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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 火

时间:2024-05-04

文/房 伟

花 火

文/房 伟

房 伟

1976年出生于山东滨州,文学博士,高聘教授,中国作协会员,中国现代文学馆首届客座研究员,山东省首批签约评论家,有《革命星空下的坏孩子一王小波传》等学术专著6部,有长篇小说《英雄时代》,曾被《新华文摘》,《人大复印资料》,《小说月报》等转载,曾获国家优秀博士学位论文提名奖,刘勰文艺理论奖,中国电视金鹰奖艺术论文奖,叶圣陶文学奖等,现就职于苏州大学文学院。

参谋长翻过西凤凰山,看到了波涛汹涌的漳河水。

他的眼睛湿润了。一切都已不能回头,但他还是忍不住回望来处,留下的那些痕迹。深深浅浅的脚印,很快被风吞噬,看不出什么道理。十四岁那年,他还没有枪高,就参加了革命。随着年龄增长,他身上朴素的乐观越来越少,随之而来的,是说不出的倦怠和怀疑。他很苦,也很累,但这不是最重要的,问题在于,他对任何事物都缺乏热情。

应该有个了结。走出去,不会走到新世界,至少也不会再回到旧世界。他流血,呼号,为理想抛头颅,洒热血,但理想总也不来,日本人如此凶残,艰苦的生活总没有尽头。他整天都吃地瓜饭。这东西像凝固的烧酒,一大团,软热的,化到胃里,刚开始还舒服,但很快就变成了一团火,烧得他上天入地,无处躲藏。

他三十六岁,正值壮年,可总是想到死亡。黑夜,如果没有作战任务或其他活动,他喜欢一个人躲在黑暗之中,仰望着无穷无尽的星空。他的爱人,也已死在征战的路上。他渴望被理解,渴望平常富足的生活。他不认为自己是贪婪的人。他为革命流过血,他带着部队和日本苦战,十几年如一日地奔劳,明天他是否也会倒在奔跑的路上?是不是也积劳成疾,怀里揣着窝头,在战友的赞颂中走向永恒孤独的黑暗?前几日,日军的飞机,在军部盘旋,炸死了几个出门执勤的警卫排士兵。有一个士兵,外号叫小毛豆,不过16岁左右。他的半边脸被炮弹皮削掉,像不再完整的句号。这几天,他总是想起那张脸。他和小毛豆比较熟悉,但他不能阻止死亡无耻地带走这个16岁的孩子。

他的革命意志动摇了。他和老总去汉口参加全国参谋长联席会议。他第一次看到成片高大洋气的花园洋房,笔直的柏油马路。在得月楼,他第一次看到那么多精美好吃的饭菜。他还第一次见到霓虹灯。那闪烁的精怪们,不断变幻着各种颜色,在远处碎成一片模糊的色彩,又在近处聚合成一段段光斑。他想起家乡幕阜山外,有成片的红豆杉和山毛榉,那时他是少年,举着牧牛鞭,在老水牛的背上,炸响一个个美丽的鞭花。那些成片的领角鸮、红嘴蓝鹊、乌鸫,就随着鞭子的声音,不断地惊起,落下,再惊起,再落下,仿佛可以触摸到,但总又那么遥远……

那天,他站在江汉路的霓虹灯下,痴痴地看了半个多时辰。这些美丽的东西,神奇的科学技术,不一定是资产阶级的腐朽之物,它们可能是另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生活。他不知那是什么,但想尝试一下。如果没有尝试,人生太遗憾了。他和老总回到办事处,因为那副呆头呆脑的样子,他被训斥了好一会儿。这时,他才想起,晚上酒宴,孔祥熙送给他们3万大洋,感谢他们保护他的家乡,不受日寇侵扰。他随意发牢骚,说了几句羡慕的话,又引来老总大怒。众人的劝说中,老总才愤愤地回房,只剩下他苦闷地在客厅反省。

