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覃淑霞
黎冬梅有过三个名字,一个是黎冬梅,还有一个杨志莲,最后一个叫阮氏凤。阮氏凤是她通行证上的名字,也就是在办好通行证的那一天,人们才知道她的名字。黎冬梅这个名字是她现在的中国丈夫看着字典给她起的,那个年代的女人名字都差不多,不是冬梅就是秋菊。
她的女儿叫了她十年的黎冬梅,又叫了三年的杨志莲。叫她黎冬梅的时候她一点感觉都没有,仿佛这个名字只是她衣服上的一颗扣子,跟着她,但不贴身。不喜欢也没法换,只能等这颗扣子有一天掉了,找个新的再缝上去。黎冬梅曾经试着买过字帖,根据字的形状在字帖里圈出她的名字,一个字一个字地练。她的越南语写得好看,中文却写得怪可爱的,字是圆圆的,收笔的部分还有微微的笔锋。她常常说如果她受过这个国家的教育,一定是个知识分子,在过去能当个知青。但她现在却要为了能通过电子厂的员工审核而苦练三个字。这是她第一次那么迫切地想要靠近她的名字,在练字的时候,她不止一次地骂过陈德生给她起的名字笔画太多。骂陈德生的时候,她也开始骂陈德生的妈,也就是她的婆婆。黎冬梅骂人的时候词汇量很少,像是在讲故事,她的女儿几乎已经能倒背如流了。“这个家里有谁对我好过?有谁给过我五毛钱?我怀孕那会儿,连只鸡都没有。坐月子的第二天才吃上鸡蛋。那个老妈子,心里装的都是她那瘸腿的老不死的老公!那么能吃,总有一天这个家要被吃没了。”二十多年了,这些话每天都在自动播放,直到她公公死的那天她才闭嘴。她闪闪躲躲地藏在哭丧的人群里,僵硬地跟着师公的指令下跪、低头、站起。作为长媳妇接过灵牌时,她腿抖得像筛子。好像一个人的命就这样被她咒没的。
黎冬梅是越南人,1998年的时候来到桂南,在边境城市搞点小商贸,批发一些越南的水果和蔬菜。她喜欢背一个小腰包,喜欢收钱的时候大家喊她老板娘,顺着人们的叫喊声在货车里上上下下,用学会的几个简单的词汇和中国人砍价。她的中文就是在一次次的砍价和吵架中练会的,甚至到了后来,还带上了桂南口音,会说一口标准的桂南普通话。她在边境菜市场和人杀价的时候,她的女儿和儿子还在河内乡下的家里,她的前夫在隔壁的七婆家里赌钱。和所有把家产都拿去赌博的败家子一样,前夫手气很背,没赢过几把。他每天出门前都会在门口发誓说一定会回本的,黎冬梅不说话,把儿子从床上抱起来,给儿子穿好衣服就抱着他出门,路过前夫身边的时候狠狠地说几句脏话,说这个家迟早要没了。前夫每天出门的时候都信心十足,但黎冬梅陪嫁带过来的首饰是一天天地少了,最后她从越南河内的家逃走的时候只剩下两枚金戒指、两对金耳环。她决定走的那天和往常一样,前夫喝得烂醉,晚上十点回到家的时候黎冬梅正在给孩子们唱安眠曲,“衮恩拉乜,喇者拉堆”,唱到小宝贝快睡觉的时候前夫趔趔趄趄地把门撞开,一股浓烈的酒气和水沟污泥腐烂的臭气先闯了进来,黎冬梅知道他又去麻二家喝酒了。麻二家门前有一条臭水沟,直直地裸露在水泥路边,晚上走路的人要打手电才能看得清。麻二的老婆去年跑了,家里也没什么人光顾,灯也少亮。说来奇怪,去麻二家喝酒的人从不带手电筒,也从来没约好,几乎都是无意识地就进了门,反正麻二总是在喝酒,多一个人少一个人他都无所谓。