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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北的女人(之五)

时间:2024-05-04

穗 子

借来的仇恨

出来时秋玲把大旺家的大铁门摔得直晃悠。外甥狗,真不假!刚才他媳妇在那儿推三阻四不肯借钱,大旺竟然连个扁屁都不放。还说她们打算买拖拉机,她怎么不说买飞机?这回算知道了,大旺老婆就是个笑面虎。唉,要不是因为儿子包鱼塘,自己何必舍这个脸。舍脸也罢了,还撞了南墙。等秋玲从愤怒中回过神儿时,才发觉得自己正不自觉地拐向去三姐家的那条道。哪还有三姐了!停下脚步,她一下子栽歪在路边,这才明白过来在十六年前的那出戏里,三姐演的是什么角色。

那天,秋玲推开门时看到的是满屋子白花花的热气,加上自己头发上了霜,正在烀猪食的三姐半天才把她认出来。“玲子呀,你咋来了!”卸下她身上沉甸甸的背筐,三姐上下打量着她,“就你自个儿?”

两个姐姐家在富锦,来一趟得倒好几次车,平常秋玲一过来都会带着孩子住个十天半月的。秋玲一个高儿蹿到炕上,等三姐端着一碗热水跟进来,她才趴在炕头的毛褥子底下笑嘻嘻地答话:“你们这疙瘩比万北可冷多了,冷到骨头缝。孩子撂家了,我明儿个就得回去。万北四队今年的土豆都是沙土地里种的,又甜又面。那筐足有一百斤,背上背下的没累死我。你跟二姐一家一半,你给大旺媳妇分点儿,那孩子天天笑盈盈地,招人稀罕。”

“晚上想吃点儿啥?”三姐笑吟吟的。从性格到长相,三姐最像妈。二姐性子冷,跟谁都不近乎。大姐倒是热乎,早早就把自己热没了。

“油梭子酸菜馅儿饺子!”

想到那天的饺子,秋玲眼睛就潮了。包饺子时两人杂七杂八地唠了起来,七绕八绕秋玲才说到正题儿,锈口啊。“三姐,俺们是靠他叔的关系才把户口迁到万北的,地也给了。住的不能再指望人家吧?你们得帮我凑凑钱,开春我把房子盖起来,也让他们看看我秋玲的娘家人是能指望上的。”

“盖房子是正事儿,早晚都得盖。得多少钱?”

“我打算直接盖砖房,大柱、二柱都不小了,一个比一个驴性,没个像样房子上哪儿娶媳妇。就盖个小三间的,到时候哥俩一人住一头,我也算对得起他们的死鬼爹了。我算了,工钱、料钱,连装瓤子,咋也得一千五六能下来。”

“一千多!”秋芝正在剁酸菜的手一哆嗦。

现在再咂摸三姐那一哆嗦,秋玲的心都一撅一撅地疼。秋玲一生下来还没过百天就没了爹,长到十五岁时寡妇妈给她招了上门女婿,是来村里揽活的木匠,三十岁的男人知冷知热,可秋玲的好日子只过了三年就成了寡妇,还多了俩儿子。改嫁后没几年男人修水库出工时遭了事儿,儿子又多了一个。去年她又嫁了,比自己小两岁,带着个闺女。倔是倔了点儿,但对她还行。不怪人家倔,自己那几个小子淘得没边儿。前一窝后一块,秋玲的日子过得鸡飞狗跳的。

那天,秋玲瞪圆眼睛看着姐姐:“谁家都不宽裕,我不跟你们多借。二姐和两个外甥姑娘,加上你和大旺,一家借给我二百就行,五家就是一千。剩下的我自己想招儿。对了,一会儿叫大旺两口子来一起吃饺子,我跟大旺媳妇对脾气,她能借给我。”

回想起自己当时的傻气,秋玲叹了口气。

三姐捏好一个饺子,眼睛也不看自己,依旧慢声细语,“大旺跟你三姐夫上山倒套子去了,干一冬天到过年时一人能分五十块钱呢。媳妇娘家妈闹病,心里不静,不叫她来了。”

说着说着,几个小的就放学回来了。于是,一家人热热闹闹吃饺子。

“老姨,我可想你了。”

