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文/廖伟棠
迪伦反对迪伦
——三谈鲍勃·迪伦之获奖
文/廖伟棠
廖伟棠
香港诗人、作家。曾获香港文学双年奖,台湾时报文学奖,联合报文学奖等,为香港艺术发展奖2012年度作家。曾出版诗集《野蛮夜歌》 《八尺雪意》 《半簿鬼语》 《春盏》等十二种,小说集《十八条小巷的战争游戏》,散文集《衣锦夜行》和《有情枝》,摄影集《寻找仓央嘉措》 《我城风流》,评论集《深夜读罢一本虚构的宇宙史》 《反调》 《异托邦指南》等。
与过去几年一窝蜂幻想村上春树落选诺贝尔文学奖的惨况稍微不一样,今年前者已经显得有点low,现在流行的是为诺奖造谣——美其名曰“洋葱新闻”。
也许因为今年微信公号在中国的竞争惨烈,所以今年也是诺贝尔文学奖谣言最蓬勃的一年。至于为什么是文学奖而不是其他,很简单,要向大众虚构物理化学乃至经济学的授奖辞恐怕要花一年时间,虚构文学奖则很简单,告诉你们这人比村上春树写得好就可以了。
就在诺贝尔文学奖公布的前一天,已经有一篇直接声称叙利亚诗人阿多尼斯获得了今年诺贝尔文学奖的微信公号文章在朋友圈里刷屏,10月13日下午7点前几分钟,一张伪造的阿多尼斯的推特发言(说他收到斯德哥尔摩电话)的照片更是极速传播——随即某门户网站迅速扔出准备好的阿多尼斯专辑,可惜,只保留了一分钟不到。
传播这种谣言的人,不乏资深传媒人、作家和艺术家,他们的判断力临时丧失,有多种原因。有的是非常渴望阿多尼斯获奖,因为他在中外的认受度都很高,他睿智的长相与诗风,还有苦难的家国背景,都符合华人对诺贝尔文学奖那种文以载道的想象,以致让人一厢情愿地幻想授奖予他;有的则是将错就错顺水推舟,急于在“焦点时刻”写下到此一游,他们所发挥的网络时代互动力是一种围观精神的升级版,唯恐在表态上落后于人,实际上无论谁获奖他都会做出同样反应。后者,正是那些毫无传媒操守的营销公号的主要帮凶。
于是鲍勃·迪伦获奖,他们都彻底失语。门户网站毫无准备,它们无从想象诺贝尔文学奖委员会已经决定大举拓宽文学的疆域(其实去年颁给纪实文学已经是明示),它们准备好的一批文学教授和传统作家也措手不及,以致有作家直接说“瞎颁!”,并一本正经说这是“本体意义上的、也是现代性的终结”,更多的是误读,比如某教授说迪伦是“一个有爱的人,他颠覆了爱必须和恨互相奠基的人类传统,是只有爱没有恨的人”——我怀疑他们除了《Blowin' In The Wind》都没有听过迪伦其他的歌,这种给迪伦乱扣帽子的赞誉,是另一形式的谣言。
这几代中国人热衷于在情感上骑劫他人,从他们对诺奖的情意结可见一斑,被鲍勃·迪伦获奖震惊完之後,他们就开始想象迪伦对诺奖的态度。于是新一波谣言涌来,有说鲍勃·迪伦经纪公司发言表示迪伦拒绝领奖的,也有中英文对照的鲍勃·迪伦对诺奖的四个拒绝宣言。其实阿多尼斯的“被诺奖”和迪伦的“被拒领”,都是那些过于在乎荣誉和姿态的人的意淫。
造谣传谣的可爱诸公有所不知的是,鲍勃·迪伦恰恰是反对意淫、反对为“时代精神”打卡背书、反对“单向度的人”的。早在六十年代嬉皮们封他为抗议民谣或者叛逆精神之王的时候,他就报以冷脸。他也反对文以载道——或者说他有完全不同的装载方式,他直面“政治正确”背后黑暗的一面,盲目歌颂的人将会被吓一跳。
