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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无言

时间:2024-05-04

张映姝

走在西域的荒野,总让我产生一种幻觉,仿佛自己行走在巨大的书页中,走过的每条路,恰似书页中的一行行文字,引领我走向未知的奇妙世界。构成这世界的,是我目光无数次抚摸过的山川、河流,戈壁滩遍布的石头,裸露的土地上萌发的野草,山坡上的灌木丛,等等。在西域大地的辽阔背景中,不同的地域,每种事物具有相同的面貌,水西沟、板房沟、石人沟的石头和榆树沟、哈熊沟、鹰沟的石头一样坚硬;菊花台和甘沟的云杉一样笔直,一样有张开手臂拥抱天空的梦想;东白杨沟和西白杨沟的山坡,与芦草沟一样,长满了名叫野蔷薇、锦鸡儿的灌木丛,四月黄色的锦鸡儿拉开芬芳的大幕,五月黄色的野蔷薇进入耀眼的花季,都会引来蜂蝶飞舞。

可是,让我奇怪的是,这些相同的自然界里的元素,这些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事物,对我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吸引,以至于每周不去看看它们,就心神不宁。更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同样的元素,同样的地理背景,同一季节,我的每次抵达,怎么会产生耳目一新的新鲜度和陌生感呢?!

从仓房沟中路,进入216国道,过永丰乡,有个岔路口。左拐,去往南疆的乌拉斯台。过上寺村,到赵家庄子左拐,穿过一个沟,就到板房沟乡,再穿过一个沟,就是水西沟乡。这两个乡都隶属乌鲁木齐县,是乌鲁木齐市民节假日出行的首选目的地。

岔路口直走,过永盛村、公盛村,半道又有大的岔路口,直走可达菊花台,右拐通向小渠子。

无论是左拐去往乌库斯台,还是直走通向菊花台,两条大路,走不了多久,就或左或右的有许多小的分岔口。每个分岔口通向某个村子,或者某村的某个小队。坐在副驾驶座位上,每到分岔口,我都要留心看看路标箭头以及箭头指示的地名。我的脑海里有一幅地图,它的面积由我的双脚踏勘而成。每过一个路口,我就把箭头标识的地名填充进地图。极有可能,下一个周末,地图上那个枯燥、干巴巴的地名,经由我的心血来潮或者有意探寻,短短几个小时的漫步,就成为一段生动灿烂的游历时光,成为一个活色生香的野外记忆,或者一件念念不忘的人生故事。

所以,去往小渠子的路上,当看到一个右拐的小岔路口的指示牌指向黑水沟,我们的目的地随之右拐就是相当自然的了。

前行几分钟,几个白色的大字赫然出现在山坡上:一〇四团牧二场。我吃了一惊,十几年前,我家住在西山某小区,西面几公里就是一〇四团团部所在地。如今,我家早已搬到乌鲁木齐南郊,从我家向南四五十公里的此地,竟然还是一〇四团的地盘,而且还是一个牧场,这团场可真够大的。

路的左边,不远处出现了几栋崭新的房子,与背后山坡上零星分布的牧民的旧房子,形成鲜明的对比。新房子前面的空地上,推土机在忙碌着。我目测了一下,似乎在挖鱼池。旁边的林地、草地上,有木栈道蜿蜒至不同的亭子。这应该是在建的一个休闲观光点。这儿地势平缓,属于山前草甸,又是牧场,居民大概率是哈萨克族,距离城市也不算远,若能依托哈萨克族民族风情,集旅游娱乐休闲于一体,服务到位,生意肯定兴隆。

黑水沟在哪里呢?疑惑之时,又看到了黑水沟湿地的箭头指示牌。箭头指向前方。我从未听说这边有湿地。有湿地,就该有水流。果然,距离马路几十米远,与马路平行,有一道下陷的河床。

