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琬 琦
星期天一大早,我还没有起床,就听到姑姑在客厅里问:“你们想不想去梧州?”等了一会儿,才听到表哥的声音:“不想去。”姑姑又问:“你呢?”表姐飞快地说:“不去。”客厅里安静下来。我盯着墙壁,似乎能看到姑姑正在摇头,然后叹气:“唉——”
表姐急急忙忙地冲了进来,对我嚷道:“你怎么还不起床?”
他们总是在姑姑开始唠叨之前就跑掉。表姐爬上了上铺。她上床的时候,把脚踩在我的枕头上。我赶紧坐了起来。表哥也进来了。这房间太小,除了一张架床就没有别的床了。平时他都住学校里,等他放假的时候,我也放假了,回乡下了,他就睡我的床。不对,是我睡他的床。表哥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抄起一本书,假装在看。
“你们一个个溜得比兔子还快!”姑姑站在门口抱怨着,“去梧州有那么可怕吗?我可以买雪条给你们吃的。”
“我要看书,准备考试了。”表哥说。
“我也要看书,我也准备考试了。”表姐也说。
我抬起头看了一眼表姐,她正在看一本《少年文艺》。但我不想拆穿她,因为我也喜欢这本书。我要是拆穿她,她一生气就不给我看了。
突然,姑姑看见了我。她眼睛里放出光来:“燕子,你想不想……”
“好啊,我去!”我飞快地回答。
姑姑带着我出门了。我们要走路到学校门口,坐三轮车到码头上,然后,坐船去梧州。
我们走下楼梯,转向大路。我无意中一回头,看到表哥和表姐在阳台上探长了脖子。我叫了声:“姑姑!”姑姑扭头看了一眼,说:“什么?”那儿什么也没有,只有几件衣服随风摇摆。对了,还有一个空衣架。那是我刚才急慌慌地扯掉了裙子,但没把衣架取下来。裙子是姑姑给我买的,是我最好的衣服。现在,这条花裙子正穿在我身上。
表哥和表姐跑得这么快吗?还是我眼花了?
我和姑姑向校门口走去,风一路吹着我们。风也喜欢我的裙子。我观察过了,每次我把裙子晾在阳台上的时候,风就特别大。而且,它总是围着我的裙子打转,好像在琢磨从哪里下手,才可以把裙子掳走。害得我总是提心吊胆的。
风跟着我们一直走到校门口,坐上了三轮车。三轮车开起来突突突的,风也跟着一跳一跳。这时候我想起一个故事。一个姑娘在晒席子的时候,大风把席子卷起来,姑娘裹在席子里被吹上了天空。等她再落下来,就跟席子一起变成了一只蚕。妈妈说这个姑娘是外婆家的邻居,这事情千真万确,还警告我,大风天不要在外面闲逛。但我不相信风会把人吹上天,也不相信人会变成蚕。
现在风太大了,我又有点相信妈妈讲的故事了。如果风把穿着花裙子的我吹到天上,我会不会变成一只蝴蝶?我悄悄地攥住了围栏。
上船的时候,风攒足了劲呼地一下朝我吹来,花裙摆鼓荡着,像一个撑满了的气球。我惊叫一声,捂住了裙子。姑姑在我后面说:“别东张西望的,认真看路!”我就看路。路是一条窄窄的木板,从码头搭到甲板上。有几双脚后跟在我的眼皮底下行走着,黑色的、灰色的、木头色的。我就跟着它们上了船。
船开动了。起先是啪啪啪的一阵闷响,感觉船在转弯,驶离了岸边,驶向辽阔的河面。慢慢地,船变得平稳了,声音小了下来,是一种轻微的突突声,船身也在细微地抖动。人们三三两两,走到甲板上看风景。姑姑和我也走了出去。
西江真大呀。河水白茫茫的,反射着阳光,一刻不停地闪烁着。风吹着天上的两只鸟儿。它们好像很喜欢被风吹的感觉,静静地张着翅膀滑翔,偶尔追逐打闹一下。我扒着栏杆看白色的波浪不断地翻涌,抬头远望,可以看到船走过的地方,泛起一条波光粼粼的长路。路两边的河水是碧绿的,宁静得像乡下的草地。风这时也变得温柔了,逗弄着我的裙裾,让它偶尔飘起一角,从栏杆的空隙里往外钻。
梧州终于到了。
姑姑领着我,走上长长的码头,穿过宽阔的大街,七拐八拐后进了一条小巷。风迎面灌来。这小巷一边是店面,服装店、面包店、药店、肉店都有,另一边就是围墙,贴着墙根停着一溜单车。姑姑不停地叫我走快点,但我的眼睛却粘在那些五颜六色的店铺上。一家冷饮店把我的脚钉住了。我说:
“姑姑,我想吃雪条。”
姑姑有些不愿意。“有什么好吃的,这家雪条不好吃,绿豆太少。”
“这么说你吃过了?”
