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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诗的独特言说——评《现代诗:接受响应论》

时间:2024-05-04

戢桂荣 任 毅

陈仲义教授深耕诗坛近半个世纪,“定海神针般拒绝各种诱惑,保持持续的精神追求”,在新诗研究领域多有创新,发表现代诗学论著近300篇五百多万字。《现代诗:接受响应论》(以下简称为《接应论》)主要研究的是现代新诗的接受问题。2007年,陈仲义从接受美学批评的角度提出了“好诗的‘四动’标准”,之后十年,他反复纠结于新诗末端接受的自我争辩和响应的自我说服中,为攻克新诗接受中这一难关焚膏继晷,终于在2018年完成了四十多万字的学术论著《接应论》。这部著作是中国新诗接受领域的又一突破,具有理论和实践上的独创价值。

在西方文论中国化的进程中,接受美学和读者反应理论属于影响十分广泛的部分,为中国文艺批评与研究打开了一片全新的天地,让人们从新的视角对文艺接受及读者反应投入足够的关注与热情。接受美学批评在中国生根开花,在应用研究领域取得了较大成绩。但具体到中国现代诗歌的接受,却有着诸多迷茫与不知所措。新诗的接受研究领域一直被小圈子里的自产自销和相对主义的裹挟困扰着,面对新诗接受研究领域存在的种种问题,陈仲义觉得有必要把目标锁定新诗前沿,收拢新诗接受中的难点难题,细致梳理其症结,找到具有相对共识的新诗接受尺度。怎样使接受美学与读者反应理论与中国文论和榫并产生出建设性的能量,是一件极具研究价值但又不容易的事情。使理论既要具有学科高度,又要关照普通层面的理解和认同,并且能运用于实践,对研究者来说是相当大的挑战,陈仲义从一个个具体的问题出发,深入探讨论证,寻找探索破解难题的途径。《接应论》在现实困境和挑战中提出新观点,在诗学理论上寻求突破,带给学界很多有价值的信息。

在实际的研究中,陈仲义突出问题意识,汲取接受反应理论的内核,从具体的接受实践中梳理出难题并展开分析。他围绕新诗接受的特异性、开放性、有界性,从三个层次推进论证,形成《接应论》的上、中、下三编框架。

《接应论》上编梳理了新诗接受的多端变频。针对新诗接受的最大烦恼,从西方接受美学与中国古典诗论的审美接受拓展到中西接受的平行与汇通,从对诗感的解析中寻找依据,淘沙取金,实施对话;从恒态诗美的接受承续和流变诗美的接受追新,再从田园到都市的模式变迁,陈仲义阐述了不同诗歌制式的交集离异。他用生动的案例辨析了新诗文本原初版本的曲意接受与胎死腹中的抽屉接受,提倡在文本纯洁性的前提下,努力葆有文本的客观旨意,克服在追索中常见的阐释不足和阐释过度的弊端,争取文本价值的最大化。

在分析新诗文本接受的难点与瓶颈中,陈仲义认为新诗接受的最大烦恼是晦涩,晦涩伴随着现代主义一直影响着中国新诗。他从积极的方面着眼,指出懂与不懂,晦涩与不晦涩与受众主观感知能力有很大关系。诗人审美创造与读者审美接受的能力,关系着对新诗晦涩程度的认定。他提出,晦涩其实可以作为新诗的一种独特风格,它可以是一些人的美学偏爱,没有必要去剥夺读者喜欢这种风格的权利。

《接应论》中编讨论了接受主体分型后的“感染·引致·阐释”三大效应,提出了审美接受的“哑铃”模型。从接受主体的特殊性路径,陈仲义重点研究了误读和细读这一对孪生姐妹,认为误读的真谛在于挖掘未被读者发现或尚未被社会认知的部分,从而达到发现与更新,为新诗的接受打开无限可能。理解的误差是必然的,越是好的诗歌,在接受过程中可能越会被误读,但误读往往充满着诱惑,挑动着读者更大的兴趣。细读是一种精致的诠释过程,在理解深度上层层推进,剥茧抽丝,陈仲义认为细读是体验与分析的交汇,觉察与阐发的结合,是异样的感觉加缝隙间的深入。他指出:“现代诗的每一个毛孔每一条皱纹都是入口,小小的诗眼、题旨、空白、语象,甚至标点符号、跨行、脚韵,都能够提供切近新诗的‘暗’道。只要用心动心耐心,不怕琐碎地‘钻牛角尖’,诗歌的契机永远都是打开的。”

