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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乱的使命

时间:2024-05-04

□王立纯

刘先进这个人一直是我们那儿的先进人物。我叫他四哥,是从屯亲上论过来的。很早我妈就说,远学刘英俊,近学刘先进。刘英俊离我们太遥远了,可刘先进就是我们村上的人,他家和我家只隔三道土坯墙。我妈是村上小学的老师,她的话也就是学校当时的口号。

刘先进那时刚上小学五年级,破衣褴衫的,身上总是弥漫着一股蒸锅水的气味,很平凡也很土气。有一天,我们的老校工敲钟上早自习,敲着敲着,那个钟杵居然冒烟了。需要说明的是,钟杵是一枚日本鬼子留下的哑弹,据说敲钟特别称手,已经沿用十多年了,弹体上呈现出幽黑暗亮的流线型,尾巴上还带着精巧的风翅。老校工扔了哑弹就跑,这时候刘先进正好背着书包走过来,看见哑弹躺在地上袅袅地冒烟,如一支老式烟斗,还很懵懂,就拾起来捧在手里。当时满操场都是人,见了刘先进就像见了恐龙,恨不能再生出两条腿来。结果他东一头西一头转了好半天,直到所有的人都匍匐在地上,操场上仿佛空无一人,最后哑弹还是哑弹,只是不冒烟了。他还替老校工在那根悬起来的小钢轨上补了几下,声音特别清越,这就幽默得令人恐怖了。事情的结果只是虚惊一场,刘先进说,会炸的不冒烟,冒烟的不会炸,我爹讲过的!

刘先进的爹是抗美援朝战场上下来的,拖着一条跛腿,常被学校请去给我们讲战斗故事——那人哪,一面子一面子的死。炮弹日地落到了我身边,我以为这下完了,就用衣襟蒙住脸等死;可是它不响,它光冒烟……老刘头不止一次这么讲过,可是这个重要的细节我们都没记住,刘先进却记住了。刘先进说,就是个大哧花,这跟过年放炮仗一样!都说刘先进是傻大胆,可县里还是把他当先进树起来了。当时报纸上写的是,为了舍己救人,他宁愿辉煌化金星,结果,炮弹被他的大无畏精神吓哑了。他到我家来,我妈就说,老四,虽然口号是那么喊的,可你相信会有人像你那么傻吗?反正我家高娃是绝对不会学你的!刘先进就嘿嘿地笑,说我也没细想,一大早上,我还没醒透呢,就像梦游似的!

刘先进家里太穷,没考大学,而是抄了一条近道,码着老爹的脚印,直接参军了。他的作文一直很好,在部队里也没有机会接触炸弹,而是干了一种文治武功的行当,那就是玩笔杆子。刘先进最大的愿望是当一个行伍文将军,就像岑参,就像辛弃疾那样。他曾对我炫耀说,笔杆子比枪杆子厉害多了,这个叫万人敌,懂不?世上的事,不在于干出来,而在于写出来。譬如司马迁,鸿门宴他在场吗?可他写出来了,还绘声绘色的,咱就不得不信了……问题是社会变了,除了我们县我们乡我们村的贫困面貌没怎么变,别的什么什么都变了。四哥不知道船已经顺水漂走,他还想在原处固执地打捞那只失落的剑,这就很可笑了。

刘先进在部队并没干好,他不会处关系,把很多战友都处成了对手。通讯组都写部队新人新貌,好人好事,怎么怎么甘于吃苦没怨言;他专门唱对台戏,写那些酸泔水臭泥塘,说雪域高原的官兵太苦,生活多年得不到改善,缺少人性关怀,这就不讨好了。别人都杠上开花,他却过早地卷了铺盖。转业时组长笑微微地对他说,刘先进,你说是喜鹊好呢,还是乌鸦好?刘先进说,喜鹊和乌鸦都得有,要不然生态就不平衡了!组长拍着他的肩膀说,老弟呀,要是乌鸦在你家房前的大树上做窝,你干吗?刘先进一下子傻了,这么简单的事情或者说这么深奥的道理,他可从来都没想过。他这只晕头转向的乌鸦绕树三匝,最后无枝可依,还是回到老家,在乡上当了一名打闲杂的平头干事。

