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文/曹文生
动物,衔着往事
文/曹文生
曹文生
1982年生于河南杞县,现客居陕西洛川,喜欢在文字里寻找生活的温度,作品散见《时代文学》 《奔流》 《岁月》 《延安文学》《星星诗刊》 《河南诗人》 《山西文学》 《红豆》《艺品》等杂志,多篇随笔发表于《河南日报》《华商报》。
在豫东的故乡,我细数往事。黄昏之际,总有一个叫曹文生的乡下人,将三两只羊赶往村外的荒野。在乡野,宿命和泥土连在一起,泥土里长出青草、树木,而命里则长出贫穷、灰暗。村庄就这样一直存在着,至少已有百年以上的历史,这百年的往事被乡村破旧的土屋所填,寥落地散在故乡的骨头上。
对于羊,我不敢轻视,自从它从集市上被父亲买来以后,就孤零零的站着,不吃不喝,只是咩咩地叫,听得人心里难受。后来,在故乡荒草的世界里,它们开始叛变,逐渐向一个叫着人类的种族投降,“此地安,不思蜀,”这羊活成了刘禅。一旦一只羊没有了骨气,活路就多了起来,可以任意地去乡间的草丛里踏青。在荒原上,它们能尽情地撒欢,能对别处的羊献殷勤,折腾一会儿,这些羊也觉得没了趣味,便安静下来,开始卧在故乡的记忆里。
我,就是那个叫做曹文生的乡下人,在羊啃青草或者是卧于树下的时刻,我便少了羊群的束缚,心是自由的,行动也是自由的,我闭上眼躺在草上或者是斜靠在树上。手里的收音机放在一旁,评书《杨家将》正说得淋漓痛快,此刻,我渴望时光慢下来,渴望黄昏再待一会。
一抬头,看见远处的鸟窝,在树枝上悠然地卧着,其实这鸟窝被喜鹊挪了三次,每一次都是从一个干死的树枝挪到另一个干死的树枝上,但是从不离开这棵枯树。望过去,光秃秃的,很是显眼,很是凄凉,我也搞不懂这喜鹊的思维方式,这么多繁茂的绿叶,为何非得固守这棵干死的树呢?
喜鹊就这样一直生活着,无论刮风下雨,都没有要挪走的意思,我实在不能理解喜鹊的世界,便翻开古诗去看看喜鹊的行踪,“喜鹊翻初旦,愁鸢蹲落景。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说的是文化的喜鹊,这是喜鹊报喜啊!“明月别枝惊鹊”说的是胆小的喜鹊,经不起一丁点惊吓,那么这喜鹊为何不畏惧夏雨的暴虐呢?
山民,是我村的光棍,奔四十的人了,还是不争气,整天好吃懒做,舍不得出一点力气,好在家里养活了一群羊,赶着羊,生活也就有了活路。故乡有这样的俗话:“山东响马山西贼,河南尽出流光锤,”所谓的流光锤就是二流子,山民也乐于将流光贼的符号贴在自己的脸上,每次经过村口,总有一群不懂事的孩子在他的身后呐喊“流光锤,流光锤”“想媳妇,想媳妇”,我发现山民脸上有一点颤动,但很快被挤走,原来这个家伙还是有一点羞耻之心的。只是这羞耻之心被世俗的尘土掩盖了。
因为羊,我和山民走得很近,没事就说说羊,就像说说这平原上的风、平原上的云朵一样亲切,我们在俗世的安静里活着,有了羊,山民便觉得日子有了奔头,把羊当幌子,便能在乡村里活出一些不同的滋味来。
