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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的小说

时间:2024-05-04

文/范俊呈

朋友的小说

文/范俊呈

范俊呈1994年 生于云南,现就读于广东省潮州市韩山师范学院。有作品见于《诗刊》、 《韩江》、 《紫江诗刊》等。

我看同龄人的小说,总觉得不够完美,充满遗憾,我知道他们阅读我的小说时会有同样的感受。有了这个前提,我的浅见就可以开始了。

《朋友的小说》在我推荐的三篇小说最终得票最多令我感到愕然,这篇小说可圈点之处非常明显,同时,它的问题也非常突出。我曾向一位朋友坦言,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写出飞起来的小说,朋友听后一头雾水。问我什么是飞起来的小说?这又要追溯到去年我和范墩子兄弟的一次谈话,他大意说,在这个年代,小说要完全按照写实的手法去写,一个作者无论写多久都无法超越腾讯新闻。这话我当时听后一知半解。直到在自己后来的阅读和创作实践中,我才恍然意识到这句话的具体指向:在这个年代,读者最不缺的可能就是故事。客观讲《朋友的小说》这篇小说前半部分的语言极为讲究,凝练而准确,在阅读之初便吸引着我往下读。它的铺陈和渲染到位,以至我满怀期待,直到阅读进入到后半部分,小说的故事在支撑性上极速衰退,直到显现出令人遗憾的节奏……

最近我渐渐意识到,小说倘若借助故事来完成的话,那么结尾,一定要超越故事本身。就像飞机经过跑道,最后要一飞冲天,而不是在跑道上一直滑行下去。因为我是这篇小说众多读者中的一位,因此,我对这篇小说的阅读极有可能是一场误读,我的意见是偏见,言说是梦呓。——智啊威

每年夏天我如期回到故乡去告别故乡。每当村子里死人,祖父的唢呐声总是响彻在南梆人空旷的脑海里,无孔不入地侵略他们感官的各个角落,祖父的一生似乎就是为了吹奏唢呐来送别南梆人的,村民多年来听惯了这种声音,但这回唢呐响起的时候,他们察觉到这座名不经传的村庄缺失了一些东西。南梆的那些旧事我早不记得在心上了,我回去故乡的夜晚月色异常疲惫,有人看见月亮掉进南梆河被一条野狗撕扯,我在遥远的河床下流就听见祖父的唢呐声沉浸在南梆河水里向我游来,我随手捡起一两个零碎的音符阅读,少年如烟的往事就像抽条的稻穗一样从我的记忆中拉伸出来。

南梆村归北梆镇管辖,从北梆镇的尾梢穿过曲折漫长的河道就是南梆村了,南梆村在山坡的一块高地上,这一片就数南梆地势高,一望无际的稻田横躺在这条河的两边好似一副巨大的门扇封锁住这座村庄,南北梆远远地对望,你要是想从北梆镇到对头的南梆村,可以沿着河岸走路去,两天两夜是能到的,你要是嫌久可以搭船,但河流湍急,若是遇上缺少经验的船夫,小船侧翻在河里溺亡也是常有的事,我可不吓你,我的好朋友修的父亲就是在这条河里溺死的。狭长的河流如一条从群山嘴里伸出的舌头,龇牙咧嘴舔舐着南梆人干燥的欲望,弯弯曲曲的田埂像一排畸形的牙床,可要是历史把贪婪的嘴闭上,土地的裂痕便合上了,这座小山村就立刻在地图深广的褶皱里消失。南梆河不曾倦怠地流,南梆人日复一日地把头埋在与庄稼地的深情交流中,我的祖父说,他二十岁那年朝河里撒一泡尿,流经的地方他至死也去不到,他终其一生对这条河流到何方充满了疑惑。时日像祖父的步履一样更替着,光阴改变着一切,也改变着南梆人的性情,终有一天人们从古老的沉睡中醒来,想去看看河流究竟去向何处,这些年南梆村的男人们陆陆续续离开村庄去大地方打工去了,女人们也盘算着为自家闺女寻一个北梆镇的好儿郎,这座村庄显得空空荡荡。当风把稻田吹得黄熟的时候,你只能看到寥寥几个女人拎一把月牙似的镰刀割着这条巨大的舌头,当她们把稻谷割完时黄稻田覆盖的土地就露出那神秘的肌肤,她们爬上南梆的山头,挺着身子瞭望她们的男人归来的方向。和这些妇女不同的是,我的好朋友修爬上山头探着头张望他父亲溺死的南梆河,河水魅惑着他猜想父亲是不是去了河的第三条岸。这场景十分怪诞,一群女人张望她们的丈夫何时回来,修张望他再也回不来的父亲。

