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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过龙腾

时间:2024-05-04

邱 玲

在这个城市的西北侧,有一道山岭,形如一条青龙横卧,山体高高隆起犹如龙的背脊,因此得名“龙腾背”。山岭任何一处坑洼不平的褶皱里,茅草长得高人一头,一眼看不到边。粗壮的树木茂盛,兀立而苍凉。龙腾背好刮风。一说风,风就来了。人走在风里,不是人把风绊倒了,就是风把人绊倒了。风将茅草树木推搡得东倒西歪,树枝在空中拼命地乱晃,任何一种有孔有眼儿的东西,都会发出呜咽的声音,就像一群不合弦的乐器在各自狂鸣。

荆棘野草被铲除后,龙腾背上平展展的。龙腾背要建一个钢结构机械厂,聚拢了近百户的“外来移民”。有从上海江苏迁过来的,有从福建广东迁过来的,有从附近城乡迁过来的。新住户之间使用的语言不同,上海话、白话、客家话,还有桂柳话,各有特色。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从小耳濡目染,这里的人或多或少听得懂也说得上几句各地方言。人像一粒种子,被风吹撒到哪儿,就在哪儿生根发芽。就像人们常念叨的那句口头禅:树挪死,人挪活。事实上,就在人们离开故土不久的日子里,他们生命的根在这里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新天地。

母亲是参加招工来到这里的。刚来时,我家住在离龙腾背十里外,一间旧民房里。茅草盖的顶,四周是黄泥、草混成砖砌成的墙。屋内摆两张床、一个五斗柜、一张写字桌放在窗口处,左边放屎尿桶,斜角拉一块遮羞布。碗柜吊在墙上,下边是饭桌木凳。一家大小,吃住拉撒都混为一体。家中箱子杂物塞满床底,老鼠在里面做窝,人也是无奈的。尤其是连日阴雨,癞蛤蟆会从门槛底下钻进屋子,这家伙的尿臊味使屋子里的味儿更加浓郁。窗台上,长出了点点黑绿色霉斑……在我的眼里,这是一个比农村还差、还艰苦的地方,真不如我们广东乡下农村。然而在农村人眼里,母亲当上了工人,吃国家粮的,是进城享福去了。

从家到机械厂,要经过一个又长又陡的坡,母亲每次上班都要拼尽力气地蹬自行车。折返时虽然省力,但难保意外发生。一次下班回家,路边蹿出一头受惊吓发飙的老牛,惊得母亲连车带人一起冲下了坡。万幸的是,人并没有受什么伤。当时,父亲在部队,很少在家,家里大小事情全靠母亲一个人操持。

正午阳光猛烈,母亲把一床被子抱到太阳底下晒晒,意外发现棉絮里有个老鼠窝,惊得她把被子一下子甩在地上。老鼠受了惊,四处逃窜。母亲冲进家门,操起门后的铁锨,使劲儿拍地上的被子。看着母亲手忙脚乱的架势,哥哥却很兴奋。母亲乱拍一阵,大小老鼠从被子里跑出来,溜着墙根想要跑回那低矮的茅屋里。

“快关门!”母亲大叫一声。

哥哥不敢再看热闹,转身赶紧关上木门。回头再看那床被子,已被老鼠折腾得黑不溜秋,霉味、臊味直呛人鼻子,整个一团烂棉絮。母亲蹲在地上,把那床被子翻来覆去地仔细看了又看,叹了口气,只得丢了那床被子,嘴里狠狠地咒骂了一通。

一场暴雨,天地“唰”的一下变了,所有的东西都被那跳动的白沫包裹着。风,好像长了腿似的,老爱往房缝里钻。一进来,风就滚落到墙根,还未站稳脚步就在屋子里窜来荡去,从黄土墙、木门、竹片或纸糊的窗户,肆意地进进出出。