他说,平原上的女人,像月亮,白花花的晃眼。我嘲笑他说,这月亮也是水里的月亮吧。他只是微笑着不言语,山民的百十只羊,围着山民,然后被山民赶向更远处,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山民和一群羊,惬意地活着。
与山民共处三年,我感觉它羊群的数目一直没有增加,便感觉到蹊跷,后来我看见平原上的女人从远处像风一样刮过,便觉得世界的灰色来。我躲在暗处,看见一些女人露出白花花的乳房和屁股,山民像一只猪在上面拱着,女人提上裤子,牵走了一些羊。那个时候,一只羊就是半年的柴米油盐,山民的羊死在了柴米油盐里。
我问山民,你把这么多羊卖了也够娶一个媳妇了,为何如此不开窍呢?山民说,人不如鸟,鸟需要的不多,几粒草籽、几粒麦粒也就够了,但是人不一样,人需要的东西太多,譬如邻村的那个亮眼的新房子,里面全是空的,包括女人也是空的,她牵走我的羊,也填不满她的空,哪像这树上的鸟儿啊,守着这棵枯干的树,从不移情。我心里一颤,谩笑道“这鸟儿傻呗”,他笑着说,“人才傻呢?没情没谊的家伙。”
他指指树上的鸟窝说,这鸟窝里有真爱。那年,我在树下放羊,一场暴雨袭击了整个中原,我躲在这棵树下避雨。后来听见一声响雷,一只喜鹊从这棵树上栽了下来,另一只喜鹊从树下飞下来,在它的尸体上孤零零地站着,看着这被雷电烧焦的爱人。我动了恻隐之心,埋葬了这只被雷电击打的喜鹊,可是这活着的喜鹊不再迁徙,守着这枯干树,已有三年了。我心里一惊,这鸟窝竟然隐藏着这样一个悲戚的爱情故事,故事的主角一个睡在地下,一个睡在树上,通过这棵枯干的树感知彼此的温度。
我没想到在山民的世界里竟然还留下一片地方,供养着鸟窝,供养着鸟。羊群,还在荒野里吃草,我还在青草里读着羊群的故事。
后来,山民死了,他的羊群被人掏空,在山民的世界里,他是高贵的,他的羊群是高贵的。
我也不再放牧,我的羊群为我换来了学费,我踩着羊群的身子,如同踩在一片云朵上,在云朵上慢慢漂移,最后漂移到这城市里,我渴望在城市里遇见一只喜鹊,我们不期望太多,车、房子,都可以省略,只要一个鸟窝即可。
在故乡的平原上,日子还像往常一样过着,炊烟依旧在村庄的上空飘散。
故乡,蛰伏在豫东平原上。除了繁育草木,还喂养一些鸟,譬如:麻雀、斑鸠。
麻雀在豫东平原广袤的土地上,自由地栖息,俨然成了这片土地上的主人。故乡的人也没把它当成外来的事物,而是亲切地称呼她为“家雀”,家雀不避人,谁家的麦子熟了,就落在谁家的麦田上。
麻雀是乡村摄影师,它在不同的高度或角度取景。一会儿俯冲大地,在事物的隐蔽处观看过往的行人、天上的云朵,一会儿又飞向最高枝,鸟瞰整个乡村的晚景,一缕炊烟,一排矮房,都落在他的眼睛里。这乡村的摄影师,将乡村最安静的时刻拉进相框内,而此刻的麻雀又被我这个偷窥者写进白纸上,我突然想起卞之琳的《风景》,不知道是麻雀装饰了我的故乡,还是我的故乡装饰了麻雀的眼睛。
我喜欢麻雀,是因为麻雀具有佛家坐禅的定力。它们有时候落在消瘦的稻草人上,眼睛望着远方,一动不动。有时候站在电线杆上,爪子牢牢抓住这冰凉的电线,半蹲着,缩着头,眼睛木然地望着前方。一分钟,两分钟——,这麻雀像入禅的僧人,不被万物所干扰,只归心佛祖。也许,麻雀是一个哲学家,它在天地间思考一个深邃的问题,这原野上劳作的人,来自于哪儿?又将走向哪里?他们又将土地上的植物搬向何处?
