她体内缓缓流出,变成我皮肤上的一道红印。我停下来望着她,奇怪,她的脸模糊一片,犹如眼镜上的水汽,什么都看不清。我想,这可能是因为我十几年没和她说过话。某些东西——比如人与人之间交流的介质,已经消失。我都忘了该怎么称呼她。妈妈不允许我和她有什么联系,毕竟她们因为孩子吵过架,差点把嘴撕烂,最重要的,她和爸爸乱勾搭,以致爸爸抛弃一切和她远走他乡。不对,不仅抛弃一切,而且还带走了全村人的信任——爸爸挨家挨户借钱,说要做生意,其实是和她私奔。这件事像一颗炸弹,在全村爆炸,人们给这对狗男女最恶毒的诅咒,也难解心头之恨。而我们——被抛弃的三个可怜虫,并未获得应有的同情,他们纷纷上门,逼着妈妈还清爸爸的欠款。
“以柔。”她喊我的名字,声音在我耳畔盘旋,非常熟悉,“我昨晚找过你。”她说完,我立刻想起来,这声音就是昨晚敲门的“王婶”的声音。王婶,原来她就是王婶。
“干嘛?”我露出不耐烦的神情。
她踌躇好一阵,张着嘴,仿佛有一双大手掐着她的喉咙。直到我打算推车走人,她才吞吞吐吐地说,“你爸爸,你爸爸他怎么样了?”
那层水汽不见了,我终于能看清她。她的脸似乎变化很大,当然,我早就忘了她原来的样子,所以并不确定这变化来自哪里。她就住在我家隔壁,却从没碰过面,听起来不可思议,但事实如此。可能是因为她觉得丢脸,或者其他什么原因,她几乎不出门,导致这张脸似乎散发着一股霉味。与爸爸私奔前她是小学老师,不知现在做什么工作,从她脸上的皱纹来看,应该不怎么如意。
“还好。”我说。
“哦……”她低下头,右手摩擦左手的指甲,“医生怎么说?”
我不知道要不要告诉她具体情况,我反问,“你想干嘛?”
“不干嘛,不干嘛……”她连连摆手,“我只是问问……”
“好吧。”我说,“医生说他快死了。”
她猛地抬起头,由于眼球凹陷,眼眶又大,有些瘆人,“真的?”她问,声音颤抖。
我点点头。
“好吧。”她垂下头,从包里掏出一叠钞票,递给我,“这是一万块钱。”
我推回去。
“拿着吧。”她硬塞到我手里。
“我不要。”我把钱扔在地上。她又捡起来,放进车篓。我还没来得及拿出来还给她,她就转身走回家,在我的注视下关上大门。我想把钱扔掉,又怕别人捡走,毕竟不是小数目,所以只能把钱装进口袋。如果妈妈知道这件事,不知她会生气还是开心。一万块钱够爸爸做几次化疗。
中途路过税务局,刘军在这里上班,我有去找他的冲动,但他临走时也没说接下来怎么着,他穿上衣服,一言不发就走了,都没回头看我一眼。我只好打消找他的念头。到医院后,我犹豫要不要上去,最后决定先在楼下抽根烟。我找个花坛坐下,点烟,轻轻吸一口,口腔壁传来一阵凉意,我不喜欢这种口感,把烟摁灭在泥土里,无声无息,一小缕白烟有气无力地冒出来。旁边是月季花,花瓣上积着昨夜的雨水,我伸手把它捏碎,手指沾上一小片水渍。一看时间,十一点半,我决定先去吃午饭,然后找工作,晚点再回医院接爸爸回家。
我重新骑上自行车,四处晃荡,不知不觉又晃到税务局门口,旁边有一个牛肉板面店,我放下车,走进去,要一碗特辣的。老板是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姑娘,头发非常短,画着粗粗的黑眼线,镶着鼻钉。她熟练地把一大勺辣椒浇到面上,面无表情地摆到我面前。我感到一阵无聊,决定给刘军打电话,看看他在干嘛。无人接听,只好作罢。我放下手机,拿起筷子大口吃起来,我并不饿,只是需要食物填充这空虚的身体。
“喂,要醋吗?”老板突然问。
“好吧。”我点头。
她放下一瓶醋,在我面前坐下。我是店里唯一的顾客。我继续吃,被辣得热泪盈眶。她紧紧盯着我,眼睛又大又亮。
“你是做什么的?”她突然问我。
“什么也不做。”我说着,吸一口凉气,嘴里好像火烧连营。
“哦。”她点点头,“你吃慢点,我也给自己煮碗面。等等我。”
“好。”
她很快煮好一碗面,清汤寡水,没有辣椒。我心想不辣的东西怎么能吃得进去?但她在我面前吃得津津有味。
“我一直希望有人陪我吃饭。”她说,“一个人真是太无聊了。”
“你是这儿的老板?”我问。
“是。”
“你还很年轻吧。”
“二十五。”
“这么年轻就是老板?”