麻二家从来不留宿,每个喝醉酒的人都会被他赶出门外,前夫每次喝完酒都识趣地出门,然后醉醺醺地摔到臭水沟里,滚一身泥,再大喊几声脏话,这个固定的流程让人觉得好像他每次喝酒都是为了臭水沟里的这几句脏话而来的。前夫进了门就直直地倒在床上,黎冬梅看了一眼刚刚铺上的新床单,踹了他一脚。给前夫脱掉毛衣的时候她突然觉得她在给一根葱剥皮,在她手里的是一层又皱又软的细胞壁。她想到当年读书的时候被抓去战地当临时医生的生活,也是这样一层一层地剖开一个人的皮肤,只不过那时候是用刀,她的后脊背传来一阵凉,她想要逃走。最后她把儿子留给了前夫,带着两个女儿来到了边境桂南。
没人知道黎冬梅到底恨不恨她的前夫,她的命运到底是她自己选择的还是被推到命运的路上的,她自己也不知道。后来在桂南做批发生意的时候,一个老女人说要给她介绍老公。那个女人很健谈,出手也很大方,买下那天剩下的所有的货,她说一个女人在外带孩子不容易,中国男人都老实,会疼老婆。她对黎冬梅说她有办法能让她嫁到中国来,黎冬梅心动了,带着两个女儿跟着那个女人坐上班车。在班车上她看见了许多和她一样的越南女人,大家都很沉默,班车没有从友谊关走,而是在一个村子的小路上颠簸。那些从山路启程的夜晚,黎冬梅都在车上唱歌,下车的时候司机没有收黎冬梅的钱,她觉得是因为她唱歌唱得好,司机被她的歌声感动了。乡村的晚上都吹清冽的风,刮过车身的时候车窗上碎片的数量都暴露出来,发出玻璃与铝框相互碰撞时清脆又含混的摩擦声、挤压声。有一些车窗在今晚被磨碎,有一辆偷渡的车,行驶在山谷深处。
在桂中,她排列在许多女人中间,遇见了陈德生。她后来回忆起那天的场景,像在回忆一段爱情往事,她说陈德生在一群女人里第一个选了她,她说她喜欢陈德生,看起来老实。在壮话里没有“喜欢”和“爱”的词汇区分,没人知道她的“maij”指的是哪一种具体的程度。这一天,五十岁的陈德生和三十岁的黎冬梅结婚了。陈德生用攒了大半辈子的一千块钱,给自己娶了一个老婆。陈德生是家中的长子,小学文化水平,在升四年级的第一堂课上他被叫回家,在家门口德生妈给陈德生递过一把镰刀,说:“家里没钱给你读书了,让弟弟读吧。拿上这把镰刀,到山上割草去。”陈德生接过镰刀,背影消失在一片白色的针芒草中。
黎冬梅是什么时候发现这里比她想象中的更穷的?又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可能再也不能回到越南的?或许是穿着鲜艳的新衣服坐在床上被一群趴在窗户上的小孩怪笑的时候,也或许是瞥到妯娌和村上女人低声交耳聊天时不住往她房里看的时候。陈德生给她起了名字,但其实没什么人叫过她的名字,大家都叫她德生老婆,直到要送女儿读书,班主任登记父母名字时问到,这个名字才再一次派上用场。黎冬梅嫁过来的村子叫作盘村,盘村在盘山的山脚,离镇上远,去一趟镇上要走着路去,路上要经过一道道田埂,像走在平衡木上。村里人都习惯挑扁担,扁担两头装两个箩筐,黎冬梅不会挑扁担,她习惯把箩筐顶在头上,能顶四五十斤的大米。每次她去到镇上的时候都引来一阵围观,后来整个镇上的人都知道了盘村的陈德生娶了一个越南老婆。