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谢凤芹
五年前的冬天,我家搬到了郊区的小区里住。
新居除了房子,有个近两百平方米的院子,物业给我们配套种了两棵果树。
门口左前方是一棵杨梅树,听说是从广东增城那边移植过来的。
树干有水桶粗,两米多高,分出三个碗口大的三根枝丫,楚河汉界分明,互别苗头,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
而房子右侧的那棵树,有三层房子高,树干外表呈灰褐色,树皮斑驳,裂开了很多口子,瘦瘦的,从树头长到树尾都是一根独苗,既无兄弟也无姐妹。
我搬进来的时候,它就在院子里站着,树叶早掉光了,剩下稀稀疏疏的树枝,像缺少营养的孤儿,孤苦伶仃地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让人看一眼就心生悲悯之情。
刚与它相识时,先生说该树叫“人参果”,可我上百度查,才发现它真名叫“人心果”。
既然和我家结缘,自然要对它尽心尽力。我按照百度的教程,细心地给它施肥,在树干上缚一层茅草给它保暖,确保温度起码十五度以上,还不时给它浇水。
到了春天,原先光秃秃的树枝居然长开了,每张叶子有三个手指大,呈椭圆形,先端呈尖形,基部成楔形,叶背突起,闪着绿色的光泽,摸一下,树叶滑滑的,给人丝绸般的感觉。叶子绿得乖巧,很争气的样子,都可以遮挡阳光了。
我希望它早日开花结果,不要辜负主人对它的一番疼爱。
它果然争气,到了2月初,开花了,那花很奇特,先伸出一根半寸长的花蒂,然后长出一个淡黄色椭圆形的花苞,一根小树枝长四五个,花儿争奇斗艳,在春风中幸福地摇曳。
不知不觉中花儿脱落,拇指大的果一个个挂在枝头,一天一个样。
到了3月末,树上压满了拳头大的果子,外观呈铁褐色,极像猕猴桃。
有天早上起来,发现树上落下了三个人心果,有两个已经砸烂。
捡了完好的起来,洗净,剥了表层的皮,露出了黄褐色的肉,呈透明状,渗出一层诱人的液汁,闻那味道,有些像刚发酵的甜酒,未吃人已经有些醉了。
急吼吼尝一口,我的妈!
这是什么味道?
满口的涩味,一嘴的麻木,就像被电击了一样。
满腔的期待居然是这样的反转,悲催!
果吃不得也就罢了,更烦人的还在后头。
人心果不知主人已经开始讨厌它,一天天往地上掉果,迟点清除,满院子的酒精味乱窜,隔天不扫便传出一股腐臭味,招来很多的苍蝇、蚊子、老鼠。
这些害虫为争食,不是单挑便是群殴,每天在院子里你死我活地争斗,蛇鼠一窝,让人实在心塞。
我和先生几乎每天都议论这棵树,讨论了若干天,得出了结论,这是一棵无用的树。
身为果树,不能为主人提供品质优良的水果,枉然为树,还留着它有何用?