“你多大?”
“我也是二十五。”
“哦。”她说,“你来这里干什么?”
“找人。”我说,指指税务局门口。
“男朋友?”
“不,前男友。”
“你要干嘛?”她笑起来,“杀死他吗?”
“我也不知道,说来话长。”我摇头,“你为什么开这家店?”
“我啊。”她说,“不是我开的,是我爸妈开的。”
“他们呢?”
“死了。”她的眼睛暗下去,“一个月前,车祸。”
“哦。”我说,“节哀顺便。”
“没什么,我本来对他们没有多少感情。只是一个人看店有点累。”
我不知该怎么接话,只好低头吃碗里的面。我拿起手机,刘军还没回电话,我又拨出去,依然无人接听。我回想昨晚,他接到我电话后,奋不顾身地冒雨赶来,到底是什么在驱使着他,是欲望还是别的什么。我从没想过和他做爱,我只是太想找人说说话,谁都行。某种感觉,我说不出名字的感觉,快要把我压垮。
“你看起来不像爱说话的人。”我说。
“是吗?”她睁大眼睛夸张地笑起来,额头的头发参差不齐,呈现出隐隐约约的轮廓,很柔软。
“是。”
“可能是因为我看起来像个问题少女。”她想了想,接着说,“其实我很爱和人聊天,尤其是陌生人,什么都可以说。”
“好吧。”我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比较隐私的问题。”
“什么?”
“你有没有和男人做过爱?”
“没有。”她说,“我怕疼,特别怕。一丁点痛我可能会哭上三天三夜。”
“好吧。”我说,望向税务局,里面有一棵树,应该是梧桐,叶子卷着黄边,像一个老气横秋的公务员。太阳不知何时冒出来的,空气里的灰尘变成白银。马路平整,被照成一面玻璃。行人穿着不同季节的衣服,穿梭在光明与阴影里。我突然生出一种预感,刘军也许会来这里吃饭,又一想,不太可能,税务局里肯定有食堂。我看表,十二点,他应该下班了。
“你做过吗?”她问。
我点点头,“昨天做的,的确很疼。”
“不会是和前男友吧?”
“是的。”
“啊?”她说,“你不知道吗,好马不吃回头草。”
“不是的。”我说,“并不想怎么样。”
“好吧。”她说,“那你找他干嘛?”
“可能就是想说说话。”
“哦。”她说,“我经常会这样,想和人聊聊天,我把这称为聊天综合征。你看我现在就在犯病。”
我笑。
“其实就是太空虚,忙起来就好了。”她说,“你做什么工作的?”
“没工作。”我说。
“那你要不要来我店里上班?我们还可以经常聊天。”
“我做什么?”
“煮板面。”
“我不会做饭。”
“好学,我教你。来不来?我一个人太累。”
“好吧。”我说,“能有工作就好。”我想,妈妈绝对想不到我这么顺利就找到工作。
“你读过大学吗?”
“没有。”我说,“我没参加高考。”
“那你读过高中?”
“读过。”
“那为什么不参加高考?”
“也没什么。你要是真想知道,我以后可以讲给你听。但我现在得走了。”
“好吧。”她笑,“什么时候来上班?”