河床上遍布大大小小的石头。春夏两季,气温升高,山上的冰雪融化,河床里流动的就是水流;秋冬两季,气温降低,冰雪冷凝,河床里静止的就是石头。这些沉默的石头,以宁静宣示河水曾经的喧嚣和摧枯拉朽、一往无前的风范。

这些停留在河床上的石头,是凝固的水流。

很快,就无路可走了。路被封闭了,很显然,那边在施工。

这是今年第五次摘锦鸡儿花了。

当看到有两辆轿车停在路边,听到几十米外的灌木丛边传来欢声笑语,我才猛然发现,坡上的灌木丛中夹杂着一树一树的黄花。是锦鸡儿花呀,刚刚落寞的心一下明亮几分。

前四次摘锦鸡儿花,都是在蓝天森林花苑的山上。4月23日,锦鸡儿花刚刚开放,我和子茉就相约摘花了。27日傍晚,我独自一人在阳坡摘花,锦鸡儿花事荼蘼。30日,我和诗友爬山,阳坡的锦鸡儿花已失去了嫩黄的光泽,花瓣已经发白,水分也失去了大半,软塌塌且轻飘飘的。昨天,也就是5月3日,阴坡的锦鸡儿花也呈现出无可挽回的颓势。我不禁感叹,短短十天,这个春天盛大的锦鸡儿花事,就这样匆匆落幕了。

幸运的是,我没有像去年那样错过它的美。而且,我已经摘了不少的花,足够我在随后一年内闺蜜聚会的场合,用以制作花饼,烹煮红枣枸杞锦鸡儿花羹。

我跑向山坡。坡地上,星星点点绽放着黄色的蒲公英花。枝头上,密密匝匝盛开着黄色的锦鸡儿花。这样的山坡是贫瘠的,即便是春天,地皮上也是一层浅浅的灰绿。如果不是黄色的花朵,是不大能认出蒲公英的。土地贫瘠,降水稀少,空气干燥,蒲公英只能把根往泥土深处扎。为了减少蒸发、集中养分开花结果,它的叶片稀少而短小,紧紧地贴着地皮。花朵也是贴着地皮的,没有高挑的花茎,所以,不远的将来,也不大可能被折断举到嘴边吹它毛茸茸的种子,让小伞兵飞得又高又远,在别的地方安家落户。

锦鸡儿的生命力堪称顽强。它与野蔷薇是西域大地上的异姓姐妹,如影随形,荣辱与共。戈壁、荒滩、山地、草原,哪儿都有它们的身影。

大概是山区气温略低的缘故,这儿的锦鸡儿还在盛花期,花色鲜亮,水分充足,清香中带着一丝蜜甜,每一朵都带着自身的分量。每一丛开花的灌木丛都萦绕着蜜蜂的嗡嗡声,还有蝇虫的嘤嘤声。花朵给予传粉者甘甜的蜜,而传粉者帮助花朵完成授粉,从而延续植物的繁殖。多么奇妙的互惠互利模式。我被大自然的智慧、法则深深折服。我们人类从自然中索取最多,却为提供我们所需的万物付出过什么呢?

鸟儿在明媚的天空下歌唱。

好几次,我的手停止摘花,竖着耳朵聆听不远处灌木丛中传出的鸟叫声。我不熟悉这种鸟鸣,更不知道这种鸟鸣的主人。唯一能确定的,那儿有一个温暖的小家,几个小家伙正安静地等待父母回来喂食。一旦小家伙们都声嘶力竭地叫起来,仿佛炸了锅,那一定是父母回来了。每个小家伙都试图用叫声引起父母的青睐。这样的热闹,过不了多久就会重演一次。

我走向那喧闹之地,想一探究竟,鸟叫声却听不见了。是亲鸟发现了我的存在,不敢轻易落下,还是小家伙们感觉到危险来临,害怕得不敢发出声响呢?哎,看来我的好奇心严重干扰了这一家子和谐幸福的生活。我赶紧离开,然而那嘈杂而欢快的鸣叫再也没有响起。