两元零花钱。他没好气地笑了,堂堂的少将,师参谋长,居然只有两元零花钱。他和办事处的人吵了一架。事后,他也觉得有些过分,办事处不过照章办事。这些年来,从上到下,他也一直这么简朴过来的,怎么到了武汉,就突然起了花钱的念头?他这才模模糊糊地回想,是想买身呢子料西服。不知为何,他第一次对穿了十几年的军装感到厌倦。这是不合时宜的,最起码和这身紧身灰军装,和每天的生生死死不相宜。他不断告诫自己,但逃离的诱惑如此甜蜜,像内心长出来的毒草,明知剧毒无比,却舍不得除去。他不想伤害同志,叛变革命,也并不想贪污军饷,他只想拿走一半,这些年辛苦他应得到的。这样战友们还能挨过寒春,蒋委员长也许会再次拨下款子。再过一段日子,大家就会彻底将他遗忘。

他紧紧捏着钱,这样的念头在心中激烈翻滚。他简直鬼使神差,浑浑噩噩,自己都不记得做过的事。他嘱咐警卫员,将剩下的银元带给后勤部长王秉璋。然后,他给林师长、老总等领导写了封简短的信,说明离开的意思。看着小警卫员认真地履行他的任务,骑上马要风风火火地离去,他赶过去,怜惜地帮小战士整理衣服和军帽,并仔细叮嘱了几句。小战士脸羞红了,上马飞奔而去。他还是个孩子,给他当警卫员也不过一年,别看他年龄不大,但枪法准,人也机灵。可惜,他这么一走,警卫员肯定会受到审查,前程算没了。

他不能考虑这么多了。他要尽快收拾行装,踏上逃离道路。警卫员回去,上级马上会了解他逃走的事。追捕的同志,马上就会上路,也许,就在明天。

逃离很容易,因为痛不会太久,前方总有目标诱惑。而记忆太过残忍,它不时割裂时间的伤口,让美好或灰暗的体验,变成不幸的留恋。他多次做过这样的梦:他独自走入一座被大火烧毁的村庄,好似家乡周庄。空无一人,他蹲坐在颓圮的黄土墙的阴影下,等着太阳一点点落下,从挂在天空的黄金球,变成小路尽头的血块。它慢慢地融化,将血迹侵略入天际,染红那些即将入眠的蓖子三尖杉、香果树、喜树,树上栖息不动的鸟儿,直到最后,才耗尽生命力量,彻底将自己交给河岸哗哗流淌的水声与山丘隆起的曲线。他闻到了,那是两次死亡的味道,在正午黄金般的太阳下死去,又在夕阳即将落幕时,再次戕害自己。不是复活,不是弥补伤口,只是让曾经的自己,粉碎,再粉碎。如此,他就变成微尘,如白马奔腾在广阔宇宙……

自从被领导批评,他明白,他已成为革命的怀疑对象。最起码,不再绝对忠诚可靠了。他想回湖南平江老家,和家人见面后,再找地方隐居。那些军费,他留给家人一些,剩下的足够过富足而不为人所知的生活。连他自己,都惊讶为何这么快就做决定。任何没有理由的行动,其实都来自潜伏内心多年的情感和思想力量,这不是深思熟虑,而是性情使然。他就要消失在大历史了。三万元军饷,被分成数十张汇票,贴身放好了。他努力将长马褂弄得平整些,微微地佝偻着腰,脸上还贴了两道淡淡黄须,走路也臃肿缓慢。他的眼神也不再锐利,而是在一顶呢子礼帽下有点唯唯诺诺的狡猾。他要清除军人的痕迹,让自己看起来像谨小慎微的布匹商人。他甚至对装扮成这样一个人物,有些好奇和跃跃欲试,这完全和他十几年的军队领导干部的身份不同。他并没有太多不适应,倒有些享受平民的感觉。

这些天,逃亡的生活舒适悠闲。他走到一个城镇,先去当地大车行雇一辆马车,等到下一个城镇,再换乘下一辆。早上,在小旅馆醒来,他下意识地摸枪,并想喊警卫员,却突然意识到,他不在部队了。但他还是整齐地叠好被子,认真洗脸,并将乌黑的勃朗宁手枪擦了一遍。这是把好枪,跟随他多年。