“明天或者后天吧。”
“十点之前到就行。”
“好。”
我留下电话,骑着自行车去医院。我想起高考前一天下午,妈妈把我叫进屋子,她盘腿坐在炕上,脸色铁青,指间的烟头像一个红色的句号。她与我长久对视,眼白与瞳孔的边缘模糊不清。屋里空气凝固,我仿佛置身在坚硬的水泥层。后来,她终于开口,“你不会离开我的对吧?”这句话重重撞击在我的心脏,好吧,我想,这是命中注定的,太多事情都是命中注定的。
在医院的走廊里穿梭,我摸到口袋里的一万块钱,犹豫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爸爸。楼道里挤满了人,他们都阴着脸,脾气暴躁,看起来随时会咬人。我走进病房,弟弟在椅子上打盹,闭着眼睛,口水流到下巴上,爸爸平躺在床,眼睛一动不动盯着天花板。我走到他身边,他才把脸转过来。
“你来啦。”爸爸动动嘴,想要坐起来。他完全秃了,脸色苍白,甚至眉毛都失去了颜色,就像一枚剥干净的鸡蛋。
我点点头,示意他不要乱动。他放弃挣扎,重新躺下,歪着头看我。
“你好久不来了。”他说,“在家忙什么?”
“没什么。”我说,“我来接你出院。”
“好。”他勉强一笑,牙尖竟然出奇地白。
“妈妈说,可以在家好好养着。”我说,看着他毫无光泽的眼睛,又想到王婶的眼睛,他们变成了同一种人,或许他们本来就是。我还是想不通他们为何又回来,若无其事地回到原来的家庭,就像出门赶了一趟集。
“嗯。”他问,“你妈呢?”
“上班。”
“哦。她真忙。”
“是啊。”我说着,抓着口袋里的钱。
我们陷进沉默。病房在二楼,窗户开着,时不时有风抚过我的皮肤。这里竟然也有一棵树,和税务局里的那棵一模一样。我的思绪又飘到昨晚,不知为何我老想着那件事。昨晚刘军问我从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我说高中,他说是不是爸爸的事留给我的阴影太重,我说不是,我讨厌这样的问题。
“你找到爱的人了吗?”爸爸突然问。
“什么?”我睁大眼睛,怀疑我的耳朵,但他又重复,“你有爱的人吗?”
“没有。”我说,“没有。”
我想问问他什么是爱,但我必须把这个话题引开,这样的讨论毫无意义,我甚至有些慌。我又接着说,“我找到了工作,要去上班。”
“我希望你能找个爱的人陪着你。”他继续说,“我要死了。”
“好了。”我说,“我没有爱的人。”
“不可能,每个人都得去爱。”
“真的。不是谁都像你那样需要爱,为了爱不管不顾。”
又陷进沉默里,他闭上眼睛,过了两分钟,说,“对于以前的事,我一点都不后悔。”
“那你为何回来?”我冷笑,“倒不如走得干干净净。”
“我以为你能理解我。我知道你偷看过我的日记本。你为何不告诉你妈妈?”他压低声音,“因为你对她也失望。”
“不。” 我说,“因为你让我感到恶心。”我把脸别过去,鼻翼处一阵酸痛。我为何要坐在这里,天呐,我只想立刻走掉。眼前又出现爸爸年轻时的脸,他把我扛在肩头,一圈一圈地转,我大声笑,爸爸喊,“乖闺女,晕呐!”然后我们一起跌在墙角,我的脸在流血,爸爸的脸也是。我放声大哭,妈妈沉着脸走出来,把我丢到一边,抬手就给爸爸一耳光。爸爸抖得厉害,像刚从冬天的河里爬出来。他一直都很怕妈妈,我也是,有时候我觉得她就像一口棺材。
“你找的什么工作?”他又问。不知为何,他今天的话格外多,我们从来没说过这么多话,之前我们几乎不交流,他在家里扮演外人的角色。
“卖板面。”
“你妈妈同意?”
“我必须得去。”
“她会勃然大怒,我猜。”
“没有,她没什么反应,我出来时告诉她了。”
“真的?”他不可置信地望着我,“她想把你留在身边,一心一意陪着她,你不会不知道吧?”
