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文/陈崇正
双线笔记
文/陈崇正
陈崇正
1983年生于广东潮州,曾在《人民文学》 《收获》等刊物发表作品;著有《半步村叙事》 《我的恐惧是一只黑鸟》 《正解:从写作文到写作》等多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东文学院签约作家,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创意写作专业导师;现供职于《花城》杂志社。
在半步村,教师这个职业跟其他职业不一样。我们管杀猪的叫杀猪佬,管补锅的叫补锅佬,管卖豆腐的叫豆腐佬,唯独管教师,我们会在前面加上“人民”二字,叫人民教师。这样的称呼,一部分确实是因为尊敬,但大部分是一种调侃的语气。
我的外公蔡蓝是个人民教师。香港回归的第二年,我外公刚好七十岁。有一天傍晚,他出现在我们家门口,把我妈吓了一跳。他是骑自行车来的,早晨从西宠出发,绕过东州城区,骑行五十多公里来到我们家里。
这是一个夏天的夜晚,蚊子特别多,在一片蚊子的轰鸣声中,他将一辆二十八寸凤凰单车哐当一声推过我们家的门槛,轮胎上的黄泥巴在刚用水洗过的水泥地面上轧出了一条十分荒诞的痕迹。天气太热,我外公只穿着发黄的白色短袖衬衫,下配一条深蓝色的大裤衩,短而白的胡子像仙人球的芒刺一样长满了他的下巴。
“你怎么来了?”我妈问道。她的问句里面包含着很多内容,包括对他的关心,对他不合时宜出现的责怪,以及这样一副丢三落四形象的抗议。
“我怎么不能来啦?”外公说话带着奇怪的西宠乡下口音,音量虽小,却带着家族特有的铿锵感,让我妈不知道怎么回应。
外公这时才看到我,我坐在门口的矮凳子上边打蚊子边用双线笔记本抄写生字词,旁边还摆着复习试题——我六年级,马上就要小升初了。
“柳素丫头这么大了?过来,给姥爷亲一个。”
我不愿意给他亲,亲什么亲,我又不是小孩子。外公见我没动静,就自言自语说了很多话。音量太低音调太怪,我没听明白,只知道他开始卸下单车后座上的大包小包,从里面掏出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塑料做的玉佩、脱胶的乒乓球拍、无法照明的手电筒、总是卡带的录音机、缺张少页的扑克牌、没有任何作用的尼龙绳、单颗的麻将和象棋……用我妈的话说就是,他带来了一堆垃圾。
他大概准备向我推销他的那堆垃圾,但被妈妈的呵斥声打断了。
“她下个月就要考试了,别打扰她!过来吃饭吧!”
我妈为外公热了饭,夹了一块肉放在他的碗头,又夹了一点咸菜。我爸看了一眼碗里的肉的分量,走进里屋去抽烟。我外公却不识时务,大声嚷嚷:“有咸菜就行,有咸菜就行,用不着这么大块的肉!肉块这么大哪里吃得完?”我妈恨不得捂住他的嘴巴。在一个物质短缺的穷家庭里面,我的父母经常为了一块肉一点菜这样的小事吵架。现在我外公这个不速之客带着一张嘴巴过来吃饭,我爸脸色本来就不好看,外公一点都看不透,还在那儿说着不合时宜的客套话。
“你就吃你的呗,就你话多!不说话也没人当你是哑巴。”我妈训斥他的语气,就像训斥我年幼的弟弟一样。却见他两口就把那块肉吞了下去,看来是饿坏了,又忍不住悄悄给他夹了一块卤豆腐。
出租屋外面的雨声,在狭小的巷子里被回荡放大,发出嗡嗡的声响。陈柳素对着镜子用食指摸摸自己的嘴唇,唇形很美。
“你有多久没有好好接吻?”陈柳素不禁这样问,她接着解释说,她指的是真正的吻,不应付的那种。她抬头望向小弯。小弯在窗边剪脚趾甲,嘀哒,她说:“吻?找和尚要吻?”小弯的男朋友是个和尚,据说很快就能当住持了。“只要他当上欢喜寺的住持,一切就好办了。”几年前,小弯四川老家的房子被地震震塌了,她一直在盘算着怎么从和尚男友那里要到钱,回家建房子。和尚说,等他当上住持,就好办了。
“我对接吻没有期待,我现在只想回家建房子,买一套音响,在空空的房子里听音乐。”
我妈对外公说,来了就来了,不好赶你走,但我先说了,不能喝酒。我妈的眼睛戳过去,外公的眼睛也十分诚恳地看过来,四目对望之下,他嘴唇动了一下,才说:“戒了,别吵了,戒了!”他似乎十分厌恶别人提及这件事。
接下来几天,我外公确实没怎么出去。看他对着饭菜发呆,我妈心软了,给他倒了半碗米酒,外公盯着透明的液体从玻璃樽里冲向蓝花瓷碗,转了一圈稳住了。他在期待第二波的液体冲出来,但没有了,我妈把酒樽往回收,拧上瓶盖。外公的眼神一直跟随着酒樽移动,直到撞上我妈的眼神,这才触电似的低头看着自己的酒碗。
“小妹,”他叫我,“我跟你讲,我写字的灵感,全在这酒里!”
他一改刚才疲惫发呆无精打采的神态,十分小心地呷了一口酒,长长呼出一声“唉咿——”,开始滔滔不绝地讲以前的事情,讲他如何在县里的学校与我妈的养父(也就是我早死的外公,我管他叫阿公)成为生死之交。外公是那所学校的老师,阿公是那所学校的炊事员。学校食堂掌控着全校师生的胃,阿公那里有外公所需要的一切食物,包括酒。三年困难时期饿死很多人,阿公的妻子卖掉收藏多年的金钗才勉强让家里几口人活下来,自己却在饥饿和病痛中全身浮肿死去。“粮食留给你们,反正我也活不久,吃了浪费了。”据说后来她后悔了,挣扎着想活下来,却已经吃不进任何食物。妻子死了,膝下无儿无女,家里冷寂凄楚,阿公放下船桨,到中学食堂去当炊事员。外公经常半夜往食堂跑,他饿,找老陈讨点吃的。有一夜风雨大作,两人挑灯对坐,杯盏话家常,阿公回忆显赫家族如今衰败至此,他跟外公说起了地主家史,家里活人如何变死人,一个个数过去,批斗死的,病死的,吞金自杀的,偷渡暹罗下落不明的,没有一个能有好下场;说起两片门板当棺材埋了父母爹娘,只恨自己少年贪玩不早婚,历经劫难破落却不早死,官宦世家书香门第,如今膝下无儿无女,说到动情处不禁潸然泪下。外公听到最后,竟然笑了起来,他说:“老陈啊,你哭没孩子,我还哭孩子太多呢!”外公家里可没有金钗,他贫农出身,一口气生了七个子女,三男四女,家里早就揭不开锅,经常吃不饱才来食堂交朋友。
“男孩不能给你,女儿倒是可以给你一个,日后你入赘一个金龟婿,生个白胖孙子,这香火灭不了。”两人一拍即合,外公说大女儿已经懂事,小女儿难养,于是将二女儿,也就是我妈骗出家门。“带你去看戏。”这是我外公对我妈撒的谎。让我妈记恨一辈子的谎言,将她带到了半步村。
外公对此事洋洋得意:“双活。”他用一个围棋的术语来解释卖女之事。他从阿公那里得到了不少好处,一个人走到县城里最好的酒楼吃了一顿大酒,这才醉醺醺地回家,把一沓钱交给我外婆。外婆拿到钱,开始大喜,吃饭的时候看不到二女儿,登时大哭大闹,但外公三缄其口,不愿透露我妈的下落。
“我跟你阿公,生死之交啊,他救活了我一家子,我永远记得那一回的夜雨雅事!”
