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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打工父亲的口述

时间:2024-05-04

文/程 鹏

一个打工父亲的口述

文/程 鹏

程 鹏

重庆开县人,有作品发在《作品》《打工诗人》 《诗刊》 《中国作家》 《重庆文学》等刊。有诗歌作品收入《打工诗歌精选》及部分诗歌选本。2008年凭借打工诗歌参加中国诗刊社举办的第24届青春诗会,获全国青工大赛散文奖一等奖,获深圳网络拉力赛非虚构二等奖,小说《小姨的婚礼》获深圳青年作家奖,开县文学奖。已出版散文集《在大地上居无定所》,并获深圳十大佳著奖。

旭儿,你发短信说不想读书了,而我正收拾好行李从深圳到佛山去谋生。这么多年,我就这样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像一场漂泊。接近冬天,远方传来了冷空气,我左手提着工具,右手拎着棉被,背上一个背包,里面是衣服,几本书,笔记本电脑。我就这样行色匆匆上路,来不及给你回短信。我的心是痛的,像针扎下去般,细小的痛,让我微微地勾下身子,我感觉到我微微勾下的身子。旭儿,难道你想走我们同样的路吗?

我多么不想你走我们走过的路,打工,一场漂泊啊!记得,你刚来到这个世上,我心里还没有准备接受你,我无法给你取名,你的名字我托北京的表姐,表姐托你的舅公取的,你舅公是我们世族唯一的大学生。旭——太阳再升,表姐打来电话告诉我。你刚生下来时,我在北京一家小餐馆里做服务生,一月只有几百元,你就这样来到这个世界,让我毫无准备。孩子,我不想在你成长的路上告诉你太多关于漂泊路上的见闻,但我还是要告诉你,只希望你不要走我走过的路。

从深圳有直接到佛山的长途汽车,高层的大巴士,舒适的座位。但我选择了坐火车,火车的票价比长途汽车便宜二十多块,为了省下这个钱,我坐上了深圳到广州的和谐号。我坐在列车上,给你回短信,我问你不读书了,这么小去干什么?你很快的回了短信——打工。你说到了让我心痛的两个字,我一直避免和你谈的两个字。长长的列车,驶过我漫长的回忆,孩子,我想起了第一次看到你时的感受。我从北京赶回来,手中只有两千多元,这也是我一年从薄薄的工资节省下来的钱啊。我没有给你买任何东西,也不知道给你买什么玩具。请原谅我,一个从小失去父亲的人,不懂得父爱是什么。旭儿,你的奶奶要我抱抱你,我几乎都是后退着,左邻右舍都在笑话我。慢慢地,我开始把你背在背上,拿东西逗你玩耍,看着你的样子,那些幸福的时光是如此安详。但是,不行啊,你父亲的命运就是漂泊,需要挣钱来补贴家用。我又开始漂泊,去了北京,我努力工作,想通过汗水给你们好的生活。

火车开始启动了,它的启动刚开始缓慢,渐渐被电力拉动着。旭儿,这个车厢里都是拖着高级皮箱,穿着西装皮鞋的人,我辩不出他们的身份,但我在他们身上闻到他们优雅的生活。有那么一两个和我一样的人,身上的装扮就感觉到了,他们目光散漫,小心地把行李搁在行李架上,孤零零的行李一如我,他们生怕碰到别人,走路都是侧身的,他们和我一样卑微。

我旁边一个膀大腰圆的家伙,看人的眼神充满不屑,我一眼都不想看他,他一脸的横肉。我掏出手机来给你回短信,试图用短信跟你交流,发给你一些激励的话,我不知道对你有没有启发。旁边膀大腰圆的家伙,他的手机响了,他掏出手机,苹果4S,发着光,他在车厢里高声说话,并把一只胳膊抬到车厢桌面上,旁边的人明显对他有了反感。

旭儿,我的心依然是痛的,痛一下聚合在一处,然后一点点散落得看不到。我轻轻地抬起那个家伙的手,走到车厢的走道中去,看着车窗外,火车奔驰着,树木倒过去了,庄稼倒过去了,还有一条河流倒过去了。我们的生活就是一列火车,从一个起点到一个终点,终点又是另一个起点,樟木头到了。