刘先进的委屈感是很明显的。实际上县里那几头烂蒜他都认识,无非是剪刀加糨糊,从报纸和文件上往下扒,自己的孩子考大学,都得找别人写范文。可就是这样的秃笔杆子,也都没耽误进步,刘先进差什么呢?差就差在不会揣摩领导的意图。有一次和秘书老郭喝酒,老郭就讲,他给县头写一篇讲话,拿上去就被挡了回来,非让他好好改改。老郭很自信,但他懂得照顾领导的自尊心,特别是得显出领导比自己有才能,就唯唯诺诺,表现得特别谦虚。这一点刘先进就不行了,还脸红脖子粗地跟领导争论语法呢,把教科书上的东西搬来应付社会,这就太幼稚了。老郭把那篇稿子锁在抽屉里,自己照样抽烟喝酒。直到第二天就要开会,老郭把那篇东西一字不易地又拿上去,这回县头非常满意。过后不久,老郭就提拔了!

我四哥刘先进对老郭特别服气,经常找老郭喝酒,但老郭很会拿捏尺寸,不该喝的酒坚决不喝,不该多喝的酒坚决不多喝。起初他们还以兄弟相称,后来老郭给刘先进介绍了一个对象,是他的亲侄女,虽说相貌比较惨烈,但人家的心灵美,至于是不是处女,这个时代就不能苛求了。何况刘先进爱情受挫,超过了挑拣的年龄,这也是大家都知道的。这样就自降一辈,变成了老郭的侄女婿,家也安在了县城。喝喜酒的时候我正好回家赶上,四哥围着一条红围巾,那就是村花程红霞送的。四哥喝高了,举着酒杯跟我碰,还璨着泪花高声吟哦: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其实这么古奥的话,桌上很少有人能懂。那夜月朗星稀,众人喝得酣畅淋漓,这才发现新郎不见了。找到外面,却见大膘月亮底下,他扶着一棵落秃了叶子的绦柳树,哞哞地大哭着,就像一头迷途失群的老牛。

老郭顺风顺水,当上了县委办主任,属于主管中枢部门的近臣,就把刘先进借调过去,写写党建和双优一类比较轻松比较喜庆的材料,也省得夫妻两地分居。知情人看得明白,就说老郭是刘备借荆州了。可老郭毕竟能量有限,县里又几次人事冻结,我四哥就那么不上不下地啷当着,和老郭侄女也不咸不淡,一晃就是好几年。四哥没有正经事干,竟然迷上了平水韵,弄那么几个闲人,都是郁郁不得志者流,成立个闲扯淡的破诗社,整天平平仄仄,把酒论诗,言必称唐宋,无非拾古人之牙慧,抒个人之幽情,离时代越来越远。老郭的侄女怒其不争,为了自己的终身,还倾尽自己的积蓄,让他在周遭打点打点。可四哥脑袋不转轴,他说,你让我花钱买官?操他个妈的,那得多不要脸!当年那颗炸弹咋就不爆炸呢,那样我就死得其所了!

刘先进命运的转捩,来自那场特大水灾。当时县里已经四门告急,虽说刘先进的编制不在,可他人在,就跟着县府机关的人一起抗洪抢险。老郭当然得为侄女负责,做一个英雄的寡妇毕竟徒有虚名;看四哥舍生忘死,真杀真练,危险时刻总往前头冲,就把他叫到一边,面授机宜说,这么多人,用不着非得你冲锋陷阵,表现怎么样,并不在于这个。你盯住张书记,或者让张书记盯住你,那就行了!张书记是省里直接派下来的一把手,志在改变贫困县的面貌,很能干也很有水平,所谓沛公入关不轻取,其志不在小,靠溜须拍马送礼行贿的传统打法,全都不好使。刘先进很听叔丈人的话,就紧盯着,尽量在张书记眼前晃荡。他特别巴望张书记能掉进水里一次,他跳下水里再把他捞上来,那样事情就好办了。可是张书记很有自我保护意识,尽管一身的泥泥水水,濒危涉险的事根本就没发生过。再说,紧盯着张书记的人不止他一个,他配有专业扈从,就是挤破脑袋,他也抢不上槽。

