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文/崔 君
青头大将军
文/崔 君
崔 君
女,1992年生,山东人,北京师范大学文学创作研究生在读。
读《青头大将军》,让人触类旁通。通常一篇小说,作者对主人公的感情,对笔下各人物有没有爱,爱多少,读者的心里真是雪亮的,这篇小说,作者的情感倾向很明显,不点破的温厚,令人心内蔚然、熨帖。文笔细腻,感情丰满,语言简练、准确,细节把握得好。《青头大将军》名字大气,又不乏可爱之处。
——张春莹
流经白马镇的那条河叫青鸭河,青鸭河弯弯曲曲淌着,从不断流。
冯妈拽长袖子给华青擦擦眼角,说:
“你爹叫你呢,”华青身子一扭,就从冯妈粗糙的袖子下钻走了,冯妈自言自语道,“这挂泪的小毛病怕是好不了了。”
华青刚迈开几步,一滴眼泪又淌出来,像个小耳垂一样滴溜溜粘在他已经皴裂的脸上。
华青推开父亲的门,父亲说,可以去为陈先生拉匣子了。白马镇人都知道,“拉匣子”就是去给医馆大夫当学徒,而给陈先生去拉匣子那就是一件了不起的事了。
姨娘坐在镜子边上笑吟吟的,大晚上也涂着红嘴唇,她拉过一个胖脸蛋儿刚会走路的小男孩,给他脸上抹了雪花膏,就开始唱着小曲儿抚弄那只黑猫了。
冯妈是家里唯一的老妈子,夜里来添被,絮絮叨叨地说:
“这下好了,你十四岁就当了陈先生的徒弟,再过十年二十年,就能在白马镇给人诊脉看病了,赚些钱财那更是好,不用回到家来看你姨娘的冷脸……你这孩子可怜,太太走了有五年了吧……太太皮子白腻白腻的,头发乌拉乌拉黑,好看着呢,心眼也善……”华青唔了一声,冯妈接着说,“你走了,我就回我老家了,回我离这里老远有个茅草院子的家了……”冯妈把干巴的眼朝衣襟上蹭蹭,掩门而去。
夜已深,蛐蛐在帘子外的草丛里叫得生动,华青爱极了这些小生灵,天天离不开,他的笼里养了一只,这个时候也逞能起来,与外面的蛐蛐相和着。天气冷了,华青半睡半醒,拱了拱艾叶枕头蜷缩起来,就像收回自己伸出去的翅膀。
早年家里香料生意做得红火,有些钱财。近些年,家道中落,遣走管家和伙计,搬家到远郊。陈先生刚起业时,在外乡遇到麻烦,父亲曾经接济过他,从那时起有些淡淡的交情。陈先生念在父亲对他有恩,之前提过欲要将小儿托予他习医,正好陈夫人开春儿临盆,家中缺个人手,就答应了父亲的请求。
这个冬天,冯妈经常看见华青站在树底下抬头看麻雀,他挤挤眼,一滴新的眼泪不急不慢地出来,沿着泪痕流下去。冯妈又说:“这个挂泪的小病哪还好得了!”
临近过年,姨娘给华青买了蜜饯,挑下一半大的,当着父亲的面,大声叫冯妈送去。很快,春天就来了,临行前一夜,父亲把华青叫到跟前,问道:
“东西可都拾掇妥当?”