鲍勃·迪伦在六十年代末接受记者采访时说过一句名言:“Some people feel the rain. others just get wet.”这是一句富有典型迪伦式反讽+隐喻的话,它呼应他的名作《暴雨将至》,当年适用於讽刺那些像他所唱的Mr. Jones那样麻木的庸众,此刻也适用于这些消费他的获奖的人:对于鲍勃·迪伦,有的人感觉到他诗歌中的暴雨酣畅,有的人只不过被泛滥的信息潮水弄湿了眼角。
诺贝尔文学奖颁给鲍勃·迪伦的结果一出,不少看客和传媒都用了“竟然”这个词来形容自己的无知,其实“竟然”无错,我想说的是:诺贝尔文学奖竟然到2016年才肯颁给鲍勃·迪伦。
这是一个迟到差不多半个世纪的奖,早在1963年,他创作伟大的《The Times They Are A-Changin'》专辑,此后一再反对自己,写出《Another side of Bob Dylan》、《Bringing It All Back Home》和《Highway 61 Revisited》的叛逆三连作之时,他已经成为那个时代当之无愧的诗歌之王。他不只影响民谣和摇滚音乐,不只影响后垮掉派的文学青年,更触动整个六十年代的亚文化、青年政治态度,成为一种立场一种清醒,面对整个时代的纷芸骤变,他说“我不需要气象预报员来告诉我天气”。
一个伟大的诗人影响自己的同代人,靠的不止是偶像式的精神感召,而更需要犀利、准确的诗句。鲍勃·迪伦难得的是,他本来可以靠舞台吃饭的,却拥有可以比肩所有幕后创作者的才华,他的名曲的歌词都可以抽离音乐单独成篇,而到了他后期创作,他的歌词甚至成为与陈旧的音乐风格构成反讽张力的魔术棒。但他始终意识到,音乐是他启动巫术的诱饵,无论民谣还是迷幻摇滚还是融合风格都是他的神秘仪式的第一步:催眠,他催眠的目的却与大多数摇滚音乐不同,他是为了让听者最终清醒,他的清醒剂,就是那些表面上是超现实主义自动书写产物的诗词。
他既是一个诗人又是一个反诗人。鲍勃·迪伦写着与西方现代诗歌史完全不同的诗、格格不入的诗,无论隐喻、戏剧性和叙事方式,都和自新批评派已降的学院现代诗传统相悖。他的意象传统更接近西班牙诗人洛尔迦和威尔士诗人迪伦·托马斯,还有犹太诗人保罗·策兰,他像他们一样善于驱使那种既是封闭又是彻底开放的意象,凭高度敏感的语言直觉走进时代的黑暗之心,对于试图借助理论、学识去拆解他的人他报以白眼,只有你放开自己的执念,打开全身被时代咬噬得伤痕累累的痛,你就能感受像这样的诗的魅力:
“我听见有雷炸响一个警告
有浪咆哮要把整个世界淹掉
听见一百个鼓手双手在燃烧
听见一万个人在耳语但没人听到
听见一个人将死于饥饿,听见人们对他大笑
我听到一个在阴沟里死去的诗人的歌声
一个小丑在后巷中哭叫
而暴雨暴雨暴雨暴雨
而暴雨就要下起——”
这是Bob Dylan最伟大的一首歌《暴雨将至》,我曾评论道:“一切意象那么清晰强烈,而咆哮之语又如暴雨迅即混和了大厦将倾之声,含混而至于拥有超越时代的力量。”它拥有一首杰作的诸多素质,纠正着一个世纪而来陈腐的学院诗歌教育和民间诗歌意淫造就的种种对现代诗的错爱。一首杰作应该就是这样:没有废话、没有说教、没有卖弄,直取世界之精神乱麻的核心。它既属于它所在的时代,又属于其他的时空。就像《暴雨将至》,当年也许被解读为一首反战诗歌,现在可以解读为末日诗歌,又可以解读为日常的悲剧,“一万个人在耳语但没人听到”,那不就是我们在社交媒体上自娱的可悲状态吗?