“吃过了呀。”
“我没吃过,我想吃!你说陪你来梧州,就给买雪条吃的!”我理直气壮地说。
“……好吧好吧,给你买吧。”
刚撕开雪条纸,风就一把夺了过去,扔向拐角,不见了。紧接着,风比我更快地贴近了雪条,绕着它滴溜溜地吮。我赶紧把雪条放进嘴里,硬邦邦的,咬不动。但又冰又甜,真好吃!走了没几步,就看见一根旋转着的三色柱。姑姑说:“到了。你看你雪条还没有吃完呢。一会不要到处乱滴。”
我的舌头冻得有点麻木,嗯嗯地应了两声。
我们进去之后,风就被关在了门外。
当然,店里也是有风的,那些风从一个筒子里出来,被人拿在手上,呜呜地响,热热地吹出来。
姑姑坐到白色的转椅上,一个满脸堆笑的男人走过来,手一抖,一件围裙就穿到了姑姑身上。我则被安排在一个小桌子旁边,在一个木沙发上坐下。我专心地吃雪条,留心着,在融化的雪水滴下来之前,就把它舔进嘴里去。姑姑的头发被一绺一绺地拉起来,涂上一些黏糊糊的东西,然后,用亮晶晶的锡纸卷起来。男人还拉过一顶白色的大帽子,罩在姑姑头上。那帽子上乱七八糟地扯着很多电线。水汽从帽子里冒出来,姑姑的脸变得模糊了。一排镜子贴在墙上。我站起来看看,姑姑在镜子里头,像一个太空人,马上就要腾空而起那种。我也在镜子里头,手里拿着一根快要吃完的雪条。把舌头伸出来,那小半截舌头冻得红红的。我朝自己笑了。
我走过去,看见水汽在姑姑的鼻尖上凝成水滴。我喊她:“姑姑?”
帽子动了一下。姑姑含糊的声音从帽子下钻出来:“干吗?”
“雪条吃完了。”
“那就坐着。”姑姑有点不耐烦。
我跑回去坐着,又看墙上贴的画。每一幅画都很漂亮,里面的人头发或长或短,或黑或黄。看着看着,我糊涂了:那画里的姑娘好像是同一样的人,怎么同时拥有长头发和短头发?直发和鬈发?黑头发和黄头发?
我又走过去喊:“姑姑?”
“哎呀,你干吗?”
“你看那些画……”
“看不到。”帽子又动了一下。
“你去那边坐着,”那个男人走过来,“我给你拿书看。”
过了好一会,男人走过来,把一堆东西噼噼啪啪地往小桌子上扔。那声响把我吓了一跳。定睛一看,一本本大小不一的书分别固定在一块手指厚的木板上。木板呈黄黑色,纹路清晰可见,有些年头了,已经有包浆了,摸起来温润光滑。我捧起其中一本,放在膝盖上。随便一翻,刚好是一幅画:一个花盆倾倒在地上,泥土、花叶落了一地,一个骷髅头滚在旁边。我又吓了一跳,赶紧翻回去从头看起。这是一个关于爱情和仇恨的故事:姑娘的爱人被坏哥哥杀害了,她把爱人的头颅埋在花盆里。当她忧伤成疾并去世后,花精们手持利剑冲向坏哥哥,为这对可怜的情侣报仇雪恨。另一个故事里,一个女人祈祷上苍赐给她一个孩子,当她种的郁金香开花时,有一个拇指大小的孩子,就睡在花朵中间。一只燕子如果在冬天不能及时飞回南方,它就会被冻死。它的尸体落在地里,对小小的鼹鼠来说,可能是一个庞然大物。
我入迷地读着这本书。它很厚,加上木板的重量,不久就把我的膝盖压疼了。我把它搁在小桌子上,弓着身子看。短暂的变换中,我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这些都仅仅是故事,当不得真。那个豌豆公主,垫了七床被子,都还嫌硌得慌。翻到最底下的被子一看,床板上果然放着一粒小小的豌豆。我想,若是困了,随便指一块地板我就能睡着。在乡下的夜晚,久等妈妈不回来,搂着妹妹睡在厨房的柴堆里也是有的。别问我为什么不到床上去睡,床尾就是米缸,老鼠喜欢在那里讨论如何才能打开缸盖爬进去,意见不统一时,会叽叽喳喳地吵架、打架,也会把我们的脚指头当雪条啃。有一天晚上我梦见爸爸被老鼠咬死了,他的脚指头和木拖鞋散落在地上,东一个西一个的。醒来一看,是我的脚指头被咬出了血。一年到头,爸爸总是在外面打工。这提心吊胆得等到年节,爸爸回到家里,偷偷地观察过他的脚,才能彻底地放下来。