“天还凉着呢,棉衣也得带。到了陈先生家里,要毕恭毕敬,手脚勤快,凡事自己掂量,不可丢我的脸……唉……你大了,务得学点营生了。”
第二天一大早,父亲就带着华青,华青拎着花椒、桂皮、八角、大烟头一类上好地香料出了家门。
“陆兄,好久不曾见!我已恭候多时,快家里来。”有个嗓音浑厚的人说话了。青鸭河岸边无人不晓陈先生——这位白马镇上鼎鼎大名的坐堂医。
“我迟来了,陈兄。月前听闻落姑娘和千金母子平安,恭喜。”父亲忙给陈先生打躬作揖,“这是小儿华青,日后可就仰仗陈兄督育了,骂得也打得。华青,快!问陈先生好!”父亲转向华青道。陈先生走过来,大个子粗眉毛,人白白净净,将近不惑,穿灰长衫,熏得一身甘草味。华青头上有一双冰凉的大手放下去,沉重得像要把他的头压进肚子里。
三人上了堂屋,华青屁股上长尖儿,椅子太高,他坐在上面悬着腿,抓耳挠腮。客套一会儿,父亲献出拜师礼。
“兄弟你知道我呀,也拿不出顶体面的东西,还望你不嫌。”父亲起身递上一个木匣。
陈先生伸手接过,打开后,见一上等红木的雕花漆木盒,细腻有晕,形似一尾丰满的鱼,尾巴向外弯弯翘起。陈先生挥挥袖,他当然知道这是什么,仔细了端详,鱼身与摆尾过渡处,钻一青铜质贯通上下的固钉,钉上滚着肥厚的花瓣纹。华青也翘起头来看这件物什。只见陈先生熟练地打开红木木盒的机关扣,这件华青都没见过的药戥子着实博陈先生的怜爱。镶金的戥砣青丝线,象牙的秤杆铜圆盘,躺在木盒里,满身的脾气。陈先生的大白手在光滑的秤杆子轻抚三趟,顺手从案几上摘下两朵鲜桃花放进厚实的小圆盘里,提起戥子称量。陈先生使用戥子像在表演一样,戥子像一只驯服的鹰挂在陈先生手上,旋转飞翔。
华青看得入了迷,父亲微微一笑,大声道:“华青,给陈先生磕头!”华青轱辘跳下来,扑腾跪在地上,把腮帮子上的新鲜眼泪都振落了。
“好啊,好,好呀!”陈先生扶起华青,又看了一眼父亲,说,“这孩子的眼睛能好。”拜师这就算是礼成了。
后院里的桃花香飞起来,华青倚在后院的小门前,院里有稀稀疏疏四棵桃树,花已经半开了。他怯怯地走近了去,靠门最近的桃树枝上晾了几件衣裳和几块尿布,衣裳做工工整简洁,颜色清淡,腰肢瘦小。春日的风被太阳一晒,吹起来东倒西歪,衣服上有浓浓的艾草香。屋里传来小孩子樱桃一样的哭声,紧接着就听见一个欢快又娇气的女人声音:“噢……我们阿桃是饿了吗……噢,不哭不哭……”华青慌忙要退出后院子,一个二十八九岁的漂亮女人从屋子里出来,面庞干净,额上有一个不大不小的痦子,髻上别了一朵桃花,棉夹袄最上面的扣子没有系。这个女人看见一个男孩子杵在那里,土灰瘦小,额头上一小块头皮不长头发,眼睛奇大像两个窟窿,从左边的窟窿里蹿出一滴水。她一惊,随即笑了。
“你可就是华青?把那块白色的尿布扯进来给我!”
药戥子像阿桃师妹一样,骨头都是软的,拿捏不得。华青一手提着药戥子,一手小心地往外捻着秤砣。
“慢一些……”陈先生说。华青只觉全身的劲儿都在手上了,自己也变成了一杆秤,手变成了砣,浑身轻飘飘起来。戥砣顺着秤杆兔子一样滑溜溜跑了,杆子屁股一撅打在华青那块没长头发的头皮上,脆生生的,秤盘里的金银花翻落了一桌子。
落师娘又轻轻地笑了。落师娘笑起来真好看,落师娘笑起来鬓上的花瓣乱颤。
华青记不住草药的名字,落师娘就把《本草》上的插画画下来,一页一页地贴在华青的床头上,跟药房里的仿画儿似的。