这个村子的男人大都找不到老婆,死得也早,而女人大都长寿,这是一个实打实的寡妇村,陈德生他爸在他五岁的时候就死了,德生妈又找了一个瘸腿的上门丈夫,说来也是令人唏嘘,盘村的男人养的都不是自己的孩子,这些女人大多都是带着孩子改嫁过来的。盘村常年传着许多男女间的轶事,比如陈五打了一辈子光棍,堂哥陈四患癌症死了之后他便每天到陈四嫂家吃饭,进她的厨房比进自家大门还勤。村里通了路之后陈五买了一辆摩托车,每个街日都载着陈四嫂上街买菜。就这样到了陈四嫂的儿子娶了老婆有了孩子,陈五像是孩子的爷爷一样每天抱着在村上转。更有人怀疑陈四死得不明不白,两人叔嫂相称顶了十年的风言风语。而黎冬梅嫁过来之后,最讨厌的人就是陈四嫂。陈四嫂头发黑亮,常年绑着一个大麻花辫,大嗓门,又极爱笑。每次远远看见黎冬梅总要说一句:“哎哟,长得真高呀,不像我们这些村里人呐。”然后又咯咯地笑起来,陈四嫂笑起来就像风中一棵长满花枝的桂树,花枝乱颤,给人一种浓郁的窒息感。黎冬梅一看到她笑就烦,说是啊,我家里人个个都高,我爸还是建筑师呢,我们家七个女儿两个儿子,个个都生得靓,看咧,去看咧,我的兄弟姐妹不是医生就是老师,不然就是当兵的。哪里像这里的人个个又黑又矮。我聪明的,不像陈秀妈,出去卖东西算数都不会。
黎冬梅喜欢做生意,反正她自己是这么认为的,热热闹闹地忙前忙后,所有的流程都由她来掌控。到谁要上秤,到谁装袋,连收钱也要排着队给她来收,一切顺序都跟着她的节奏走,这是她最自由也最拿手的事,她更多的是喜欢自由,她说她像一尾鱼。黎冬梅住在海边,从小灌着海风长大,鱼鱼虾虾她都吃不腻,最喜欢的是青蟹。她从越南拿了一张她二十岁那年戴着墨镜在一堆礁石上逆着海风拍摄的照片到中国,看起来十分摩登。而后来嫁到桂中的时候,每年过年她都要到县上的菜市场买上两斤虾,放上很多粗盐蒸熟,然后把它们放进不锈钢饭盒桶里,每天晚上拿出几只来,也不热,就直接吮着吃。陈娲也尝过,很咸,她想或许是黎冬梅在仿制海的味道,陈娲从来都没有见过海,但自从吃了被粗盐浸过的河虾之后,她对海的印象便不太好了。陈娲是黎冬梅嫁到桂中之后生的,算上前两个陈德生一共要养三个孩子,陈娲是陈德生真正血缘上的女儿,陈娲自己总在强调这件事,她总觉得所有人都是外人,只有她和陈德生在这个世界上相依为命。七岁那年陈娲和二姐陈贞吵架,她哭着对陈贞说:“你又不是爸爸亲生的,我才是爸爸的亲生女儿。”那天奶奶给了她一巴掌。陈贞不爱说话,从来不吃肥肉,长得很高也很瘦,她们的关系一直处于一种敌对的状态,吵架的时候哭的都是陈娲,陈娲想不通,为什么所有人都偏心陈贞,陈贞在她眼里就是一块大脾气的木头。她很羡慕隔壁家的陈秀,他们家只有她一个女儿,家里从来不用分着吃东西,陈秀可以很任性地黏着妈妈说话。即使陈娲知道陈秀她妈脑子有点不太正常。陈娲和奶奶还有二姐陈贞一起住在镇上,爸爸留在村里卖柴,陈娲从小就和黎冬梅不亲,还没断奶的时候黎冬梅就往外跑,陈娲没奶吃哭得哇哇叫的时候德生妈把她抱到陈四嫂家,说四嫂啊,你给阿娲分点奶吃吧,这崽子哭得快断气了。
陈四嫂笑得浑身肉颤,说我的奶也不够分呐,我仔就像个强盗投胎。
德生妈说你看你前边还嘟囔囔的,说这种话,可怜可怜我们阿娲吧,也不知道什么命投了这个胎有这种不着家的妈。这样吧,明天我给你拿几个鸡蛋补补身子,你今天就当作做个好事。德生妈一边搂着怀里的陈娲哄着,一边哎哟哎哟地喊。行吧行吧,真是命苦。