卖火柴的小女孩,这个故事,我差点把它当成真的。点燃火柴之后,在火光中,小女孩看到了好吃的东西,温暖的衣服。我想起乡下家里屋顶的烟囱。很多个黄昏,我挑着柴草回来,肚子饿得叽里咕噜地乱叫。转过石板小路的拐角,即将看到厨房的烟囱时,我会在心里暗暗祈祷能看到炊烟袅袅升起。那意味着妈妈在家,意味着忍受蚊子的轰炸生火做饭的差事不用我承担了。但是很多次这种祈祷并不生效。于是我就有了赌徒心理:这一秒我赌那炊烟肯定升起来了,下一秒又想我肯定是永远的输家,妈妈不可能这么早回来。就这样,我把一整个晚上的幸福都押在那虚无缥缈的炊烟身上,并终于在一个湿润的黄昏兑现了它:我看到炊烟从烟囱里冒出来后,并没有往天空上走,而是沿着瓦顶水平扩散。白色的炊烟飘动着覆盖在黑色的瓦片上,好像那瓦片底下的屋子里,有什么美好的事情正在发生。我兴冲冲地加快了脚步。是爸爸回来了。而且,就是那天晚上,他告诉我,打算让我到城里姑姑家生活,在那里读小学。
我完全沉浸于故事之中。周围的一切都变成一片朦胧的苍白,像炊烟逐渐飘远。有一两次我听到有人在叫:“燕子,燕子……”我茫然地抬起头,视线一时无法聚焦在那个湿漉漉的女人身上。那女人说:“累了吗?再等一会儿就可以了。”我点点头。有人笑起来:“别担心,她那么认真看书,不会闹的。”
不时有人开门进来,那些阳光和风就趁机在门缝处探头探脑。阳光从门的这一边,缓慢地向门的那一边倾斜过去。灰姑娘被后妈刁难,在火灰里分拣豆子。她打开窗户,所有的鸟儿:燕子、麻雀、鸽子,都飞进来帮忙。在这本书里反复地读到“燕子”这个词语让我倍感幸福,仿佛雪条甜滋滋的味道正从我的每一个毛孔里散发出来。这只身穿礼服的鸟儿非常有礼貌,有爱心。但它也很傻,竟会爱上一座雕像,并不惜冒着被冻死的代价,在寒冷的冬天留在北方,只为了能在雕像肩膀上多停留几天。值得欣慰的是,那个大理石雕刻而成的男人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冷酷。可怜的燕子死去后,他胸膛里铅做的心脏也爆裂开了。他的心碎了。我想起乡下的男同学。他们像我一样破衣烂衫,衣袖上满是鼻涕的痕迹,却热衷于追着我唱一首儿歌:
燕子雀,飞过河,
龙眼荔枝娶老婆。
有钱娶只威威姐,
无钱娶只老钳婆。
我不知道龙眼荔枝娶老婆跟我有什么关系,但还是莫名其妙地觉得委屈。我光着脚在石板路上跑,他们光着脚在后面追。一直到躲进家里,他们的声音还从窗棂之间钻进来,像蚊子的嗡嗡声一样烦人。如果可以,我真想把他们一个个找来,摁在这本书面前,让他们看看这书里的燕子,那么优雅,那么善良,那么美好。他们一定会因此惭愧,抱紧双手,试图把脏兮兮的衣袖藏起来。
读累了,我把身子往后一倒,靠在沙发上闭上眼睛。多好啊,跟着姑姑到梧州来。多好啊,我现在离开了乡下,到城里读书了。这书上写的玫瑰花、苹果、公主裙,都是到姑姑家我才认识的。表姐送给我很多漂亮的裙子,她说她已经上初中了,那些裙子太幼稚了。可惜去学校大部分时间要穿校服。那校服是浅绿色的,手臂和大腿外侧都缝着两道白边。我穿的是表姐的旧校服。当然,已经比我原来的好太多了。姑姑曾经低声埋怨:“就送个人儿来,衫也没有,裤也没有!”