下一站是哪里,在漂泊的路上成了未知数。我该从那里回忆起呢?记忆的火车,有两条铁轨,一条是孤独的我,另一条也是孤独的我。

旭儿,你在慢慢成长,一点一点地长大,我能听到你伊伊呀呀的话语,我能听懂的,你在你母亲的怀里,懂得了微笑。这个时候我在哪里漂泊呢,我记不全了。应该是东莞,南方的冬天气候温暖,我们带着你到了东莞和一群冬天来南方打鸭毛的女人住在一起。我开始找工打,孩子,那个时候找工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情啊。我和我以前的一个工友把东莞的工业区跑遍了,每天都把脚走痛了,脱下鞋子来,袜子和肉生在一起。孩子,我要告诉你,在打工的路上到处挖着陷阱。有一天,我和工友走了很远,在东莞篁村那一带,我们看到一则招工广告,我当时生出一种渴望,我拖着工友就去问招工的,招工的女人要求考试,考试需要缴费用,三十元。我来不及细想,但我兜里没钱,因为招工广告上有我渴望的工种,仓管和电工。工友看我想考试就借给了我钱,我走进考场,答题无非就是英文大小写,这个难不到我,但我终于卡在一道计算题了,这是我的弱处。招工的女人见我答不出来,就说答不出就不给见工。我还不死心,我想考电工,招工的女人说要缴五十元才给考,我想我是一名电工,在北京也考取过电气管理资格证书,应该没问题。工友还是替我给了钱,没想到拿到手中的答题是一样的,我立刻感觉受骗了,我问那个女人要回钱,那个女人不给,我就横在哪里。招工的女人见我横在哪里,也就退了我五十元。我还想要回那三十元,工友说算了,他拖着我灰溜溜地走了。

旭儿,我本不想告诉你这些,只希望你心里不要过早地蒙上阴影。只因为你把打工当成了你的人生理想,我希望通过这段文字对你将来走进社会多一点警惕。那一年冬天到第二年春天,工友去深圳做了建筑小工,我没找到工,就返回家乡了。

我们在老家呆了两个月,过着贫穷的日子,每天下田种稻子,上山打柴,下河担水,穷总是被人看不起,被人欺压的。因为没有钱,你母亲常常和我争吵,我们也常常因为一些鸡毛小事打架。孩子,那时你可以在床上坐了,在地上到处爬,我们争吵,你会呀呀地对着我说话,又呀呀地对你母亲说话。你这可爱形象就像我和你母亲之间的润滑剂,滋润着我和你母亲之间的关系。

旭儿,这个时候我希望你快快长大,快快学会走路,我夹着你的双手,你的双脚总是伸出来,我们开始对你放手,你一次一次摔倒,一次次站起来,从未见你哭过。穷,使你的母亲在你八个月的时候,毅然决然地断掉了你的奶水,搭上长途汽车去东莞了。孩子,我一生都记得那天你的眼睛到处寻找,到了晚上,你已经感觉到了什么,放声大哭了起来。我抱着你,左不是右不是,在屋子走来走去。你奶奶一把抱过你,把你塞在她的乳房下,你停止了哭泣。

旭儿,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听你那么绝望地哭泣,你还是只有八个月的婴儿,我称赞你,因为你懂得哭泣使你有血肉。

火车在樟木头大概停了十几分钟,没有见下去的人,只有上来的人陆续填满了空位,有三三两两的还站在车厢接头的过道中。他们的衣着并不鲜明,不及来自深圳这座新都市的人。这是什么原因呢,是物质的差异还是精神上的差异,我不得知。

那个膀大腰圆的家伙,电话总是不断,他不时大笑,不时呵责,不时发出暧昧的词,身份多种,他手指上那个粗大的黄金戒指很刺我的眼目,这种堆砌的显赫让我觉得他是个没有品的家伙。我没有回到座位上去,我的座位被另一个阿姨坐上了,阿姨的朴实衣着,让她夹在一团衣着鲜艳的人中,坐姿显得拘谨。我还是站在过道里跟你用短信进行交流,你已经进入少年了,性格像你的母亲,你在短信中重复着说你不读了,一点也没顾忌我的感受。孩子,你知道吗,很多年前,这个樟木头小镇,是我们打工群体最可怕的一个词,一听说樟木头三个字就像听到监狱一样,而我们并没有犯什么法。旭儿,关于暂住证这个词,我不想告诉你。

那一年,真的不记得太清楚是哪一年了,我希望忘记,但回忆总想起来。那一年,我没有暂住证被治安队抓获了,我以为我就要去樟木头了,幸免于难的是治安队抓我们只是去建筑工地搬石头,利用我们的廉价劳动力谋利。这个世界充满了利益关系,金钱导致人丧心病狂。我们是弱者。孩子,我不想让你太早知道这个现实的社会,但你说你要出来打工了,我把我亲身经历的这些用文字告诉你,我希望你看到这些文字,能扭转你的人生选择。