那天下午,抗洪的汽车都停在院子里,一车一车的塑料雨披,五颜六色,就像是一畦一畦盛开的花。刘先进一身易水秋风的打扮,好像早就做好了随时英勇献身的准备,扳着车厢跐着车轮正要向上一纵,就被人从后面拉住,一扭头,正是他的叔丈人老郭。

老郭把他叫进办公室,板着脸说,先进哪,你不要命啦?

刘先进说,关键时刻,大家都这样子,我也不能草鸡。

老郭说,大将军不冒飞矢争锋之险。你得学会抄近道啊!

老郭的眼睛像脉冲星那样一明一暗的,刘先进就有些发蒙。

老郭说,《把信送给加西亚》你读过吗?眼下这种形势,头头脑脑都分段包干了,人手明显不够。掂量来掂量去,这个重大使命就交给你了,当然,别人我也信不过。这可是天赐良机,考验你的时刻到了,你明白吗?

老郭说的是一本书,我们县干部人手一册,这也是张书记要求必读的。老郭要四哥去办的是一件半透明的事,我们县自有完备的情报网,往往那边常委还在开会,这边就知道了。实际上常委并没开会,只是碰了碰头,惟独避着张书记呢,因为这事儿牵涉到他能不能尽快荣升,要他表态,那就难为人了。从年度报表上看,我们县多项指标已经濒临脱贫,而不脱贫张书记是不能走的,他曾在会上信誓旦旦地说过多次。可是谁都明白,让一个年轻有为的领导陷在贫瘠的黏土地里,那样就太不懂事也太自私了。省里要求有关材料三天内必须送到,然后再由省里呈报北京。这就是说,我四哥刘先进领受了一项特殊而重大的使命,只要“把信送给加西亚”,从此之后,我们就要跟贫困县说拜拜了,同时拜拜的,还有刘先进的一介布衣身份。

这当然是马虎不得的大事情,而且我四哥很清楚,男人的成功必须和事业相联系。就急急如律令,带上塑封的呈报材料,坐上特地为他准备好的丰田4500大吉普,真的抄了近道,尥了一个蹶子,就到我们乡上了。去省城有两条路,一是省道,都是溜光的柏油路面,只是要绕远,而且洪水泛滥,路况不明;再就是经由我们乡的便道,足足能近上四十公里。所以老郭的暗示和四哥的选择都是绝对正确的,何况我们村是个大村,乡政府就设在村上,真有了难处,那么多的亲戚朋友光腚娃娃,谁都能帮上一把。可四哥的命不好,还没等进村,就被一辆瘫在路心的履带拖拉机挡住了。雪上加霜的事情是,开大吉普的司机大老李,平时手把还不错,突然就说刹车片进水了,把那大吉普直接开到了路边的水沟里。

这时候我四哥刘先进还不着急,因为时间还早着呢,乡上的路太窄巴,就是他想掉头回去,也是没有任何可能的。实际上自打他跟老郭的侄女结婚之后,我们村上的人就高看一眼了,十丈龙孙绕凤池嘛,何况本身还有才能,提拔就是早晚的事。乡上的头头都在抗洪,紧要关头,不好撂下手上的活出面接待他,就叫了几个老交旧好,在乡里食堂摆了一桌。刘先进捧着那份材料,就像当年捧着炸弹,连说使命在身,不能喝酒,敬希鉴谅则个。父老乡亲就不干了,说小刘你别装,你还露着小鸡子我就抱过你,你还撒了我一身尿呢!什么事情不能喝酒?你可是酒缸里泡出来的,你爷爷就是开烧锅的!再说,你就是今天赶到省城,人家也早下班了,那么大的衙门口,都很爷态,能为你留着门?你的大吉普还趴在水沟里喝水呢,等拖拉机修好了,搭上一钩子,才能拽出来,你就好好喝,住下明天再走!刘先进心里也是挣扎了好一阵,觉得乡亲们情真意切,朴朴实实,再推搪就显得生分了,反正今天走不了,就开喝了。