小旅馆不大,还算整洁干净。这一晚,他睡得格外踏实,居然还流出长长的口水,但醒来后有些后悔。理智告诉他,现在不是放松的时候,追捕的同志很快就会来,他们都是政治保卫部的高手。

但这都要等到吃完饭再说。他悠闲地坐在街边小店,吃一碗锅盖面。他认真地将一头大蒜小心剥开,津津有味地吃完。他甚至到隔壁铺子,点了包牛肉,又买了瓶酒,就在面店慢慢地吃起来。他吃一口牛肉,喝口酒,呼噜呼噜地扒上一大口面。牛肉筋道弹牙,蒜是糖蒜,酸酸的,面又滑又脆,还有酸辣味道。他不必担心紧急军务,吃饭不到一半,就要丢下碗去处理事情。他也不用担心,日本人的炸弹轰炸参谋部。他甚至认为那些地瓜,也不再那么面目可憎了。他在小店吃得满头是汗,他简直觉得这是十几年来,吃饭最舒畅的一次。

他借系鞋带当口,又偷偷地按了按藏钱的地方,硬硬的,都还在。参谋长突然有了点喜悦,他第一次感到,钱是从心里长出来的。不管多少钱,只要有了它,就像从心里长出快乐的小草,嘁嘁喳喳,一丛丛,一簇簇,并不起眼,但低调之中,却是持久的安稳。参谋长也是第一次感到有钱的感觉真不错。他不必再精打细算,那些钱对他来说,是黏黏的,粘着点汗水,但隔着防水布,钱倒不热,它只是黏黏的,把参谋长的心都弄得醉酒般晕乎。

家乡不能久待,他是当地成名的大干部,一旦露面,必招致各方势力关注。他想去重庆,大后方,国府将它作为战略后备基地。一旦武汉失守,重庆将可能成为培都,在那里总是相对安全,日本人短期打不过来。当然,他也不会去重庆市,而会选择再后方一点,重庆周围的小城市,比如江油,然后说上房媳妇,生几个娃娃。他早年在平江做过小买卖,不妨重操旧业,开丝绸铺,或做桐油生意,但生意不要太大,既可躲避追捕,也不引人注意……

参谋长想着,一个怯生生的声音打断了他。

“先生,可怜可怜吧。”一个黑瘦的孩子,从桌底钻出来,伸出脏兮兮的手。

孩子的眼黯淡着,小手在寒风中不断颤抖,像随时都要死去的小鸽子。他细心地问了几句,孩子说是从山东逃过来的,父母都被日本人炸死了。

他默然,最后还是掏出一块银元给孩子。孩子先愣住,进而面带狂喜。他接过银元,飞快地跑远了。周围有几人对他侧目以示。有人轻轻地笑,也有人贪婪地盯着他的口袋。

参谋长的心沉了一下。还是太不谨慎了。他赶紧结账,抓起包袱向街上走去。从山西出去,有很多办法回平江,常见的是雇马车,走一周大概就到了,但跑这么远的路,现在又打仗,找不到合适的马车,需要一段路一段路地雇。他也可乘火车先到开封,再转乘汽车去岳阳。但日军正大规模向徐州集结,台儿庄一带也有大量中国军队,如果徐州不保,开封就危险了。只要过了黄河,走过河南,到了湖北,相对就安全了。出了这么大的事,肯定有很多人会出来找他,他不能太招摇。因此,只能走一段路,观察一下路径,再确定走什么路。住店和吃饭不能去太高级的地方,穿着尽量普通。现在,他必须步行,才能穿过近百里的平原,找到雇马车的大集镇。