姑姑给我买的第一件衣服,是粉红色的碎花汗衫(相当于后来的T恤),我特别喜欢,一拿到手就想穿。但姑姑说,要先洗一次水。洗了,挂在阳台上,我一整天心神不宁,隔几分钟就跑过去,站在小椅子上踮起脚、伸长了手去摸。太阳不够大,风也没有,它摸起来总是湿的。这让我十分沮丧。晚上要洗澡了,我用晾衣竿把它撑下来,用手东摸摸、西捏捏,感觉除了衣服下摆还有一点点湿润,其他地方都干了。我再也忍不住,就把它换上了。姑姑看见了,吃惊地说:“穿上啦?干了吗?”
我心虚地说:“干了呀。”
姑姑一把拉过我,摸了摸衣服,生气了:“哪里干,这不都是湿的!穿湿衣服,会生病的!快换掉!”
我有些害怕,又舍不得把衣服换掉,就呜呜地哭了起来。哭着哭着,我感到姑姑抱着我,安静极了。抬头一看,她也在抹眼泪。我觉得奇怪:她为什么要哭呢?这么一想,我的眼泪就干了。
现在,姑姑头上的大帽子已经摘下来了,那个男人正在给她吹头发。我已经认识了,那个黑色的弯曲的筒状物叫电吹风,每个白色的转椅前面都有一只。男人拿着电吹风,一边吹,一边晃动着它。几缕热风逃逸出来,扑到我的脸上。它们好像是门外的风派来的探子,要看看我还在不。我朝门口看了一眼。阳光已经消失,天色暗下来,理发店开灯了。灯光明晃晃地打在镜子里,镜子里的那个理发店,显得更加明亮、干净、辉煌。这一整天时间,姑姑都用来烫她的头发,而我都用来读故事了。我们都心满意足,同时饥肠辘辘。
我把木板上的书重新扶起来,蹲在小桌子旁边,继续看。
新皇后是公主的后妈,她制作了一只有毒的苹果给公主吃。那只苹果好像伸出了画面,伸到了我的面前。我能看到苹果皮上的纹路,都是竖纹。姑姑说,这种苹果又甜又脆,最好吃了。我还能闻到苹果的香味,甜丝丝的。我咕咚一声吞了一口唾液。但是眯着眼睛一看,拿着这只苹果的,却是表哥。他用水果刀朝我比画:“你知道吗?如果你不到我们家来,这苹果就是我们三兄妹分,每人可以分到一只苹果的三分之一。你来了,这苹果就得分成四份,我们只能得到四分之一。”
表哥说这番话的时候,很严肃地看着我,还问我:“你懂了吗?”
我点点头,说:“懂了。”
表哥这番话提醒我,他还有一个哥哥,我叫大表哥的。大表哥已经工作了,不常在家里。但无论如何,相较于我,他才是这个家的真实成员。不过什么三分之一四分之一,其实我还是不太懂。比画了一通之后,那只苹果又被放进柜子里了。过几天我再去看时,它已经不见了。我虽然有点难过,但很快忘记了。那时候我太小,没有权利安排自己的生活。表哥已经读高一了,他也没有权利安排自己的生活,不得不接受家里多了一个陌生的妹妹。我用手指轻轻抚摸那只苹果,感到一阵光滑的凉意。我知道,这凉意并非来自苹果,而是来自那彩色的纸页。这些纸上的故事,让我想起了这么多事情。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全都忘记了呢。我感觉腹中空空,但心口却满满当当:好像是悲伤,又好像是欢喜;好像是寒冷,又好像是炎热。
“也许是天气的原因。”我对自己说。姑姑也说过,九月一过,秋天就要来了,天气就要变凉了嘛。
姑姑的头发终于烫好了。她左右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问我:“漂亮吗?”
我说:“漂亮。”
其实我更喜欢姑姑的旧头发。旧头发的卷卷虽然有些耷拉、松弛,但显得很温柔。现在这新头发上的卷卷,每一个都黝黑发亮,绷得紧紧的,像一头新崭崭、硬茬茬的钢丝卷。我们走出门外,守候多时的风立即扑了上来。夜来了,风也更凉了。有些店已经关门,有些还亮着灯光。我们转出巷子,走上宽阔的大街,已是万家灯火。姑姑在路口的小店买了几个包子,我们站在骑楼底下吃着。很多人匆匆忙忙地从街上走过,有的人手里还拎着一把青菜什么的。我突然想起,爸爸也在梧州。这座陌生的城市顿时变得亲切起来。我问姑姑:“我爸爸是不是在梧州?”