南梆村的村长死了,昨天还是昨天以前,我不知道他死了,离开南梆的这些年我不知道故乡发生了什么,与村长的死有千丝万缕联系的是我的好朋友修是在村长死后出走南梆的。后来我回想起这件事便会心生歉疚,要是我早些日子回到南梆或许这件事就不会发生了。修是我回到故乡最大的动机,每年夏天修都会等待我为他带来小说,那些天我和他厮混在永远看不见光的屋子里没完没了地讨论博尔赫斯或者马尔克斯,迷人的故事把我们诱惑得要命,虽然我诧异于不愿升学的修为了这二斯和我争得面红耳赤,但有一回从他嘴里冒出一个叫若昂·吉马朗埃斯·罗萨的人名时,我整个人愣住了。修问我,你相信河有第三条岸吗?我对他的问题不置可否,我知道无论我相不相信他都会与我争执一番。他又问我,你相信宿命吗?我说我不信,他说总有一天你会相信的。我没意料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我回到南梆告别故乡对发生的事件无所察觉。母亲告诉我村长走了,我疑问道,他上哪里去了?到你见不到他的地方去了,母亲拧回头来面对着我用力瞪了我一眼。我以为她要说几句抱怨我的话,可是她没有说,接着我闻到爆竹燃烧的噩耗味了,接着母亲又轻描淡写一句修出走了,我的身体突然被什么猛猛一击得昏头胀脑,我努力使自己从混乱的思绪中抽身出来,修是我的好朋友,我深信他是不会轻易离开南梆的,而现在修出乎意料地消失了。我在充满了对修追忆的思路中顺道回忆了我的南梆人的生活,我的少年记忆中南梆河的河岸两侧总是在上升和下降,修那时的游泳水平已经在南梆名声在外了,修总是很蛮横地从南梆村游到下游的北梆镇,不少于五年的时间里他的皮肤都渗透着一股浓烈的鱼腥味,我看着他终日游刃有余泡在清冷的河水里便神情凄惶,整个童年我以为最大的河就是南梆河,最遥远的距离就是南梆到北梆,最好的游泳健将非修莫属了。这条河久久以来延伸着两个孩童不谙世事的目光。

稻穗由青绿转为黄绿的时节一年一度的高考就来了,四年前修望着奔腾的河水说,他妈的我就不信这回读不到好的小说。四年前我和修一道赶去北梆参加高考的那个傍晚,修的父亲把四支祈求过神灵的笔递给他,他爸拎着笔袋在修的眼前摇晃,父子俩对视着笑了。高考结束后的那晚修的父亲的尸体从南梆河打捞上来时整个村子笼罩在忧伤的氛围中。几天前我和修还坐在他的父亲的竹筏上从南梆奔赴到下游的北梆去高考,修的父亲回来的时候竹筏侧翻在河里溺水而死。修在浓重的忧伤中鄙夷了他父亲的泳技,他从那时起深信父亲去了南梆河的第三条岸。他不知道南梆河最终奔向何方,父亲的尸体是用木门抬到他们家里的,修看着那扇门板像极了一叶扁舟。那年作文题为“寻找”,修写的标题为《寻找河的第三条岸》。

时间约莫是上午九点光景,我正想到修的家里去,眼前一团由远及近的黑色向我迎来,修的黑狗乔木跑到我家朝我一个劲地摆头晃脑,热情澎湃地对着空气狂吠,这样子使我不由得想起古文老师朗诵课文时陶醉的神情。乔木紧盯着我书架上的书,这时我才意识到今年我回来晚了,修在离开南梆之前来过我家的这间黑屋子,我辜负了修的信任。我说不清楚修为什么出走,或许我明白,乔木也明白,或许修他自己也不清楚。乔木是我送给修的狗,修的父亲死后,他许久不能回缓过来,我把乔木送给他当作玩伴,分散一些他的忧伤。每年夏天我回来修会带上乔木来看望我,而这次修到底是没有来了,难免内心空落。外面的天气早是大热了,而村庄不同,尽管太阳当头照着,所有的事物仍是不畏热的,满天的碧澄澄像水洗过一样,很是沁脾。南梆河的水流发出沉闷的吟响,经过我又流向北梆,其实我叫这条河做南梆河是不正确的,在南梆的地域叫南梆河,流入北梆就称之为北梆河了。人依水而居,河道把两岸的民居隔分开来,房屋怒气冲冲地互相凝望着,河水从我身旁溜过去的时候,我隐隐觉得有无数的秘密与我擦身而过。从来没有人像修这般对南梆产生过如此深情的眷恋,它的崇山峻岭透漏着压抑的气氛,难受极了,难怪胸怀志向的青年都竭力想逃离这片土地。和所有南梆青年一样,我是顺着这条在我们村被称为南梆河的河流逃出去的,这也是我少年的愿望,高考以后我的愿望实现了,修的录取通知书在邮递员骑了两天两夜山路送到他的家里时,我对修说走出南梆才能看更多的小说,修说,我的愿望就是从南梆游到北梆,这愿望早就实现了。