天,实在太冷了,被子也不温暖。哥哥的身体蜷缩成一团,在那一小片的温暖里,赖着不起床。炉膛里点燃的树根、树干,火苗子四窜。风一吹,柴灰到处飞。母亲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烧火,嘴上、脸上都是黑的。母亲知道,明火不耐烧,炭火才恒久暖和。她拿火钳打灭它,让它慢慢地发热。柴火燃烧不充分,就烧出了呛人的浓烟,呛得人站不住,哥哥被呛起了床。

“又吃这个!天天吃这个!”哥哥揭开锅盖,看到锅里的红薯稀饭,嘴里不情愿地嘟哝着。

他一转身,在屋角快速地去扒出两个红薯,丢到温热的火堆里埋起,又钻回被子里蜷缩着。不多时,煨熟红薯的香气在屋子里弥漫开来。母亲闻见烤红薯特有的香味,便开始唠叨。那是用来做种的,金贵着呢。都吃完了,明年怎么办?

家里种的红薯,一般会制成红薯干和红薯粉,红薯干放在稀饭锅里熬,用来补充粮食的不足。日子虽苦,但红薯可以保命。红薯干和红薯粉还可换回一些油盐酱醋糖,调剂生活的必需。一到冬天,红薯就成宝贝,不允许再随便吃了。

红薯被烤得流糖油,香味馋人,母亲也不由自主地使劲咽着口水。哥哥双手捧着烤红薯问母亲要不要吃?母亲摆摆手,说她不喜欢吃。多年以后,哥哥才知道,母亲其实是喜欢吃烤红薯的。哥哥三下五除二就把烤好的红薯皮剥开,还带点红薯肉的皮被丢到一边,大口大口地吞了起来。母亲的脸上掠过一丝淡淡的酸涩,她轻轻地走过去,仔细捡起哥哥刚剥下的红薯皮,全塞进了嘴里。

每年进入汛期,河水上涨,倒灌而入,地处低洼地带的房屋、连片的油青的农田经常被淹没,龙城每年都要面临洪水的威胁。龙腾背地势较高,有绝对的防汛优势,因此机械厂选择在此修建四栋半职工宿舍,家属多半住在这里。每次发水灾,宿舍区的住户家里都会收留附近的乡邻。

1996年的那场大雨,下得惊心动魄,一整夜都被惊雷炸醒,天像炸漏了似的,雨水倾泻直下。雨声穿透厚厚的屋顶,像整块石板砸下来的闷响,让人震颤。屋外,炸裂的闪电时不时将天空剖开一道口子,让人惊心。河两边的房子已经没了顶,幸好人们都被提前转移了出去。洪水阵势实在吓人,母亲和哥哥将连夜装好的七八个沙袋堵在了家门口,严严实实,防止洪水漫进家来。听说洪水就要漫过铁桥,铁桥极有可能保不住了。

机械厂派人到低洼人家催促并帮助把家搬到龙腾背上,旁边几户职工也收到了撤离通知。

所有人都慌里慌张,唯独七爷根本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坚持不搬。

“多大的洪水我没见过。龙城每年都涨大水,这算什么?”七爷笃定这次一定有惊无险,“我小时候就在长江里‘划水’,什么大风大浪能吓到我?!”

七爷姓金,祖上是安徽桐城人,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家里排行第七,大家都叫他七爷。当年日本人抓壮丁,把他父亲抓了去。后来,他父亲趁日本人不注意,渡江到了对岸的江洲岛。七爷从小就和水打交道,洪水对于七爷来说,实在是过于平常的事。七爷和厂里人硬杠,叫了三回都不搬,似乎要跟洪水共存亡似的。

七婶从门帘里伸出头来叫他回来,赶快搬家。他立马扭头小跑着回家。不一会儿,他挑开门帘走出来搭着笑脸说,你们也是为我们好,我们马上搬家,上龙腾!