咳咳咳——,咳咳咳——,喜鹊的叫声急促、刺耳。我不用看也知道它的模样。人们赋予它报喜的美好寓意,并在图案、纹样中对它进行了美化。其实,在我看来,喜鹊长得有点笨,飞起来也莽撞得很,似乎掌控不好平衡,让人不免担心。它的巢筑在高高的树上,大而粗糙,用树枝搭成。我经常去的雅山的一棵高大的杨树上,有一个巨大的巢。每次刮风,我都担心树枝不堪重负折断,将巢摔下来。我亲眼见到喜鹊父母站在巢边喂食嗷嗷待哺的宝贝。喜鹊的筑巢手艺实在简单,把树枝叼回来随便摆放一下,就心满意足地落户了。站在树下,我抬头竟然能看到鸟巢树枝间的空隙。

附近并没有可以筑巢的大树,可喜鹊的叫声听起来就近在咫尺。“鸟鸣山更幽”,的确如此。空旷的山野,因为鸟的鸣叫,凸显出自然的寂静,放大了蜜蜂的嗡嗡、昆虫的嘤嘤、鼠类爬行的窸窸窣窣。我仔细聆听,鸟儿的种种叫声清晰明亮,却是从山坡的那边或是公路边的林带那儿传来的。

布谷——布谷——,布谷——布谷——,这种叫声连孩童都不会弄错。布谷鸟叫了,该播种了。这亲切的鸣叫从远处的村庄传来。布谷鸟把自己隐藏得很好,人们很少能见到它的模样。用独特的鸣唱为自己命名,并让人们记住它,布谷鸟是鸟类中的智者。

拐向去村庄的路,路边的田地里绿色葱茏,呈现出农耕的面貌。

葱茏的是村民种植的苜蓿。苜蓿是极好的饲料,被誉为牧草之王,富含粗蛋白和多种维生素。这种苜蓿是新疆常见的紫花苜蓿。

种植苜蓿,一年可收割三茬。晾晒之后,垛在院落里、圈棚里,即便是冬天风雪再大,羊马都不会挨饿。若是家里没有过冬的牲畜,以谈拢的价格交给有牲畜的人家收割,也能带来一笔可观的收入呢。

新疆人有吃头茬苜蓿的习惯。四月初,多年生的苜蓿刚刚萌发柔嫩的茎叶,便有农民掐了尖,装在尼龙袋里,到市场叫卖。一公斤二三十元,价格远超蔬菜。人们嘴里嫌贵,却爽快地往塑料袋里装。那农民笑着说,费工夫掐呢,天刚亮就去掐,几个小时才掐了这一袋,看看这苜蓿多嫩,包饺子那个香。谁都知道,吃苜蓿就吃头茬,过几天苜蓿老了就不能吃了。

一个年轻的女人在苜蓿地中忙碌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蹲在旁边。我走过去。她在挖野菜。挖蒲公英吗?不是,是曲曲菜。我一头雾水。她篮子里的野菜,分明是苣荬菜哦。这野菜味道苦,茎干中空,折断后会有白色汁液流出,兔子很喜欢吃。问她怎么吃,答曰我们甘肃老家用它来做浆水。原来清汤寡水带着一股特殊味道的浆水,是用这野菜发酵而成的。我想起一位老家是甘肃天水的作家说,他的新疆媳妇一口也不吃他亲手做的浆水面,说是馊了怎么能吃,他一脸懵地辩解,纯正的浆水就是这个香味。

小女孩的手里拿着一把蓝紫色的花。马蔺开花了呀。我的眼睛扫向路边的沟渠。这儿一丛,那儿一簇,性急的,已经星星点点地露出娇美的花容。还有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刚把匕首尖一样的鹅黄叶片从板结的土地中挣脱出来。我用手摸了摸那鹅黄的叶片,竟然是坚硬的。