陈四嫂把孩子接过去,陈娲的脸已经皱成一团,因为哭的时间太久脸憋得青紫,眉头皱成一条线,浑身都皱巴巴的。陈四嫂坐在一群人中间大笑着说陈娲是吃着她的奶长大的,吃奶的时候也像个强盗,奶水不吃进嘴里,糊一脸,咬得她生疼。陈娲每次听陈四嫂说这件事,都跟着大伙儿一起哈哈大笑,心底对黎冬梅的恨又多一分。
陈娲已经到了要上学的年纪,村里的小学连上课都是用壮话讲课,陈娲去了几天拼音还没学会就跟着村上的小孩用壮话骂娘。黎冬梅和陈德生说,让阿娲到镇上念书吧,阿娲很聪明的,能学到真本事。陈德生沉默了,镇上远,学费高,家里已经没什么钱了。他说,再想想吧。黎冬梅一夜未眠,第二天把陈德生摇醒,和他说,我想去广东打工。她求人帮她办了一张假的身份证,身份证是陈德生的姐姐去办的,身份证上的照片是陈德生的姐姐,但名字却是乱起的,叫作杨志莲。她们长得并不像,但黎冬梅用这张假的身份证买到了班车票,进了一个老乡的电子厂做流水线工人。村上的人都在传,黎冬梅攒了钱就要回越南了,大家都说黎冬梅回了越南也会把陈娲带走,真是苦了陈德生,为这个家活了半辈子,现在帮别人养女儿就算了,将来自己的亲生女儿哪天被带走都不知道。陈德生默默听着村里的传言,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白天挑米到村头的打米房打米,陈娲也一路小跑跟着,两根细细的长羊角辫甩在空中,叫看的人生怕空中横出一根树枝把她的头发勾住,这样她一定会整个人都被吊起来。陈娲已经长到十岁,头发因为营养不良细黄细黄的,眼睛是浅棕色,阳光下一照像一颗琥珀,很瘦,在人群中是小小的一只。她在镇上的小学念书,只有周末才回到盘村跟着陈德生上山砍柴、做些农活。她喜欢做这些事情。
陈德生在前边停住,把肩上的一担米放下来,看着朝他跑过来的陈娲说,娲,你想去越南不?陈娲说我不想,越南太远了。
陈德生说,你外婆家是有钱人家,去到那里每天都有新衣服穿。
陈娲说,我不去,阿爸在哪我就在哪,我守着阿爸呢。
陈德生说那你记住你说的话。阿爸记着的,不要到时候不要阿爸了。
陈娲说,我在学校里拿那么多奖状都是给阿爸的。
陈德生说好,你好好读书,以后阿爸脸上有光。
陈娲说,我们老师今天让留守儿童举手,我举了没算上,因为老师看我们家户口本说阿妈在户口本上没有名字,不能算是我们家里人。学校发的新书包就没有我的份了。
陈德生说,哦,旧的再用用吧,到了过年阿爸再给你买一个新的。
陈德生把扁担又重新挑到肩上,打好的米还多出小半袋米糠,拿回去混着碎玉米粒给鸡吃刚好。稻壳碾碎后散发出一阵陈旧的谷香,钻进陈娲的鼻子里,她主动提出要抬这袋米糠回去,她把米糠环抱在怀里,米糠热乎乎的,她用鼻尖碰了碰蛇皮袋,闻出那是在粮仓放久了才有的味道。
黎冬梅每年留在村里的时间只有半个月,其他的时间则是在不同的工厂,她很享受在广东的生活,晚上下完班逛逛夜市街,买十块钱一支的洗面奶。电话也常常打,只是喊到陈娲来接的时候陈娲总是不接,后来在一天凌晨黎冬梅突然出现在门口,陈德生把她叫醒,“你阿妈回来了。”她的奶奶和她说过,如果不好好听话,晚上就会有叫花子来收小孩。那一瞬间她觉得妈妈这个词语是那么的恐怖,躲在陈德生背后号啕大哭,“叫花子,是叫花子来抓我了。”陈德生把她从身后扯出来,尴尬地冲黎冬梅笑了笑,小孩子不懂事,太久不见了。