出了根据地,盘查越来越严。晋绥军,中央军,河南卫立煌的部队,各种军队和地方势力,都在设关卡,收各种以爱国抗日名义的捐税,好在他已准备好了假证件,那些暴露身份的东西,都被丢弃了,但那只小手枪被他贴身藏好。一路上,他靠行贿,侥幸过了几道关卡,在路上遇到两伙逃兵,险些被抓,更担心的是,政治保卫部那些追捕高手,他们能凭着一些蛛丝马迹,像猎犬一样追到行踪。这让他不得不重新思虑逃亡路线,刚离开部队那种脱笼之鸟的轻松快乐,又被深深焦虑和惊恐替代。他决定傍晚走路,尽量避开大路,白天尽量找地方藏起来。

天快黑了,他必须在天完全黑下之前,渡过漳水河,然后在河对岸短暂休息,赶夜路去下个集镇。他望着黝黑翻滚的河水,紧张忧虑又泛滥上来。河水速度很快,不时翻起碎水花,参谋长觉得河水就是失去的时间。对于奔涌的历史大潮来说,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浪花,根本无足轻重,尤其他还拒绝了河水的合唱,而失去了河流的浪花,最终要蒸发在石头上。他告诉自己,你现在不是军人,不是领导干部了,只是一个逃亡者,所有荣誉,尊严和地位,也都已被三万银元买了过去。他曾如此痛恨逃兵,他亲自批准对几个逃兵执行军事禁闭,然而,现在他自己做了逃兵?他怎么会走到这一步?

难道决定是错误的?参谋长有些苦涩。天色愈发黯淡,河岸静谧,草叶茂盛,临近暮色,鸟虫的鸣叫声与哗哗作响的水声,相互应和,不知何处而来的氤氲水汽,笼罩着河面,参谋长看不到更远一点的事物。他甚至看不到幽深的河水了。参谋长呆呆地站在河边,竟忘记了来此的初衷,他像一个遗忘了归处的失魂游客,多愁善感的文人。可他不是,他是持枪杀人的武夫,统兵御敌的将军,却在民族危亡之际,放弃国家与信仰,苟且地活着,这样活下去,有什么意义?紧张的生活,无情的战斗,每天激情的生与死,都会成为一道道天边的彩虹。这样的大时代,容不下小小的不合时宜。

大滴泪从眼睑逃出。他腿一软,跪在河边,泪扑簌簌地洒在寒春的草叶,再不知滑落到何处。他张着嘴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不配哭。在全民族被战争蒸干血液的时候,他有什么资格哭?然而,他不想当英雄,只想做个快乐的普通人,难道这也错了吗?

过了许久,他才擦擦脸,慢慢冷静下来。他需要找条船,渡过河,躲开桥上哨卡。他顺着河岸走着,走着。他不知道何时才能过河。

从长治的武乡县离开,参谋长见过这个男人三次。这让他有些恐慌。第一次,是送走警卫员之后。他晚上收拾行装,发现院子外面好像有人影。他走出去,在街道拐角,影影绰绰看到一个干部模样的人,半倚靠在土墙,愣愣地看着自己。距离有点远,光线昏暗,参谋长看不清他的脸,只模糊地看到大致轮廓,那人有张瘦削的脸,棱角分明。参谋长有些迷惑,他并不认识此人,但当时他并未在意,他还盘算着如何能尽快脱身。

参谋长化妆出走后,第三天下午,在集市吃饭,又遇到了那个男人。当时,他刚给乞讨的孩子一个银元,当他转身,似乎有个人影在他身边。他突然感到某种莫名的威胁。他闻到了手枪套特有的牛油味道。他打了个冷战,条件反射般地跳起来,等到他再寻找,男人却早已无影无踪。但他疑惑,因为那个男人似乎并没穿军装,而是和他类似,也穿了件青色布棉袍,头上戴顶礼帽,像出远门的商人。

参谋长机警地把手伸在袍子,紧紧地抓着小手枪。枪栓保险已打开。他巡视四周,除了热闹的人群,没有男人的踪迹。他握着枪的手慢慢地松开,掌心全是汗。他明白逃跑的后果。当然,他只是见了一个侧影,很有可能是他疑神疑鬼。