酒刚好被他喝完了。酒太少了,他即使小心翼翼地喝,也有喝完的时候。他暗示我帮他把酒樽拿过来,但我不敢。他悻悻然离席,躲到房间里去写书法。
书法是他的唯一骄傲,却也是我爸爸最讨厌的东西。“乱涂乱画,一股臭墨味儿!”我爸掩鼻对我妈抱怨。
“小妹,过来,你长大了我教你写字。”他见我怔怔看着墙上荒草一样的字,一脸茫然,连忙解释道,这是两句诗,黄鲁直之佳句。“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可惜你阿公死得早,要是他今天能看到,一定击节赞赏,他最喜欢我的字画了!”他盯着自己写下的字看,仿佛它们已经被镌刻在悬崖石壁之上,千秋万载,痕迹永存。
小弯对陈柳素说,她要开始减肥。和尚嫌她太胖,因为他自己也是个胖和尚,胖和尚嫌弃一切胖的东西。和平年代,和尚都比较胖,据说胖和尚与瘦和尚的比例是七比三。
陈柳素说:“他不会想整你吧?你身材……挺好的呀!”话语停顿的当口,陈柳素的眼光扫过小弯的身体,除了肚子上的小肚腩之外,小弯的体形匀称,波大屁股翘。陈柳素不忍心告诉她,“胖嘟嘟很可爱”几乎就是她最大的优势了。
此时的小弯固执地认为,只要减掉身上的肉,和尚就会更喜欢她。她永远也不懂,男人对女人的背弃,都是从挑三拣四放大女人的缺点开始的。
小弯每天只吃一个苹果和两根红萝卜,晚上经常被饿醒。饿醒了她就晃旁边陈柳素的手臂:“醒醒,陪我聊天。”
“干……什……么……”
“我怎么感觉窗外有人在看着我们?”
“你饿出幻觉了,去冲杯牛奶喝,很快就睡着。乖!”
我外公住在我家一间放杂物的房间里。房间挺大,原先这里住着我的老姥。老姥前些年去世了,很多亲戚说她是被气死的。这位老姥活了八十多岁,他是阿公的岳母,阿公去世以后她无依无靠,只能住进我们家。这位八十多岁的老人,看过这个家庭太多的悲剧。阿公死的时候,她难过得流不出泪来,几天不吃不喝。我妈对我说,你去叫她吃饭,我们叫都不吃,得你去。
我不懂为什么要我去送饭。我推开那间杂物间的门,将饭菜放在她床头的小桌上,喊了一声老姥吃饭了,就准备转身离开。
她一把抓住我的手,将我搂进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素,你坐这里,我跟你说。”她没有说我妈如何跟我亲生父亲离婚,如何带着我嫁给现在的爸爸;也没有说她在饥饿中死去的女儿如何挣扎求生。她的故事越过离奇的家史,落在跪老虎凳的阿公身上。我至今不能明白她所描述的老虎凳是什么样子的,只隐约知道阿公跪着,腿上压着木板,四个人站到木板上。姥姥喃喃地念出了一串名字,并说:“记住这些人,这些人都不是人,恩将仇报,陈家接济了多少人,到头来却落得栽赃陷害的下场。”那些陌生的名字我是记不住的,而且我知道这份名单中有些人早已离世,但我从她稀疏的牙齿中间蹦出来的并不清晰的话语中,依稀记得阿公拄着拐杖走过村子时此起彼伏的问候声。半步村的人都敬重陈家,这是我从小就形成的一种印象。
大街上贴满大字报,姥姥让阿公偷渡出海。“去哪都好,离开这儿就好。”但阿公没有走,他坚定地相信自己没有参加什么救国军,那不过是虚构出来的罪名。这个错误的决定令他付出惨痛的代价,这个高而瘦的汉子最后挨不住了,他迷迷糊糊中承认自己参加了救国军,他按照水浒的标准虚构了诸多头目,在现实与虚幻的边缘,他成为最好的小说家。
罪名平反了,但腿也被打坏了。他必须拄着拐杖才能穿过村子。他头发全白,固执地穿着中山装。
姥姥突然想不起为什么跟我讲这些,她空洞地看着我,然后总结道:“你是阿公的唯一希望,他一直生气你为什么不是个男的,但女的也一样,一样能传家。”阿公千挑万选,帮妈妈挑了她不喜欢的夫婿。父女俩的战争持续了整整一年,最终以妈妈的屈服结束。但他们并没有按照外公与阿公在大雨之夜的计划生下男婴,而生下了我,陈柳素,一个有六个脚趾的女孩。
“那个脚趾长错地方了,长到胯下就好了。”村里人都说。
香火的使命是无法在我身上实现的,于是我多受鄙薄,成为一个累赘。“要不是你,我也没这么大的压力。”妈妈嫁给爸爸以后,连续两胎都生了女孩。一片阴云笼罩着这个家庭,这个贫穷的多女之家变得更加贫穷。公公婆婆冷眼以对,愤而分家。爸爸对妈妈说,你不但带了这个小的,还带了一个老的,怎么也要给我生个男的。小的指的是我,老的指的是老姥,所以老姥抱着我,流着同病相怜的泪水,讲着原来的一家之主的故事,仿佛我们都在冷宫之中,追忆先王的丰功伟绩。
后来姥姥就去世了,他们都说姥姥是被气死了。姥姥生气源于我爸爸打我的手法。我爸爸有一种孩子脾气,他的情商还停留在十几岁放牛娃的水平上,小气耿直,野蛮爱发火。他发火的时候就会叫我:“柳素,过来。”我走过去,他说:“弯腰。”我就弯腰,他的手放在我的脖子上,将我像个陀螺一样旋转起来,我自己无法停下来,能让我停下旋转的是墙,哐当!我每次都撞在墙上。我很奇怪别人对爸爸打我的手法的惊讶——难道别人家的大人不是这样打小孩的吗?
但爸爸打我有一个潜在的原则,不能让我老姥看到。有一次我老姥看到我爸把我旋转去撞墙,她举起她的松木拐杖,用尽全身力气向我爸爸打去。啪!拐杖打在门槛上,折成两段。我爸爸落荒而逃,还回头像个偷李子的放牛娃一样破口大骂。此事半条街的人都知道了,所以才有后来的传言。那天早上爸爸在天井里打我,行动不便的姥姥在房间里破口大骂,她的拐杖这次没有打在门槛上,而是打在自己的额头上。她声嘶力竭地吼叫,气急败坏地走了,留给我无尽的恐惧。我读小学五年级,整日沉浸在《封神榜》和《聊斋志异》的电视剧里头,对这个世界只有恐惧,并没有感到许多不妥。
姥姥死后房间就空了。按照半步村的风俗,死人的房间带着鬼气的,不能住人,只能用来放杂物。开始那几个月里头,我爸爸最怕进那个房间,要取放什么东西都让我妈进去。但我外公无所顾忌,他大摇大摆地躺在我老姥睡过的床上呼呼大睡,鼾声阵阵。他在房间里写草书,一条条白色的对联挂满了四面墙壁,像一道道符咒一样令人望而生畏。他说他写了很多悼念的话:“悼念你阿公,也悼念你姥姥,都是可怜之人。”但在我妈眼里,外公的这种严肃是虚伪的,就如那一年他说带她去看戏,结果带她走进另一种曲折且哭哭啼啼的命运。
“他就是个酒鬼。”我妈说。
陈柳素被向日葵舞蹈培训中心解雇了。原因是她叉着一个孩子的后颈将她转到墙上去了。这其实不打紧,以前她生气的时候也这么转过,只是这次有人将视频传到网上去。她大概知道是谁传的——培训中心里的同事早就看她不顺眼。
她在出租屋里睡了一个星期,其间出去面试了两趟,都觉得不合适。房东来敲门,小弯倒是很大度,帮她垫付了房钱。
“你多住几个月也没事,工作慢慢找,别太快搬出去,我一人住害怕。”
“你干脆包养我吧,”陈柳素空虚地描着眉线,“等我找到工作,就还你。”
电话铃响了,不是应聘的公司,是她的母亲。为了节省电话费,老人一开口就说,我跟你说两件事,第一件是收到中奖信息,让她登录某电视台的什么网站去领取好几万美元的奖金。
“假的!”陈柳素打断她,“我一天收到好几条,说第二件吧。”
“你爸病了。”
“严重不?用不用我回去?”