天儿好的时候,阳光照满了大半个屋子。落师娘身上的乳香从衣服头发每个缝隙里挤出来,帐子桌椅上到处都是,乳香一撮儿一撮儿地满屋里扑腾,像小嘴儿一样吸着华青的皮肤。
陈先生给华青用了顶好的药,他的大眼睛还是水汪汪的。
“一斤十六两,虎豹不阻挡,一两二八钱,秋里雁向南。阿桃美,甘草甜。阿桃丑,吃莲藕。桑叶清肺好,菊花明目良……”师娘哄师妹睡觉就唱歌诀,“青青黄连苦,乌头反贝母。叶有刺的消肿,叶带浆的拔毒,诸参辛芍叛藜芦……”华青站在边上认真地听。师娘系好夹袄,转身看见一滴清水从华青眼眶里噗噜滚下去,太阳照着华青鼻子下方毛茸茸的黄色胡须,他还伸手抓了一下后背,抽了一下鼻子,空气里无数飞絮飘动。师娘愣了一下说:
“这小人儿,你像谁呢?”她轻轻地笑着,偏着头,端详着他,一只手招呼他,“你过来,坐下,仰在我腿上。”华青趿趿拉拉地走过去,躺在师娘柔软的腿上,像只待宰的小鸡仔。师娘解开夹袄,一只手掏出雪白的胸脯,一只手撑着华青的左眼皮,朝里面吧嗒吧嗒滴了几滴奶水。
“好了。”师娘微微一笑,夹袄上的扣子没有系,看着华青的眼。
华青全身僵硬,像棵晒干的参,师娘的睫毛齐刷刷栽在那里,刺挠着华青的心,师娘的乳晕像褐色的岩石紧紧逼迫他的呼吸。他的手紧紧的抓着大青布的裤子,奶水滴落的瞬间他听见了陈旧的鼓声,咚咚声吓了他一跳,浑身绷紧。他还听见了溪流的奔涌声,呼啦呼啦,比青鸭河汛期还要热闹,一种白色的润滑在他的眼睛里荡过来荡过去,好像长着毛绒的小兽一下贴到他的脊背上,他想起来在青鸭河里浮水的时候,上千只鱼苗温柔地亲吻他身上被蚊虫叮咬的疤瘌,他慢慢地软下来,闻到了更浓更甜的乳香,像躺在乌拉黑乌拉黑的头发里,一阵风,头发不见了,他看见一个晃动的水底的脸,一枚黑色的痦子像海水里隐没的礁石。
“阿落!”陈先生的喊声把水底的脸打碎,华青一把推开师娘,模糊的眼睛让他辨不清门的位置,与陈先生撞个满怀。
“别白费力了,他这眼,顽疾,就这样了。”陈先生皱着眉头说。
第二年端午节前,华青进了药房,药房清闲时华青就腻在陈先生的家院里。师娘缝了两个艾叶荷包,华青分得一个。落师娘是眼泉,小师妹喝,华青的眼睛也喝。师娘喜欢戴花,园子里的花开了,就随手掐一朵别在鬓子上。师娘梳头发,华青就帮插簪,师娘洗衣裳,华青就给倒水,师娘去摘菜,华青就去挎篮子。
天气渐渐热起来,华青在刷厢房里的木桶,师娘说:
“先生穷爱干净,必冲洗三遍方才停了,华青你得把水打满了,打清水。”
陈先生酉时回到后院冲洗凉快,木桶里才打了一半水。华青把一铁桶重新灌满水,摇摇摆摆猫着腰往陈先生洗澡的厢房提,身体总往地上钻,手臂里像塞了木屑不听使唤,水也不老实,一蹿一蹿地打湿了他干瘦紧绷的小腿。多年的青石板一沾水滴溜溜滑,华青被桃树枝打了下眼睛,一个趔趄倒在了台阶上,铁桶“咚”的一声摔得震天响,师娘掀开堂屋的布帘子,急急地跑过来,看见华青的膝盖上渗出一层血珠,师娘“哎呀”一声跑进屋里,拿出一个小盒儿,撒了一撮扑脸的香粉在华青的伤处。华青的鼻子被清香塞得满满当当,只觉膝盖发木。
“不该你提的,沉着呢!”落师娘一边念叨。
陈先生也闻声出来。
“这白东西没有用,去前堂……也无碍,结个痂就好了。”
陈先生拾起铁桶,倒掉剩下盖底儿的水,重新灌满,像擒一只小猫儿一样把桶提走了。华青第一回看见陈先生不穿长衫赤裸上身。他的身体黄里泛白,没有一个疤瘌,一块一块厚实的肌肉排在前身后背上,气鼓鼓的,外皮上闪着花生油一样的光,陈先生每走一步都有小鼠在皮下乱窜,头发上滴下来的水珠子不断地咕噜噜滚下背,摔到地上,下身白线布紧紧裹在陈先生的腰上,漏出毛茸茸的小腿。