“我必须得去工作。”我咬着牙。
“我觉得也是。”他说,“她不该把痛苦加到你身上,这不合理。”
“我不在乎。”
“然而你从不做出格的事,你是妈妈的心肝宝贝。”他笑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笑,“你可以走成人高考,读个大学。”
“我都二十五了。反正是要工作的。”
“试试,应该试一试。大点没关系,你会喜欢大学生活的,你要是想工作,就得离开这里。”
“我不知道我能去哪里。”我说,“我不能像你那样,说走就走。”
“你有走的权力。”他说,“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力。”
“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出正确的选择。”我说。
“你可以的。”他说,“有问题的是她,不是你。她是个控制狂,她试图掌控所有人,你不该承受这些。我早就想和你说说这个问题。”
“好了。”我看着他的眼睛,感到浑身躁热。他在拿刀子戳我身体最软的部分。这么多年,我一直在逃避,他却不留情面拆穿我。我摸出口袋里的钱,仿佛还带着王婶的气息,我觉得他应该知道这件事,我说,“这是王婶给的。”
“什么?”
“昨晚她来家里找我,我没开门,今天早上我出门碰到她,她硬塞给我的。”我说,“她还问我你的病情怎么样。”
我刚想再说些什么,弟弟醒来,揉揉眼望着我们。“怎么了?”听这粗壮的嗓音,他已经算个成年男子。
爸爸接过钱,抽出一张,吹出一口气。
“谁的钱?”弟弟问。
“你别管。”我盯着他,他脸上长满青春痘,眼角有一块疤痕,是小时候被火钩烫的。发生这件事后,妈妈每天带他去邻村的诊所治疗,爸爸就是在那个空当逃走的,带着情人,带着钱,义无反顾地奔向新的生活。
“真是她给的?”爸爸颤抖地问。
我点点头。
他的嘴里突然蹦出很大的笑声,眼眸无比亮堂,“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嘴里嘟囔着,手指摆出奇怪的弧度,像某种暗号。然后他似乎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笑容凝固,露着牙齿,绷紧的身体塌进被子,眼睛变得如地下隧道般乌黑,像一座坚硬的雕像,手里的钱顺着被子滑落,散在我脚边。
我和弟弟对视一眼,“爸爸?”他轻轻喊,然而爸爸的眼睛一动不动,嘴角咧着,像苍白的蜡像。
“他死了?”他伸手凑近爸爸的鼻子,又猛地缩回。
“别碰。”我说,“快给妈妈打电话。”
“先叫护士医生啊!”弟弟喘着粗气按床边的铃,又跑出去,“医生,医生!”他在走廊里喊,声音颤抖。
我把钱捡起来,重新塞回他手里。他的手指还有温度,在一点点变硬,我猜他的灵魂正挣扎着离开身体。我摸过去,想摸清上面的茧子和皱纹,然而平滑得像一张白纸,看来他的确已变成一具无牵无挂的死尸。医生冲过来,按压几下心脏,又检查他的瞳孔,最后冲我们摇摇头。
“爸爸死了。”弟弟长舒一口气,声音是无尽的疲惫。
“是的。”我低下头看表,两点零七分。窗外的树叶晃动,很快又平静下来,“给妈妈打电话了吗?”
“打了。”他说,“她要打车过来。”
我和弟弟坐在床边,护士拿一张白布把尸体盖上,“他是怎么死的?”我问。
“心脏骤停。”护士说着,难过地看我们一眼,“节哀顺变。”
我突然想到卖板面的女孩,今天我刚对她说了这句话,此刻就反弹到我身上。不敢想象,他就在我面前死去,前一秒还说着话。
我想到他走的那天,是在一个晴朗的下午,我在门口偷看他们。他们脸上满是庄重的神色,我听到他说我爱你,王婶说我也爱你,然后他们手拉手消失在夕阳里。那时我没有哭,现在也没有哭。他死了,永远不再背信弃义般去而复返,这是件好事,他挣脱了,他说过他不后悔。
妈妈走进来,她的脸上看不到悲伤,我甚至觉得她有些开心,当然,谁也不知道她的内心想法。她掀开白布,合上爸爸的眼睛,“他怎么这样高兴?”她说着,顺着身体往下看,看到他手里的钱,“这是什么?”她问。
“王婶给的钱。”我说。
“什么?”她有些糊涂了,“哪个王婶?我不认识什么王婶。”
我叹口气。她反应过来,脸结了一层霜,她的嘴角一侧向上倾斜,显得更加冰冷。然后她用力掰开爸爸的手,夺下钱,愤怒地看着我,“是你给他的?”