火车往前开走了,车厢里开始沉寂,那个膀大腰圆的家伙也停止了电话,坐在他们中间的阿姨目光开始清澈了。我站在过道里,过道有几个和我相同身份的人,看他们的衣着打扮就知道。其中有个兄弟我问起他来脸显得羞涩,他出来打工五年了,我问他去哪里,他说他刚辞掉工厂,去东莞的表哥那里打工,他表哥开了一家五金加工厂。看到他,我就想起那个年纪的我来。旭儿,那年你母亲由于过度想念你,在东莞没呆一个月,又回家了。我选择了去北京,在北京我也有个表哥,他开的也是建筑装修公司。但表哥是个脾气暴躁的家伙,总是骂人。在人格上我跟他是相等的,但是,他显得财大气粗,一副统治者的嘴脸,我必须服从他。我想,我和他毕竟有血缘关系,不想把关系如此恶化,也不想看到人性恶的一面。那一年,我选择回家,那一年你两岁了,那一年夏天,你的母亲也从东莞回家探望你。你特别高兴我给你买的红马甲,你穿上去,白净的皮肤显得有几分富贵之气,旭儿,你生在了一个穷人的家庭里,我们给予不了你什么,只希望你快快成长,上学,读完大学,走一条我们不曾走过的路。

你开始不理我们,你母亲逗着你,你只是叫她姐姐,在你的幼小心灵里,爸爸妈妈的概念是没有的,你唯一的亲人是你的奶奶。旭儿,我们不责怪你,你也不要责怪我们,就责怪这个时代吧。这个时代欠你的太多,也欠我们太多。

旭儿,第二天,你一早从楼梯上下来,我刚好与你碰见,你的脸却显得严肃,像一个小大人。你冲着我说,你们不回来就不回来,一回来就是两个人回来,又不好好打工。我冲着你回答,你怎么不去打工。你的回答更让我心痛,你说,你没有长大。当我们又一次卷起行李要去远方的时候,你的母亲显得过分舍不得你,我们踏上长途汽车的那一瞬,你母亲拉着你的手,没想到你的小手却轻轻地将她一推。旭儿,打工这两个字早在你幼小的心灵上了,这是为什么啊,我们流浪般的打工生活难道是乡村最津津乐道的幸福吗!?我无法解释这个时代病灶,也显得无药可医。

我外出打工再次选择去了南方深圳,一下子时光就是五年,我经历种种,庆幸的是,有一天,走在大街上再也没有听见呼啸的闷罐车,走路不用东张西望了,深圳取消了暂住证制度。孩子,我要告诉你,暂住证制度是一个打工者叫孙志刚用血肉之躯换来的,那个时代从他的身躯踏过去,更多有良知的人站起来了。相同的,因为穿着穷迫,你就会被警察来个例行检查,身份证,还有一个居住证,以及其它各种证件,这么一大堆证件才能表现出你是中国公民。旭儿,这就是漂泊异乡,并不浪漫,知道吗?这五年里,我开始失业,奔走,失去你母亲,我的灵魂出了窍,我也开始用笔来捍卫自己。五年里,我开始想逃开这个城市,但我又逃向哪里。也不知道为了什么,我一直没走出这个城市,一次次出走一次次回来,受伤了也在这个城市疗养,病了也躺在出租屋里。五年了,我太累了,我回去,这个时候你在读书了,脸蛋红红的。你开始把你的成绩单,作业本,书往我面前送,我督促你学写日记,我发觉你的语文成了你最弱的一科。面对着你,我不知道怎么教育你,跟天下所有父母一样我选择了最传统的教育方式。我试图开导你,你的理想是什么?你回答我是打工。旭儿,我震惊了,难道打工真的成了乡村孩子的最高理想吗?

在东莞打工的兄弟下车了,我们并没有说再见,我们都不拘于这种交往,因为我们知道不会再见的,天涯海角,再见了也不会认识,相同的身份,无论在哪里,见与不见,都是兄弟。火车经过东莞,石龙,最后一站是广州。我提着行李下了车,外面是强大的冷空气,吹得我有些瑟瑟战栗。我走到出站口,看见那个阿姨就在我前面,她不知道怎么出站显得有些惊慌,我用我的票刷了一下,她走出去了,我再用票刷却无法通过了。站在站台上的检票员看起来很凶,他责问我,我说,我跟那个阿姨不认识。我意识到他会认为那个阿姨逃票,我跟她是一起的。检票员还骂骂咧咧的,不放我出站。这时那个膀大腰圆的家伙,走到检票员面前帮我证明了我不认识那个阿姨。我被放了出来,一走出站台,我想谢谢那个膀大腰圆的家伙时却被巨大的黄昏罩得无处遁形。

旭儿,在人生的途中,也会有善良的心,他们的善良会被现实这层壳包裹着,遇到人性的黑暗,他们会站出来伸张正义。孩子,我才疏学浅无力告诉你更深的东西,只是告诉了在我漂泊的经历中碰到的人和事物,并从他们那里得到真理,这正是我要寻找的。