这样一个诗人,注定难以有同类,误读而来的崇拜令他厌恶,所以他虽然没有像保罗·策兰那样直接中断生命,但他也毕生都在反对“上一个鲍勃·迪伦”,这也是一种诗人的革命行为。
而诗人,注定是他的终极宿命。在民谣界视他为欺师灭祖的叛徒,摇滚界视他为老朽泰斗的时候,诺贝尔文学奖还给他一个公道,重新唤起了他的诗人身份。我曾戏作《Bob Dylan列传》如此:“白狄岚者,又名鲍伯·迪伦,曾歌《于风扬之》、《狂霖即注》、《岂如滚礌》等曲,其言志猛也,势狂狷也,世人推之为一代之巫,群兴怨之大成。岚恒厌之,改谣为滚,复弃滚就布鲁斯,人莫名其妙也。终以诗人传世,余风激荡数代,然继之无人。赞曰:其心蛊,其词绝,出入大千相,无门可立雪。”意外预言了这一点。
“言志猛,势狂狷”听起来就像一个忠实于儒家狂士传统的诗人所能为,强调的是他的诗歌介入现实又超然于现实的势头,“一代之巫”、“群兴怨之大成”点出作为具有民谣精神的诗人那种预言真相、启示众生的魔力,虽然迪伦本身不喜欢自己这样。“其心蛊,其词绝,出入大千相”则是最深处的迪伦,他炫惑于自己和世人心相的荒谬,但用最意想不到的表达方式进行一剑封喉式的言说,但这样的诗人在所谓的文学界是不可能有同道也没有后继者的,他承受的人间经验太暴烈。
其实鲍勃·迪伦本人,也在七十年代就已经几乎把自己燃烧殆尽,其后的他依靠反对自己的各种面目而绵延创作,倒也是难得。甚至到了他前几年最严肃的文学作品:自传《编年史》,他依然不按常规出牌,“编年史”的命名客观地把主题定在时间而非故事上,他采取的是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般的笔法,随意漫游、左右逢源,突出哪些貌似无历史意义的瞬间,隐藏那些读者期待的重要时刻……这种狡黠也源自他作为诗人的自我意识:那就是不屈从于所谓的潮流、亮点,只忠于自我对世界的赤裸感受,忠于真实。
我不指望迪伦会像萨特那样高姿态地拒绝这种“官方荣誉”,毕竟他是一个老江湖——褒义,是见惯风浪而不是避惯风浪者。鲍勃迪伦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对文学奖的意义远远大于对他自己的意义,他的人生在最后阶段又获得了一项足以给他自我讽刺好几年的桂冠,对于我们诗人以及广大文学爱好者来说,却是一个反思诗人何为、诗歌是否有原罪的契机——比如说最直接的一条问题就是,鲍勃·迪伦的诗都有上百万千万的读者,那么诗的大众性是否还应该被现代诗所鄙夷拒斥呢?又及,诗人如鲍勃·迪伦,是否拥有反对自己的诗的权力?这些,都是过去十年的文学奖逻辑中,未曾想过的。
其实鲍勃·迪伦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我无论作为一个他二十年的铁粉还是作为一个诗人都感到兴奋无比。不是因为他终于获得“官方”肯定,就算没有诺贝尔奖,鲍勃·迪伦早已是五十年前的反叛文化的无冕之王。这个迟到的文学奖,展现了诺贝尔评委会所代表的“高级”文学再一次承认自己的狭隘,从庙堂之上再次向乡野的蓬勃之道递出了和解的橄榄枝。
礼失求诸野,为什么说再次,因为起码在1997年,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们就曾如此谦虚地“屈尊”把奖项给予了一位一直在民间创作的“戏子”。今天在为鲍勃·迪伦喜悦之时,必须先向29年前获奖的意大利戏剧家达里奥·福致敬,后者恰恰在前者获奖的同一天辞世。
达里奥·福与鲍勃·迪伦,他俩有着同构的意义,达里奥·福一直以草台班子的小丑自居,当年诺贝尔奖授奖词称“因为他继承了中世纪喜剧演员的精神,贬斥权威,维护被压迫者的尊严”。就是认可他这种说真话的小丑角色。今天的鲍勃·迪伦,在诺贝尔文学奖眼中,首先是一个吟游诗人,承接荷马乃至兰波、布莱希特的传统,把民间的脉动赋予新的表现,对此,正统文学应该受一棒喝。
诺奖消息一出,最受“正统”文学观念荼毒的某些中国写作者、读者怨骂连连,表示不能理解,这于我完全可以预见,因为鲍勃·迪伦和他们的生活、创作在完全不同的维度上,即使他五十年前所写的诗歌,内里承载的革新和质疑精神,都远远超越今天的保守者上百年。不少中国作家因为观念的拘谨和耳朵的狭隘,对他太多想当然,以为鲍勃·迪伦就象征了摇滚,从摇滚他们就想到放纵,从放纵他们就想到俚语、毒品和性……
即使赞美他的话也充满对他的误读,比如诗人于坚的说法:“奖给了灵魂,没有奖给修辞或观念……这是向垮掉的一代,向六十年代,向浪漫主义,向波西米亚,向嬉皮士,向口语一一致敬。”姑且不说“灵魂”的隐喻就是一种修辞,熟悉鲍勃·迪伦的歌词的人都会被他独创的隐喻方式、反讽修辞、怀疑主义观念所震撼,至于说他一直“被代表”的六十年代、嬉皮士精神,迪伦本人深恶痛绝,坚持撇清关系五十多年了。
浪漫主义更是与他格格不入,在迪伦哪怕最正经的情歌或者宗教之歌里,他都保留着一丝嘲讽和冷酷。至于口语,迪伦的诗歌里混杂着大量兰波、迪伦·托马斯已降的超现实主义典故,和卡夫卡、金斯堡等呼应的犹太典故等,他的口语完全是个人化的、繁复暧昧的,抵挡着公共解读。
与其说鲍勃·迪伦是一个诗人,还不如说他是一个反诗人——他反对传统对诗人对诗的想象。我想起他最“矛盾”的一首歌《Just Like a Woman》里唱的:“She takes just like a woman.