便一致决定将它移除。
先生决定先锯断,再挖树桩。
虽然恨它给我们惹麻烦,但到了要痛下杀手时,似乎听到它撕心裂肺的喊痛声,我便委婉做起先生的工作:长这么大了,也不容易,我们先问问小区里是否有人要,若没人要,再锯也不迟。
这一问,果然有人相中了它。
这个人和我家先生是老乡,他也在这个小区买了房,正在装修,刚好后院缺一棵树,皆大欢喜。
挖树的时候,我家先生还特意提醒老乡,这果不好吃。
可那位老乡说,不好吃没事,主要是为了遮阴。
这棵人心果就这样被老乡移走。
没了人心果,我的注意力自然放在那棵杨梅树上。
这时,才突然发现,杨梅树的树干树枝突然抖擞起来,蓬发着一树深绿的叶子,放纵地绿着,就像一只只骄傲的孔雀在开屏。
三根树丫也有了亲热的本钱,树叶越长越浓,原来各自为营的局面已经被打破,相互缠绵着,不时窃窃私语,你侬我侬,一副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的样子。
看这架势,应是杨梅大年。
我天天算着何时开花,何时结果,何时收成。
杨梅树根本就不理睬我焦急的心,它老是深沉着性子,如大儒深厚的内涵,深不可测。
这样过了一些日子,有一天,风一吹,我无意中看见杨梅树的枝头上居然长出了簇簇浅棕色的小颗粒,一朵朵的,成直线排列,每条约二至三厘米长,藏在绿叶中,偶尔蜜蜂飞过,又匆匆离开。
一天天的,那花骨朵儿落到地上,铺了浅浅的一层,树上有了一颗颗青青的小果,那小果躲藏在一片片叶子的绿荫中,天真烂漫地放开手脚狂长起来。我试着给杨梅疏果,留下大个健壮的,清除弱小和有残缺的。
慢慢地,一点点红晕穿透了深绿,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我第一次见证了万绿丛中点点红。
随着时间的推移, 杨梅果的身子越来越圆,就像一个不知节制的男人把自己弄成了“啤酒肚”,丰乳肥臀,活脱脱成了一个个杨贵妃。开始呈浅红色,过了几天,变成了深红色。
望着树上的杨梅果,越想越诱人,我不知多少次在头脑中吃过它。
便每每想起南宋诗人方岳赞美杨梅的诗:“筠笼带雨摘初残,粟粟生寒鹤项殷。众口但便甜似蜜,宁知奇处是微酸。”
想想那味道,满口生津。
到了5月底,熟透的杨梅呈现出暗红色,枝头都压弯了。看一眼就想吞进嘴里。
我思量着搞个杨梅诗会热闹一下,专门印制了精美的邀请函。
可计划还没实施就夭折了。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5月28日,当我晚上下班回到家,看见杨梅树就像一个被强暴过的妇女,衣冠不整地裸露着胸膛,地上到处是折断的树枝,被踩得血红的杨梅尸体。
正好有个邻居经过,她说,下午有五六个小孩子爬到树上摘杨梅,怕他们摔倒,劝了好多次都不肯下来。
因为当时小区里很多住户还没有入住,而时令果树很多都结了果,在小区里,摘那些没入住人家的果,物业一般睁只眼闭只眼。
但已经入住的人家,如此登堂入室大大方方采摘的,我家应该是第一个享受这样的待遇。
我能说什么呢,我还应该感谢那几个小孩子完好无损,要是从树上摔下,摔伤甚至摔死,按有关法律,我们家是要负责任的。
诗会开不成了,朋友也不好意思请了。
高处的树上还剩下一些零零星星的果,怕小孩子再来摘果出事,先生搬出了家里的云梯,全摘了下来,还不够一碗。
也不好意思送人,我和先生你一个我一个地吃,每一次咬下,都是水津津的,入口就化作甜甜的汁水,清新、爽口,汁水顺着喉咙,流入胃里,全身舒坦,一会儿便吃光了。
接着便给杨梅树施肥、控枝,祈祷来年结更多的果。
杨梅诗会泡汤,便有些怀念那棵无用的人心果。
百度得知,人心果一年结几次果,一般两三个月开一次花,如果不挖走,应该第二次开花了。
不吃果,花儿也很好看可以观赏,便有些懊悔自己决定草率了。
我先生见我老提起人心果,干脆买回了一棵山竹树种在了人心果的位置上,聊解我的相思之苦。
至此,我和那棵人心果的关系又藕断丝连起来。