黎冬梅的头发被吹成一团,本来就自然卷的头发这时候像一团倒挂的干草趴在她的前额,看不见她的眼睛,陈德生看到她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咽了咽口水,转身出门把行李箱抬进房间。陈娲不喜欢和黎冬梅待在一块儿,她对黎冬梅说,你那么多年都不管我,现在回来了也不要管我。但她没办法拒绝黎冬梅给她带回来的新衣服,那些衣服是平日里不敢奢望的,陈娲觉得黎冬梅在贿赂自己,但是一件衣服怎么能补偿那些恨呢,陈娲没办法说服自己,她只觉得黎冬梅讨好自己的样子很可怜。有时候陈娲会想到黎冬梅已经很久没有回自己的家了,她会不会很想家呢?可是这个女人,回了家还会不会再回来?她在这里和不在又有什么两样,干脆走了好了。陈娲没有见过外公外婆,所有的印象都来自黎冬梅对他们的描述,陈娲想不出外公外婆应该长什么样,她对这些词语并没有更多的感受。
2018年,黎冬梅她妈,也就是陈娲的外婆去世了。黎冬梅带着陈贞和老大陈合回越南奔丧,陈合的老公开车送她们到桂南。陈贞和陈合都长大了,陈贞仍然比同龄人高出很多,高高壮壮的,脸上黑黑的,用白色粉底液抹了厚厚的一层,有些浮粉,红色的口红盖在白色粉底上,也盖住了她的表情。陈贞和陈合都是快手主播,有十几万粉丝,每天晚上都和其他主播PK打赏,一口一个谢谢我××哥送的啤酒棒棒糖,但更多时候是她们输了接受对家的惩罚,比如在手机屏幕前穿着吊带短裙做深蹲和弹跳,蹲下起身的时候裙摆重重地抬起又倏地落下,这时候是大哥们打赏最多的时刻,手机屏幕上已经是粉粉红红地铺上了一层。陈合准备了很多在越南直播的主题,这对她来说是上热门的好机会。她们的心情是激动的,兴奋已经覆盖住悲伤,她们已经完全忘记了在越南的童年生活,忘记了那些充满酒味和烂泥味的夜晚。黎冬梅在路上和她的女儿们说她的姊妹们嫁到了哪里,是怎样的有钱、又是怎样的有头有脸。黎冬梅说,人家听我说我家,都觉得我在吹牛,等下你们就能知道,我是不是真的在吹牛了,我说的都是真的呢。黎冬梅急于向她的两个女儿验证她多年来描绘的那个世界,她需要这样的身份认同,黎冬梅要去的那个国家,户口本上的铅字证明着她的存在。葬礼是喜丧,葬礼办得极为隆重,仪式繁多,亲戚朋友们浩浩荡荡几百人的队伍送死者出殡,陈贞和陈合都被震撼了,黎冬梅的姊妹在看到她之后哭个不停,他们都说黎冬梅变得又黑又瘦,看出来一定受了不少苦。黎冬梅也跟着哭,她在来的车上认认真真地给自己描了眉,又带上那一对金耳环和戒指,穿一件黑色的短冬裙。她的皮肤已经有了很多褶皱,眼角的皱纹折了几层,像泪水散开的一圈圈的涟漪。她盖不住这二十多年来留下的黄斑和黝黑的皮肤,也盖不住胃病带来的长期的折磨和苍白。