“不用,如果要你回来,我再给你电话,你安心工作吧。”
刚挂了电话,小弯就急切地问:“你要回家?”她的眼神里很担心,主要担心一个人睡,她总觉得晚上有人在窗口看她。陈柳素说,现在不一定回,上次我妈也说我爸病了,结果回去也没什么大病,倒是让我去相亲。
“相亲?打死我都不嫁到农村。”小弯表明了态度。她建议陈柳素忍辱负重,继续找工作,像她舞蹈跳得这么好,脸蛋也不差,不愁没工作,以后再找个城里人结婚。“都说城里钱多,其实农村人最势利,以前那些出来当妓女的回去建了大房子,大家都骂不要脸,现在哪管你的钱从哪里来,只要建了大房子,都夸有本事!”所以她的梦想是建大房子。她说她宁可当鸡,也不回乡下,穷是罪恶。
老妈的电话又来了:“你爸说想见你。”老妈说完哭了。陈柳素眼圈突然也红了,她从小最怕妈妈哭,妈妈一哭,她也控制不住跟着哭。
“你大妹要读书,你小妹要读书,你小弟也要读书,全家就靠你一个人在外打拼工作,现在还要你放下工作回来。”
陈柳素不敢回答,也不敢说自己已经没有工作。我知道了,她说完便颓然挂了电话。突然之间要她回家,总不能空手,必须借点钱应急才行。要多少?小弯很警惕地看着她,她很不情愿,因为这不但有借钱的风险,还意味着她要一个人睡,这对她来说是一件恐怖的事。
在最初的几天里,我外公每天只喝小半碗米酒。这种隐忍的生活最终换来了他在半步村最后一次大醉,而此时距离他离开人世,大概还有两个半月的时间。我人生的第一次历险,也自此始。
根据后来到我们家里来讨债的店铺老板的描述,拼凑起来大概可以比较完整地知道我外公这一天的走向。那天一大早,他在大榕树底下遇到帮人家写书信的段秀才,两人很久没见有说不完的话,抽了大半包烟之后,段秀才提出跟他回家去写几笔,两人在屋子里轮流用毛笔写大字,互相吹捧,都得意洋洋。但段秀才其实是瞄准了我外公的口袋,很快他就提议玩一会儿麻将,外公欣然答应。段秀才叫来两个麻将老友,“一会儿”过得太快,四个人废寝忘餐一直玩到午后,一清算我外公这才吃了一惊,不但口袋里的钱没了,还欠了一大笔。他提出写一张欠条,段秀才当然不答应,因为我外公曾经用这种办法赖过几次小账,名声不好。秀才一只脚踩在凳子上,手指敲击着麻将桌要他还钱。协商调停之后,外公的赌债被折算成我家楼梯底下那两头母猪。“她是我女儿,我女儿家的猪,就是我的猪,只是现在那两头猪还不够壮实,你们最好缓些天,等它们大一点再去抓。”我外公写了欠条,签字按了指印,然后悻悻然离开段家。
走出段家他才发现肚子很饿。他走过榕树下,看到卖鹅肉的光头佬和卖猪脚的跛子在那里打苍蝇说黄笑话,他走过去,要了鹅肉,又要了猪脚,佯装到口袋里去掏钱,很吃惊大叫一声坏了忘了带钱。“没事没事,人民教师信得过!”生意人都精得很,十分热情将肉塞到我外公手里。
他以同样的手法赊了两瓶酒,走到河堤上,在凉亭的石凳上坐下来,啧啧两声打开了酒肉,边喝酒边自言自语。从河堤上走过的人都提到我外公自言自语的事:“就好像和许多人在那里聊天。”河堤上自古以来都是祭鬼的地方,所以没有人敢走近去和一个对着空气聊天的人说些什么。我外公一口气喝了一瓶半,他随着年龄逐渐萎缩的酒量让他有点力不从心,于是倒在石凳上呼呼大睡,醒来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是将剩下的半瓶酒喝完。鹅肉上爬满了蚂蚁,他挥动手掌驱赶着蚂蚁,眼看蚂蚁不听指挥,他提起鹅肉口中念念有词,就连同蚂蚁一块吞了。然后拍拍屁股,将酒瓶丢进碧河之中,若无其事回家里。他在门口打了两个饱嗝,他站住,整理了自己皱巴巴的衣服,进得门来他先到楼梯底下去看那两头猪。猪在那里哼哼唧唧睡大觉,他感到踏实,但不敢多言语,怕酒味泄露了太多秘密。
“一整天去哪儿了?”我妈问。
“找段先生切磋书法。”我外公像个小学生,十分严谨地回答。我妈将这种严谨当成心情不好,于是晚饭时候,她斟酒时给我外公倒了满满一瓷碗。“够了,够了,太多了。”我外公谦虚地说。
是真的多了。这满满一碗酒成为最后一根稻草,我外公边喝边对我讲爷爷的故事。喝完时他就将酒碗砸碎在地上,指着我爸破口大骂,大意是不孝顺老人,以为他好欺负,如果不是碍于面子,他现在就可以跟他来一场男人的决斗,替死去的老人揍他一顿。家里顿时乱了,我妈一声不吭坐在炉灶前面烧火,掩面呜呜流泪。我爸黑着脸斜躺在破沙发上抽烟,他其实没有勇气去应战一个酒鬼,但却不得不装出一副倔强的样子。妹妹们还小,吓得直哭。
我外公反反复复说的就是那么几件事,他似乎忘记自己已经将那些事情说过很多遍,还饶有兴味一遍遍重复,不厌其烦。这胆子都很小的一家人,因为酒精的鼓动而弥漫着暗淡的激昂。而我爸的烟抽完了,他必须站起来,走到客厅,出门去买烟,以此来躲避这个很没意思的地方。从屋里走出来,倒是把我外公吓了一跳,他的诉说登时出现结巴:“你你你……你想干嘛!”
我爸本来也不想干嘛,但他踩到地上的碎瓷片,哎呀一声,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我当时正坐在门槛上吃最后一口饭。他一把抓住我的脖子,将我整个人提了起来,像拎着一件玩具。我手里的筷子和碗都掉到地上,发出哐当的声响。我爸将我提到厕所旁边,卡着我的脖子,让我弯腰,手一用力,我就不由自主旋转起来。哐当,我的头撞到厕所的墙上,眼前是一片迷雾般的白色。我妈的哭声升级了一个层次:“全家死绝!全家死绝!”她单调地咒骂着。哐当!我的头第二次撞击墙壁,头脑嗡嗡地响,一个哭声从我嘴巴里发出来,似乎不是我的声音。
“可恼!”我听到我外公一声大叱,他操起楼梯下面收拾猪粪的铲子,朝我爸打过去。这发狠的一击并没有击中——我爸早就夺门而出,买烟去了——我外公扶着墙直喘气。我在这喘气声中仿佛看到了我老姥,同样熟悉的情景,所不同的是当年我老姥手里握着半截拐杖气得发抖,而我外公扔掉铁铲来扶我的头。
“流血了流血了!快拿纸来!”
到底没流多少血,但头脑里一直有个哐当的声音在回响。
半夜里,我外公悄悄将我叫醒。他说有个宝贝给我看看,我睡眼惺忪跟着他来到空荡荡的房间里,他让蹲下来,轻轻揭开被窝的一角,让我探头去看。
我惊呆了——在被窝的黑暗之中,有一种发出绿色荧光的大鸟,展翅欲飞!
