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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和狗

时间:2024-05-04

莫 晓

1

唐小俊第二次坐地铁,是在一个阴天的午后。这座城市的深秋季节,比起他曾经待过的小县城总要冷上几分。他蜷缩在一个角落里,冷眼望着满满一车厢的人,不是玩手机,就是玩手机,不管是坐着的,还是站着的人,每个人的眼睛总离不开手机。

他摸摸口袋里那沓厚厚的钱币,心里一会暖暖的,一会又冷冷的。他把纸币握在手里,用五指压了压,似乎是为了把它们再次进行夯实。

唐小俊脸上的皮肤微微发烫,手心也略微显出了一点汗迹。他深吸一口气,又把那气从胸腔里吐出来。旁边的人戴着口罩,眼睛划过他身上的校服,最后轻飘飘丢出一双冷漠的眼神,便不再看他。他亦戴着口罩,别人看不到他的脸色,否则应当会把他当发烧人士“抓起来”。

在城市待上一段时间之后,唐小俊自认为已经逐渐摸清这座城市的生存法则:不关己事者,高高挂起;事关己事者,蜂拥而至。

地铁车厢内的广播里大声地播出“火车站”这几个音腔时,唐小俊突然吓了一跳。他的脚跟甚至开始呈现出要逃跑的抬起姿势,他稳了稳自己的身躯,把目光从令他头晕目眩的车厢外收回来,他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他脚上穿着一双崭新的运动鞋,透过鞋上的细网,洁白的纯棉袜子的纤维清晰可见。

他的惊吓并不是因为这地铁飞驰的速度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他惊叹于这飞一般的速度,在明亮亮的通道里,仅仅几分钟时间,那些各式各样的脚穿着各式各样的鞋子,带着各式各样的人就如文本上的添加和删除键,在走走停停的时间里已被飞快地添加和删除。

唐小俊看得有点痴了,他微微张开着嘴巴,像看一场快进的哑剧。

此刻,他也是这场哑剧里的一个小标点符号,正被拥挤的人流从地铁上抹除掉。惊吓的后遗症就是,他脑子变得空白,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了。

就好比一个人饿得有点急了,但始终等不到食物,最终只能挨饿,挨到一定的份上,过了头,再看到食物,却不知从何下手。唐小俊对火车站的渴望,这回估摸着是饿过了头。他抓抓自己的脑袋,茫然地站在地铁站上,看一波波人流从身边走过,有的人往东,有的人往西,有的人低着头打电话,腿却能教他们往需要的方向走。

唐小俊却不。

他站在人流如织的车站,第一次有了要号啕大哭一场的感觉。

这时,他想的不是爷爷,不是奶奶,而是家里的那条大黄狗。

他多爱他的狗啊。

当大黄还是一条小奶狗的时候,唐小俊经常把它抱在怀里,抱在膝盖上,抱在胸前,他到哪里都抱着它,它是他的影子,是唯一一个陪着唐小俊从漆黑的田野一路狂奔回家的“朋友”。

唐小俊长大后,大黄狗便成了真正的大狗了。自从唐小俊上小学一年级,村里每天都有黄色的校车来接送。

每天清晨,大黄总是起得比家里任何一个人都要早,它先是到山下的竹林里遛一圈,然后才欢快地跑回家。但凡是周一至周五这几天,唐小俊还没起床,大黄却早遛了几个弯回来,然而它到了家门口也并不急着回家,只见它早早地摆着大尾巴,坐在地上伸出舌头,眼睛盯着大路边上呼呼出气。大黄没有手表,但它总晓得这几天是小主人上学的日子,所以它日复一日风雨无阻地踩着点候在家门口等待车子。校车一出现在村口,大黄便飞快地跑到院子里叼起主人的书包,再飞奔回大门口等待车子靠近,如果主人磨磨蹭蹭,大黄又要回去站在小主人面前,毫不客气地对着主人狂吠一番。

有时候唐小俊实在太拖拖拉拉,大黄就发火了,它半坐在地上,像一个准备跟你大吵一架的泼妇,它把头高高扬起,狗眼圆睁,对着唐小俊的脸大声地“汪汪汪”个不停。大黄在教训唐小俊的时候,不会像对有陌生人靠近,要时刻带着警醒意味持续不断地“汪汪汪”叫,而是很有节奏地“汪、汪、汪”—— 声调极高,但中间则伴有非常明显的、很有规律的停顿。汪了几声后,又紧接着“嘤嘤呜呜”几声。

大黄那调调,唐小俊在回到父母身边之后,每逢遇到他妈骂他时,他完全把那套路和调调给掌握了。怎么说呢,当唐小俊听他妈妈在骂他几句后又再低声叨叨几句的调调里,居然能找到大黄的影子。