“老姨,你别走了,你来我才能吃上饺子,真香啊!”孩子们跟秋玲都亲,尤其是比自己只小八岁的大旺,那是她一手带大的。

现在想想,那天吃完饭三姐就再没有过笑模样。在二姐家,借钱的事儿秋玲从嘴里又淌出来一遍,顺溜多了。走的时候从二姐手里接过钱,她还凑上去抱了抱她。从两个外甥女家也都借到了预定数目,往回走的时候秋玲一个劲儿地乐。“三姐你别看二姐平时阴阳怪气的,大事儿时候还真敞亮。俩外甥女也够意思。姐,有你们,我知足了。我来年一下秋就一家先还一半,万北水田多,来钱快。”

那天,三姐应了一声还是没有?那天,两人回来时一进院儿从里屋迎出来的居然是大旺。快两年没见面了,秋玲光顾着高兴了。

“你爹没跟你一起回来呀?”秋玲注意到三姐冲儿子使劲儿眨了下眼睛。

“没,没。”大旺左一眼右一眼地看。

“那啥,你刚回来怪累的,坐一会儿就回去吧,你老姨也坐了一天车了。明天早上我们去你家串门儿。”没唠几句,三姐就把大旺撵走了。

她这是搞什么名堂,不想让大旺借钱给我呗?儿子比跟妹妹亲呗?秋玲提醒自己沉住气,毕竟是来借钱。第二天早上起来时三姐没在屋,隔着窗户,秋玲见三姐从东院出来,又直奔了西院。她心里明白,这是借钱去了。

唉,那时,自己都把三姐逼成啥样了?想到这儿眼泪就出来了。三姐日子更紧巴,跟老人一起过了二十年,分家时两手空空。转过年又给大旺娶媳妇,去年恢复高考,二旺、三旺同时上了大学,哪哪都用钱。

那天早上,三姐回来时秋玲已经把剩饭剩菜放到锅里,灶下也烧着火。

“别吃剩的,攥酸汤子,面我昨晚就烫好了,你不就爱吃这口嘛。”

“对付一下得了,吃完咱赶紧去大旺家,我得赶班车回去。”

三姐从衣兜里掏出一卷钱塞了过来,看着秋玲说,“这是二百八。大旺那儿你别去了,他手里没钱,丈母娘前一阵儿刚做手术。”

“一个谎连着一个谎,你就不是我姐!”装起那卷钱,秋玲走的时候没有回头。

唉,怎么就没回头看一眼呢?三姐的嘴里从来不说人的不好,何况是她儿媳妇,自己当时怎么就没寻思过来呢?秋玲颤巍巍地站起来,折回身往山上走去,她要去三姐坟上哭一会儿。

沉重的捶衣石

教室门被我大哥“咣当”一脚踹开的那个下午我正对着窗户发呆,窗外,大雪纷纷扬扬。数学老师在讲三角函数,我溜号了。

“吴可心,你妈不行了,快跟我回家!”这颗重磅炸弹一从我大哥嘴里射出来,吴可心立刻就残废了,刚站起来又跌倒在凳子上,是我拖着她走出教室的。我和吴可心不是一般的好,十三岁我家搬到道下之前两家住前后院,我俩自小形影不离。

“早上走的时候吴婶子还好好的呢,咋就不行了?”

“回去就知道了,快走。”我大哥大步流星地往回走,我俩一路小跑地跟,边跑边哭。

吴婶子要多漂亮有多漂亮,大脸盘雪白雪白的,大眼睛毛嘟嘟的,一口白牙齐整整的。吴婶子特别爱干净,好像这个人就是为她家的那块捶衣石而生的。捶衣服时吴婶子也是笑盈盈地,就像平时对待大人孩子、男人女人。“穗儿,过来吃面条啦!”“穗儿,饺子下锅喽!”我可爱听她那脆生生的吆喝了。好好一个吴婶子,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呢?

十里地的路我们一口气跑了回去,顶着风,冒着雪,那是1980年的深冬。一进村远远地看到十字路口边她家门口都是人,我们呼啸着冲进去时吴婶子直挺挺地躺在外屋架起来的木板上,脸上蒙着黄表纸。天哪!早上婶子说她的腿又酸又疼今天肯定有雪,还嘱咐我们放了学早点回家呢。我不能接受,吴可心更不能接受,哭得天昏地暗。