“会发光!”我大叫起来。
“嘘——”外公将食指放到嘴巴前面,“柳素,公跟你说,跟公走吧,不要在这里受苦,你这样下去还不知道会被打多少回。还痛吗?”他用手在我头上的大包上摸了一下。
“痛!”当然痛了,他故意在提醒我的疼痛。
“走吧!我有退休金,我能养大你!”他的口气中带着浓浓的酒味,“不说话就表示同意了,我帮你收拾一下,等一下我们偷偷走,离开这里,离开这个臭地方!”
我并不懂走与不走的意义,便在夜风中被我外公夹着抱上了他的车后座。后来我想,他将那只发光的大鸟塞进我怀里,可能是我跟他走的原因——哪有什么原因,只是模模糊糊知道应该就这样吧,不跟他走,这只如此讨人喜欢的发光的绿色大鸟就会从我眼前消失,和我失去的其他亲人一样。
此刻,会发光的大鸟就是一切。
天亮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东州。我并不知道天亮的时候那只能发出荧光的大鸟竟然如此普通丑陋,早知如此,我应该不会离家这么远。我的课本都没有带,双线笔记本写了一半,还摊开摆在板凳上,想起双线笔记我就想哭。
陈柳素并没有在第二天就坐车回东州。她被耽搁了几天。她爸在电话里破口大骂,骂她的不孝顺,她并没有出声,但眼泪簌簌滴落到横放在大腿上的皮包上面。对面年轻帅气的警官好奇地看着她,在她打完电话的时候还禁不住问她没事吧。
“我爸,他可能快了,他想见我最后……没事,就是骂我。要问什么你继续问吧。”
其实也没什么好问的,事情很简单:那个小贼什么都没偷到,他偷了小弯的手提包和陈柳素的二手单反相机,他准备从阳台攀上空调架,然后顺着排水管到地面去,但小弯半夜起来上厕所发现了他,在阳台大声一喊,那贼错误估算了四层楼的高度,从阳台上翻下去,脑髓都溅了一地。小贼有前科,警察也乐意他别再添麻烦,现在只是例行公事需要录口供。
从警局回来,陈柳素拉着小弯的手。小弯一直在发抖:“他自己翻下去的,不是吗?我就说有眼睛在外面看我们,不是吗?他是贼,他罪有应得,不是吗?贼最讨厌,死一千遍一万遍都是该死,不是吗?”
她并不是真的想得到任何答案,她仿佛只是在说服自己去相信一个贼的死亡具有合理性。“要不我和你一起回老家吧,反正我男朋友最近也挺忙,就当放假去旅游好了。”这房子是不能再租了。她现在更不敢一个人住了。
小弯的男友到出租屋里来坐了一个下午,但没有过夜,他坚定说贼的灵魂已经被超度,不会有什么恶鬼来伤害她们。陈柳素弯腰去帮和尚倒水时,他对小弯说:“你看人家陈小姐神定气闲,就你在哆哆嗦嗦。”又说:“陈小姐气质真好。”
后面这句话倒真把小弯激怒了。她开始碎碎念,用繁琐的反问句来表示自己的抗议。陈柳素知道和尚很快就会平息事端,她假装下楼去买饮料,躲开了。
我外公带着我,开始将自行车骑得飞快,直到确认我的父母没有追过来,他的动作才慢下来,后背的汗珠湿透了他的白背心(其实不白,而是黄里透黑)。太阳慢慢升上来,离地数尺就发出热辣辣的光。我坐在自行车的后座,听到外公在上坡的时候喘息声慢慢变得粗重。终于,在爬坡的时候他没力气了,恼怒地大喊:“下来下来,走上坡去,你看起来瘦,没想到这么重,天生贱骨头。”
上坡的路仿佛走不完,外公推着车走在前面,我茫然跟在后面。我们路过很多树,路过拴狗的铁皮屋,路过一条木板搭成的独木桥,路过闷热空气里不断叫喊的虫鸣。电线杆慢慢密集起来,路上开来更多的汽车,树木掩映之中一家小饭店出现在路的转角处。外公回头看了看我:
“要不我们不吃饭了,中午回家吃?”
他吞了一口口水。早上到现在什么都没吃,赶了这么远的路,我们其实都饥肠辘辘。他将我抱上车后座,推行了几步,右腿往前一盘就跨坐在车座上,十分吃力地骑行了一段。他停下来,环顾四周无人,才从后裤袋里掏出皱巴巴的皮夹,翻看着,口算着零钞的总和。然后,他啪的一声合上皮夹子,像是下了一个巨大的决心,调转了车头,对我说,咱吃饭去!
我当然是高兴的,店老板也高兴,他打量着我外公,又看看我,说了一些奉承的话。我外公小心翼翼,他盘问了各种鱼的价钱,然后说最近胃口不好不吃鱼,又问有没有豆腐。店老板一笑,说这里女人没有,豆腐怎么会没有?外公又问有没有酒,老板列出了店里的几种酒。外公自然是挑了最便宜的米酒。老板说,我们这儿的糯米酒不错,不妨试试!外公舔了舔嘴唇点了点头。
酒菜很快吃得干干净净,连菜汤都被外公搅进饭里头吃掉了。酒足饭饱,外公喊了一声算钱。“一百六十二,给一百六十吧!”老板慷慨地说。
外公眼睛都瞪直了:“怎么算的?”
老板脸一黑,朝里面喊:“伙计们,给这位大爷算算!”里头出来几个伙计,来帮外公算钱。一共三四个菜,他们将每个菜的单价列出来,改了几次菜价才把总数凑对。
“还有糯米酒呢?还没跟你细算,险些把酒钱给忘了,给两百算了!”老板站在柜台后面,嘴里咬着牙签。伙计们都看着我外公,外头林子里的蝉声十分刺耳。
“能不能少点?我真没钱!”
“没钱把那辆破单车留下!小女孩留下洗碗也成!”
“等会儿!等会儿!”外公哆哆嗦嗦地掏钱,零钞是用不上了,他把钱包里仅有的两百块往桌子上一丢,拉着我往外走。推着车走了几步,外公突然弯下腰捡起一块石头往店铺的玻璃窗砸过去,猫着腰翻身上车,喊我扶稳一阵猛踩,自行车像离弦之箭一样在林间飞奔。身后的咒骂声渐渐听不见了,但外公依旧骑得贼快,骑出一段路之后,外公这才哈哈大笑起来,有几分胜利的得意。
小弯拖着一个巨大的行李箱就出门了,陈柳素一再让她少带一些行李,只是去去就回,不是长住,一部分衣物完全可以寄存在房东那儿;但她置若罔闻,声称这只大箱已经是她最简便的行李。看小弯翘着大屁股将大行李箱拖过门槛,陈柳素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汽车沿着蜿蜒的山路在凝重的空气里切割出一条看不见的弧线。公路两边偶尔出现的树木突兀地站在那里,仿佛不是如此就不足以证明自己的存在。陈柳素在脑海中想象自己多病的老爸是怎样一个样子?憔悴?皮包骨头?白发苍苍?所有这些形容词都不足以概括他。她突然发现自己父亲的脸有些模糊了,许多人就像一把茶壶那样在你身边存在很多年,但你也许很多年都不曾端详过。
小弯上车就睡了,轻轻地发出鼾声,东歪西倒最终还是将头倒在陈柳素的肩膀上。汽车有一次刹车,小弯的鼾声突然停了,她陡然坐直了起来,一把抓住陈柳素的手,大声叫喊:“地震了!地震了!你……你怎么还不跑?”车里的人开始都愕然望着她,发现她是说梦话之后都哈哈大笑起来,前面的人都回过头来看她。她羞愧得像鸵鸟一样将脸埋进陈柳素的肩膀后面:“他们还在看我吗?”
陈柳素说没有。
小弯抬起头一看,大家还是看着她,骂了一声讨厌!拧了陈柳素一下。
下车时,许多人对小弯笑。小弯脸蛋红红的,对陈柳素说:“到你们村里去,咱们说好了,不许说我也是乡下人,要说我从小就在城市里长大,乡下的规矩都不懂,成不?”