带着惊惧,参谋长蛰伏起来。等到傍黑天,他才出了镇子,一直到天黑,他才在一片河滩,寻到一个要回家的艄公,以高价许诺,让他送自己过河。艄公勉强答应了。日本人的步伐很快,江苏,山东,河南,都乱成了一锅粥,百姓的生活也越来越艰难。等过了河,时间已到凌晨,参谋长避开大路,不停地走着。他有些后悔走夜路。如果白天怕暴露,晚上的威胁一点也不小,一个落单行人,在乱世之夜独行,除了人之外,野兽也要防备。这片地方已进入河南地界,风闻日本的几个师团,攻打徐州后,有进取开封之意,百姓逃亡的很多,很多地方都已荒芜。他一路走来,遇到好几个废弃的小村落。野猫和野狗游荡着。它们锐利深邃的眼,好似飘荡的鬼火。它们低声咆哮着,不怀好意地打量参谋长,好似看移动的肉块。参谋长加快步伐,后面却隐约跟着什么东西。他走,那东西也走,但步伐很轻,他停下来,那东西也停下,躲在草丛里,或路旁大树下,只默不作声。他起先怀疑什么兽物,但仔细看看,又不像,分明是人的轮廓,但走路的姿势,有些像猿,佝偻着身体,异常灵活,有时低伏,有时雀跃。他愈发惊慌,猛地回头大喊:“出来罢!如果要取我性命,尽管来吧!”

“那东西”听到喊声,停下不动,好像思考什么。参谋长想向回跑,用手枪结果他,但又有些惴惴。从前,他可不是这样。他是很勇猛的战将,如今这般畏手畏脚,是不是因为身上这笔巨款?参谋长额头冒着汗,他突然想到,“那东西”如果是人,是不是前两次看到的男人?集市上,男人没有穿军装,显然是化妆出任务。如果一连三次遇到他,那么他十有八九就是上级派出的追捕者。那他为什么不动手?难道是像猫戏老鼠,等自己精疲力竭后再动手?他不禁有些气愤,大丈夫死则死尔,怎能受如此侮辱?但对这一点,参谋长也不能确认。他见那东西不动,也就不再回顾,只一心一意地逃亡。事已至此,断没有再回头的道理。

走了好久,“那东西”好像并没有跟上来。参谋长松了口气,躲进一个村子的废弃小柴房。参谋长越来越瘦,眼窝深陷,身上带着一笔巨款,跨越两个省回家乡,在这乱世,真是件不容易的事。这样一想,他又有些后悔,应带着警卫员一起走,路上也好有照应,但小警卫员觉悟很高,未必同意他的举动。趴在柴房,参谋长大气也不敢出,只能掏出备好的干粮,慢慢地咀嚼充饥。小柴房发着霉味,潮湿阴冷,简陋柴门也关不严,初春的早上还颇为寒冷,他打哆嗦,心里也不免自嘲了一下,拿了部队这么多钱,他不但没找到富家翁的感觉,反而受够了惊吓和颠沛之苦,这3万元钱,简直就是三万道催命符。

慢慢地,困倦涌上来,参谋长的眼皮直打架。迷蒙中,他仿佛又回到征战岁月。有一次,他中了枪,伤口得不到及时治疗,眼看着一路化脓淌血。那时候,他真饿呀,看到什么都琢磨着是否能吃下去,但伤口疼得,连找东西吃的勇气都没了。但他那时候并不绝望沮丧,相反,围坐在火堆前,他将浸泡了雨水,快烂成布条的军装烤干,把一块从腰带上割下来的小牛皮,也慢慢地烤软,大家一起分着吃。他真是饿得要死,但丝毫没有对死亡的觉悟,他并不觉得,死亡是无所依靠的恐惧。他甚至乐观地想,如果他牺牲了,也必定会在天堂和所有战友无忧无虑地生活在一起。

柴门突然被推开,参谋长吓了一跳,见到一个中年妇人和一个高瘦少年闯进来。少年手中赫然拿着把独牛角式的单打一土枪。枪很寒碜,但机头已张开,黑洞洞的枪口指向他。

“老乡,我不是坏人。”参谋长平静地说。

少年死死地盯着他,枪却并不放下。妇人胆怯地问:“先生为何藏在柴房?”