当黎冬梅和姐姐们行驶在边境的小路上的时候,陈娲还在学校里背高考时事政治。班级投影仪上放着新闻周报,屏幕里的主持人穿着西装坐在凳子上幽默又严谨地分析着新闻热点,同学们刷刷地记着笔记。“小娟是一个越南人,嫁来中国已经十三年了。这十三年来小娟没有去过医院,没有坐过火车和飞机,因为她是一名黑户。像小娟这样的越南女人还有很多,她们抱着对中国的财富幻想偷渡而来,被称为越南新娘,她们分布在广西、贵州、云南这些地方的村子里,没有身份证让她们只能留在村子里。办不了医保卡,生了病只能到诊所打针,连生了大病在医院挂个号都成了难题。最近,在媒体的关注下,小娟这个纠结了十几年的问题终于有望解决。公安部日前宣布,通过走访调查,清底数并调查核实已解决历史遗留的无户口人员落户问题。凡是无户口人员,不管是什么时间、什么原因产生的,都要及时为他们补办户口登记。但如何为他们保障社会权益、让他们早日融入社会,要做的还有很多。先让这些数据走到阳光下,接下来就是让这些人走到阳光下,与我们一样,平等地呼吸、生活与工作。不管怎么说,这些人都不能继续当黑户,尽快地让他们走到阳光下,是时候了。”屏幕上的女人站在户口办理窗口前,递过自己的一沓证明材料,害羞又局促地看着镜头。陈娲看见那个女人脚上穿着黄色的橡胶拖鞋,肉色的袜子从拖鞋里露出来,那一瞬间,陈娲心里咯噔了一下,一阵刺骨的冷意在她的胸腔里上下冲撞,游过她的肺部的时候她觉得有一股力量在膨胀,再用力一些就要炸开她的肺了,她被这股力气闷得喘不过气来,要窒息的恐惧让她发抖。黎冬梅也有这样的穿鞋习惯,一年四季穿拖鞋,冬天套上袜子。陈娲好像看见了黎冬梅,看见了许许多多个黎冬梅站在她的眼前。她看见黎冬梅坐在电子厂的流水线上,手机里大声放着歌,嘴里用带着口音的普通话学着唱,黎冬梅的口音里夹杂着越南语、壮话和客家话的音调。她看见晚上十点的晚班后,黎冬梅在宿舍的床上,在字帖上找自己的名字,一笔一画地描,那本字帖是陈娲小学三年级时买的。她看见电话那头的黎冬梅躺在床上,用虚弱的声音让陈德生帮买一些药寄过去,买两包板蓝根,说什么病只要吃板蓝根就好了。这些重影叠在一起,就快要变成身份证上的一个名字。这个远嫁的女人,第一次让陈娲想哭,为她的恨想哭。陈娲趴在桌子上,把头埋进臂弯里,那股窒息的感觉还在她的胸腔里,她需要大口地吸气。投影仪上已经切到下一则新闻,那是另一个女人的故事。教室里翻动书本的沙沙声还在继续,一个女人的命运,也仍旧继续着。而陈娲的心里,有一些东西在悄悄地改变着。
没过多久,政府的人就下到村里调查情况,陈德生担心会被罚款,支支吾吾的,生怕多说一句就踩到什么政策的雷区。村主任拉着陈德生,对着来的人说,德生的老婆就是越南人,我们村上还有几个女人是从贵州嫁过来的,也没有户口。那时候迁户口多难啊,索性就不迁了。带头的那个干部问陈德生,你老婆嫁过来多少年了?陈德生说二十多年,具体不记得了,她都是在外面的呢,在广东打点工赚钱给小孩上学读书。干部说,这么厉害,其他女人都是在村里做农活过一辈子了,她一个越南人敢自己下广东挺牛鬼的啊。陈德生说,是啊,她不喜欢在村里,待不住的,村里能赚几个钱啊,前几年吃饭都是问题。那个干部说,说明她聪明,她不识字吧?不识字能在外面待那么多年也是本事。陈德生叹了一口气,说她这些年来也是辛苦,没有户口连医保都办不了,大病都不敢生。干部说,我们就是来解决这个问题的,现在国家有政策,让所有人都能上户口,保障所有人的权益。但你老婆有点麻烦,我们决定就把你们家作为切入点,解决这个跨境的户口问题,其他的一切就都好办了。陈德生说,好是好,就是太麻烦了,我们以前也想过的,但是那时候迁户口还要到越南去,哪里有这个时间和钱。干部说,现在只需要把材料交到南宁,国家会派人到越南那边帮忙到她家里做调查的,你不用担心。陈德生说那我们一定配合呀!干部让陈德生把黎冬梅的情况写成书面材料,拿了黎冬梅的地址就赶回镇上去了。