“成!”
离家越远,我发现自己不断在贬值。外公不但骂我贱骨头太重,而且越来越觉得我是个累赘。他的雅室跟他描述的完全不符,所谓清幽居处鸟语花香,不过是一间破败的平房,看起来比我们家的房子还不如。一进屋子,有一股说不清楚的难闻气味,过期墨水和臭袜子的腐臭味道令人作呕。四壁都挂满了各种字画,龙飞凤舞;就连画轴遮不住的墙壁上,也看得出写满了字。
外公将墙角的一块一米宽的木板拿出来,横放在两条板凳上面,又拿出几张报纸一铺,便对我说:“你先将就睡一会儿,我也睡一会,骨头快散了,睡醒我给你买张草席。”
说完他兀自躺到他那个黑乎乎的床铺上呼呼大睡。所有的美好瞬间被击碎,我当然不会躺上去睡觉,而是逃出屋外。屋子一侧是一口水井,我坐在凹凸不平的井沿上暗自啜泣。太阳已经慢慢往西边去了,偶尔有一两只小鸟从天空蹦跳着飞过去,我开始想念我的爸妈。我想回家!我刚在心里对自己这么呼喊,泪水就克制不住涌出来。在泪光之中,我隐约看到闪闪的金光,以为是天上的仙人下凡,像《西游记》《封神榜》那样,弱者总能得到神明相助。我擦去眼泪才发现并不是什么神明,而是一个玻璃球。这个透明的玻璃球在一个男孩手里,男孩靠着水井旁边的院门站着。他很瘦,眼睛深陷在眼眶里,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他眨了眨眼睛,举起手里的玻璃球,说:“别哭,送给你。”
我这才看清楚玻璃球里有几颗绿色的草树,还有几朵花,很漂亮。
男孩抖动火柴棍一样的手臂,又说:“拿着,送给你。”我不敢走过去,他的头颅看起来像一颗骷髅头。
“别哭,不用难过,”他看着他的脚尖,他穿着一双红色的拖鞋,可能是她姐姐或妈妈的拖鞋,“我快死了,医生说大概是这个秋天,我就要死了,所以,这个,送给你。”他再一次举起他的玻璃球。
我走过去,接过他的玻璃球。我突然想起我有一只青色的鸟:“我送你一只鸟……你等着!”我正想回到屋里去拿我的青鸟,但男孩却摇摇头:“我快要死了,你留着送给其他人吧。”院子那边有人在喊一个什么名字,火柴棍男孩应了一声,拖着他的红色大拖鞋就滑进院子里头去了。
只有我呆呆立在那里——死,对我是一个多么陌生的词汇,而他,整天都在复习这个词。那么一个瞬间我突然觉得自己真的没必要哭泣,我折回屋里,开始收拾屋子。我把屋里外公的脏衣服都带到井边来,用井桶取水,开始洗衣服。衣服真脏,我在两条裤子的屁股位置还发现了黄褐色的屎迹,险些让我恶心得呕了一口酸水。但一咬牙我还是将全部的衣服洗干净,在院子里寻找晾衣服的地方。
一个老妇人在院子门口经过,她走过去的时候看了我一眼,又折回来,站在院门那边,眯着眼睛看我。
“你是谁?叫什么名字?”她终于忍不住问我。
“陈柳素。”我清晰地回答她。但她对这个名字并没有反应,接着问:“你妈妈的名字叫什么?”我说出我妈的名字,这个头发半白的老人便用手撑着大腿跨过了院门的门槛,她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我的脸:“我就说像,真像!那你爸妈呢?有没有跟着来?”
我摇摇头。
“你就跟着那个老不死的过来?你爸妈知道你过来了吗?”
我摇摇头。
“那老不死偷偷把你带过来的?”她瞠目结舌,“你就这样跟着过来了?还在帮他洗衣服?”
她一把抓过我的手:“我是你外婆啊!快叫外婆!”外婆眼里全是泪,她伸手摸着我的头,又说:“你得跟我走,不能跟这个疯子在这里……你居然在帮他洗衣服,你就跟你娘年轻时候一样勤快。有人告诉我说在村口碰到疯子带着一个小女孩回来,我就怕有什么事……果真,你这命苦的孩子……”
进村时,小弯还不忘跟男友发微信,说她已经到村里了,还瞎胡吹了一番,说什么景色很美,有很多百年古树之类的,而对于破旧的房子和路边苍蝇飞舞的垃圾堆则避而不谈。水泥路走完了,还必须走一段黄泥路,小弯的高跟鞋果然吃不消,高高的鞋跟刚好踩穿一只烂杨桃,她摔了一跤,把脚踝都给摔肿了。幸好快到家了,但陈柳素背着背包,一手拉着大行李箱,一手还要扶着小弯,走得十分狼狈。
“你家比我想象中还要破,”小弯心直口快,说完之后才觉得不妥,又更正道,“我是说屋子不太新。”陈柳素最小的弟弟在天井淘米,看到小弯一瘸一拐走进来,本来还打算给她搬一把椅子,听她这么说,椅子搬了一半就放在那里,继续去淘米。小弯只能一跳一跳过去坐在椅子上,赶紧把高跟鞋扒下来。
“爸呢?”
“在医院。”
碧河医院虽然多次出过人命官司,口碑不好,但丝毫不影响它的生意。命悬一线的时候你是无法挑剔什么的,所谓饥不择食病不择医。单调的病服、愁苦的脸庞、烦急的脚步、让人心寒的呻吟声、刺鼻的消毒水味道、电梯里盖着白布推出来的车子……没有一个元素是讨人喜欢的,没有一件东西不让人心情沉重。
直到看见自己的老妈蜷缩在走廊的长椅上睡觉,陈柳素才从恍恍惚惚中活过来。一双期待的眼睛看着另一双期待的眼睛,陈柳素期待更多的情况,而她的老妈,则期待更多的支持。老妈劈头盖脸就问:“你这次带了多少钱?”她真的没带多少钱,而且还是跟小弯借的,但她不能这么说,她说:“现在情况怎么样?钱的事我会想办法,放心。”妈妈眼圈是紫色的,她还扬起袖子去擦,其实什么眼泪都没有:“亲戚们都劝我拔管子,他清醒的时候也说拔管子,但我说还是等你来……”
陈柳素心头咯噔了一声,等我来干嘛?等我来拔管子吗?但她什么都不能说,她往病房里走,床上卧着她的爸爸,那个曾经无数次将她的头往墙上撞的男人,他在病中,说要见见他的女儿。她的爸爸盖着白色的被子,手上和头上都插着各种管子,那张脸瘦得十分陌生,倒是露在外面的脚趾头反而有点熟悉。
病房里还有另一个病人,光头,见陈柳素进来便说:“大女儿来了!他没动手术以前就说想见你,就怕见不到你。他逢人便说你,说当年是他主张让你去学舞蹈的,你现在才能成为一个舞蹈老师,是你们弟妹们的榜样。”
陈柳素在脑海中搜索这个情景,但“主张让你去学舞蹈”这样一个情景好像被记忆过滤掉了,她自己也记不清楚当年为什么就会学跳舞。
“你来了就好。”病房里的人都这么说,眼神里也是这么期待的。
“就说你们家多生几个小孩还是对的,我们家就一个女儿,汇钱过来,人影都不见一个。”在病房里,陈柳素居然成了救星,而她自己从来没觉得自己有这么重要过。
外公蔡蓝在外婆门口砸酒瓶子,外婆的门虚掩着,任他骂骂咧咧就是不出去。
“别怕,你别出去,他不敢进来,他敢进来我就打断他的腿。”
我看着眼前这个有点驼背的外婆,无法想象她如何打断一个喝了酒的男人的腿,但外公确实是怕她的,他只敢砸酒瓶子,只敢大吼大叫,就是不敢走进这扇门。
“够胆你就进来!”外婆就只是这一句。
“我才不进去!你把她还给我,我带着外孙女有什么错,你管得着吗你,你这个死老太婆,我跟你说,我要教她写书法,让她成为书法大师,你这臭婆娘你懂个屁,快把她还给我……”
外婆说已经让人捎口信去给我妈,让她来接我回去。我呆呆地服从安排,一手拿着青鸟,一手拿着玻璃球,并不知道我的人生要去往哪里。
“那年门口这个疯子,他把你妈给卖了,卖给那个厨师,换了一身新衣服,换了满身的酒气,还带了一篮子鱼回来,我哭得眼睛都快瞎了……现在,他没酒喝又想胡来,就怕他又想把你给卖了,所以你现在不许离开这屋子,就等你妈来,你爸妈来了,就会收拾他!”