路过一片沙石地,一簇簇的马蔺鼓突出来,顶着蓝紫色的头冠。蹲下观察,各种角度拍摄,怎么看怎么美,怎么看也看不够。马蔺的花色醒目,却没有明显的香味。记忆中似乎没看到过蜂蝶围绕它采蜜、授粉的画面,倒是经常看见有黑黑的大蚂蚁在它的植株上急匆匆地爬上爬下。或许,荒漠地带的马蔺,就是靠这些大蚂蚁授粉的呢。

马蔺在荒坡、石滩太常见了,水渠边、人畜踏实的小路边也常见它的踪迹。凡是草场退化之地,都会生长马蔺。我看着它柔美的花朵,未曾想到它的根可达数米,是响当当的固沙小能手。

马蔺是北方孩童传唱的马兰花。南方的马兰花是另一种植物。当初马兰花把我迷惑了好久,费了周折才搞明白植物也有重名的。

“你拍一,我拍一,马兰开花二十一……”无论是哪种马兰花,它都与童年的无忧无虑、天真可爱水乳交融,成为遥远记忆中的一抹亮丽。

就在马蔺盛开的沙石之地,还盛开着另一种不起眼的小白花。我认出它就是前几天我在雅山上看到的那种花。只不过,这里的是一片一片的,像是给石滩绣了一簇簇精致的花,又好像给本色的沙地打了一块块漂亮的花补丁。它们紧紧贴着地面,每株叶片不多,却密密匝匝挤在一起,每个茎节处都撑开一把小小的花伞,攒在一起,就很醒目啦。

它细密如绿豆大小的白色四瓣花,和香雪球的花模样差不多。我能确定它是十字花科,具体的花名却说不上来。用形色软件识别,提供的答案是附地菜、砂引草。附地菜我认识,肯定不对。砂引草,也不可能,花瓣花型都对不上。

我趴在地上,拍下了它与马蔺编织出的美丽花毯。这些贴着地皮生长的植物,它短暂的美能够被关注欣赏,于它可有可无,于我却有独特的意义。

十几株荨麻跃入我的眼帘。它们长得太快,已经有小腿高了。十几年前的春日,在石人沟水库边的农家乐里,我初次品尝荨麻芽的味道。去年,去南山友人家的小院,我又吃到了春天馈赠的这一美味。我一直期待着这个春天摘些荨麻芽过过嘴瘾。

荨麻,又叫蝎子草,茎秆和叶片布满细密的毛刺,扎上后皮肤又痒又疼。牛羊都嫌弃它,不啃食它,所以它长得飞快,能长到一人多高,横走的根能很快占据周边的空地。

我拿出剪刀,咔嚓咔嚓,分分钟就剪下七八株荨麻的嫩芽,然后用剪刀夹住放进一个厚塑料袋里。即便这样,我的手背还是不小心触到了植株,麻麻的刺痛立即蔓延开来。我赶紧在它的周围寻找灰灰菜,却没找到。凤鸣曾告诉我,灰灰菜的叶片揉搓出汁液,涂抹在被荨麻咬过的地方,一会儿麻痛的感觉就会消失。一般而言,这样相克的植物也会相邻而居。

我没有找到灰灰菜,只好用自己的唾液涂抹麻痒之处,好像没什么效果。转念一想,晚餐就可以吃到心心念念的凉拌荨麻芽了,空气中似乎飘来姜蒜辣皮子被滚油泼过后激发出的香味,也就不觉得手背上那么麻、那么痛了。为了一口野味,我也是够拼的了。

“空白之页向四方展开。”特朗斯特罗姆的诗句,指向冰雪覆盖的岛屿。此刻,大地无言,它的丰富、博大、神秘,像亘古的宝藏等待无尽的开启,等待一次次身心的完整投入。我像吃饱了的婴孩般满足,内心洋溢着温暖、幸福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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