“是啊。他在工地上干活。”
“他在哪个工地?我们去看看他吧。”
“不行。我也不知道在哪里。我们得回家了,明天我还要上班,你也要上学。”
姑姑在中学里当收发员,她的丈夫、我的姑丈是那所中学的生物老师,一家人就住在学校的宿舍里。他们都要按时上班。爸爸也要按时到工地上去,但那似乎不能叫“上班”,充其量只能叫“上工”?我不太能确定。
姑姑拉着我继续往前走。我一边走一边仔细辨认迎面而来的每一个人,尤其是骑单车的人。爸爸说过,他在梧州捡到了一辆很好的单车,除了骑起来响一点,没有别的毛病。这样,他去工地就方便多了。每一个骑着单车从我身边掠过的人,都带来了一阵微风。有些单车确实如爸爸所说,每一个关节都在响,一路跳着响着。终于,一个酷似爸爸的背影出现了。就在前面路口,他坐在单车上,一只脚踩在踏板上,另一只脚伸出来支在地上等红绿灯。我把一只手放在胸口,按住怦怦的心跳,加快了脚步跑上去。绿灯亮了,他扭头看了看身后,骑着车子拐弯而去。不是爸爸。失落随着风,兜头兜脑地扑了过来。
这条街道的旁边,就是浩大的西江。此刻,路灯倒映在江面上,熠熠生辉。爸爸告诉过我,梧州每年都会发大水。河水倒灌进街道,像入侵的敌军一寸寸进逼,居民们就一层楼一层楼地往上撤退。爸爸说,那时候街道就变成了河,人们撑着小船穿梭,卖菜,捞鱼。有一次,爸爸赤着脚、挽着裤腿在街道上走,突然被水里的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他弯下腰去,竟然捞到了一条大鱼!“差不多有你那么高。”他对我比画着,眼睛闪闪发亮。“啊!那么大的鱼,一定很重吧。”我无比崇拜地看着爸爸。“是啊,很重,力气也很大,而且滑溜溜的。我刚把它抱起来,它一挣扎,就又掉进了水里。”爸爸遗憾地说。“唉!”我叹息了一声。妈妈却嗔怪地瞪爸爸一眼,说:“又吹牛!”
但我相信爸爸说的是真的。我相信爸爸说的每一句话。
“姑姑,你说,发大水的时候,这条街会被水浸到吗?”
“会呀,肯定会,这条街近河边,是最先浸到的。我们得走快一点了,最后一班船就要开了。”
我们加快了脚步。我感觉脚底有点湿润,好像走在浅浅的河水当中。风持续吹来,带来江水潮湿的气息,还有一点点腥味。多神奇呀,这条街道会突然变成一条河,还有鱼游进来!那么,虾子也会跟着进来了?虾子们是不是在水里跳着走?也许我们走过的这一串脚印,就有虾子跳着走过。那条从爸爸怀里逃走的大鱼,是不是顺着这条街道,又回到西江里去了?
我一边想,一边拼命跟上姑姑的脚步。我们就像两条逃跑的鱼儿,穿过人群,往码头跑去。
走进竹林,月光就被筛薄了,斑驳的黑暗包围过来。一束光被拧亮了,朝地面照着,领着一高一矮的两个人往前走。弯弯曲曲的小径落满竹叶,柔软的叶子一片片向鞋底贴过来。“是往这边吗?”一个女人的声音问。
“对呀,穿过竹林就到啦。”女孩回答。
“该走哪一条?”女人问着,把手电筒往前照了一照。两个人都站住了。光里出现了数条分岔的小路,每一条小路的尽头,都是密不透风的竹影。
“可能是这条吧?”女孩想了一会,指了一个方向。
又走了一段,叶子越来越厚,鞋底也越来越厚。女孩踩到一根腐朽的竹枝,咔嚓一声,差点摔个跟斗。
女人及时抓住了她。
“是不是走错了?”女人问。
“我,我不知道。”女孩不敢肯定了。
哪里的狗汪汪地吠了起来。先是前边的狗在吠,接着是旁边的狗在吠,后来四面八方的狗都叫起来,一个叫得比一个起劲。两人陷入狗叫的汪洋大海中,紧张得不敢动弹。好在那些看不见的狗只是在暗处叫,并没有冲出来。
狗叫了一阵,发现没什么值得叫的,就慢慢偃旗息鼓了。女孩害怕了,说:“七姨,我们还是回家吧。”
“不急,你再想想。你不是经常到这里来捡竹壳吗?”