乔木跟随我来到河岸,天空白白的皮肤配上淡蓝的底色,像是泊在河面的封皮,你一定见过蓝天的颜色吧,就是那样的,那蔚蓝的不着边际一定很美吧,南梆炎热的夏天就是那样的。还是念小学的时候,所有男同学都喜欢折纸飞机,只有修不厌其烦地折纸船,他把船放入南梆河,目不转睛注视着,他自言自语说,你看,它在水上游得多好。每当小船被水浪蹦起往上跃时,修的眼里就闪现出奇异的光芒,修一直想,那些纸船最终飘去了哪里,为什么他再也没有见过那些船了,他既没有经验,又无法求证。后来他执拗地认为,它们寻找河的第三条岸去了。很难表述修因为《河的第三条岸》这篇小说和家门的南梆河建立了深厚的情谊,他从来没有向包括他自己的任何人描述过这种情谊,但它就存在于修的意识里,并且鼓动着他。往事的记忆从我的脑际纷至沓来。

我要是有一张船就好了,修向我说道,这样我就可以在河里搬运故事了。

搬运故事?我疑问道,这可真是件异想天开的事情。

时光逝去的阴影和碌碌无为已使我的生活单调而枯燥,修的这种想法,早就在我浑浊的外界的刺激中褪色了,离开故乡之后我眼里的南梆已经与我的想象世界格格不入,我把自己和南梆的关系处理得混乱不堪,我得感谢修,就是这样每年回乡与修讨论小说的缘故,阅读使我从物欲横流的疲惫中放松下来。修不愿离开南梆,他对故事的获知得靠我带来的小说完成,我知道修老早就不满足于我带来的小说了,别看修只把眼界停留在南梆河,他对事物的变化特别敏感,甚至能预言南梆河在不同时令的潮涨潮落。修把每个故事翻开,外面的世界就一溜烟从南梆河灌进他干渴的眼瞳里了,眺望的时候,他的眼睛有了认真的姿态。每年我回来时修总是拉着我的手说,我又和南梆河对话一年了,修说一个燠热的正午,阳光辣得厉害,他赤着身子在南梆河游泳时眼前闪现出三条河岸,他抹起衣袖露出三个手指向我强调是三条河岸。我问修,如果真有三条河岸,又能怎样?他晃了晃脑袋,眼神呆滞了半晌说,我能看到父亲了。

我的生活被各种现实约束以至于失去了想象,而修不是,和修相处的夏天是我一年中最自在的时候,可惜太短了,可惜以后我再也没有和修一起度过夏天了。南梆河呼吸般起伏着在一去不返的道路上局促不安,稀稀落落地在各家的石阶上遛了一个弯,随即从我的眼缝里挤出去,蹑步前行。河水拍打着两岸,涌起的波浪溅了岸边的水稻一身湿,阳光映照着水珠闪闪发亮,山的轮廓从稻田的水里勾勒出来,白云破棉絮一样轻飘飘地游来游去,外界聒噪的声音搭着风也来不到这座静谧的村庄,我在这里能找到沉重的疲惫被放下的轻松感,平淡的人生在这里消磨也并非可惜。可当有一天村民发现南梆之外还有很多种有意思的活法,清醒地思量自身的价值之后,这些天真淳朴的人,再也没有兴趣与南梆河交流,拍拍屁股上的黄泥走了。