麻雀,往往成群活动,你看,一片乌云般鸟影遮蔽了庄稼;你听,哄的一声响,这些麻雀就散进草木中。那些年,麻雀被定性为“四害”,这些小东西,被人伤害着,反过来却对人没有一点怨言,依然飞向民间。他们在庄稼的枝头跳来跳去,这些叽叽喳喳的麻雀,在参政议政吗?我想多半是的。麻雀是一个民主的群体,他们在行使着天赋的权力,也许他们关心的事物很琐碎,无非是些谁家的麦子泛黄了,谁家的玉米颗粒最饱满,他们没有向人类扩张的欲望,它们向往和平。
故乡,麦田渐渐消失了,那些站立的女稻草人也消失不见了,一些麻雀也不再和人类玩捉迷藏了,一拍翅膀飞向城市,他们躲在城市废弃的工厂,开始娶妻生子,繁衍后代。近些年,麻雀彻底消亡了。我问母亲,故乡的麻雀怎么说走就走了呢?母亲笑笑说;“你闻闻这刺鼻的农药味,麻雀能留恋吗?”是啊,也许在黎明,一只麻雀喝了晨露,然后就一头栽倒地头,这晨露里满是化学元素。它们逃向城市,或者是逃向远方,像一个流亡者,这逃难的鸟,让我想起河南人,从民国开始就一直在逃亡的路上。
江南的春天,花多鸟多,然而在北国,春天无非是一些杏花、梨花、桃花之类的花朵,这些花养不住娇贵的鸟,只能留住麻雀,麻雀不挑地方,只要给一片蜗居的土地,它就会将此地当成故乡。豫东人多半不吃麻雀,一是麻雀太小,没肉;二是乡人传说吃了麻雀脸上长麻子,所以没人敢吃。童年时代的我们,一年也见不上几次肉,便偷偷将其逮来架在火上炙烤,然后一人一口细细地品味,后来我们的脸上干净如初,我们才知道这种传说或许是乡人有意为之,是在隐蔽地保护着这种卑贱的鸟。
四婶,在人生的最后日子里,一直和庭中的麻雀对话,他的儿子名字叫做雀儿,当初叫这个名字无非是名字贱,好养活,雀儿倒是无病无灾,但是考上学后,一转身飞向远方的城市,留下四婶一个人在乡村里苦守,她守着满院的家雀,却等不到一个飞走的雀儿。这些鸟,知道四婶的苦,它们从不乱跑,每天在庭院里听四婶自言自语,还是鸟儿重感情,吃粗粮的鸟儿比这些吃细粮的人心有温度。
字典上有“门可罗雀”的成语,我想这乡村的罗雀肯定不喜欢这样个比喻,它们一直固守着人类丢弃的家园,人们却将门前冷落的境况用麻雀来比喻,这冷冰冰的比喻太伤人心了。
我小时候,见证过麻雀的爱情,那是一个摧毁的爱情悲剧。那年,我和父亲在麦田里割麦,两只麻雀在电线上嘻戏,一只麻雀站在这根线上,另一只站在对面的电线上,我想这应该是两只青涩的麻雀,他们暧昧着,忘情处便伸嘴接吻,然后我听见膨的一声,一团火从电线上落了下来,两只麻雀瞬间成为焦黑的一团,青春就这样散了,爱情就这样没了。
提起麻雀,便会想起齐白石来,在一些书上有这样的记载:“齐白石善于画麻雀,著名画家金拱北和王梦白都以画麻雀而名扬画坛。那时,齐白石还不喜欢画麻雀。不过,当他看了金拱北和王梦白画的麻雀之后,感觉不太满意。因为,他认为金拱北画的麻雀太真实,就如标本一样,而王梦白画的麻雀则太破碎,怎么看都像落水的麻雀。所以,齐白石决定自己要好好画一画麻雀。”
他画过一只麻雀侧立于画的下半部,仪态从容,平静安详,题款是:“汝身虽小,能分鸡食鹤粮。”这乡野的麻雀,在齐白石的笔下变成有生命的个体,它打破一切界限:大小,贵贱,让天地间多一些可贵的平等。还有一幅画,画了一根枯枝,上面立一麻雀,仿佛是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他的题款是:“麻雀麻雀,东啄西剥,粮尽仓空,汝曹何著。”我喜欢这样的画面:麻雀、寒风、枯枝,苍凉的事物往往最能打动人心。
我不知道齐白石的麻雀有几分是故乡的模样,他画中的麻雀多了些隐喻,我故乡的麻雀,仍在贫寒地带飞跃,从一个枝头跳跃到另一个枝头。
其实,我也是一只故乡的麻雀,从一个地方飞翔到另一个地方,每到一个地方,身上都长满乡愁的羽毛。
(责编:王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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