我们贫困乡别的不行,喝酒却有一套,越穷越愁,越愁越喝酒,于是酒量见长,GDP却不见长,随便拽出一个,就是半斤八两,而且酒风都很剽悍,三下五除二,刘先进就高了。这时候房门吱扭一响,我妈进来了。我妈白发皤然的,人还很健朗,不知听谁说的,就非要过来看一眼,还是打着雨伞穿着雨靴来的。我妈很会说话,当年搞忆苦思甜,工作队就看好了她,我妈也真是不辜负组织的期望,把听来的苦难都安到了自家头上,还带头哭,鼻涕眼泪的,弄得满屋子人就像孝子出殡。懂行的人说,这就是创作,就是典型化,进入了艺术,一般人是比不了的。后来我妈这方面的天赋还遗传到了我头上,让我能在庄稼地之外混到一碗干饭吃。我妈就以邻居、老师和屯亲的三重身份,狠狠地夸了我四哥一通。刘先进的父母都亡故了,他家的房子也几易其主。提起这个,四哥就感慨系之,红了眼圈说,我对不起父母,对不起父老乡亲,也对不起对我寄予希望的老师!

那晚上的话题很泛漫,只是谁都没提贫困县的事,四哥也乐于保密。老于头绝对是前清遗老,他总说自己九十九岁,这是一笔算不清的糊涂账;不过他说看见过两次扫帚星,也就是七十六年光临一次的哈雷慧星,这倒是为我们提供了足够的推断依据。他说现在的事就是好,减了这个税那个租的。还有,凡事都能看出几步来,比如说统计收入,庄稼还没长成人家就能估出来产量,小鸡刚孵出来人家就能估出能下多少蛋,这些蛋又能抱出多少小鸡来……妈了巴子的,照这么估算,哪还有穷人?这些年我靠吃补贴惯了,那可是几百万哪,补贴一掐,我只怕是就要走了!老于头干焦的胡子一撅一撅的,就像秋天的苞米缨子。其实,这辈子他没少吃苦,如此长寿,已经大大超出了人们的估计。县里乡里的领导每年都要登门拜访,带一些吃的用的,所以他借光上镜的机会比一般人多得多,也算是一方名人了。四哥能说什么呢?他已经是国家干部,而且还要往上走的,于是就打着哈哈说,县里的形势越来越好。再说,饿着谁能不能饿着你呀,你老人家已经逃出三界之外了!

一直没有大老李的动静,刘先进就坐不住了,非要去看看情况不可。有人就告诉说,大老李哪能在那傻等,早就蹽了杆子,到朋友家喝酒去了。拖拉机又加了两个人修,保证明天一大早准确到位。刘先进也知道大老李路子野,就由着他去了。走廊的那头就是乡招待所,刘先进半云半雾地被搀进来,总喊酒不好,上头,倒在床上的那一刻,还没忘记把那沓材料压在枕头底下。

半夜醉渴难耐,喃喃几句,茶就到了。四哥狼犺地喝下去,忽然就感到了不对——怎么头上还悬着两个雪白的馒头?又没参加抗洪,哪里用得着开夜宵!一把揿亮电灯,原来是程红霞的两个辉煌的奶子!就吓了一跳,赶紧推开说,你这是干什么?你……强奸我!程红霞就嘤嘤地哭起来说,四哥,你咋这么说话?从来没听说过女的还能强奸男的。是你喝多了,一叠声叫着我的名字,硬把我拉进了你的被窝……