这并不是说唐小俊觉得他妈像大黄,而是他太想大黄了,以至于在听他妈骂他的时候,也能想起了大黄的语调。

唐小俊的妈妈安吉是一个典型的南方城市女人,美丽且精致,平常同人讲话的语调温温柔柔,尾音上总带着一个一个袅袅如炊烟般似有似无的“乜”或者“咩”字。这富有这座城市风情的语气词,在唐小俊看来,却远没有他妈骂他时,让他印象深刻。

安吉骂她的大儿子,前半句无非就是骂他不长进不听话云云,声调能调多高调多高,后面又低声叨叨几句自己多不容易、多不容易,还生出他这么一个不听话的孩子。后者的语调因是抱怨,带着自怜自艾,声调总不禁低下去许多。

唐小俊觉得他妈同他讲话,远不如他妈骂他来得亲切。他妈骂他,他就想起大黄,大黄骂他骂了几次如果他还无动于衷,大黄就更生气了,忽地站起来,几步跑到大门口,颇有唐小俊妈妈摔门而出的气势。

唐小俊想到这,又心酸又难过,还纠结。

这个伤心的小男孩走了一会,又找了个地方坐下来。他越想越心塞,又无计可施,便这样孤零零地坐在地铁站的台阶上,他实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他没有手机,也没有电子手表。他连个商量的人也没有。在地铁站冰冷的石阶上,他依旧摸摸自己口袋里那攒了又攒才够两百块钱的纸币发了一会呆。

“雨停了。”他听到旁边匆匆忙忙路过的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说道,“快点回家。老婆孩子还在家里等着我吃饭呢。”

唐小俊抬头看了看那两人行色匆匆的背影,随着渐行渐远的行人全部消失,眼前的空间貌似突然变得非常空而且大。空气里一股巨大的空虚和无助感瞬间朝他扑过来,把他劈头盖脸地淹没住了。

唐小俊又呆了,他在慢慢找回脑子里的念头。

他知道,地铁站出口处,再往上走几十个台阶,再出门左拐,就是好几个公交车站,站牌上非常清晰而醒目地标示出通向这座城市所有角落的路线;他也知道,与地铁站出口背道而驰的是火车站入口,从电动扶梯上去,就有好几趟回奶奶家的火车。

他等了很久很久,等到心里边那两个小人在漫长的争吵和掐架中偃旗息鼓后,要搭公交车回家的小人最终战胜了要搭火车回奶奶家的小人,唐小俊才慢吞吞地挺起腰杆,把身子坐直起来。然而他并不起身,依然坐在台阶上,他先是把右脚伸直,收回来,再把左脚伸直,再收回来,这两个动作他反反复复地做了足足有一分钟。看似是因久坐之后腿麻而做的筋骨舒展运动,实则是唐小俊还在观望,也许心里边那两个小人又要吵起来呢?要是吵起来,胜负难辨啊。

可惜唐小俊等啊等,等到最后他们似乎也都没了再争吵的意愿。赢的这边似乎并不感到开心,输的那边也感到不开心。唐小俊听到一声轻轻的叹息从心底冲了出来,就在他的口腔里,被他一把吐了出来。

事已至此,唐小俊觉得他要尊重心里边那个已经在争吵中取得胜利的小人的意愿,回家吧。

回家?谁的家?那是爸爸妈妈的家?还是爸爸妈妈和弟弟的家?抑或是爸爸、妈妈、弟弟和他的家?

唐小俊脑壳有点疼,他把手从压着纸币的口袋里抽出来,然后扶着阶梯边上冰凉的白色墙壁,颓废地站起来,挪着步子慢吞吞地朝地铁站出口走去。

现在,他要去搭公交车回家。他走了几步,又恋恋不舍地回头朝火车站的方向望去。他心里也明白,如果他朝着火车站走去,也会依依不舍地回头看地铁站出口的方向。

这个纠结而又悲伤的小男孩啊。

2

唐小俊坐在公交车上,心情有点低落,又有一点轻松。他望着万家灯火从车窗外时而奔驰而过,时而与他悠悠对视,他恍惚了。

多像一场梦呢。

他把脸贴在车窗上,仔仔细细地盯着窗外的风景:没有哪一处像乡下,街道不像,房子不像,灯也不像。他再看看他自己,一张脸,除了五官像妈妈,肤色完全沿袭了爸爸的偏黄偏暗系,那是在田间地头摸爬滚打时留下的痕迹。

怪不得外婆总说他是乡下的娃娃。

只有奶奶逢人便说他是城市的孩子。奶奶夸他的时候其实是在间接夸他爸爸。因为每当奶奶讲到这话,旁人总不得不夸几句奶奶,生了个好儿子,在大城市落了户安了家,连带孙子都成人中龙凤时,奶奶虽表面摆出一副哪里哪里,孩子过得相当一般的神态和语气,但唐小俊知道,那一刻,奶奶脸上的每一个褶皱都在喜笑颜开。