“我妈是咋死的?我妈是咋死的?”可心问她爸,一时间全村子人都竖起了耳朵,麻雀们也屏住了呼吸。

“可能是心脏病犯了,我从你宋大爷家回来时就没气了。”吴叔边回答边大声地哭。围着的男人们都低下了头,女人们叹息咋舌,麻雀也乱叫起来。

天黑下来,人们渐渐散去。吴婶子一家是外来户,在村子里没有亲戚,可心还有两个弟弟。我和我妈一遍一遍地劝他们去我家吃饭,一家人守在灵前谁也不肯动地方。夜深时我又冷又饿,浑身发抖,回家填饱了肚子后,端了一盆馒头和一盆酸菜炖猪肉送过来。我走得很慢,怕馒头掉下来,怕菜汤洒出来。小心地把两个盆子放在门口的捶衣石上,我打算倒倒手。一抬头,一抬头我看到了什么呀——可心家的院门正对着房门,家里停着死人时,房门是不能关的——吴婶子的灵前,可心的爸爸跪在他的三个孩子面前,一下一下地抽自己的嘴巴:“我不是人哪,我不是人哪,求求你们别告发我……”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我知道我不能进去了,往家走时冻硬了的馒头一个接一个地掉进雪地里。

第二天派出所的人来问问情况就走了。吴叔那天中午在宋大赖家喝酒,宋大赖是村里的老光棍、酒鬼,吴叔也是酒鬼。吴婶子一直有心脏病,可怜她死的时候跟前都没个人。

“吴叔为什么给孩子下跪?”到底忍不住,发丧完吴婶子我把我妈拽到仓房,偷偷地问。

“你吴婶子是那天早上你吴叔一脚踹死的,磕在她家那块捶衣石上,我给她梳洗和换衣服时,看到头发里有血痂,整个肚子都是黑的。唉,造孽呀!你吴叔下跪的事儿可千万不能往外说,他要是去偿命了孩子们可咋整!”不说,我不说,那块捶衣石立刻压上我的心头。

“吴叔为什么要踹她?”

“喝醉了酒没轻没重的,小孩子别问那么多!”

十六岁的吴可心再也没回学校,由一个欢欢喜喜的女学生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农村姑娘,连我也不怎么搭理了。我呢,因为心里那块石头也不愿再进那个院儿,就这样跟可心渐渐疏远,可一想到她,那块石头就坠得我心口疼。上高中后我在三十里地以外的县城住宿,然后去省城上大学,毕业后就留在了省城。

可心她爸到底是喝酒喝死了。两个弟弟呢,大的有一天突然走了,走得不知去向,小的莫名其妙地傻了。可心把房子卖了,把小弟安顿在乡养老院里以后去了南方,再无音讯。好好一家就这么散了,每次回家路过那个易了主的院子时我都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不看那块石头耳边似乎也能听到吴婶子捶衣服时的笃笃声。我成家以后我妈才唏嘘着告诉我,你吴婶子也是该死,村子里让她闹得好多家不得安生,因为她,老爷们里有“二十八连襟儿”一说,缺德呀。

去年秋天我去南京送孩子上大学,游鸡鸣寺时突然遇上了吴可心,她让我叫她无可法师。我热烈成风里的竹子,她却冰冷得让我陡然想起那块捶衣石。

浮躁的坟

宋老四临死前就嘱咐郑立秋一件事儿,把他葬在南山头老道庙跟前儿,坚决不去老茔地。宋老四的爷爷闯关东来的万北村,生了俩儿子。宋老四之前的宋家男人,没一个活到六十岁的,不用说,肯定是坟茔地犯毛病。远近的风水先生找遍了,什么祖坟中央埋个龟形的石头、后面栽五棵松树、前面立一块“寿”字碑,折腾了十来年他的三个哥还是一个接一个地没了,宋老四不能不恐慌。

可是,关于宋家坟地还有另一个说法。宋老四的父亲是长子,他们这一支无论从人丁上还是日子上,都远比另一支兴旺发达,叔叔嗜酒,只一个儿子还缺心眼儿。宋老四的七个弟兄里也是老大家过得最好,俩儿子一个念大学一个当兵,在城里混得有模有样,另外几家的孩子没一个爬出万北村的——所以,老宋家坟地肯定发旺长支。可宋老四要挪坟门儿都没有,城里的大侄子放话了:“谁敢动祖坟,我要他命!”

就南山头吧,图个清静。五十五岁的宋老四走时虽然落寞,但也满怀希望——或许自己埋到新茔地,儿子、孙子的命运就改变了。唉,儿子也就那熊样了,能把日子过囫囵也就得了。宝贝孙子,好好等着,爷爷非冒股青烟给你看!