华青晚上侧躺在床上,床底的蛐蛐又开始唱歌,一声一声,轻轻地,悄悄地,叫得人心一揪一揪的。
陈先生家院子里的水缸不盛水,盛了半缸蛐蛐。蛐蛐以干燥全体入药,利尿、破血、治水蛊。蛐蛐小山似的越聚越多,它们在一起撕扯互咬打斗,蹬掉了腿儿,抓烂了翅儿,啃掉了须儿。
陈先生让伙计烧了一大缸热水,水汽上升蒙住了华青的眼睛。伙计用铁桶舀了滚烫的水浇在缸里的蛐蛐堆上,这沸水像是浇在了华青身上,以致他猛烈地哆嗦了数下,头皮上啪啪炸,他听见几百只蛐蛐哀鸣哭泣,目眦尽裂,面目狰狞,喊破喉咙,吐出黑血。两桶下去,水声哗啦,哔啵作响,数十只只蛐蛐弹了出来,陈先生让华青捡起来丢进缸里。华青踉踉跄跄沿着缸沿儿用手一只一只捡了托在手里。蛐蛐蹬直腿翘直了脖儿,冰冰凉凉。三桶下去,一股气味儿升腾起来往华青身体里钻,华青哇地一口吐在了花坛里。待一整缸沸水都浇尽了,伙计用笊篱捞出蛐蛐,晒在大簸箕里。
“整天地抱着你的笼子,耽误正事儿。”陈先生不喜欢华青的蛐蛐。师娘说:“不碍事儿,想玩就养着,悬在你床底下。”师娘说这话的时候理直气壮。陈先生近来有时不洗澡。洗的时候也是自己打水。
一日,天突然落雨,落师娘忘记收院子里晾晒的蛐蛐,陈先生在房里摔了茶碗:
“该记住的回回忘,该忘了的门儿清!奶水日日地往他疤瘌眼里滴,好不了!”
陈先生摔碗盖儿的时候差点把手指头也扔出去了,碎瓷儿扎了华青的脚面。陈先生指着落师娘:
“你心窝子那儿的衣裳上干脆挖个窟窿,谁都能拿眼珠子贴在上头观赏!”
师妹张着嘴大哭,满脸上就只剩下嘴了。师娘坐在梳妆台前面,扶了一把插在鬓子上的重瓣木槿花,她哼了一声说到:
“是,你也得挖窟窿,裤裆里挖一个,去北羊街的时候方便。”
家里的下人眼尖,从陈先生摔茶碗那日起,师娘给华青的眼睛滴奶水的时候关起了房门。华青的眼睛在奶水的滋养里竟日益明亮起来,像重新长了一眼泉。
不知从哪日起,落师娘消瘦下去。她坐在椅子上,也无心插头花了,腮上烧着红晕,看华青架着阿桃学走路,坐得久了就靠在了椅背上,像一粒干瘪的米粒。
青鸭河流过白马镇后将另一条西来的河揽入怀中,陈家的旧宅就在北岸边了。师娘要求搬到旧宅子里住,省得把病传染给别人。
夏季的河水瓷实,将河道冲刷得清清爽爽。夏末秋气一来,河里的水变得稀稀拉拉,裸露的河滩上长着密密的苇子。大日头一偏西,风就从河道里吹进苇子丛来,哧啦哧啦响。白头的苇子扫着青天,羊群归来,天黑下去,甩开的皮鞭声像暗夜里的狗叫。这个时候,河边的杂草里蛐蛐欢快又忧伤地唱起来,此起彼伏,唱得人神魂颠倒,唱得人愁肠百结。
陈先生带伙计们去旧宅里收拾了,添置些物什,吩咐一个老妈子在此照料,就再没有来过了。陈家人都怕染了落师娘的病,华青不怕。
旧宅比陈家的后院大一些,院子里拔出杂草带出一个个土坑,空气里尘土的味道像煮久的开水,屋子里也是空空落落的。华青在镇子大集上买回来八只雏鸡,饲在落师娘的院子里,撒上些小米粒儿,八只圆溜溜的黄绒球就在院子里咕咕叫着滚来滚去,把土坑的新鲜土壤翻了出来,在笤帚印儿里踩下细密的纹路。八只小鸡被老妈子无意踩死了一只,还剩七只。
老妈子端来药,
“喝了吧夫人,先生特地嘱咐熬给你喝的,喝了就好了,桃姑娘天天要找娘呢。”