上户口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走流程就来来回回了好几次。黎冬梅热情很高,路上逢人就打招呼,人家问她又下广东去呀?她停下脚步就拉着人家的手说,哎我和你说,我要去市里呢。现在政府要让我办户口,这几天都跑上跑下的,办了户口我想回越南就能回。人家哦哦地回应着,黎冬梅整整衣服,收回手说,我不和你说了啊,我要去赶车了,这年头都是人等车。陈德生不好意思地告诉黎冬梅,他们今天要去市里办结婚证,有了结婚证才能办户口。黎冬梅说,要拍照吧?现在都老咯,拍照不好看了。陈德生说,拍成什么样就什么样吧。黎冬梅说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我应该敷个面膜。陈德生说敷那干吗,人就长这样了,现在整容也来不及了嘛。黎冬梅和陈德生还没有一起出过远门,平时上街也是各买各的,村里的男人没有和女人走街的习惯,他们难以用语言表达对彼此的感情,大多数都是做农活时的帮手。但黎冬梅和村上的女人们不一样,在很多个夜晚,她告诉陈娲说,我喜欢你阿爸。黎冬梅进入更年期之后话变得很多,对生活也愈来愈不满意,常常一边做家务一边抱怨自己是个保姆,这时候陈德生一说话她就笑。在去市里的路上,黎冬梅从挎包里拿出小镜子描眉,她的唇色很黑,抹上口红不好看,后来也就不再抹了。黎冬梅的眉毛细细的,描出来是两弯细柳,颧骨很高,眼窝深深地陷了下去。这时候陈德生忍不住撇过头去看她,他想起她刚嫁过来的那几年随着他到山里住的时候,对什么都新鲜,常常做出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一个山头有二十亩地,要种满杉树只能住在山里,他们在山上搭了一个木屋,白天种树,傍晚陈德生出去捕鱼,在路上偶尔会看到一些山蘑菇和牛蛙,黎冬梅没吃过蘑菇和牛蛙,陈德生让她洗蘑菇的时候她把蘑菇伞一片片地掰开放到盆里搅,一大朵蘑菇被她处理完只剩下几块菌柄,在屋外喊陈德生快来看看,怎么这东西洗完什么都没有了?陈德生看完哈哈大笑,说今晚我们还是煮芋头吃吧。黎冬梅很少吃山里的东西,胆子也小,尤其害怕蛇,她说他们那从来不吃这些,看着害怕。后来黎冬梅去了广东打工之后陈德生一年里见不到黎冬梅几次,每次都是在冬天。现在坐在他身边的这个女人穿着滑料的衬衣,还是喜欢挎着黑色的皮包。头发染黑了好几次,和新长出的发根有了断层,看上去很别扭。肉松弛下来,堆在肚子上,从衣服的褶皱中可以看出叠了几层。他知道,他们老了。而二十年前种下的那些杉树,已经长成了十万大山中的一部分,在肆意地向山顶更高处生长。