修做梦也想不到村民要建后来被称为南梆河的第三条岸的路了,人们终于决定南北梆之间修路了,这就是说南北梆不再是我记忆里最遥远的距离了。路要建了,往北梆的柏油马路,村里人见面都说,真是三生有幸,要不然祖祖辈辈都要活在压抑而贫瘠狭小的土地里了,年长者引以为自豪地感叹浮光世事荏苒就过去了几十年,感叹一生似风中的一蓬芦苇,任凭世道的风向吹得乱摇乱晃,这种趋势将会在他们存活的日子里只增不减。许多个黄昏,修曾在村民的预测中挣扎,村民与生俱来的对河流的情感将在一场洪流中冲刷干净,他飘萍一样浮游在清冷的水里一动不动,南梆河好像是女人的肚子,在产下一堆孽子之后仅存下剧烈的疼痛。谁都知道这是他们的意志不能战胜的趋向,修路会让村民跻身于一个外面真实的世界,而他们将要开始伪造生活。村长腆着大肚子带着一帮人来视察的时候,深深的车轱辘在泥土地留下深深的凹口,青绿的稻穗朝他们热情招手,大肚子村长后面跟着视察人员,视察人员后面跟着凑热闹的村民,村民后面跟着他们自家的狗,在他们身后,一道日色的光辉把山脊映得光芒耀眼。修对村长非常厌恶,在村里壮丁都出门打工之后,这个男人时常若无其事在留守妇女的家里自由进出,要不是这个大肚子让修在村里管理图书,他是不会对这个村长有一丝半点兴趣的。那几天的大部分时间里,修思考着关于这条河岸的事情,那年,修一个人坐在高垄的河岸读一篇叫《河的第三条岸》的小说时,他注视着南梆河蜿蜒爬行,似乎看到隐隐在时间里的蛛丝马迹,他非凡地预言到南梆河的第三条岸是真实存在的,当时他只能把遥想淹没在河的漂流中。村民并不把修的想法当做一回事,原因是修在村里建立了一个伤风败俗的形象,每天无所事事抱着一本小说在河边打转,所有青年都外出念书或者打工去了,修还不愿去大地方看看,这样的生活方式,修倒是很惬意,但村里人都瞧他不起。父亲死后,修家里就揭不开锅了,有一天母亲为他打包好行李把他送到村口,他瞪着行李包看了好久说,村长让我到文化站管理图书了,修的母亲长长叹了一口气,她的眼里流露出气急败坏的无奈。

修刚接触村长时对他充满了厌恶,他从来没有从村长身上看到任何值得注意的地方,但是现在他对这个大肚子男人心生敬意,从心里觉得他伟大了,这个男人众目睽睽下从留守妇女的家里自由进出可以使那些妇女只言不语,尽管女人们对东家长西家短津津乐道,谁家的房顶新长出苔藓她们也能对此乐此不彼地喋喋不休个大半天,更重要的是这个大肚子可以为他弄来他最想看的小说,修把这些告诉我的时候,我察觉到修的脸上溢着傲慢的神色。修帮助村长做这份工作虽有昧于他的意愿,但他要寻找河的第三条岸,这个想法近乎荒谬到无聊可笑,也许在想象中也无法形成第三条河岸的样子。但你要知道,在文学世界的长河里寻找第三条岸不是不可能的,小说把他带到河的第三条岸,他在那里见过从未见过的世界,也许这世界荒诞到外人不可理喻的地步。

修沉浸在村长交给他的阅读室时,南梆村历史上最壮大的修路事件开始了。在修路的日子里,这座山肚子里的小村庄一改往日冷清的模样,村民耳际成天蔓延着的机器粗犷清脆的轰鸣覆盖了我的祖父的唢呐声,村民都为这条河的第三条岸热闹开了,有了特别的味道。平日不大出门的留守妇女也纷纷带上工具走出家门来为修路帮忙,她们的孩子光着脑袋,稀疏而淡色的头发大抵是营养不良的缘故。这些孩子傻乎乎的,村里的男人在担负不起糊口的重任时就只好使劲喝自家酿制的米酒,再愚昧地把气撒到女人身上,导致他们的孩子稍大一些就明显地比常人要迟缓半拍,到了上学的年纪,南梆的孩子学习老是追赶不上北梆的孩子。此时你要是留意,不难发现南梆村几乎只剩下妇幼和零星的老人了,她们的男人早已外出打工,但谁也不会感到惊异,任何贫瘠的土壤也不能让勤奋的农民生存济事。当黄生生的土壤覆上一层褐色的水泥被子,人们闻到城市才有的激烈扑鼻的水泥气味,扬起的尘土把他们熏醉。胆怯的猫狗不知所以地嗷嗷嚎叫起来,簌簌发抖地蜷缩在门口隐蔽的角落;田庄的黄稻眨巴着眼睛眺望这有史以来南梆空前的热闹,若它们精力分散一会儿,就会错过见证历史的时刻,越看越感到一股隐藏的力量在延伸。南梆与外界联系着,但又发生着巨大的冲突,修曾爬到南梆村的最高处,除了眼下稀稀松松的树影,什么也看不到,而现在狗吠声似乎也能从山凹里传出去了,普通的日子添了活泼的色彩,山里的炊烟也隐藏着一股欲望呢,好像人们又看到了希望了。