村花程红霞和四哥的事很早就被家里知道了。有一次他们钻进草垛里吃舌头,红霞她爹恰好去取草喂牲口,起初还以为是老母猪,后来听到了里面吧唧吧唧的,声音很泥泞,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于是掂起大料叉,气吁吁地就往草垛里捅,那架势就像练拼刺,至今四哥身上还有一块紫疤瘌哩。老程头说,我闺女就是剁巴剁巴喂鸭子,也不能嫁给这个又穷又傻的王八羔子!后来程红霞嫁给一个捞石油的,嗨咗嗨咗地钻进了三年,说是打了干井,白费劲,又给退了回来。程红霞在乡上看招待所,家里又给她介绍了这个那个,她也不干,说是心灰意冷,要不是父母双全,就出家当尼姑了。四哥还稀里糊涂的,醉中梦里,就是心里觉得委屈,说反正也这么一回事了,那就干,把帝修反造成的损失全都补回来!那一夜借着酒力,四哥表现得穷凶极恶,差点儿就把招待所的木床弄散架子。窗外雨声淅沥,长长的走廊空无一人。四哥还激动着,高声叫着红霞红霞,我是多么的爱你!可程红霞并没有热烈回应,她很被动,只是说,四哥,咱们俩好了一回,有这一步是应该的;这时候再说爱不爱的,啥都晚了,你别恨我就行!

老天为证,刘先进绝对不是乱来的人,他对自己要求相当严格,对半包办的婚姻也很忠诚。有一次出差住店,遇到小姐径直闯进屋来,都被他赶了出去。这一次除了他与程红霞确有感情基础,也与他喝多了不无关系。后来他对我说,酒能乱性,这话不假;可我也是不见鬼子不挂弦的。高娃,你说那酒里是不是下药了?我那东西……唉,真他妈的丢人,也真他妈的不像话!人家都在抗洪,出生入死的,可我呢,老大不做老二主了!他甚至不知道程红霞是啥时候离开的,如果不是发现枕头上有几根长头发,他都怀疑那只是一场春梦。

不过四哥的兴奋点不在这个上,他惦记着枕头底下的东西,揣一揣还在,这就足以安慰了。四哥是个心无旁骛的人,只要交给他一件事,肯定差不了的。早起一推门,不由得大吃一惊,司机大老李正站在门外,落汤鸡一般打着哆嗦。他告诉四哥,他喝酒回来,招待所大门已经锁死,他又不敢敲门,就蜷在他的窗户底下对付了一夜。不过他什么都没听见,更不能向领导特别是郭主任汇报。我四哥已经六神无主,颤抖着声音说,老李,李师傅,我可是个正派人哪……大老李笑笑说,现在的事情,正派不正派无所谓,只要是个人就行了!

四哥没吃早饭,因为他吃不下去,他开始拉肚子了。那是一种莫名其妙的狂泻,开始还有内容,后来干脆就是黄汤了,还是被大老李连扶带拖弄,用大吉普送到村卫生所的。村里的大夫都是二把刀,会劁猪就敢给人割阑尾,什么病都敢下药。当班的大夫正是我同学秦得利,当初学习啥嘛不是,后来干了几天赤脚医生红小鬼,胆子就大了,不但能割六指,还能兼治妇女常见病。见了刘先进就嘻嘻哈哈地打趣说,昨晚上没盖好被,受凉了吧?躺下吧,啥也别说,打点滴!四哥的痛苦可想而知,举着药瓶子一次又一次跑厕所,可还是把裤子和卫生所的床单弄脏了。依秦得利的意思,他得卧床三天才行,可四哥坚决不干,他说,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得准时把材料送到!