我没说话。她想把钱全部撕碎,一万块呢,撕得挺费力,撕了几张即失去了耐性。她走到窗边,天女散花般,把撕碎的几张钞票抛到窗外,剩下的,放回兜里。弟弟瞪大眼睛看着她,面色惊恐。
妈妈又折回我面前,抬手给我一记耳光,“吃里扒外的东西。”她说,“你怎么回事,我怎么告诉你的,永远不要和那个女人说话!”她愤怒的表情暴露她的不安,我竟然感到如释重负。我看着爸爸的尸体,有点想笑。
“我要去工作了。”我说,“我找到了工作。”
她眼里的光渐渐熄灭,看看我,又看看弟弟,我知道,弟弟的不幸将要开始了。“随便你。”她说,“反正你迟早会离开我的。”
“没错。”我跑出去,跑到院子里的花坛旁,拿出手机,拨刘军的号码,不接,我不停地打,依旧是正在通话中。我点上一根烟,大口地吸,浑身颤抖。我想,我必须得去税务局,找到他,问问他,如果我想挣脱以前的生活,能不能带我走。我必须离开这里。我骑上自行车,用力蹬,风拍在我脸上,睁不开眼,如果这时来辆车撞死我也好,不,不行,我马上就要开始新生活了。到税务局门口只用了五分钟,我走进去,感到身上爬满细小的汗珠。这时手机响了,是刘军的短信:“别再给我打电话了,其实我有女朋友的,昨晚的事,我们都是自愿的,谁也不亏,别找我了。”我抬起头,环视四周,我知道他就在这里,他看到我走进来,又亲手把门关上。我对着院子里的树干笑几声,删除短信,轻飘飘走出去。
不知能去哪里,不知不觉又晃到板面店门口,女孩正在扫地,看到我,立刻放下手里的活儿迎接我。她似乎很开心。
“你怎么来了?”她的笑容无比单纯,像是什么都没有经历过。
我真想能像她这样,于是我问,“你觉得呼吸困难吗?”
“什么?”她睁大眼睛。
“我说,你有呼吸困难的时候吗?”
“呃……”她惊讶地看着我,“怎么了?什么意思?”
我冲她笑笑,想起爸爸僵硬的带着微笑的脸,妈妈深不见底的眼睛,弟弟惊恐的神情。一颗炸弹在心头炸开,我捂着胸口,大口喘气。
“怎么了?”她连忙扶住我。
我依旧笑着,把手机甩出去,听到屏幕破碎的声音。我望向税务局,那棵树的叶子全黄了,仿佛就是一瞬间发生的事。什么都是在一瞬间发生的,死亡,心碎,出走。我觉得我也会瞬间倒地而死,周围的一切开始旋转,要把我扯进棺材里,“没什么,就是觉得呼吸困难。”我说着,挣脱她的搀扶,抱着头,闭着眼睛,慢慢地蹲下去。
贾若萱作品互动短评
>>钟晴(小说写作者。)
《你觉得呼吸困难吗》故事流畅,情节紧凑,语言简洁有力。这是一篇冷到极致的“无情”小说,人与人之间不存在常理应该存在的温情。在医院化疗可以延续爸爸的生命,但妈妈执意要他出院。弟弟这个着墨最少的角色,在爸爸死后,也“长舒一口气,声音是无尽的疲惫”。暴雨夜奔来的前男友,不过是为了上床。我不再相信爱,认为自己不需要爱——在荒漠里生长的植物,已适应荒漠。妈妈有近乎变态的控制欲,爸爸曾试图逃脱,但失败了,我也在妈妈的控制中。爸爸死了,弟弟当兵,我离家工作。我们都脱离了妈妈的控制,这是一种凄凉的胜利……总之,这是一篇让人觉得呼吸困难的小说。
>>金小杰(女,92年生于山东青岛。教书,写诗,作品偶发。)
哀莫大于心死。在这篇小说中,作者仿佛是一名砌砖匠,随着情节不断展开,作者不停画地为牢,在“我”周围构建起一堵牢固厚重的围墙。妈妈执意将“我”留在身边拒绝外出求学工作,爸爸曾经携款私奔如今身患绝症。作者在不停地“砌砖”,围城在不断加高加厚。而“我”突围抗争,拼命想要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前男友这最后一根稻草,却压倒了整头骆驼。至此,巨大的“砌墙”工程彻底完成,“城墙”正式落成,无路可走的绝望汹涌而来,让人觉得呼吸困难。这种不断展开情节,又对情节“围追堵截”的情节构思十分别致有趣。