参谋长解释说,是因半路遭了匪,所以逃到此地。妇人半信半疑,参谋长掏出假证件,给妇人看。妇人不识字,少年看了,和妇人嘀咕了几句,这才放下了枪。

参谋长又取出两块银元,声明只是借宿。妇人接了,这才缓和下来。参谋长自称为伍子豪,是布匹生意的小商人,因去山西联系事,不想半路遇到匪,慌不择路,才走到这里。妇人点头,言明她夫家姓陈,原有几十亩地,在村里也算富户,但丈夫亡故后,她独自带着儿子过活,家里也就败落了。村子为躲兵灾,很多村民都已出去逃难了,大部分都是朝潼关走,奔陕西,那里日本人暂时打不过来。

小村叫什么名字?参谋长顺口问道。

挂甲台。高瘦的陈姓少年回答。他语气生硬,似乎还有些不放心。但妇人却热情地招呼参谋长去休息。她让儿子给他端上大碗姜汤水去寒气。参谋长感激地对着妇人微笑,喝光了所有姜汤水。妇人为他安排了房间。他睡了好几个时辰。梦中又见到了“那东西”。他是惨死在日军飞机轰炸下的小毛豆吗?还是那些倒在战场上的战友?他也许不是追捕者,甚至不是人。他还梦到自己被判决的场景。他还梦到,“那东西”无声地围拢过来,越聚越多。他们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黑压压的影子。他不信鬼神,然而,“那东西”的脸朝向躺在床榻上的他,看不清五官,但参谋长分明看到每张脸都流淌血泪,血泪就一滴滴地掉在面颊上……

他尖叫着惊醒。醒来后,满头冷汗,妇人见他醒来,又炖了鸡,炒了豆腐给他吃。参谋长连连道谢。他盘算着,等休息一下,还是要离开。他向妇人和少年说明意思,妇人又送了参谋长几个馒头,参谋长接过馒头,正要动身,妇人静静地说,先生是吃军粮饭的吧?参谋长大惊,连忙问妇人如何看出?妇人说,你的做派和普通人不同,头顶有军帽压过的痕迹,虎口长满老茧,一看就常握枪,还有,先生的枪要放好。

参谋长这才发现,原来他过于紧张,左手一直在长袍里抓着枪,此刻竟不自觉地露出了枪柄。没想到被妇人看了个清楚。妇人没什么恶意,要不然也不会讲出来。参谋长再次谢了妇人。妇人叹息着说,我一个女人,看不透先生来历,也不想打听,不管干共产,还是跟着国民政府,总之别给日本人办事就好。日本人杀中国人,夺咱们的地。

参谋长很羞愧。他这个逃兵没资格说打鬼子。但这个家是不能再呆下去了。他起身告辞,妇人也不留,和儿子将参谋长送到村口。已到了中午,早晨的雾霭还没有完全散去,参谋长走出村口,妇人和少年为他送行,少年手中,还握着那把简陋的土枪。也许,他们从没有信任过他。这并不能怪这对母子。乱世之中,总要提防来路不明的人。听不到狗叫的声音,欢快的鸟鸣,寂静村庄仿佛死过去,参谋长的脚步声,仿佛进食的青蚕,发出沙沙的细碎声响。他抬头看去,淡红色阳光半明半暗地射穿乳白色雾。微小的尘埃,暖洋洋地漂浮着,不清不楚,又暧昧不明。村庄就时隐时现在雾气和阳光的交融之中。

参谋长没有继续沿着村口的大路走,而是踏上向南的小路。他并不能确定“那东西”是否还在,也许,这不过是他疑神疑鬼。但他还要万分警惕小心。向南走了半天,他终于来到信阳市息县东南的一个乡村,再往南,就要过淮河,靠大别山附近,进入湖北地域。再走几天,他就能找个小城市落脚,雇马车前行。他想通了,如果真有追捕者,这么东躲西藏,不如正大光明地跑路,如果不是,也能加快行程。但这一路不太平了,国军,土匪,还有当地民团组织,都会来盘查,他的当务之急是找个安全的地方。