村民叫嚷着要在水稻黄熟之前把路修好,今年要运到北梆镇去换钱。于是村民们眼巴巴看着路的延伸,又莫名其妙地跑到自家地里看稻苗的长势,在心里打着算盘。修路的结束是随着修读完阅读室的最后一本小说的结束而结束的,修是南梆村第一个沿着新修的柏油马路出走的。村长对大家说,过些天他要去北梆开会,打听今年稻谷的价格,顺便为村民买来明年的稻种,令修欣喜的是,村长答应他为村里的阅读室增置新书。可后来验证村长的承诺如我的祖父二十岁那年朝南梆河撒的一泡尿化作了泡影,最终流向何处谁也不知道了。而人们确信村长确实为村民买了稻种,也为修的阅读室增添了新书,但历史总是出乎意料地如出一辙,村长一个人在北梆镇就着一叠花生米啜了两蛊酒,回来时竟在船上睡过去了,村长同修的父亲一样小船覆没在河里淹死了。当那个傍晚祖父的唢呐重新回响起时,村里人把村长浮肿淤青的尸体躺在三年前修的父亲躺过的门板上,那扇门板照样像极了一叶扁舟。

修眼睁睁瞅着他生命里重要的两个人相继离世,他认为事件是由他引起的,村民口中也迷信地传述着修给南梆带来了灾祸,各式各样的流言飘在南梆村的上空,南梆河低声絮语地流着,它仿佛有话要说,但终究没有开口。修在那一晚拎着母亲早已为他打包好的行李踏上了新修的柏油马路,这是一座充满了热情和排挤的村庄,修捉摸着再也不能在南梆呆下去了,况且,这里已没有小说。

南梆的河流出现了第三条岸。乔木随我游荡在河岸时突然一个过往的村民这样叽咕道。清晨的光景,村里空荡荡的,岸堤上没有人,村长死了,全村的人都去送行,我的母亲一大早就去了,空气中散漫着清晰的树木的清香,后来我回忆不起这个早晨见到多少人,最多有三个。这三个人无不用惊异的眼神打量我,牵强地向我点头,我走过去,他们用更为惊异的眼神打量我的衣着,好像我也给他们带来了灾祸,使我不自在得如坐针毡,我尽力表现得彬彬有礼。我是不愿意轻易回来的,我离开之后村里人看我的方式就大不一样了,有了一种好奇但又似乎有意疏离我的心态。有几只鸟远远地停憩在电线杆上,啁啾声在风中兜个圈回到我耳里,又悬挂在了田野的上空,并不会惹起我的注意。乔木看起来对修的出走并不沮丧,它纯色的黑毛现今夹杂着些许白毛,在微风中熠熠生辉,一副愉快的样子。它的目光盯着流水,一个劲把我往修的家里带。你知道的,修是我的好朋友,我要去他家看看的。什么?村长死了为什么不去村长家?呵呵,村长不是我的好朋友,呵呵。

这村落本就寒伧,从村民口中飘出的有关修的议论弥散在空气中,上午的暖阳照着也能让人感到些许阴寒,不过空气里久违的泥土味我倒是贪恋地猛吸了几口,即使不是因为修,这时散一散乡间的步我也是乐意的。堤岸边的野草在胡思乱想,在微风的抚弄中不时地向天空翻白眼。村民说修该死在外面,我无力争辩,也怕落得个死在外面的唾骂。我想在谣言中脱出身来,却也轻车熟路地沉浸下去了。

太阳往高里升了上去,热度往上增长。我是在祖父的唢呐再次响起来时人们送别村长高高低低的哭声中来到修的家里的,村子周遭扑过来的鞭炮燃烧的味道更加浓厚,噼啪声敲打我的耳鼓,上午的阳光染上了一些朦胧的凄凉。修的母亲正把割来的稻谷搬到晒谷场上,她木然的脸上呼哧带喘,细密的汗水从她黝黑的额头淌下来顾不得擦拭,汗粒在她脸庞形成水幕,天有点热了,她依然裹得严严实实,表情有些滑稽。她没有哭,我倒是希望她哭,这样我才跟她有话可说,我该怎样安慰她呢,反正修已经离开了,说什么也没用了。兴许她对我的到来有一丝欣慰,枯井般的眼神泛出浑黄的回光,注视着我。嗣后,她说,修的出走是迟早的事。我说,我也是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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