当然。你听,风带来的声音里,就有竹壳掉下来时的“咔啦”声。白天,我们用削尖了的棍子去扎竹壳,“咔嗒”一个,“咔嗒”又一个。白亮亮的竹壳串满一根棍子,扛在肩上,轻飘飘的,就像它们在灶膛里燃烧时轻飘飘的火苗。
女孩叽叽喳喳地说了一阵。
女人对她说:“嘘,你听!”
两个人安静下来。风过来了,风带来竹叶的簌簌私语,间或传来“欸乃”一声叹息。那肯定是一株老态龙钟的竹子,身上的枝叶都已稀疏得不行,一阵微风就能将它吹歪。它歪到这棵竹子身上,又歪到那棵竹子身上,但谁都不愿意让它依靠。
“竹子在唉声叹气,像外婆。”女孩笑了。
“不是听竹子呀,你再听!”
于是两个人站在小径分岔的地方,张大了耳朵去捕捉。风从左边过来,带来一阵咚咚咚锵的响声。那是锣鼓,一声声敲得急促,几片竹叶在空中扭动着身子往下落。
“在那边!”两个人都叫起来。
光换了一个方向,照着一大一小的两双脚在移动。零星还有狗叫,但都不成气候,两人不再害怕。但是,这移动很快停下来了。风又从右边过来,带来一个女人咿咿呀呀唱戏的声音。唱的是四平腔,本地白话。声音断断续续,一个女人穿着绿衣红裙的身影在竹林深处水纹状闪过。这种想象有点美,也有点诡异。
“难道是……在这边?”两人又站住脚,转了个方向。
竹林的一角突然被风摇晃得厉害,哗哗地响着,似乎有一帮人在林子里跑,而另一帮人在后面追。女孩觉得头皮发麻,皮肤上生出一阵阵凉意。以前从未留意过竹林里藏着这么多风。或者这些不是风,是大人们经常说的鬼?就是那些喝药死的,上吊死的,投河死的鬼。男人们常常警告那些要寻死的女人:“不要随便说你想怎么死!那些鬼都等着替身来呢。”竹林里会有什么鬼?这月光也照不透的竹林呀。女孩抬起头看天。天也被筛成一小块一小块的了,看不到月亮,但有月光漏下来。
女人拉着女孩继续走着。风从第三个方向带来了新的声音。这回是男人在唱。这男人中气十足,唱得十分轻快,声音绕着竹林盘旋上升,瑟瑟作响。两人站住了,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女人问:“你看过这出戏吗?你知道他在唱什么吗?”
“好像……是花木兰!对了,他在给花木兰唱赞歌呢!花木兰女扮男装替父从军,直到班师回朝,才知道花木兰是女的。这会儿,他唱的是,花木兰就像一只兔子,跑起来雌雄难辨……”女孩一边听,一边解释。
“雌雄难辨是什么意思?”女人问。
“就是分不出男女的意思呀。就是说花木兰跑得像男人一样快!”
“是吗?你确定你没有听错?”女人有点怀疑,“古时候的女人怎么可能跟男人一样行军打仗?”
“就是这样的。这个戏,上个月在我们村子里唱过,那时候你还没来到我们家。”女孩自信地说。“那个花木兰,眉毛画得很粗,一柄大刀耍得满台转。”
“那我们赶紧走吧,不然一会儿戏都唱完了。”
她们朝那个策马而歌的男人走去。但是风却猛然在马屁股上拍了一巴掌,马受了惊,长啸一声蹿了出去,跑远了,消失了。
女人摇了摇脑袋,说:“唉,又听不到了。”
女孩侧着耳朵听了一会儿,有虫子在喁喁地叫。她寻着声音看去,那是黑暗的深处,竹子密密地织着,死去的枯枝败叶纠缠成一团。这会是什么虫子呢?蟋蟀吗?蟋蟀不是应该在秋天才叫的吗?或许夏天也可以叫吧。女孩听得有点糊涂了。
好像是为了回答,一点亮光从黑暗里飞出来了。它一闪一闪地飘起来,像月光的碎屑,碎得只能照亮它自己。
“照烛虫出来了。”女人说。
“七姨,那叫萤火虫。”女孩一本正经地说,“课本上有的。”
“我们就叫她照烛虫。”女人说,“你妈没教你唱过那首歌儿吗?”