有天晚上我在小区散步,走着走着,好像心灵感应一样,突然一回头,无意中看见了那棵人心果。
它直挺挺地站在28街靠路口那家的后院,一副养尊处优的样子,周围是整齐划一的黑色栏杆,头顶是尖的,这是为了防止有人翻墙而入。
它在主人的小心呵护下,叶子更绿了,树冠亭亭玉立,已经开出了很多淡黄色的花苞,像个穿上嫁衣的新娘。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注意它,就像是有什么魔力似的,吸引我忍不住走到这个地方,盯着这个曾被我家嫌弃的可怜虫,并且在那里停留了许久,甚至想起庄子“无用的大树”的故事。
“无用的大树”告诉我们,因为大而无用,那棵称为“樗”的树得以寿终正寝。
我也希望这棵于我家无用的人心果,在它新的主人家安乐地活得长长久久。
自此后,每次散步,我都有意经过这里,看一眼那棵曾被我遗弃的树。
尤其是我家那棵新种的山竹树枯死后,更是对这棵人心果念念不忘,如果有一天晚上没看上一眼,就好像失落了什么一样。
我看到它不停地开花,不停地结果。
每当结果,主人总是小心地给每个果都套上了雪白的纸袋。
那些纸袋都是在网上购买回来的,足见主人对它的疼爱,对它的珍视。
看到人心果活得那么幸福,我也就没有什么理由再牵挂。
我默默为它祈祷,希望它一直好运。
自此后,我把精力都用在家里的杨梅树上,一有空闲,就给它修枝剪叶,松土,除虫,施肥。
杨梅树也争气,每年都结果,而且每次结的果个头都比市场上买的大。
送过几次给朋友品尝,都说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大这么甜的杨梅。
每当此时,我就为我家的杨梅树自豪。
到了今年,由于钦州有零星新冠病毒肺炎病例,小区成了防控区域,也不敢出门散步了。
五天前的下午,由于在家闷得慌,趁着有太阳,我全副武装地出了门,在小区的草坪上走走,接些地气。
走着走着,突然看见人心果的新主人和几个高大的男人抬着人心果往垃圾场走去。
那可怜的家伙树枝已经全部被削光,剩下一个裸露的躯干,它就这样被人抬着往垃圾堆处走去,我听到主人家骂骂咧咧地说了一句:“养条狗也能看家护院,白养了五年。”
人心果就这样被人抬着一步步走向属于自己的坟场。
听着主人的话,看着这场景,我心里不是滋味,自责这棵树今天的结局,我们才是真正的始作俑者。
我感觉自己做了亏心事,怕主人说出什么更难听的话,躲躲闪闪地跑回了家。
整个下午,我一直都在想,庄子曾因为“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而开创了一种“无用”的理论,又因一只“有用”的鹅被宰杀成就“有用”之说。
什 么 是“ 无 用” ? 什 么 又 是“有用”?
我们应该如何界别?
又想起《淮南子·说山训》中提到:“得鸟者,罗之一目。然张一目之罗,终不能得鸟矣。”
捕鸟要用整张大网,但不可能每个网眼都捕到鸟,更多的时候往往只有一两只网眼能捕到鸟,按常理,明显是太浪费了,但是若只用其中的一个网眼,肯定是捕不到鸟的。那些看似无用的网眼也在发挥着十分重要的作用,从这个意义来说,每个网眼都是有用的。
由此想到那棵被挖了遭遗弃的人心果树,作为一棵树,什么样的结局才算有用,什么才是它应该活成的模样?
就算被扔到垃圾场,看似已经无用,但若冬天被路人遇见,劈了做成取暖的柴火,为他人解除寒冷,温暖身心,也是一种很好的“有用”;若慢慢变成了朽木,化成尘土,回归自然,便可肥沃土地,这又是另一种“有用”。
这样一想,感觉自己为人心果树被伐惋惜,其实是误解了庄子的“无用”之说,便又深深自责。
真的对不起庄子!
我们致力于保护作者版权,注重分享,被刊用文章因无法核实真实出处,未能及时与作者取得联系,或有版权异议的,请联系管理员,我们会立即处理! 部分文章是来自各大过期杂志,内容仅供学习参考,不准确地方联系删除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