“但我爸会打我的……”
“孩子不打怎么会长大,天下父母心,父母总是不会错的。”
“小弯,你的脚好点没有……我是想问你,你带了多少钱,我的钱……可能不够。”
“我哪有什么钱,我的钱……”小弯压低了声音,“还不是他给的!你可别把我当摇钱树啊,我没钱借给你的。”
“要不你帮我向和尚借一点,我爸快死了,他们在商量着要拔管子,就等我来……你说我怎么忍心?”
“我可以把他电话给你,你自己找他借去。”
“求求你啦,你行行好帮我开个口,发个微信也行,你说总比我说好。”
“嘘!别那么大声!”
“那么你同意了?我等你的消息。你看他能借我多少,能借多少是多少,我回去找工作,拿了工资就还他。”
外婆靠买卖鸭毛赚钱维持生计,她屋里倒是干干净净,但是满地的鸭毛也有一股恐怖的臭味。“闻久了就习惯了,我现在就不觉得鸭毛有臭味。”外婆笑着,咧嘴露出整齐的假牙。
一个星期过去了,我的父母都没有出现。我觉得他们是不要我了,但我外婆却总在不断安慰我,一定有什么原因,他们一定会来的。第二个星期的时候,外婆就将那句“他们一定会来”改为“他们如果不来外婆也会养你”。
第三个星期过去,外公已经不到这边来闹了,他似乎找到了新的兴奋点,骑着自行车又兴致勃勃地出发了。外婆对我说,你可以放心活动了,你外公锁了门出去了,他每次出去都十天半个月的。
我终于可以正式在西宠生活了,田野溪流,山坡野果,慢慢就变成我的玩具。我跟着外婆走街串巷收购鸭毛,她总是斤斤计较喋喋不休,我就跟在她后面背着一只蛇皮袋装鸭毛,探头探脑去看各家各户门上的对联。
“半步村来的丫头,我的外孙女……住些日子吧,正好也帮些忙。”外婆总是这么介绍我,说话的时候总是用手摸我的头。
那是七月,刮过两次台风,也下了雨。总体说来我是开心的,不开心的时候我就到河边去摘覆盆子,吃起来比桑葚还要好吃,这是半步村所没有的味道。那个七月发生了两件大事,一件是那个瘦弱的火柴棍男孩死了,他的棺材刚好从我门口经过,我手里捏着他送我的玻璃球,哭成一个泪人,把外婆都吓坏了。她还以为我没见过死人的场面,拼命帮我拍胸口压惊。另一件事,是外公终于从外面回来了,但这次与平素不同,他是被人扶进村里来的。外婆说她是不会理这个老不死的,但她用石臼捣蒜泥的时候却两次砸到手指,痛得直抹眼泪。然后眼泪就止不住了,说:“我还是过去看看吧。”
我点点头,跟在她后面出门了。
小弯说话吞吞吐吐,说了半天都不在点子上。
“他究竟答应借钱了没有?”
“你托我问他借钱,他却托我来问你,你是否愿意跟他做朋友。我说你一定不愿意,他偏要我问你一下,反正我这就算问过了,你不回答就表示不愿意吧。”
“做朋友?”
“像我这样,你懂的。”
陈柳素低头沉默了。她应该料到和尚会提这样的要求,世界荒芜,各取所需罢了,哪有什么交情可以借你钱,自己真的太天真了。
“那我就跟他说,你不答应。”小弯装作若无其事,其实眼珠子一直在观察陈柳素的表情。
“我和他做朋友,那你呢?你同意?”
“我嘛,你就别管……好吧,我们谈过了,他给分手费,如果你同意,我的分手费还会加百分之三十。所以,我没意见,跟他在一起,我不就是图钱吗?难道图感情?难道还能嫁给他?”
“要是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我无所谓,快乐就喊;不快乐,你就当不小心被擀面棍捅了几下。从来只有累死的牛,没有耕坏的地,忍一忍人生就改变了,你说呢?”小弯露出了一个革命导师般的笑容。
“你这口气真像鸨母,唉,那你告诉和尚,给我点时间,让我考虑考虑。”
“他一定会等的,着急的是你爸,又不是他……我这还有点钱,你先顶两天。”
医生说,外公应该是中暑了,问题不大。医生的口气若无其事,让外婆很后悔降低身份就这样跑过来。她嘟囔了几句,大意是说不会再踏进他的家门,她帮外公付了药费,拉着我就往外走。
“别急着走,”外公躺在床上,看到外婆为他着急,有些得意,“我去了一趟半步村,去看看情况。”外公说到这里就不说了,他等着外婆悻悻然从门口往回走。待外婆走到床前,外公嘴巴一喏,“没酒了,打酒,我就说。”
外婆气不打一处来,但又拿他没办法,只能掏出零钞,塞给他。外公接过来,又是得意地笑了:“出人命了……半步村最近抓计划生育,她妈妈被人抓走了,关起来,流产结扎,所以啊,家里都没人打理乱成一团,他们知道女儿在外婆这里吃好喝好,才懒得过来领。”
我扑哧一下笑着哭出来。
外婆拧了一下我的小脸蛋:“傻瓜!以后不许说你爸妈不要你了!只有狼心狗肺的人才会把自己的孩子送去给别人!我们走!”
陈柳素和她妈轮流守夜。有阵子需要鼻饲护理,这是个技术活,他们请不起专业的护理,所以只能在护士的指导下自己来。从鼻孔里将管子插到胃里,输进去的营养液要不多不少,这样的折腾方法就是将人当机器,而不是什么活物。
在医院里吃不下睡不好,几天下来陈柳素感觉自己走路都有点飘。她妈妈心疼女儿,让她回去休息两天,也旁敲侧击问她工作的事。“医院在催款了,不交钱他们不给药了。”老妈边说着边在帮老爸擦身子,好像并不是专门在谈钱的事,而是在聊遥远的往事。擦到双脚的时候,她便说:“你爸这双脚啊,是不认路的,他性子烈,后来为了你们的生计,不是还到东州市区去当建筑工,赚了两个月,回一趟家,怕遭贼将那点工资分成几个地方藏在身上,袜子里面有钱,鞋垫子底下也有钱,不料坐错车,半途居然迷路了,舍不得雇车,走了两天两夜才回到半步村,袜子里的钱都被汗水泡烂了,他心疼念叨了一个夏天。”母亲的这几句话又一次刷新了她的记忆。在她的记忆中有一个完全不同的版本:父亲确实迷路了,他将钱藏在几个地方,最后还是被一伙人搜身抢走了一半的工资,剩下的钱藏在袜子里却又被他自己的汗水泡烂碾碎,可以说他忙活了两个月之后一无所获,而这样一个无能的男人,他回到家里居然还敢大摇大摆让母亲端着热水为他洗脚。然而在母亲的复述中,她听到了一种心甘情愿。
陈柳素靠在门边看母亲那么仔细地擦洗父亲的每一根脚趾,内心突然有说不出的滋味。大概她已经决定了,她想起当年外公在路途中决定去吃一餐饭的时候那种骄傲的声调,有时候觉得那一代人活着虽然贫穷,但似乎更有尊严。
从东州市区回到半步村已经是深夜,一身疲惫,打开房门却发现小弯和一个男人在里头接吻。陈柳素说了一声抱歉关门退了出来,过了一会儿那个小男生才猫着腰开门跑了出去。陈柳素认得那是邻居电工的儿子陈楚杰。
“你怎么进来不敲门?”小弯反守为攻,气势汹汹责问她。
“你见过进自己房间还要敲门的吗?”