落师娘叹了口气,像是对华青说,又像对自己说:
“痨虫撵不撵得走……大夫能不能撵走……”落师娘落泪了。
华青的眼睛淹得慌,他从地上弹起来跑出了门。他跳进青鸭河的苇子里,河道里的薄荷草在他脚底吐出绿油油的清香,两三根白条鱼一转身白肚子在水里一闪不见了。苇叶划伤了他的黑胳膊,汗水钻进那些细小的伤口里咬啮着,一股热流在鼻腔里攀爬分蘖。他爬上河岸南边的土坡,那里生长着成片的山菊花,像从筛子里漏下去的日光,花瓣辐凑起来不稠不稀,没有人看也开得卖命,蛐蛐在山菊根底下安了家。华青薅了一大把菊花和着叶子塞到嘴里使劲咀嚼起来,一些飞虫轰地飞散,他伤疤似的大眼睛一下没兜住,眼泪从里边簌簌掉下来,一只雉鸡扑棱棱飞向更远的地方。
除夕夜,有人看见一个蒙着红头巾的瘦妇人给阿桃一包糖就消失在了雪夜里。
不多时日,陈家又热闹了起来,大家都知道,白马镇北羊街最里户家的三姑娘要嫁与陈先生了。一日,华青买完红绸布回来,看见伙计们在伐着院子里的桃树,三姑娘说做妾可以但有一样:她闻不得桃花粉,院子里的桃树不能留。铮铮的锯木声里华青听见自己的骨头咯咯乱响。
华青已经有好几天没去看望落师娘了,一场风寒烧得他迈不开步子。大雪下了三夜没有停,整个镇子都安静极了。阿桃姑娘记得,好像是迎亲的队伍把天的黑幕撕开。当天好不热闹,白马镇有头有脸的人都来了,陈先生喝得醉醺醺的,闻不到他身上的甘草味了。
一直到傍晚,雪丝毫没有停下来的势头。初春的风真厉害,刮狠了从街巷里卷进来,夜里靠在墙上的玉米秸秆垛里像躲藏了十几只老鼠一样吱吱叫。华青喝了生平第一杯粮食酿的辣酒,他浑身暖和起来,扔掉酒杯,顺着青鸭河朝那个遥远的宅子奔去。
天已经全黑下来。七只小鸡僵挺挺地仰在门边的墙角里,雪半埋着的身子上芦花已经生了出来。这些小可怜们跑到老妈子睡觉的屋里拉了屎,老妈子气不过,一笤帚扔出去打掉了几片鸡毛,用鸡网把它们围在了西南墙角下。
落师娘的屋子里的火盆没有半点火星,像个石窟窿。一小撮煤油灯光在窗户边上卧着,落师娘闭着眼睛,脸上挂着笑,僵挺挺躺在床上。
华青回想起来,师娘向老妈子打听事情的时候,老妈子说:
“夫人把心掖起来,新妇人俊,脸上也干净。夫人还是管着喝药,等开春好了,就搬回去。你回去了,我也能早回去伺候老爷。”
他记得落师娘屋里那时生着暖暖的火炉,她半躺在床上,拿出了菱花镜,借着红红的火光,她的脸又有了笑意,眼窝里的目光更加深邃,喝醉了一样,额头上的痦子在干瘪的脸上愈加丰满,还闪现着妖冶的光。师娘放下镜子,把两根头发撇出来围着痦子打了个圈,系了一个活扣儿。往后的日子,师娘把仅有的力气都用到了额头上,每一日都要把发丝勒一勒紧一紧,这根头发断了再拽一根,乐此不疲。
华青一动不动地看着床上黢黑坚硬的师娘,她冰冰凉凉地躺着。风从窗户缝里吹进来,如豆的灯光给师娘脸上抹了一层蜜,金色的光芒流窜飞舞。
华青瞪大了眼,他看见师娘的脖颈开始泛白,师娘的脸上开上了一朵莲花,师娘的身子丰满起来,师娘的胸脯里开始有溪水的喧腾,一阵甜腻柔滑的奶水香铺天盖地地勒紧了华青的脖子。华青最终看到了师娘额头上的痦子,那个已经被发丝缠得就要脱落的痂,边缘用两根发丝打了个死死的结,风又吹进来一小阵,两根发丝悉悉索索地动弹。华青揉了一下眼,师娘额头上不像是痦子,倒像趴着一只蛐蛐,油光光大青头,身儿小、须儿长,将军一样威武,两条健壮的腿骄傲地弹着梅花翅膀,欢快地叫了起来。