个人趣味与个人喜欢已成为新诗接受主体的最重要出发点。陈仲义在对诸多新诗案例和理论的研究、探讨之后提出,应该尊重个人千差万别的理解力,但需要找到一个基本共识的平台,在充分舒展个人趣味与个人喜好的同时,把阐释共同体作为接受的前提。阐释共同体始终保持一种相对稳定的对话协商,克服个体差异,倾向和解,在接受妥协中争取最大公约数,平行与妥协是阐释共同体应有的调节机制。

接受动态平衡的“哑铃模式”是陈仲义独特的创见。他把文本结构的自足性与文本接受的开放性比作左、右两个哑铃,认为连接哑铃中间的把柄和通道是文本的张力,张力具有隔离的一面,也有打通的一面。“任何接受都是一次次内、外环的伸缩,内外环的‘拉锯战’取决于膨胀系数,膨胀系数取决于文本的客观密度与接受的主观响应度。”内外环的动态关系主要呈现为持平、缩水、溢出三种形态。陈仲义指出客观自足性相对于恒定内环,也有自身问题。“通常是内环(文本)要么过于浅近,要么过于奥涩,导致外环(接受)的‘不屑’或‘拒斥’;而外环如果过于‘膨胀’,主要是文本太符合特定时尚,培育太多浅俗胃口,也会出现流行性‘溃堤’。……左、右两环能否有序平衡,它在一定程度上取决于张力通道的弹性调节。……现代诗在文本完型与接受的波动性比任何文类都来得激烈,诗的变换、神秘、空白、沉默、断裂诸本性,使得新诗文本与接受——内环与外环的膨胀系数一直处于短时变频中,不好把控与预测。”哑铃模式的建立是对此前文本中心主义的相对抑制和对接受主体开放性的相对宽容,这一模式不仅适用于新诗,而且对其他文类的接受研究也有很好的启发。

《接应论》下编讨论的是审美接受的“有界性”,集中探寻好诗的接受响应及其相应的品级梯度。读者接受的结果往往呈现于文本的客观性与接受的主观性,也就是要确立好诗的接受尺度与品级梯度,在接受坐标上建构品级共同体,形成相对清晰的接受序列。陈仲义潜心探索心理学层面上的响应,提出“四动”响应的棱台模型,在定性与细化的基础上,做出了棱台图示。他在研究中提出:“‘四动’在本质上是整体性与交互性的;即有交集融合的一面,又有可‘分解’细化的一面,‘四动’作为主观化接受响应,与文本存在的客观性产生巨大龃龉。但是依赖张力,可以使双方矛盾趋缓,形成动态‘和解’,使客观化的文本性自足与主观化的接受响应,相互‘并行不悖’‘包含包孕’。”陈仲义教授认为,在差异与偏离中会产生张力,而“四动”可以看作是张力最具体的表征。

品级共同体的主要功能是品鉴好诗和非诗。新诗鉴赏需要在相对一致的诗歌美学尺度下维护良性的品鉴生态。陈仲义教授坚持隐性的接受坐标,用坐标轴来实现对新诗的品级图景的想望。在他绘出的审美品级图中,“纵轴与横轴的关系反映文本客观性与接受主观性的矛盾统一。纵向轴列指示诗歌文本的客观物质性,横向轴列则指示接受的结果,以‘心动’的响应程度表明它的效应。”对于现代诗歌的品位辨识,往往还要依赖于在批评实践中内化的理性原则。纵横轴列的坐标有望推进到新诗品读的具体操作层面上来。

《接应论》对新诗接受的底线和上限也展开了深入探讨。审丑、审恶、审毒等异类的张狂,动摇着新诗的接收习性,现代诗的接受发生着巨大的审美漂移。娱乐致死的追逐,趣味大于审美,好玩淹没了诗意。大众的审美胃口被时尚吞噬,越来越远地偏离了古典的审美接受。面对这种位移,陈仲义强调张力在新诗接受中的价值,认为在写作和接受的可能中要把握基本的底线与上限,而张力对新诗接受的分化和离散具有多方面的调节功能,可以对新诗品质的优劣做出积极的筛选。