小弯哑口无言,转而赔笑着说:“你就当什么也没看到行不?反正无论如何也不能告诉和尚,不然我的分手费就全都泡汤了,我们这么好的姐妹……”
“成,只是你借我的钱那就……”
“行,就当封口费!”小弯恨恨地说,“你怎么说,和尚又问了我两次,他急着要你去上班……”
“你先说说跟隔壁那小白脸怎么认识的?”
“还不容易,手机呗,微信一搜附近的人就都全出来了,你都不知道你家附近都有多淫乱……反正我只要拿到分手费,我甚至都不想走了,就嫁在半步村,在这有钱也挺好的,要什么有什么……阿杰没什么不好,你别老小白脸小白脸地叫,姐姐我就当前几年不小心被擀面棒捅了,现在总得给自己找根年轻有劲的擀面棍,要不你说女人活着为了干嘛?”
“难怪你把所有行李都搬来了,原来都打算好来这里长住了。”
“这也是冥冥中自有天意,我就等你的答复,你要答应那根擀面棍,我钱到账就搬去阿杰家住了。”
“那你明天就可以搬过去了,你告诉他,我就跟他一年,多一个小时都不行,而且有一条,不准亲我的嘴。”
西宠的丧礼非常奇怪,简直都当婚礼在办了。一村子的人任谁都可以过来吃饭,越热闹越好;而且还必须请仪仗队吹拉弹唱,越起劲越好;亲戚朋友都要干嚎两声,越卖力越好。
就比如那天我看到那个骨瘦如柴的男孩的葬礼,一队人马咆哮着,敲敲打打从我门口经过。我手里握着那枚鹅蛋大小的玻璃球,放声大哭。此后我不止一次将玻璃球放在阳光下,它光彩夺目折射出好看的光斑,总让我感觉玻璃球中大概有另外一个我们看不见的世界。或者说,这个世界大概可以分为玻璃球之内和玻璃球之外两个部分,一部分灼灼生辉,另一部分则阴晴不定。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就将自己整个人都缩微到玻璃球里去,那里有光芒、草树和花朵。
再比如我外公的葬礼,更令我相信玻璃球的阻隔可以让人没有痛苦——大概痛苦与否只是取决于所选择的阻隔物罢了。
所以很难说清楚和尚解开陈柳素第一个纽扣的时候,她究竟有没有痛苦。大概她也是用玻璃球将自己的心包裹起来了吧。
她克制着自己,希望真能够装作不小心被一根擀面棍捅了几下。但她越专注于自己,就越管不住自己的呼吸。呼吸如此急促,让她的胸脯高低起伏,正与和尚的手指形成十分和谐的呼应。喔!这是多么不应该!但它正在发生。
她想起自己的父亲,此刻也正大口大口贪婪地呼吸着空气,于是只能在床上平摊着放开了自己。面前的这个坏人,正在掏出他的擀面棒。
“和尚,你是一个好人,还是一个坏人?”热血汹涌让她的心智变浅,心中所想,她不由自主就问出口来。
“我先是一个人,然后是一个男人,然后才是一个和尚。”和尚面对这样的问题居然毫无愧色,“我喜欢就是喜欢,我就是喜欢占有你。”说出最后三个字的时候他长驱直入,直没入柄。陈柳素感觉自己正飘飞起来,她赶紧钳住他的腰部,这才稳稳拿住了。
拿住了什么?你我不过两手空空。于是她翻转过来希望能要得更多,再多一些。现在,她是船长,她正驾驶这艘破船,在情欲熔铸之中,她发出最后一击:按住和尚的光头,咣当一声往墙上撞去。
胖嘟嘟的和尚平时没有体育锻炼,体能不及舞蹈教师的一半,撞了一下就应声而倒。陈柳素这才如梦初醒,慌慌张张过去扶他。和尚自己从地上爬起来,晃了晃脑袋才站稳,他淫笑着竖起一个大拇指:“真舒服,你能再打我一下吗?”
游戏可以继续,陈柳素登时来了激情,她又伸出手去,按住他的光头,咣当一声撞在铺了一层被子的床板上。和尚明显兴奋起来,似乎更加高兴。她大叫着,竟然主动去吻他那门牙悬空的嘴巴。
这个抹布一样的男人,使用起来跟远远看着完全不同,现在这个时刻,只有将他狠狠往墙上撞去,他才会发出惨厉而兴奋的浪笑。
而这个时候,他的电话响了。接电话的时候,他变成了另一个道貌岸然的师尊,一个浪声浪气的女弟子打电话请教他:“师父,您说我今天应该穿蓝色的裙子,还是红色的裙子呢?我在这边犹豫半个小时也拿不定主意!”
“蓝色,天空的颜色,悠远深邃。”他的声音雄浑有力,十分坚定。该女弟子赶紧口称佛号,欢天喜地换衣服去了。
陈柳素将一床蚕丝棉被钉满出租屋的一面墙,以防止和尚被撞傻掉。但每次和尚还是被撞得晕头转向,但他对这个游戏乐此不疲,一直到有一次陈柳素叫他爸爸,他才决定变换一个游戏的形式:用一只木桶将他胖嘟嘟的上半身装进去,只露出屁股,然后让陈柳素抽打他的屁股,他自己像一只鸵鸟一样在木桶里痛哭流涕,大声叫喊,说以后不敢了。只有那些欢天喜地的女弟子打电话过来,他才暂停游戏,其他的电话一概不接。
“这些弟子都是明星,她们的心灵需要我的拯救;而我的心灵,需要你的拯救,你就是我的女菩萨——”
外公一直以为他还能够欢天喜地再次骑着自行车出门去。所以当他在床上病了将近一个月之后,他竟然可以站起来,他精神焕发,以为自己的病已经好了。于是他换了一身衣服,容光焕发出门去,他到菜市场去买了两条巴掌大小的金枪鱼,倒了二两好酒就回来了。他开始动手煎鱼,口中抑扬顿挫背诵着唐诗,将香喷喷的鱼和酒摆上桌面以后,他突然又改变了主意。他用一只白色的盘子将其中一条鱼盛好,小心翼翼端着来到外婆家门口:
“老太婆,你最爱吃的金枪鱼,赏脸吃一口?”
外婆在里屋的门口上补袜子,头也不抬,看都不看他。
“那我放你灶台上啊,你趁热吃,我亲手煎的鱼,特地来谢谢你!”
“说吧,要借多少?”
“不是来借钱,是真的来谢谢你,我生病的时候是你给垫的医药费……”
“用一条鱼就来顶你的医药费?”