龙腾背上的新房子一户连一户,各排房子的门厅与门厅相对。每间大约十平方米,其实是黄土墙的木板房,人称“干打垒”。

远远看,很破旧。凑近看,不止简陋。夏天闷热得透不过气,冬天又冷得让人发抖;晴天一片尘,雨天屋里漏水,白天苍蝇围绕,晚上蚊子成群。即便如此,哥哥兴奋地围着新家直转圈,他说这房子着实好,以后他就不用每天走十多里路了。

“干打垒”的家,没有厨房,有公共厕所。没有厨房的房子,自然是很不方便的。每到做饭时间,一幢房子里的十余户人家,都会将自家的煤炉端到走廊上,锅碗瓢盆也都摆满门口。油烟,更不用说了,煤球的硫黄味熏得两眼酸胀,鼻子咽喉也被呛得够受,人来人往难免磕磕碰碰,稍不留神,还会有安全隐患。

一到夜晚,龙腾背上便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为了不让孩子到处乱跑,老人们便给孩子们讲述妖魔鬼怪的故事。老人们说得煞有介事,孩子们也就信以为真,仿佛我们身边所有的动植物,都有幻化成人与可以控制人意识的能力。有月亮还好,在没有月亮的夜晚,孩子们紧紧地扯着大人的衣角,眼睛不敢到处看,更不敢到处走,老老实实地待在父母的身边。

龙腾背以东有个人工湖——东湖。大人们禁止孩子靠近水边,说有水鬼。水鬼的具体形状谁也没有见过,却是让人感到最为可怕的一个鬼,它可以在水里,也可以上岸。如果靠近水边,会被水鬼拉进水里。即便是在陆地上,也总会隐隐地感到有人在你的背后,发出阴森森的声音,伸出冰冷的手,不禁让人毛骨悚然。但是这些故事让孩子们既感到恐惧,又感到兴奋,越听越怕,越怕还越想听。

没有电灯,只能用煤油灯和蜡烛照明。蜡烛是奢侈品,人们只有在国庆节、春节这样重大的节日才拿出来使用,而平时的日子里,只能用煤油灯照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煤油是要凭票供应的,价格不菲,因此煤油灯也不是随意可以点燃的。

“也不点个灯,吃个饭都看不见……”石头哥嘟嘟囔囔。七爷听得厌烦,生气地拍了一下他的头说,“我就不信,不点灯,你还能把饭吃到鼻子里?!”是的,即便不点灯,石头哥依然准确地把饭塞进嘴巴,而不是塞进鼻孔。

机械厂的配套设施齐全,像是一个独立的小社会。有自己的医院、食堂、商店、招待所、篮球场、溜冰场、子弟学校、幼儿园、菜地、苗圃、公共澡堂……让人艳羡不已。其中,灯光球场和公共澡堂,最具特色。

灯光球场是孩子们的乐园,机械厂工会的活动都在这里。遇到年节,大人们都会穿得大红大绿的,涂着红脸蛋表演样板戏或舞蹈。哥哥喜欢猜谜,每到元宵节有灯谜会,他每次去都能猜中好多,换一堆洗衣粉、肥皂之类的奖品回家。厂里播放露天电影,也是在这里。一听到有电影,我们就兴奋起来,抱着自家的小板凳,早早地跑到灯光球场抢占好位子。哥哥还会用玉石笔写上名字,宣示此地自己有主权。电影大多是保家卫国题材的英雄片,反反复复播放,我们都记得那些英雄人物形象和豪言壮语。石头哥能把每个英雄的细小动作都模仿得惟妙惟肖,就连他唱的电影片头和插曲也很好听。

在篮球场西侧,便是公共澡堂,分男女两个区。澡堂是砖混结构,三米多高外墙上有一排镂空花砖。早晨的太阳光从镂空花砖投射进来,仿佛伸了伸腰,慵懒地打着哈欠,慢慢照进来。到了下午五点钟,澡堂就像门市部一样热闹起来。

工人们从厂里出来,一个个蓬头垢面的,像从煤灰堆里刨出来的。他们之间早已习惯和熟识,拎着塑料袋彼此招呼。女人们就比较讲究了,专门拎个小篮,放上香波之类的用品。澡堂里被桶盆挤得咣当作响,人换了一批又一批,三十来支弯头水管却一刻也没有歇过,哗啦啦地倾泻着向人们奉献自己的所有。澡堂里的水管是没装花洒头的,水管里直接冲出的水柱肆意打在人们的背上,有点疼,但又挺舒服。