在民政局,黎冬梅和陈德生坐在照相机前。帮忙拍照的是个年轻的小姑娘,刚毕业不久,看着这一对老夫老妻来拍结婚照觉得新鲜,又觉得浪漫极了。她调好相机,对着陈德生他们说,阿叔阿姨你们再靠近一点儿,离得太远啦!两人却很拘谨,黎冬梅紧紧抿着嘴巴,直直地坐着。两人扭扭捏捏地互相靠了靠,陈德生一边说哎呀那么麻烦的。小姑娘说,哎对,就这样,看我这边,不要动。一……二……三。话音未落,黎冬梅突然直起身来,倾了倾身子,往镜头前凑了一凑。画面定格,照片上的黎冬梅脸比陈德生大了一圈,她瞪大了眼睛,看起来很刻意,而陈德生眉头舒展,看起来十分平和。他们把这张照片打印出来,照片的背景是红色的,和人的轮廓相接的部分有些模糊,黎冬梅很满意,她把这张照片放在了她在越南的儿子寄来的婚纱照旁边。她的儿子已经有三十岁,娶了一个漂亮的中国老婆,那个女孩就住在边境上,与越南隔着弯弯的一条河。他们的婚纱照是在一座法式殿堂里拍的,新娘长长的尾裙从最高的台阶上延伸下来,她的手轻轻地搭在新郎的肩头,对着镜头笑着。黎冬梅很喜欢这个儿媳妇,回越南的时候把自己的一对金耳环送给了她,那天黎冬梅不知道怎么面对儿子,说了几句话就要走,儿子让她等等,给了她一张他们的婚纱照,后来这张婚纱照被黎冬梅带回桂中,用相框装起来,一直放在房间的书桌上。现在这两张相片就这样摆在一起,让两个远嫁的女人相互对望。
有人告诉他们办结婚证后还要等上四年才能上户口,先给黎冬梅办了通行证,上面用中文和越南语写着她的名字和出生年月,黎冬梅小心翼翼地把它们锁进柜子里。陈娲回家的那一天,黎冬梅从柜子里取出通行证拿到陈娲面前说,这就是我的身份证哦,以后我出去就没有人可以笑我是从越南来的了,我是有证的,是法律认定的,越南来的怎么了呀?看谁还说我。你看看,上面有我的名字。陈娲接过那一本绿色本子,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阮氏凤。哦,原来这才是阿妈的名字。她从来没问过黎冬梅的名字,问了也是越南话也听不懂。陈娲小声地念着“阮氏凤”,黎冬梅,哦,应该是阮氏凤,高兴地回应说,对啰,就是凤,我家的人都叫我凤的。陈娲又大声地读了两遍,阮氏凤开心得咯咯笑,这个远嫁的女人,终于找回了她的名字。陈娲看着房间里摆着的两张结婚照,陈德生和阮氏凤的结婚照虽然是不久前拍的,但是相质却给人一种年岁已久的感觉,相纸是薄的,色调接近于阿宝色,曝光颇为严重。从这张相片上她仿佛看见他们在去省市的班车上,阮氏凤把头靠在陈德生的肩头上浅浅睡着,陈德生紧张地看着地图。陈娲知道他们会一起走完一段路。那条路是一条山路,在那条路上,陈德生拉着马缰绳,马鞍两边装着木头,阮氏凤牵着七岁的陈娲和十一岁的陈贞在后面慢慢地走。他们要赶在天黑之前回到家,陈娲要和陈贞赛跑,一段路立一个目标,大喊看我们谁能先到那棵歪松树下,她们撒开跑,掀起一阵黄尘。阮氏凤任由她们疯,她和陈德生一前一后,夕阳的余晖斜淌下来,他们的背、衣袖和发梢都沾满了橘黄色的一片。陈娲回想到这里,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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