“教过的,我会唱。”女孩抢着说。
照烛虫,照入冲,的声落地捉鸡公。
鸡公飞上槟榔木,指甲开花满地红。
大姐摘朵当胭脂,十指尖尖媒人来,
问你嫁官不嫁官?嫁官就有银花插,
八人抬轿入衙门,入到衙门金鸡啼,
入到二厅金狗吠,入到三厅月亮光,
照见新娘好嫁妆。红漆枕头红棉被,
红丝结成花满床……
女孩念唱的声音像马蹄践踏着竹叶,嘈嘈切切,你追我赶。还没念完,她又喊起来:“七姨,你看,又有照烛虫飞出来了。”
她全然把老师教的萤火虫这个学名忘记了,只盯着那些飘荡在夜色中的小亮点。它们分散开来,浮动着,比漏下来的月光亮一点。手电筒照过去,光亮就消失了,只有一个个小黑点浮在光里。一移开,它们又出现了。
它们可能是月光里的金子?或者是白天贪玩,躲藏在竹蔸里的阳光碎片?就像我们捉迷藏,躲得太好,躲得所有人都忘记了,才自己讪讪地跑出来。
女孩这样想着,眼睫毛向上张着,跟着萤火虫飞升,一直升到竹林高处。风又来了,风带来几只小鸟吵闹的声音。一定是风把小鸟摇醒了,它们嘟嘟囔囔地埋怨了一阵,又睡着了。
女人还在侧耳捕捉唱戏的声音。
“燕子,你还能听到他们在哪里唱吗?”
两个人,四只耳朵竖在半空中,四只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
有声音的。除了唱戏声,还有看戏的人在大声叫好,还有哗啦哗啦的掌声,像大风翻过山头,乘着月光追赶那些落荒而逃的敌人。鼓点越来越急,孩子们在舞台下模仿着喊出冲杀的声音。还有些孩子只顾着打闹,哪里热闹往哪里钻,戏也不好好看,却喜欢挤去后台看人家化装。
“那粉那么厚,抹在脸上,一抹,黑红的脸就变得比墙还白。”
“你家的墙有这么白?你家的泥砖墙,明明是黄的!”
“我是说课本上画的那种墙!”
女孩似乎能听到他们吵个不停。她也喜欢看演员化装。那女人明明是黑瘦的脸,眼角也有皱纹,平日里也像妈妈一样,皱着眉头在大太阳下挑粪水。戏班子的锣鼓一响,那嘶嘶作响的马灯挂起来,照得整个院子像白天一样亮。演戏的女人就站在白亮亮的灯光里,自己动手,把那些白的红的黑的依次涂上去,描上去,就变样了,就从凡人变成了仙女。系了一层层重重叠叠的长裙子,把一双大脚盖住。还要系一个大坎肩,边缘垂下银光闪闪的流苏。头发上插的簪子也好看,一步一摇。儿歌里唱的新娘插的银花也不过如此了吧?当然,花木兰的妆容没这么柔美。她是要朝着男人的方向化装的。不过,再怎么描粗眉毛,她的俊美也是掩饰不住的。
声音的来源显得很可疑,风拨弄它们,让它们一会儿变一个方向。听起来就像每个方向都有人在唱戏,都有人在奔跑,还有锣鼓声声,虚无缥缈地传过来。竹林被戏台包围了。竹林瑟瑟发抖,为这四面八方、漫山遍野的刀光剑影战栗着。
“他们还在唱的。只是,我听不出他们到底在哪里唱。”女孩苦恼地说,“风吹得全乱了。”
“早知道叫你妈一起来。”女人说。
“七姨,你蒙了?我妈不是坐月子了吗?她不能出门呀。”
“是,我怎么忘了。唉,又生了个妹儿。要生个弟弟,你妈晚年才有依靠。”
“为什么一定要依靠弟弟?依靠我不可以吗?”
“你?”女人轻轻地笑了一下,“你以后还得依靠别人呢。”
“我才不依靠,我一个人都不依靠!”女孩拧着身子,气鼓鼓地说,“人家花木兰也是妹儿呀,不见得比男人差!”
“傻妹儿,戏台上演的,哪里能当真。”
“我们老师说了,花木兰是真的,”女孩说,“真人真事,你不信拉倒!”
“好啦好啦,就算是真的,估计也看不成了。”女人摸摸女孩的头顶,息事宁人地说,“转了一晚上都找不着路,我们还是回家去吧。”
光划了一道弧线,又在地上来回照了许久,终于选定了其中一条小路。这条小路猛一看没什么特别,仔细看,它像一根树干,其他小路都是它身上发出来的枝桠。女人问:“是不是这条?”
女孩仔细看了看,说:“是这条啦,我们应该就是从这条路上过来的。”
是的,她们刚刚从这条路上过来时,天色还没有暗。竹林外还是明朗的黄昏,大人们坐在晒坪上织泥箕。一根根长长的青竹堆在旁边,一条条柔软的篾片在大人的手指间翻飞。女孩在晒坪上转来转去,微风吹着,空气里都是淡淡的青绿。有人问:“燕子,你怎么跑出来啦?不在家抱妹妹吗?”