事情远没那么简单,还没出乡界,就听说横在双阳河上的木桥被冲垮了,大吉普过不去,大老李就张罗调头回去走省道。问题是来路已经被冲毁,他们进退维谷了。同时憋在那儿的还有两辆车,司机都骂骂咧咧的,还说是乡里故意使阴招。刘先进发着高烧,打着摆子,再加连日休息不好,特别是头一夜还体力透支,此刻已经神情恍惚。他凑到跟前,只见浊流滚滚,河面膨胀许多,沸腾着喧嚣着,向岸上的人示威。那座我们都很熟悉的木桥并没被冲垮,只剩了一些桩子和残板,果然有新拆的痕迹。乡里的头头都在一线呢,想找个人门都没有。大老李过来瞧瞧也说,没错,是刚拆的。不拆也不行,妨碍行洪,会出大麻烦的!四哥问,就没办法了?大老李苦笑着摇头说,都怪昨晚上那台该死的拖拉机,要不然,咱早就到省城了!

我四哥刘先进不是傻子,虽说他常干犯傻的事情,这一点已经久经验证。他看着大老李,绝望的眼睛渐渐变亮,喉结滚动几下,忽然从胸腔深处冒出一个哦字,好像鱼鳔被弄破了。他劈胸揪住大老李,眼睛冒出凶光,大声吼道,好你个叛徒特务大内奸!你们都是串通好了的,哪有这么蹊跷的事!你们想干什么?我官不大,毕竟是钦差,带着组织上的重大使命,耽误事,那就等于犯罪!大老李也不动,任他就那么揪着,从容说,刘先进,你是不是逼着我跟上边说实话!我跟谁串通了?串通什么了?父老乡亲一片盛情恭敬你,你拿的什么大?你都快把乡招待所的床扑腾塌了,这是咋回事?我为你站岗放哨,可是在雨地里淋了一宿啊!人算不如天算,你能怪谁?你情不领谢不道,还抓乡亲恁的邪火,简直就是狗咬吕洞宾了!

大老李的话无懈可击,刘先进也无话可说了——他还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这一点。当时已是下午四点多,天低云暗,坚韧的雨丝比离愁还纷乱。面前的双阳河本来是清浅的一缕,现如今却变得面目狰狞,像一条黑黄的巨蟒横亘在前面。大老李悠闲地抽着烟,还模仿电影《南征北战》里张军长的口气说风凉话,给老头子发电报,让他派飞机来接我!应该说,大老李的话不合时宜,有一点儿幸灾乐祸的成分。刘先进恨恨地盯他两眼,然后拿出手机来,可是他的自我防护不够,早就淋湿了全身,手机也进水了。

刘先进也要了一支烟,平时他不抽烟,一抽烟就像犬吠那样咳嗽。抽了几口,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木刻般的坚硬,然后把烟扔进洪水,就默默地脱衣服,只剩一个鼓鼓囊囊的小裤衩。大老李惊讶地看着他说,你……要干什么?刘先进说,老李,麻烦你捎个信,如果我光荣了,告诉郭主任,还有我老婆,就说我尽力了!大老李说,开玩笑呢,这么急这么猛的洪水,就是把那个菲利普斯弄来也是白搭,再说你还跑肚拉稀发高烧!刘先进说,材料不及时送到,我没脸见人!大老李说,天意如此,又不怨你,尽不到力,尽到心就行了,我可以给你证实!刘先进说,没那个可能了,我已经决定了!

刘先进把那份材料牢牢绑在胸前,就下水了。大老李看了,急得直跺脚。喊了他几声他不应,大老李就哭了,日爹日娘地骂,说刘先进你是蒋介石做的?不成功便成仁?你死了活该,我可是还有八十岁的老妈呢!你等等我,我把东西放到车里……