She makes love just like a woman.
And then she aches just like a woman.
But she breaks just like a little girl.”
我也可以说鲍勃·迪伦他讽刺时像一个诗人,他爱和恨时像一个诗人,他在舞台上哀伤时像一个诗人,但当他面对世界开始写作的时候,他却像一个不懂你们的诗为何物的孩子。而这个孩子比那些熟练的匠人都看得清楚,他十几岁已经像洞察世事的老人(无论沧桑的嗓音还是从容的文笔),但一直意气风发,凌越于表面的文学性上,这样的人,在美国我只能找到惠特曼和凯鲁亚克。
鲍勃·迪伦是一个表演艺术的多面手,也许他更愿意称自己为杂耍艺人,这一点在他的诗歌里更有文本上的呈现。他如布莱希特和艾略特,也善用戏剧性在诗歌中,但他的戏剧是碎片化和即兴化的,像马戏团的灵光一闪而不是大剧院里的光影交响;他和美国现代诗歌传统一样擅长叙述,但他的叙述方式是突袭式的,犀利准确地从芸芸众生当中抽取一些样本,而这些样本的小小举动却让听者对号入座、难以释怀,比如他名作《Ballad of a Thin Man》歌中的Mr. Jones,就是描述一个不能以直觉了解1960年代反叛文化的典型中产男人,但这个男人在今天的你我当中也能找到呼应。
当然,作为一个走唱了六十年的歌者,音乐迪伦对于诗人迪伦的影响是深入骨髓的,这包括了技术层面和精神层面的影响。美国民谣音乐对日常生活的观察体现、对民生、政治议题的及时反应,这些都在鲍勃·迪伦早期“训练”了他,让他成为一支自如的风向针,难得的是迪伦同时吸收了民谣“放任自流”的自由性,使他的诗歌枝蔓横生,如逢源活水。如果说民谣时期是他靠拢美国左翼意图启蒙民众的政治解放的时期,当他转向迷幻摇滚的时候,他彻底打开自己的想象力,与幻觉者兰波通灵,实行的是心灵上的解放。
但即使在他最面向公共议题的诗歌里,也有一个独立的怀疑主义者在旁边沉思和插科打诨。鲍勃·迪伦的犹太人因素、马戏团杂耍者因素是他身上的卡夫卡,与那个美国森罗万象的歌唱者惠特曼互相拉扯,因此我们感受到鲍勃·迪伦的独有魅力:他从不轻易判断某一事件和风潮,只是冷冷地讲述与点拨。惠特曼加持着他的自信,卡夫卡则永远让他保持清醒。
可以这样说他曾经鲸吞时代,却反抗时代的鲸吞。鲍勃·迪伦是永远的独立者,自我反对者,就从他每次演唱会都故意把名作如《Like a Rolling Stone》唱跑调就可见一斑,曾经的鲍勃·迪伦反对全世界,现在的鲍勃·迪伦连那个反对者鲍勃·迪伦都反对。诺贝尔文学奖颁发给一个这样充满“矛盾能量”的作家,上一次是加缪,适逢其时地向追求非黑即白的冷战时代亮出了文学应有的态度,这次颁奖,送给充满伪诗意、自我陶醉的网络时代一个真正的诗人,且看你们能否承受他的白眼。
(责编:杨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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