华青在那个大雪夜里从旧宅子里出来,跑了十多里路,淌着热泪的大眼睛咕叽咕叽灌满了大雪片,从此,他的左边腮帮子上永远挂着新鲜的泪。
人们都知道,陈先生娶妾的那晚,挑盖头的象牙秤杆子均匀地碎成了三截儿,人们还知道,陈家的阿桃姑娘在那个大雪夜里丢了。
当年,华青去陈先生家后,陆家的老妈子冯妈就卷了铺盖回了乡下。我的祖母阿桃告诉我这都是冯妈讲给她的。八十多年前阿桃缠着陆华青要娘,哭累了一觉醒来,就看到了笑成核桃的冯妈和她长着核桃树的茅草院子。
>>丁鹏(90后作者,北京某高校在读研究生。)
作者使用架空的手法虚构出一个发生在白马镇的奇幻现实故事。作者技巧娴熟,构思缜密,情节引人入胜,语言凝练有味。对行话、歌谣的运用相当出彩。在描写人物心理和潜意识时,具有丰沛的想象力和诗人的彩笔。作者在细节生动逼真的基础上建构出具有后现代意味的荒诞之感。华青无可救药地患上挂泪的毛病,无可避免被家庭抛弃;落师娘责无旁贷充当华青母亲的角色,无法避免被丈夫抛弃;阿桃则是又一个华青。标题《青头大将军》乍看来似写蛐蛐,实则写的是华青。正如洞喻是《理想国》的核心,蛐蛐的寓言是该篇小说的核心,作者写道:“蛐蛐小山似的越聚越多,它们在一起撕扯互咬打斗,蹬掉了腿儿,抓烂了翅儿,啃掉了须儿。”这段触目惊心的描写所揭示的恰恰是人世间的倾轧与争斗,以及个人寄身其中的挣扎与浮沉。颇有萨特的“他人即地狱”的存在之思。因此作者试图探讨的不仅仅是古希腊意义上的命运,更有对人性深刻而敏感的体察。基于我所看到的小说所呈现的完整度、成熟度,艺术的精美,以及思想的深湛,我郑重地推荐《青头大将军》这篇小说。
>>焦琦策(生于1990年。短篇小说见《延河·绿色文学》《山东文学》《都市》《牡丹》等期刊。另有散文见于报纸副刊。)
小说《青头大将军》跨越了时间与空间,将我们带入旧中国白马镇青鸭河岸上一户老中医家中。华青拜师学医,争得师娘关照。师娘病倒的时候师傅纳了新妾。大年夜里师娘消失了,小师妹醒来时已经在冯妈的家里。小说的叙述哀婉亲切,细致地再现了当时琐碎的生活场景,使人回到了浓郁的古朴时光。尽管语言细腻有质感,但故事还是略显单薄,不够厚,不够重。整体来看,小说不错。
>>祁小鹿(就读于青海师范大学,有诗歌发表于《星星诗刊》《青海湖》等刊物。)
无疑这是三篇入选作品中叙述功底最深厚也最打动我的一篇。作品以上世纪初作为叙述背景,以孤独少年华青离家去学医为主线,刻画出华青父亲、冯妈、陈先生、落师娘以及华青在内的一系列性格鲜明的人物。其手法运用相当熟练,语言看似松散舒缓,实则相当克制有序。第一节中一段关于姨娘神态行为的描写,看似与故事情节没有太多的关联,却在侧面反映出华青在家中的位置,这无疑验证了华青遭抛弃的事实。后面落师娘以乳汁治华青眼疾的情节亦是非常出彩,这期间不仅仅展现出落师娘予以华青的母爱,还有作为处于少年的华青内心的悸动,亦为后文华青带走阿桃说明了些许缘由。最后对落师娘额头上的痦子描述既有点题的作用,也是画龙点睛之笔,这段不仅反映出落师娘生命尽头的落魄凄惨,也暗含人与命运之抗争,显然有着大将军的威武姿态的蛐蛐是胜利者。
>>智啊威(1991年出生于河南周口,有小说刊发于《天涯》《作品》《青年作家》等刊物。)