通常,女人们洗澡很仔细,从发梢到脚跟,慢条斯理地要把每一寸肌肤都清洗到,尽情享受水的爱抚。出浴的女人们,双颊通红,几缕头发还挂着晶莹的水珠,滴答地往下淌,偶尔信手拨弄着披在肩上湿漉漉的头发,新换的衣裙勾勒出女人的曲线,花露水贴合皮肤底下传来的温度,散发着特有的女人香,显得格外容光焕发。她们走出澡堂,走在水泥板上,扬着头大方地走过男澡堂,骄傲地接受着小伙子们远远投来的目光。姣好的面容、诱人的身体,使整个龙腾背变得滋润和美好。男人们洗澡就很潦草了,身上还没湿透,头就洗好了。身上刚湿透的时候,就擦干身体,穿衣服出去了。七婶戏谑道,这帮老爷们刚和水亲了个嘴儿,就出来了。

七婶的个子并不高,一米五左右,体形微胖,屁股硕大,走起路来一颠一颠的,像晒棉花的簟在抖动。她和龙腾背上多数家属婆们一样,并非厂里的正式职工,而是在机械厂的家属农场里,从事些种瓜果、养猪养鱼或者为厂里拉铁屑、卸车皮等活计。卸车皮挣的钱最多,但也是最累人的活。不管是白天或黑夜,不管刮风下雨还是烈日当头,不管车上的物资是钢材、煤灰、沙子还是水泥、砖头,家属婆们都用自己柔弱的双肩来扛。男人们心疼女人,只要是晚上卸车,男人们都会结伴主动去帮女人们分担卸车的重任。我时常闹不明白,这么粗重的活儿,女人们是从哪里来这么大的力量呢?

这天下午,七婶和十来个家属婆刚卸完一车煤灰,浑身都是黑尘,便早早地到澡堂门口排好队。澡堂门一开,她们呼啦啦地冲进去,迅速霸占一个水龙头,脱得光溜溜、赤条条的,但大家并不感到害臊。她们兴致是那样地高涨,体态是那样地无拘无束,就像在水塘边嘎嘎叫唤的鸭子,有永远聊不完的话题。七婶和两个平日里玩得要好的家属婆,三人各自带来刷子和塑料布。她们熟练地把两手一抖,一块三尺见方的塑料布刷的一声展开,在湿漉漉的地板上一铺,把家里的床单、被套等大物件一股脑儿地全都摊开,浸水打湿,再打上肥皂或撒点肥皂粉,她们蹲在地上,麻利地刷洗、摔打……再泼上水,再揉搓。如此来回数次,最后将大物件扔到水龙头底下,就着水柱强大的冲击力清洗干净。所有的衣物全洗完后,她们才开始清洗自己。

雾气一时浓、一时淡,怎么也化不开。不多时,澡堂里的灯光亮了,袅袅的蒸汽被渲染成橘红色。一群雪白的“仙女们”或窈窕或丰腴,翩翩起舞。缥缈中,哗啦啦、哧嚓嚓,嘻嘻哈哈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澡堂外,夜色悄悄延伸了大片天空,树叶沙沙作响,鸟儿啁啾,不知名的虫子也蛰伏在草丛叫唤。不远处是渐明渐暗的灯火,灯火下是一个个温暖的日子。

是的,那是如潮水般摇荡的日子。

下夜班的工人陆陆续续地从机械厂里走出来。

母亲带着哥哥,逆着人流晃晃悠悠地把一车棉纱头向厂子里推去,快要到厂门口那扇大铁门时,汗水早把她的衬衣汗湿了。

“这黑灯瞎火的,怎么还要送呢?”在机械厂门口遇上七爷提着瓶酒,他放下墨绿的酒瓶,看了哥哥一眼,扭头向母亲问道。

“最后一批了。”母亲用汗巾擦了一把脸上的汗,顺手把汗巾搭在肩上,和哥哥边卸着车边回答道:“厂里生产急需棉纱啊!”然后她卷起袖口,把挂在推车上带来的吃食都递给七爷。“这些,月娥姐让我带过来给你的。”