文本定型与审美接受一直存在着二律背反,文本定型的客观性与文本接受的主观性一直保持着对抗的紧张关系。为了纾解这一难题,他聚焦于接受前提、接受平衡、接受响应、接受坐标四个环节展开深入研讨。《接应论》在这四个方面均实现了创新与突破。

一、创新升华了“阐释共同体”概念。“千个读者千个哈姆雷特”的审美接受现实带来了新诗接受的“无序与虚无”状态。“阐释共同体”可以防止过分主观、过度随意的接受恶习,以相对确定的文本意义对审美底线和上限加以制约,为新诗接受的有效性提供了有力保障。抑制接受过于主观随意,提倡阐释共同体是目前实施疏解的最佳选择。

二、创造了接受平衡的“哑铃”模式。陈仲义把文本的客观性与接受的主观性比作哑铃的两端,认为二者具有此消彼长的特性。哑铃模式的创建,是对文本中心主义的抑制和对接受主体开放性的宽容,此消彼长的博弈反映了动态平衡,哑铃模式不仅适用于新诗,还可以扩展到其他文类的审美接受。

三、创立了接受的“四动响应理论”。接受心理响应用一个“动”字来涵盖。传统的感动作为接受响应,已适应不了时代的千变万化。新诗带给人们的不仅是情绪上的感动,还可能带来思维智性层面的悸动,精神层面上的不同震撼。“四动”在本质上具有整体性与交互性,情感感动、精神撼动、思维挑动、语言惊动,体现了审美接受的开放趋势,“四动理论”也可以是新诗审美接受体验的依据。

四、揭示了接受坐标与品级梯度的内在关联。接受坐标的纵向轴列指示着文本的客观性,横向轴列则标示出接受的响应度,从而形成接受坐标的五种品级梯度。居中的对应于较好的诗,向右移动则趋向于经典好诗,从中点或向左滑动,则逐渐趋向于读者响应的“无动于衷”,即比较平庸的诗作,左端点则是我们通常所确认的劣等诗乃至非诗。如此,我们采用审美接受坐标与品级梯度组合而成的移动标尺,就可以辨识出对诗歌文本的审美接受与读者响应的真实过程。

在上述研究的基础上,陈仲义对新诗接受的前景做出预测。

首先,走向文本接受的规范。诗美规范作为诗歌艺术探索与演进中积淀的审美经验的规约与范式,是现代诗创造的诗美灵魂及其形式化存在,现代诗歌已经成为现代情思的感性寄托和诗性体验。诗美规范具有恒定性,又有流变性,文本学规范与接受学规范的建立,形成比较统一的评判尺度,读者在诗美规范的指引下,可以确立相对稳定的文本价值指向。新诗的价值是由自身的形式化美学来确认的,通过发展变化完成自身诗美规范的型构,新诗便可以相对稳定的客观规范走向正常化的审美接受轨道。

其二,永远处在追新求变的途中。新诗是自由放任的,在实践的道路上,有丢弃有积蓄,有反叛有沉淀,矛盾变化交织,其结果使新诗在规范——反规范——再规范——再反规范的无穷循环中,酿成少规范或无规范的宿命。现代诗的变革与创新是想要挣脱既有的审美圈套,所以“永远在路上”正是新诗命运的真实写照。新诗变动不羁的本性,导致现代诗诗美规范一直处于离散中难以凝聚,“在路上”也许是现代诗接受前景的另一种可能。

其三,新诗文本自足性与审美接受的开放性相互统一。现代诗接受的主要难点就在于新诗文本客观性与审美接受主观性的辩证统一。导致新诗审美尺度混乱的缘由是客体自足与接受变数的巨大落差。坚持诗歌本质主义的规范,虽有助于保有新诗审美的客观性,却遮蔽了个体接受差异的事实,全力遵循个人趣味主义的引领,无原则的开放,则可能加剧失范的相对主义,使新诗趋于更加无序的混乱。在碎片化的语境下,倡导“阐释共同体”,让文本与个人趣味,与共通感有相对确定的约定,可以兼顾接受的出发点和落脚地。

《接应论》在现代诗接受的领域,探索路径,寻找规律,通过深入研究,疏解了新诗接受的主要难题,已然在文学接受学的现当代部分自成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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