一个逝去年代的两家人的日常生活,故事并不复杂,但语言清新、流畅。我常以为,这样的小说最好写,也最难写。好写在于,我们每天都在经历日常生活,即便是逝去年代的日常生活,依旧可以借助查阅史料、走访等方式来收集素材,然后创作完成,因此难度不大。而这种对日常进行描写的小说,如何甄别,挑选素材,以此从日常生活中提炼出诗意?给读者提供一个认知司空见惯之日常生活的新角度?这是考验一位优秀作者的基本标准。但由于语言干净,故事完整,在这三篇小说中最为吸引我,因此我投《青头大将军》一篇。但这篇小说,在日常生活的升华上究竟完成了多少,我想这个还是可以再讨论的。
>>丁奇高(河南禹州人,有小说刊发于《作品》、《莽原》等。)
标题极好,很吸引眼球。本文以父亲送华青拜师学医为引子,写出了华青和师娘之间无私的爱。师娘用自己的乳汁治疗他的眼疾,师娘遭受不幸后华青的不离不弃,显示了人性的温暖。此外,本文语言充满古典小说意味,语言清新秀丽,人物形象鲜明、栩栩如生,呈现真实之美。不足是,题材显得陈旧,故事稍显老套。
>>陈不染(广东姑娘,90后写作者。)
作者用六千多字讲述了一个架构完整的故事,用词凝练,字里行间颇有深意,是一篇可以细细回味的佳作。我觉得,作者讲述的不只是男主角陆华青的故事,更是讲述关于女人的故事,已逝的母亲、养育他的冯妈、冷落他的姨娘、爱护他的师娘、依赖他的阿桃小师妹、还有陈先生纳的妾,简单的描述却成功地塑造了生动深刻的形象。青头大将军是指蛐蛐,蛐蛐以不同的形象而贯穿全篇,起到了很好的渲染气氛的作用。作者的叙事能力很强,节奏快慢适中,值得一读。
>>庞羽(1993年生。有小说发表于《天涯》《小说林》《西部》等。)
该小说语言流畅,结构清晰,具有一定的闲笔运用意识。真正的好的小说就像一记闷棍,要让读者看完,说不出话来。读完《青头大将军》,感觉像坐了一趟列车,结尾到了,终点也到了。但作者已经具备娴熟的叙事能力,这个非常难得。希望以后多注意故事外的东西。
>>蔡其新(广东廉江人,90后自由撰稿人,兼习文学批评。)
个体记忆的小叙事,必须对世俗事物有洞悉,需要有细致入微的观察力,才能在真实和虚构之间架设一面反观自身的镜子,通常这些平凡的细节更见作者的见识和心灵。青头大将军,即蛐蛐中的枭雄,是评判蟋蟀战神的标准与典型,恰如三国中的张飞,楚汉中的项羽,威武刚健,勇猛可爱,和落师娘的柔弱正好形成强烈的对比,人性的至善,无疑是最强大的。“华青的疾眼在落师娘的奶水滋养里日益明亮,但从陈先生摔碎茶碗那日起,师娘给华青眼睛滴奶的时候关起了房门。”说明她在世俗里既行动又妥协。小说情节的转折在于落师娘染上病,从而被世俗疏远,她的悲惨境遇隐藏着对女性的不公和轻视,作者要反抗的正是如此,至于痦子,我相信“额头上的痦”是一种巨大的隐喻。
>>木目(原名朱旭东,90年,生于甘肃成县。文字见于《飞天》《山东文学》《四川文学》《安徽文学》《阳光》等刊物。)
父亲送华青到陈先生医馆当学徒,却变成了师娘医治华青的挂泪的毛病。师娘用乳汁医治华青,华青看到的则是久违的母爱。师娘对华青的疼爱和姨娘对华青的冷漠形成对比,华青对师娘的深情与陈先生对其妻的无情形成对比。通过文中的青头大将军——蛐蛐,将小说中的这些人情冷暖巧妙展现出来,具有传奇色彩。这篇小说语言典雅晓畅,构思精巧,颇具唐传奇的韵味。
>>顾彼曦(作品见于《诗刊》《延河》《美文》《时代文学》等。)