七爷一听七婶的名字,顿时笑逐颜开。他咧着嘴,露出鹅黄的门牙,乐呵了起来。七爷是离不开七婶的,只有七婶的厨艺才能满足他平淡的味蕾。七爷这名退伍军人,年纪还不到五十,脸上却苍老不堪,满脸皱纹像极了松柏树皮。当他张开嘴巴,满嘴的烟草和酒糟子味。在我的印象中,七爷是个酒鬼,似乎没有酒醒的时候。他说出来的故事也总是带有浓厚的传奇色彩,大概是因为他经历过战争,大半生漂泊在外的缘故,也可能喝多了酒,胡编乱造哄骗人。我愿意相信他说的都是真的。他讲故事时,脸上展露着丰富的表情。我尤其喜欢看七爷笑,脸上红色的皱纹黏在一起,像是铸造车间里烧皱了的铁水。

闲暇时,七婶会扯上母亲家长里短地聊天,一个压低着声音嘀嘀咕咕,一个附和着是是是。从一个话题扯到另一个话题,待暮色四合时才散场。离开时,七婶还不忘记拍拍自己坐过的凳子,似乎拍打刚才说过的那些话——你就留下吧。七婶知道母亲对不着家的父亲有怨言,经常半安慰半夸奖地赞母亲,嫁给军人是正确的选择。

“当兵的人牢靠,很会疼老婆的。”是的,这也是七婶心甘情愿嫁给当过军人的七爷的理由。不求大富大贵,只愿一辈子对自己好,疼自己,过好日子,她就快乐并知足了。

生活像穿越城中的江河,悠悠流淌,却会有遇到河底岩石而猝不及防的时候。

七婶精心经营着小日子。眼看好日子即将到来,而一场灾难突然降临,将他们家推进了泥淖。七婶的大儿子因公死亡了,这无异于一个晴天霹雳。七婶的大儿子当时只有十六七岁,还是个孩子的他,参加了龙怀水库兴修龙南干渠的水利劳动,因雷管爆炸而受重伤。听到这个消息,七婶一口气赶了三十多里路,到了龙怀水库。在医院白墙下,见到了奄奄一息的儿子。他被雷管炸掉了一只手、炸瞎了一只眼睛,而且满脸、满身血肉模糊,有的地方甚至露出了白色的骨头。七婶一下子就晕过去了。

大儿子走了。七婶在回来的途中,只顾想着心事,穿过一个十字路口,只听砰的一声,一辆黑色小轿车撞上来,她的身子飞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上,还没送到医院就撒手人寰。

俗话说,人有七灾八难。灾难来了,只能自己承受,可能这就是命中劫数。对于一个中年丧妻、丧子的人来说,这将意味着什么?

人生最大的不幸,被七爷摊上。

“我不想活了,不想活了。”七婶和大儿子走后,七爷抽烟、喝酒更加频繁,以至于头脑经常不太清醒。七爷经常独自一人待在家里,长久地盯着七婶的遗像看,然后用手小心地擦拭相框上的灰尘,其实许多时候并没有灰尘。他是在与相框里的人小声地说话。像这样的人心里,都积着苦楚,所以他一直都在诉说,并且一边说还一边喝酒。七爷他在抱怨,抱怨七婶不该走得那样急迫,还说她不该丢下他和孩子。说着,他便哭了起来,一丝口水挂在唇上,闪着晶亮的光。他的声音回旋在房间里,飘荡又透着些清晰。酒已使七爷毫无顾忌,诉说之中,他很激动,拳头不停地砸向胸前的空气,又硬生生地拉回来,砸在胸口。