还是那只枪惹的祸。他进县城的时候,遇到了当地团防营士兵盘查。他应付了过去,但一个矮个子士兵狐疑地盯着他,问了好几遍,刚要搜身,他给了几块银元的贿赂。士兵挺高兴,拍了拍他,正巧拍到了肋下套枪的位置。参谋长看到士兵当时脸就变了,但士兵并没有立即发作,而是放过了他。参谋长来不及雇车,急忙再出城,但已经晚了。他在鞋铺蹲下来,假装系鞋带,再次发现了“那东西”。这次,他变成河南地方部队军官的打扮,他在远处,叼着烟斗,冷冷地看着自己,不时和身后几个士兵说着什么。

他快走出城,发现有人远远地坠在后面。那几人都骑马,也不接近,只是远远地跟着。天色越来越黑,参谋长的步伐越来越快,那三万元钱,在胸膛背心上,都发着热,好似浸在火里的钢刀,灼烧得他要发狂了。他绝不能被捉回去,更不能丢了他用一生荣誉和政治生命换回来的钱。他不想再为什么日本人打中国感到羞愧了。他不过想做个快乐的富家翁。他不相信来世,他要好好活这一辈子。

他听到了呼喝声,不用回头,参谋长就知道,敌人不耐烦了,想快速拿下他。他飞奔,枪也掏出来,开保险,上膛,耳边突然听到“啾啾”破空声。那是马枪的子弹声,他一边回击,一边撤退,子弹继续在他身边呼啸,将道路边石头击打得火星四溅。他逃离大路,奔向荒草丛生的小路,希望能在这里逃脱,突然,他眼前一黑,脚下发空,跌落到一个土坑中。参谋长感到钻心疼痛,好像右脚踝骨扭断了,等到他明白过来,浓重的黑暗已扑了过来。

那是一个很深的坑,像猎人为大型动物准备的。坑大约有两米,四壁被修整得光滑,无法爬出去。参谋长想喊叫,但浓浓的夜色,窒息了他的喉咙。他闻到死去野兽腐朽的气味。头顶上星星的光亮,从天际流了下来,微微地照亮深坑潮湿肮脏的底部。他不是英雄,尽管他曾认为自己是。他参与过大历史,如今却只能躺在河南某地的深坑,等待羞辱和死亡的降临。搜捕者暂时没发现他。尽管那只是时间问题。跟着他的人到底是谁?是政治保卫部?军统?地方民团?还是土匪?他隐约觉着,“那东西”似乎和他很像,也许不过是他太过紧张,幻化出的心魔幻影?他弄不清楚,也不想再探索。他只知道,逃亡之路,到此为止了。

所有证明身份的东西,都被他抛弃了,除了那把手枪,还能稍稍说出点来历。他不能被抓回去,也不能被俘,他将和野兽尸骨、金灿灿的三万元钱,一起走向腐朽,无人知晓。死亡真是不可预期!参谋长多次设想过自己的死亡,死于沙场,死于军法执行场,死于家中,或死于病房,但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就要在肮脏腥臭的兽坑结束生命。

这也许会成为历史谜团,参谋长自嘲地笑了笑。很多花白胡子老教授们做很多文章,大家还会争论不休呢。他再次贪婪地深深地吸了口气。早春冷冽的空气灌进肺部,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舒畅和安静。人总要死,为自己而死,不太体面,但也说得过去。他蹲坐在坑里,艰难地掏出那浸透着汗水的三万元钱,点燃了火柴。那钱燃烧起来,先是微弱的火光,继而变成了一堆温暖却奢华的红花,在摇曳的火光中,他仿佛又变成那个骑在水牛背上的少年,贪心地看着青山绿水里那插秧的美丽少女的背影……

太短暂了……参谋长泪花闪烁,喃喃地说着,用枪顶住了太阳穴。

(责编:王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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