>>梁豪(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当代文学专业在读硕士,杂志社实习编辑,平时进行小说和诗歌创作。曾获第二届四川大学“马识途文学奖”一等奖,第十三届台湾东华大学“东华文学奖”小说组佳作奖。)
小说笔触冷静、克制,叙述者宛如一位经验丰富的内科医生,手握冰凉的解剖刀,剖开病人温热的身体和翻涌的心绪。小说中的人物无疑都是时代之下的病患:饱受家庭困扰和内心煎熬的女主人公,控制欲极强的母亲,不堪妻子控制而与情人私奔的父亲,惊悸的弟弟,与父母关系冷淡到冰点的卖板面的女孩……他们内心其实无比柔软,这种柔软是痛苦的根源,但他们又都长着坚硬的外壳,以抵御炎凉世态与自身糟糕的处境,于是总体上呈现出外冷内热的症状。但这层外壳又极为压抑,很容易让身居其内的人“呼吸困难”。文学与人性的呼吸困难症,从张爱玲的《金锁记》到苏童的《另一种妇女生活》,在中国现当代文学中一直延续,而且集中体现在女性身上,这一现象颇值得玩味。冷热交替的矛盾性、复杂性的精准把控让这篇小说具有一种切身的温度感,让我们与小说中的他们,同此凉热。
>>刘加勋(90后,安徽太湖人,现居上海,爱好文学。)
小说开篇呈现出一个有气无力、悲伤、甚至有些阴冷的家庭妇女。小说写了我和刘军的感情游戏,父亲和王婶的私奔,其中夹杂着母亲对父亲的憎恨。小说隐晦地探讨了一个“爱与被爱”的主题。母亲强烈的控制欲可以理解为:母亲不想让我像父亲那样为了追求自己心中所想、抛弃家庭私奔。当然,父亲和王婶私奔,也许可以理解为是对爱情一次彻底的追求和对世俗婚姻的反叛。小说以第一人称叙述了一个简单的家庭故事,语言风格阴冷,叙述简洁,文中或多或少写出了青春期无聊的生活状态,整篇小说张力十足,令人称赞。
>>陈初阳(1994年生人,职业工程师,业余写作者,作品偶发。)
小说截取了一个底层家庭的短暂生活片段,情节紧凑,矛盾接踵而至,语言生冷,叙事手法简单。正如余华所说,有实力有自信的写作不需要太多技巧。伏笔安排得巧妙,激发读者的好奇心,并牵引至文中,这在快节奏时代显得非常重要。作品中的人物刻画没有浓墨重彩,几句简单的铺垫和语言描写就勾勒出圆润饱满的人物形象,非常体现作者的写作功底。小说的主人公映射了现实生活中不能自主、被“母亲”控制、内心孤独、不被理解和关注的青少年群体,可以说是部分同龄人的现况。仔细品读其中的语言让人感到刺骨的冰冷而又欲罢不能,读后久久不能忘怀。
>>杨绿(1993年生人,写小说,作品见《红豆》等杂志。)
好的小说应该直击人心,产生非比寻常的震撼力。这篇小说使我想到加缪的《局外人》,“我”更像生活的格格不入者,为了满足母亲的控制欲,被母亲关在家里,后偶然遇到多年未见的前男友,稀里糊涂发生关系后,妄图抓住这一条绳索。小说分为四条线,“我”与母亲,母亲与父亲,“我”与前男友,父亲与情人,层层相扣,一点点展开,情节紧凑,语言简洁,矛盾集中。
>>沈言(1994年生人,作品见《牡丹》等杂志。)
这篇小说的文字冷、硬,叙述克制,带点邪气,是少见的语调,阴冷绝望扑面而来,紧紧抓住你的心。这种风格使人联想到另一个美国女作家弗兰纳里·奥康纳的《好人难寻》,人生没有什么乐趣可言。小说一开始就把人带入阴冷的巢穴,读下去愈加冷酷,直白写出人性的冲突、黑暗面,像一把尖刀,够冷,非常难得。
(责编:周朝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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