石头哥看不下七爷的悲伤,心里似乎总有些隐忧。有一次,石头哥放学回来不见七爷,于是四处寻找,边走边叫喊,没有见到七爷的踪影。他感到最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不由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声哭起来。这时七爷从外边走进来,对石头的哭泣非常不满,说男人不应该随便哭泣。他追问石头为什么哭。石头含糊其辞,说出他的担忧,怕他不要他了。七爷沉默了许久,缓缓地说,你妈走时有交代的。

从那以后,七爷仿佛酒醒了,变成一头老牛,拖着沉如大山的犁,低头默默前行,再苦再累也不说一个字,心间时刻回响着七婶的临终遗言。把孩子养大成人。随着时间的流逝,七爷逐渐淡化了悲伤,或许只是在活着面前,把悲伤深埋心底而已,然而一切恢复了常态。听母亲说,七爷一直没有再娶,一个人承受着生活的孤独与寂寞。他在龙腾背住了一辈子,如今儿女都已长大,一切都不用他操心。他的日常生活就是拾掇好自己,然后拿着棋盘找人下棋,日子过得平淡而从容。面对这样坚韧的日子,我不禁感叹顽强的生命,犹如一颗种子,穿越泥土的黑暗和岩石的坚硬,到达地面就会被阳光眷顾和照亮。

龙腾背上依旧人来人往,石头哥和厂里的孩子,在新的欢笑声中打闹,跟着机械厂,跟着这座城市慢慢长大。每当夜幕降临,这座城市非但没有安静,反而进入另外一种喧嚣。街道上的景致越来越繁华,耀眼的霓虹流淌着五光十色的梦,天上的星星眨眨眼就躲到云翳中去了。

年少时,我常常幻想,长大后的我会是怎样的?有一份理想的工作,发挥才华,实现梦想,然后遇到一份完美爱情,人生像钻石一样闪闪发亮。离开龙腾到了外地求学,我明显感受到了大城市所带来的眼界及资源的差异,对我的行为方式和思维方式都有很大的影响。我要离开!离开那个小小的龙腾。

就在我毕业前夕,校领导找到我,说如果我想留校,他可以争取到一个名额。双选会上,心仪的几家单位也向我抛来了橄榄枝。当我激情满满又难以抉择时,母亲从暗示到明确地表达,让我回到她工作过的机械厂。

我已经能够想象,今后的工作和生活是怎么样的,顿时觉得长大是件很残忍的事,而一切又那么顺理成章,即使心中万般不喜欢,有些事情也必须要做,那是我的位置,或者说,命运。

带我的师傅是一个三十岁的女人,机械厂响当当的人物,建厂元老、劳动模范吴富龙的女儿吴建颖,人很热情,态度和蔼可亲,经她几番耐心指导,我便学得工作要领,渐渐适应了机械厂的生活。

这些年,机械厂发展得很快,产品遍布海内外,还在国外建了工厂。后来听说通过各种努力留校的同学,有的读研读博后,成为本校的青年才俊;有的跳槽到了政府重要部门,而我回到龙腾背上的机械厂,顺从母亲的意愿塑造我自己。

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我长久地注视自己的内心,抚摸与机械厂相处的每一个细节,我把痛苦、希望、秘密,把我看到冰冷的机器,以及我的狭隘、忍耐、顿悟,输入了那个形象之中,使之丰富充盈。也使曾经紧紧收缩的心,变得超乎寻常地坦然。

多年后一个晴朗而清凉的月夜,我带领团队成员在一间逼仄的办公室里,通宵编制《机械厂创建六十年》专刊,完成审核时已近天明。从办公室窗户向外望出去,万物在朦胧的月色中轻轻震颤,仿佛吟唱一首天籁的歌曲,我心中突然涌起一阵奇异的感动。

一切的人,都在一方之土上耕耘,有艰辛,有痛苦,有欢笑,有快乐。跌倒后爬起,付出后收获,就像我与龙腾永远在近处观照,或相互梦见。我忽然发现自己每走一步,似乎都是为了走近这里。那一时刻,我确信龙腾上的一草一木是和我关联着的。它们停留在我的身体里,我不曾忘记,它们,也从未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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