这篇小说构思精巧,语言朴实,架构完整,作者采用了平铺直叙的写作手法,塑造了华青,陈先生,冯妈,师娘等人物形象,华青母亲早逝,本就可怜,好在有机会去当学徒,遇到师娘这么好一个人,通过华青,我更感动的是师娘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母性之爱。她甚至试图通过滴奶水,来治愈华青的眼睛。文中多次出现了蛐蛐,我想这是作者故意设置的隐喻,通过秋天的蛐蛐,道出了生命无常,红尘滚滚,不可阻挡。世间人情冷暖,不多说,便尽在言语之中。
>>庄凌(90后诗人,作品见《人民文学》《作品》《诗刊》《钟山》《星星》等。)
本篇小说胜在语言及对人物的刻画上,语言典雅优美,多处采用儿歌的手法与方言结合,使小说语言清新明丽,修辞手法的运用也增强了小说的文采;人物刻画上呈现多层次,语言描写肖像描写动作及心理描写等都恰到好处,使人物形象鲜明栩栩如生。
>>王净晶(2015年《中国诗歌》“新发现”学员,有文见《中国诗歌》《山东文学》《山东诗人》等刊物。)
毫无疑问,这是篇上乘之作。小说选取中药题材,以蛐蛐为线索,叙事于不动声色之中,客观冷静,仍可见其温情。这是最能打动人心的地方。天底下大小事儿,无非“情”“义”二字,文中身患顽疾的华青不着一言,却正是“情义”的化身。
最喜作者语言典雅质朴,古色古香,却又不失清新可爱。“心窝子那儿的衣裳上干脆挖个窟窿,谁都能拿眼珠子贴在上头观赏”“妹张着嘴大哭,满脸上就只剩下嘴了”语言是人物个性化的体现,这些语句,让人忍俊不禁,却忍不住多读几句,着实妙不可言。总之,一百三十二个赞。
>>梁永周(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有作品发《湖南文学》、《四川文学》、《山东文学》等。)
这是一篇现叙事功底的作品,取材算得上老道,句子的创造应该和素材的摘选一样精炼,就更好了。故事极富完整性,但是升华的指向并不突出。可能对这篇的偏爱,也有这个标题的原因。
>>杜嘉俊(宁夏平罗人,90后文学爱好者。)
杰勒德夫人说,“索然无味是得不到回报的”要抓住读者兴趣,你就必须激起他的好奇心。当我们把注意力放在标题,无意间就增加了对文本期待的程度,由此“父亲送华青拜师学医”的故事就展开了,也以此为主线,描绘了自己和师傅家的生活百态。年少丧母,唯一的老妈子冯妈也回乡了!可以说这时的华青已无依无靠,值得庆幸的是父亲送华青学医了!从此少了姨娘的冷眼。他遇见了关心他爱护他的师娘,尽管师傅在收到礼品收徒,保证“这孩子的眼睛能好”,到后来的不耐烦。师娘都没有放弃他。依旧用自己的乳汁治疗他的眼疾。作者也着重在“华青记不住草药的名字,落师娘就把《本草》上的插画画下来,一页一页的贴在华青的床头上,“不该你提的,沉着呢!”……等重要情景表现了这一点。之后师娘染病,师傅送师娘去老宅,华青的不离不弃,到“师傅纳妾”,“师娘孤独而去”的场面对比无不令人唏嘘……读罢,痦子,青头大将军——蛐蛐,始终贯穿全篇。是一种隐喻,更多的是一种精神上的象征!
(责编:郑小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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