也是在同样的街头,一个背上背着巨大牛仔包的少年,在乌鲁木齐的傍晚里显得不知所措,他手上握着一个信封,上面是他舅舅的地址,他不知道坐哪一辆公共汽车可以到达,就莫名地跳上一辆公共汽车,人上了车,背包被夹在外面,他拼命喊他的包,这时公车停下来了,公车上的司机跳下来给了他几个耳光。公车走了,他在路边哭泣,他只有十四岁,这时走来一个漂亮的阿姨,穿着细碎花的外套。她问他怎么了,他哭着,把一个巨大的信封递给她。她叫他不要哭了,她带着他找到了公共汽车。孩子,那个被打哭的是我,刚踏上人生的旅途,就遇到了人性的善和恶。恶,让我忘不了,善,一直在我身上并把它带到人群中去。

我慢慢走出火车站。火车站广场上那么多背着大包小包的人,他们是南来北往的人,他们和我一样,背着异乡的行李,回故乡还是到另一个异乡,漂泊像雨水,浸入了异乡人的肺。

我放下行李,打电话给一个工友,他正从另一个地方来,跟我去佛山谋生。我在等待他的时候,旭儿,我在给你回短信,我保持不生气,只是一味激励你,我不知道对你有没有什么用。我的工友来了,他和我一样,背着行李,工具袋挎在肩膀上。他只有十九岁,也是十四岁外出打工。孩子,十四岁是人生的一道门槛,我也是在十四岁跨出那一道门槛去了新疆,那个风雪交加的地方,在它广袤的土地上,我做了盲流。孩子,你也将面临你的十四岁,难道这个年纪是我们农村孩子绕不过去的命运吗?我们开始乘坐地铁去佛山。

又是火车啊,它在我们梦里梦外奔跑着像破碎的山河,待我重新收拾行李出发。那一年,我在电话里开导你,为什么读书?旭儿你回答得很好,至少你成长了。你说,为了崇高的理想。我知道你对这个理想的概念是模糊的,只是应试教育导致你说了千篇一律的话。但我问你你的理想是什么的时候?你沉默着不回答了,你也无法回答出来。就像我一样,我的理想是什么呢?

我从小要寻找的真理,我要实现的理想,各种抱负,统统地在现实社会中被摧毁。这个时代谈这些大问题,好像都成了大话。时代在发生变化啊,孩子,现在成千上万的大学生他们都是自谋生路,也行走在社会边缘。但是,孩子,我还是希望你读完大学,文化在任何一个时代都是有用处的。因为我没有大学文凭,被多少人拦在了门外,经受了多少鄙夷的目光。孩子,为了不求人,我选择了劳动,我可以一边劳动一边思考,这是我要过的人生,甘苦又甜美。孩子,你在这个时候,你跟我说,你不读书了。孩子,你要走我走过的路吗?我坐在地铁里,反复地也在问自己。我的心是沉重的,工友在跟我开着玩笑,我只是应和着他,我一直想着你将来怎么办?

旭儿,走出佛山魁奇路的地铁口,漆黑的夜色把我们卷入。我们向着石头村走去,今晚我们将住在那里,在那里将有多少天,多少夜,我们不得而知,只知道那不是终点,也不是起点,它只是漂泊路上的一个词——下一站。

石头村是佛山地区一个小小的旧村落,却有一个巴士停靠站。我们拎着行李,我的两只手因为行李的沉重使手掌中的肉陷进去了。这个时候,我不知道该从那一条巷子走,我打介绍我们来佛山的人的电话,对方没有信号。旭儿,漂泊的路上,常常在一个地方迷失,在另一个地方迷失。这个时候,一个巡逻的治安靠近了我们,带着恶意,我们没有惧怕他,因为早已过了查暂住证时代。因为我们没有理睬他,他居然带来一帮治安,他们拦下我们,对我们进行检查,查看了我们的身份证,还搜身,对我们进行盘问,直到我把施工出入证给到他们,他们才放过我们。

妈的。我们骂出了一句。

我对工友谈到那个查暂住证年代。我说,要是那时,我们必会被收容,其实不是收容,直接是榨取,榨干你身上的油水为止。

工友没有经历过那个年代,所以显得轻狂,甩甩头发说,在那个年代,他也不屌他们。

我却赶快收回目光,犹如受到惊吓一般。

我为什么害怕,因为我经历了那个年代。孩子,记忆让一个人如此恐惧。所以这么多年,留守的孩子拼命地往城市里跑,想来见见令人向往的大都市。我从不动员你来。我不希望你来面对的是城中村,屋檐下,农民工,农二代,居住证,一些带着耻痕的词。

(责编:王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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