女孩回答:“妹妹太小了,我不敢抱。”
“再不抱,过几天就抱不上了。”
“怎么会?我妈妈说,等她长大一点,脖子没那么软了,我就可以抱了。”
“说不定,过几天,妹妹就出去玩了呢。”那人眨了眨眼睛,说。
“怎么会?她那么小,哪儿也去不了。”
大人们互相看看,都发出一阵心照不宣的笑声。屋檐下有蝙蝠在飞,它们在捉蚊子。有人远远地喊着:“燕子,燕子!”
是女人来找女孩了。女人说:“燕子,听说邻村今晚演采茶戏,我们去看吧。”
女孩说:“七姨,你听谁说的?我咋不知道?”
女人说:“你妈妈说的。”
女孩更奇怪了:“我妈天天关在房间里,她怎么会知道?”
女人笑了,“你妈有顺风耳,她说是风把锣鼓声吹到她枕头边了。”
“是啊。”有人插话,证实女人的话,“昨天我就听说有采茶队来了,从平南那边来的。”
女孩说:“我不认识路呀。”
又有人说:“怎么会不认识?穿过竹林就到了呀。就在马塘那边。”
“是啊,燕子,你就听着采茶戏的声音走就可以了,很近的,快带你七姨去。”
“你七姨过来侍候你妈妈坐月子,多久啦?”
“怎么你爸爸还没有回来?”
“哎呀,人家在外面挣大钱呢,急着回来干什么,又不是生第一胎。”
“又不是生男孩……”
她们这样七嘴八舌的时候,女人和女孩已经走了。顺着村道往外走,从女孩家的屋边走过。那时候晚霞渐渐淡了,风把一个婴儿的哭声送过来。她哭得这么没心没肺,咿呀咿呀的。女孩站住了,对女人说:“七姨,我妹妹又哭了呢。”
女人说:“不要紧,这么小一点的孩子,哭着玩呢。”
这会儿再从竹林里钻出来,天已经完全黑了。有两三点萤火虫跟着她们飞出来,一看四周围都是空荡荡的黑,又赶紧飞回去了。月光照着田野、道路、树林、山包,到处都亮堂堂的。女人把手电筒关了,带头走在前面。女孩突然发现,月光并不是均匀地照下来的。在某些角落,比如草丛里、树影下、田埂底,月亮很吝啬,只留下团团斑斑的暗影。对女人的背影,它却十分慷慨大方,几乎是不遗余力地照着。女孩注意到,月光照着女人既丰腴又苗条的身影,每走一步,都像一只水蜜桃在移动。女孩偷偷地笑了一下,想起晒坪上的娘娘和婶婶有时候会讨论,谁的屁股大,好生养。女人是去年冬天结的婚。女孩还记得,那些红红绿绿的喜糖特别甜,女人给女孩抓了好大一把,把衣兜撑得满满的。其中有一种花生酥糖,咬起来,甜甜的碎屑在嘴巴里跳舞,连说话都是香的。宴席上的扣肉很大很沉,她伸筷子去夹,差点夹不起来。扣肉下面是藠头,白亮亮的,吃到的人酸得皱眉咂嘴,却连赞两句:“好酸,好酸!”本地土话,“酸”与“孙”同音,一桌子人就呵呵地笑起来。
哎呀,老是惦记着吃的,真是有点羞人。就老实承认吧,那个女孩就是我,那个女人是我七姨。是的,我外婆生养了七个孩子,直到第六个才是男孩,我叫他舅舅。外婆预感她还可以再生一个男孩,可是生下来的却是七姨。外婆和妈妈都说,七姨嫁得好。
“独生仔,三间大瓦屋都是她自己的了。”
“赶紧生个儿子就好了。”
她们时常这样嘀嘀咕咕。
不过,那时候,我并不知道,怎么样才算嫁得好。那时候,我也不知道,几天之后,我那刚满月的妹妹就被送了人。包着她的蓝花小被子是我小时候盖过的。把她抱走的人面目模糊,在鸡叫头遍、草尖上的露水未干时来到我们家,又赶在天亮之前穿过竹林离开了。妹妹离开之后,妈妈在窗户后面站了很久。她扯下头上包着的围巾,扯长了两只耳朵。清晨的风带来竹林里的鸟叫声,它们叫得比平常凄厉,像在争论一件令人惊恐不安的事情。鸟儿散去之后,风也沉默了,再没有带来一丝关于妹妹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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