这就是说,我四哥刘先进又干了一件手捧炸弹的傻事,而且是拉着别人一起干的。他的运气好,这一次又涉险过关,炸弹光冒烟没爆炸,他也就没死。大老李是水兵退伍,这样就好理解了。他们俩一个留在了彼岸,一个走向了省城,这就说来话长了。我四哥冒着淫雨,咬牙走了很久很久,中间的艰难自不待说。他从垃圾箱里找出一件别人遗弃的衣服,又脏又破,侉侉大大地穿在身上,总算遮丑了。然后就站在公路上拦车。司机都以为他是精神病,可他站在公路中央,这就绕不过去了。第三天下午,眼看就下班了,我四哥刘先进终于站到了省政府的大门口。

可想而知,门岗都由武警值守,坚决不放他进去——就算他不是精神病,那也实在有碍观瞻。吵吵嚷嚷的正要动武,老郭从里面出来了,很显然,他走的是省道——有时候,近道和远道是可以相互转化的。我四哥刘先进如此打扮,老郭也没认出来,何况他已经严重脱相,很像一个流丐。

刘先进就叫,郭主任,叔啊,我是刘先进哪!

老郭很惊讶,因为他们始终就没通过电话。

刘先进把那份材料捧在手上说,我迟到了,可我没来晚……

老郭明白了。他无奈地一笑说,亏得你迟到了,才没铸成大错。张书记知道了这事,非常生气,把班子成员全都剋了。叫我们重新报了一份材料,其实,这份材料我们早就准备好了。张书记是从长计议,看来,贫困县的帽子,咱还得舒舒服服戴着,一时半晌不能摘!

刘先进愣睁着眼睛,张张嘴,没说出话来。

老郭又说,先进哪,你咋就那么死心眼儿?其实,你就假装比画一下,两头不得罪,那有多好!可你呢,拿着绞锥棒当针认,还出生入死的,这又能悲壮到哪去?你的问题就在于,关键时刻,心里想的都是个人得失,而不是全县群众的利益……

刘先进还没听完,翻翻眼睛,立刻晕了过去。

我四哥刘先进的这段糗事,很快就在县里传遍了。老郭的侄女动作很快,立刻和四哥离了婚,还骂他一辈子看不着后脑勺,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就知道乱搞破鞋。张书记很快就调回了省城,一步两台阶,荣任了厅级领导,还是要害部门。省里的给话是,组织需要,留下不留下,摘帽不摘帽,不是他说了算的。他走的时候群众夹道相送,都眼含热泪,大有不舍之意,说真是个心里装着老百姓的好领导。老郭又升了一格,当上了副县长。不必说,刘先进只能回到我们乡上继续窝着了。不过村里和乡上的人对他还不错,还总说对不起他,那天怎么都没留住。司机大老李特地跑到乡上来看他,指天矢日地说,那天晚上的事,要是从我嘴里漏出半个字,天打五雷轰!你才是真英雄,把我感动得不行,要不然我也不能冒着生命危险,陪你趟那道浑水!刘先进拉着他的手,叹了一口气说,李大哥,那天要是没有你,我大概真就顺大流了!

我离家乡太远,说不清四哥是什么时候离开那片土地的。听说四哥的一个战友在滨海市开办了一个大公司,有上千员工,知道了四哥的事,就亲自来请他去当副总。战友说,刘先进人才难得,值得信任,而且他真有才,在部队那时候我就知道了。

那年我到滨海开会,就想看看四哥。四哥西服革履,正在公司里给白领们开会,挥洒自如,指挥倜傥的。他很忙,业务也很精通,没有一点儿架子,跟上下左右相处得都很融洽。他非拽我到家喝酒不可,也认识认识新嫂子。他家是一处挺豪华的楼宇,公司分配的。结果一进门让我目瞪口呆——我们的村花程红霞,正在家里教孩子识字呢!她还很年轻,还很俊俏,脸上的红晕像晚霞那样燃烧着。我好奇地凑上去看了一眼,是一本翻开的厚书,字的下面用红蓝铅笔画着杠杠,上面印着曾子的话: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君子人与?君子人也!

我觉得这么大的孩子学这个,未免早了点儿。可刘先进说,不早,现在的孩子都学《三字经》和《弟子规》,比这个难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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