“不是这个意思……唉,跟你说不清楚,记得趁热吃,你一条,我一条,我要回家里去吃我那一条。”他今天神采奕奕,说话像顺口溜。
但他那条鱼和那杯酒,原封不动在桌子上摆了一天。一直到第二天人们才发现我的外公蔡蓝扑倒在自家的门槛后面,就这样趴着一动不动,他的身体和盘子里的鱼一起慢慢变冷。
小弯将陈柳素送到村口,像送别远征的娘子军。小白脸陈楚杰站在她的身后。小弯对陈柳素说:“好姐妹,我听说过一句话,人生如妓,全靠演技。根据我这几年了解到的消息,和尚们勾结了破爷,在寺里印假钞,迟早会出事,你演技越好,钱就赚得越快,要靠和尚当住持那是扯淡,你要能赶在他们垮台之前全身而退,那就是成功了。”
看来在每个女人手里,男人有着各自不同的使用方法。反之也然。和尚要陈柳素浓妆艳抹跟他到禅房里去,但陈柳素却十分聪明地要求加钱:“我从来不化浓妆,要我化妆得加钱;咱们只说好在外头,要到欢喜寺里去也得加钱,到佛祖地界干那事,我会折寿的。”
和尚看着她,像父亲看着耍脾气的女儿:“我给小弯的钱,都是假币,当然现在都不说是假,而叫高仿,跟真的一样,这样的假币她也能当真币花出去;但我给你陈柳素的钱,每一张都是真的。这是我的态度问题,如果你要加钱,我就只能给你假币。”
和尚的话说得诚恳,陈柳素似乎没有什么理由拒绝。于是她化了浓妆,穿着旗袍高跟鞋跟他出了门。她以为进了禅房就要干活,所以旗袍下面什么都没穿。但和尚却只是要她端坐在床上,而他自己,却在窗户下面的桌子旁边拿着毛笔在练习书法。陈柳素以为他只是热身,马上就要进入角色,但练书法的和尚仿佛换了一个人,他满脸虔诚,一笔一画,一丝不苟。
“我只是想让你端正认真地看着我,佛门圣地,我们今天玩的是高雅。”他傻笑着,一脸天真。
“看来我现在做的是世界上最好玩的工作,只需要坐在这里看着,你就给我付工资。”
“是的,我现在只能花钱买你的时间,希望有一天能买到你的心,我就还俗娶你,当着许多人的面给你戴上婚戒……”他扬了扬左手小指上的一枚戒指,突然悠悠叹了一口气,“希望赶得及,不久之后我会死,现在这盘子太大,他们会灭口的。”
他第一次谈论起自己的死亡,仿佛是在谈论一只被猫吃掉的耗子。陈柳素脑海中突然浮现小弯的话,脱口而出:“人生如妓,全靠演技,情圣,您的演技太好了。”
他一愣,继而哈哈笑了两声,挽着袖子,继续用毛笔写着小楷。陈柳素问他写的是什么,是不是在抄《金刚经》,他摇头不语。陈柳素坐不住,探头去看,只见黄色的信笺上写着一首诗,标题叫《异乡梦》:
前生的阳光照耀今世的冷土
祖先拥抱熊猫走向更冷的死
黑夜的袖口,变幻的浮云
被打成粉末的梦想侵蚀着记忆之胃
那些死去的人,活在未来
异乡人的信札空无一字却滴满泪痕
种满白菊的大地,推土机是巨大的橡皮擦
擦!擦!擦!铁蹄过处寸草不生
来吧!在梦里再铸造一个梦
那里不再有手握飞刀的疯子
不再有穿越迷茫的隐士
那些空洞的痛苦将不再被叙述
嘶哑的喉音不再代表任何声音
这是异乡,夜鬼在空巷找不到归途
走吧,异乡人,喝杯甜酒,笑对流萤
陈柳素说看不懂,问和尚是不是他写的。和尚又摇摇头,说有一次坐火车捡到一本杂志,在杂志上看来的,好像是一个叫且东的诗人写的,他读了几遍觉得很喜欢,居然就记住了。
在我外公的葬礼上,我外婆成为唯一不哭的人。我清楚地记得,夕阳西下的时候,她站在门口那棵高大的金凤树下面,大风吹过,金凤树细碎的叶子飘洒下来,落在地上,落在她银白色的发丝上。
一直到葬礼结束,她都没有流下一滴眼泪,她乐呵呵地笑着,问周围的人这究竟是谁的葬礼。人们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但她还是一遍又一遍地问,丝毫没有发现我的外公已经死去多时。
葬礼结束,她回到自己的屋里,灶台上的金枪鱼被猫偷吃了一大块,她用手抓起来,坐在门槛上吃得津津有味:“老不死的,他煮的金枪鱼是最好吃的,我们结婚那时很穷,他知道我婚宴上没吃饱,在袖子里偷偷藏了一条金枪鱼到洞房里给我吃……哪一年的事了,记不清楚了。”
有人说我外婆在装糊涂,但很快她就变成真糊涂。我离开西宠的时候,她已经很难将我和来接我的母亲区分开来。她叫我大姐,叫我母亲也是大姐。她让我们坐,还弯腰要给我母亲捶腿,把我母亲吓坏了,差不多跪下来求她饶命。
半步村的葬礼与西宠不同,更加安静,只有近亲可以参加。送葬的队伍自然也需要号啕大哭,但以碧河大桥为限,只有男丁可以送到桥那边去,女眷都只送到桥头,就披着白色的头巾折回祠堂里来。所以陈柳素只看到年龄最小的小弟,走在阿叔阿伯的前面,手里拿着父亲的照片,无比惶恐地走向深山。这样一个情景自然都在意料之中,医院里各种各样的管子最终只是维持一个多月空白的时间,对于自幼好动的父亲来说,这样的维持几乎是完全没有意义的,相当于他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即将死去。但对于这一觉睡了多久,他并没有任何感知。
他像一个小孩一样惊奇地看着周围的人,然后问大家:“我要死了吧?你们都来了?”他这一问,周围的人便都哭了起来,只有陈柳素没有哭,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样才算悲伤。她感到自己似乎被安装进某种悲伤的程序之中,而她一直拒绝那些仪式感太强的东西,这种被固定设置的悲伤反而让她只看到空白。空白中睡着自己一息尚存的父亲,他呼吸着,双唇微微张开,偶尔才从仅有的呼吸中挤出一句话来。他摇曳的生命之光,让他并未说出更多的真理,最后他只说:“好,好,好,好……”
然后就熄灭了。
从一个物到一个人,从一个人到一个物,几乎都隔着很薄的距离,一个转身轻轻招手就会破碎。
我还记得那种叫“双线笔记”的劣质笔记本,每一页上排列着大行和小行,大行用来写字,小行用来注拼音。那个夏天,我就是用这种本子在板凳上写作业。我对这种本子讨厌透了,因为每次被罚抄,都是这种本子,一页页地写,让我无比厌倦。
我最后一次离开半步村去见和尚,就是被罚抄的最后一页。小弯的小腹已经微微隆起,她大摇大摆地走过来向我问好,并惊奇于我在父亲的葬礼之后还依旧要去见和尚。
“约好的事情就要完成,我不能过河拆桥。”父亲过了碧河埋进深山,而我还有半年的合约需要履行。和尚很忙,我在出租屋里等了他好几天,他终于来了。他来了之后就不紧不慢地告诉我,这是双线笔记的最后一页:“我快要死了。”他这么说,他正活得好好的。
死亡的恐惧还是侵蚀着他,他时常发呆,有时还伏在被子里流泪。他要我每天都浓妆艳抹,同时告诉我,如果有人从门口进来抓走他,要我一声不吭。
果然,那个被反复想象、模拟和等待的夜晚终于到来,几个穿着黑色西装的人站在我们的床前。他们让和尚站起来,和尚就站起来。他们用手电筒照着我的脸,然后问我:
“你是他老婆?”
和尚抢在我前面先说了:“她是鸡,才化这么浓的妆,等会儿,我还没付钱。”
他将口袋里准备好的那卷钱递给我:“嫖资不能欠。”他举起手慢慢向我走来,以表示他并不像耍花招。他将手里的钱递给我的时候,我顺带抓住他的小指,将那枚戒指取下来,轻轻套进我的无名指。他对我笑了,然后十分豁达地对身边那几个人说,这是我嫖的最值得的一次,爽死了。
他们让和尚背过手,和尚就背过手。他们将他捆好,捆得扎扎实实的。他就这样被带走了,自此出租屋里什么都没有了。楼下的灯光将窗前的树影照在窗玻璃上,这么好的夜晚,我真该借着微光,跳一支无声之舞。
(责编:王十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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