郑立秋孩子稀,隔十年才开一次怀,最后只占住了一个儿子。儿子金星是个包蛋,呸,还不是那个当爹的从小管得太狠。可咱金星命好,媳妇桃花既漂亮又能干。就在郑立秋渐渐被眼前的安稳麻痹了时,出事儿了,出天大的事儿了!

春天,桃花贪大多包了三垧水田。插秧雇工在万北是近几年才有的新鲜事儿,一个外来的打工队专挣这份钱。儿子、媳妇在地里张罗活儿,郑立秋在家里忙饭忙孩子,热火朝天。打工队里有个“小喇叭”,能说能闹,特别欢实,歇气儿时就吹个曲儿,吹得田里的水直冒泡,吹得满天云彩乱跑。三天下来那支“小喇叭”把桃花的心吹得乱了套,俩人跑了。

没有桃花的金星立刻变成了一颗木星,平常只会天天守着媳妇笑,这会儿只知道哭。立秋知道数落他也没用,只有对着他的背影叹气。宋老四呀宋老四,你是在南山头躲清静了,你让我怎么办?郑立秋恨得咬牙切齿,仿佛这一切都是宋老四造成的。一辈子好强的她,平时谁家有个大事小情她满张罗,如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没脸。咋整?坟茔的事儿闹的,她和宋姓的那几个能拿事儿的早不来往了。能跟谁讨个主意呢?宋老四活着的时候跟后院老董最要好,捏起酒盅,两人南朝北国唠起来没完。老董不仅是智多星,还会一些小掐算,遇事儿到他那儿问问这些年已经成了习惯。

“大哥你说,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好好的媳妇,说跑就跑了,要是没有孙子,我也一头撞死得了。”

“大妹子你是明白人,可不能说这糊涂话。”

“你帮我起一卦。”

又是扔钢镚,又是翻书,老董忙活了老半天,摘下了老花镜,从薄嘴皮里吐出了俩字:“挪坟。”

“挪坟?”郑立秋一愣。

“是,老四的茔地犯说道。”老董很果断。

“这才刚烧完三周年哪。”郑立秋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不一会儿就接受了挪坟这件事儿,为了儿子得豁出去。“大哥,你给选个日子吧。”

“你报一下老四的生辰八字。”老董掰了半天手指头又翻了半天皇历。“宜早不宜迟,坟挪得快媳妇回来得就快,就这个月十五吧。”郑立秋迟疑了一下。晒田、施肥、灌水,地里正是较劲儿的时候,还有一垧多旱地没种上呢。

“行!”郑立秋咬了牙。当天晚上她去了南山头,“老四呀,你再为孩子们出把力吧。咱自己的孩子,咱不疼谁疼?过两天给你挪坟,到时候你配合着点儿,顺顺当当地回老茔地,解决孩子的难题,也省得你在南山头上孤单着。”

宋老四的坟挪得规格之高,在万北是头一份。那天,主持仪式的老董神态凝重,张罗事情的郑立秋精神抖擞,忙前忙后的儿子欢实虔诚。郑立秋咬了牙,不光所有用物是新的,还给老董做了一身唐装,深褐色,万字纹的。老董念念有词:“捡骨、挪坟如同二次轮回,老四兄弟,今日惊动情不得已,此地风水不淑,于家不利……”在老董的指挥下,一块大红布遮光,金星挖了头三锹土……老董仿佛就是为这个仪式而生的,指挥得四平八稳,不泥不乱。挪坟是宗祠大事儿,无论有多少隔阂,老宋家的人都到场了,加上一些姻亲屯亲,场面壮观。唉,这意味着吃午饭的人也不少,立秋心头五味杂陈,泪落如雨。红色灵头幡高高飘扬,红色买路钱漫天飞舞,郑立秋相信自己是为桃花的归来铺了一条红地毯。

盼穿双眼,望断天涯,不见桃花的影子。

日子还得过。这个秋天很惨淡,因为挪坟的纷扰给土地造成的亏欠到秋天都显现出来,多包了三垧地,反赔了一万块。娶儿媳妇时拉的饥荒还没还上,春天又借了高利贷,加上挪坟的花费,这些债务让郑立秋喘不过气。三十晚上,郑立秋站在冷清的院子里想着,要不要再选个茔地?这回得找个正经的风水先生了,老董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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