可是唐小俊也还记得,奶奶和爷爷送他们出门那天,她肯定是难过极了,她把唐小俊妈妈拉到一边,硬是往她手里塞了一千块钱,干巴巴地说,带好小俊就行。他看到奶奶的眼睛湿湿润润的,像是浸了水的海绵,稍稍一用力,便能挤出一堆水来。

坐在车上的唐小俊把脸转到大黄身上,那大狗正在不停地直立起身子,两只前爪不停地挠着车门,嘴里发出呜呜的叫声,使了全身力气,想要把它的小主人从高大的轿车里刨出来。

它那么渺小。当大黄拼命追着车子跑的时候,唐小俊觉得他的狗在变小,他觉得自己也在变小,变得羸弱不堪,当他的狗跑到极限,累得瘫在田野的尽头时,小男孩情不自禁地捂住嘴巴哭了起来。

妈妈善解人意地抱抱他,轻轻拍拍他的肩膀。开车的爸爸看了一眼车子的后视镜,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能不能养条狗呢?唐小俊在心里反反复复地对自己征求意见。没错,他只能对自己征求意见,因为在这个家里,他不能有养狗的权利。

你在农村养成的很多不好的习惯也要通通改掉!唐小俊的妈妈安吉对大儿子讲话的语气同对她丈夫讲话的语气一模一样。

唐小俊的爸爸在这种气势下,惯常是装聋作哑的。

就像唐小俊妈妈对唐小俊有所要求,但是当唐小俊的外婆在那数落唐小俊时,唐小俊妈妈又会立马变身成护小鸡仔的凶猛母鸡。

“妈妈,他一个小孩子有什么错乜?”安吉制止她妈妈道,“再说了,吃饭发出点吧嗒吧嗒的声音能有多大分贝?”

“你就护着,你老老小小都护着!”唐小俊外婆气呼呼地不理女儿,伸一勺子到唐小俊弟弟的嘴巴里,“我的安全小宝贝最乖,再吃一口。”

“妈妈,”安吉又毫不客气地提醒唐小俊外婆,“安全已经四岁,可以自己吃饭了,不要再喂他了,好吧?”

唐小俊外婆这会已经气得不轻,但是受过良好教养的文明人的高素质要求告诉她,在女婿和孙子们面前万不能失了态,于是老太太脸上带着皮笑肉不笑的僵硬表情,把心口的火反手就压在了放勺子的碗里。她刚把攥着勺子的手放开,就故作优雅地转身走到门口,拿起自己的包包和大衣,很有骨气和气势地说了一句:“明天我不来了,以后也不来了。”

“小俊,跟外婆说再见。”安吉这句话是转头对大儿子说的。

“宝贝,跟奶奶说再见。”这句话是转头对小儿子说的。

“明天她还会再来的。”安吉喝了一口汤,抿抿嘴,对坐在边上的丈夫说道。

安吉是这座城市里千千万万个80后那一代的独生女之一,她身上有着很多娇纵任性的小因子,她的任意妄为,也是唐小俊和父母骨肉分离的直接导火线。

唐小俊的妈妈抛弃了唐小俊。诸如此类的话,唐小俊大多是从奶奶嘴里听到的。在唐小俊还没上幼儿园的时候,就随奶奶回到了乡下,自那以后的几年时间里,安吉似乎忘了她还有一个儿子,唐小俊奶奶似乎也忘了自己还有个儿媳妇。在唐小俊与日俱增的孤独成长过程中,陪伴他最长久的,是大黄狗。

大黄狗是一条鲜活的小生命,它可以听他说话,陪他玩,陪他跑,陪他叫,陪他疯,陪他走过每一座荒草丛生的山岭。

唐小俊觉得他是个有玩伴的人。

当他第一次看到他的弟弟安全撅着屁股,怀里抱着一只毛绒公仔狗玩具屁颠屁颠地迎出门喊他哥哥时,唐小俊觉得自己的玩伴大黄狗不要好太多。

唐小俊对于安全的感情很复杂,他一面不自觉地亲近他,一面又排斥他。他对安全的排斥无非来自两点:一来觉得他小,同他玩不到一块去;二是出门的时候跟别人介绍他弟弟,他心里总别扭。他们明明是同一个爸同一个妈生的,偏偏一个跟爸姓,一个跟妈姓。两个姓氏又是如此泾渭分明,让他觉得尴尬不已。好在对于这一切,虽然在唐小俊过去的生活环境里,那绝对是一个可以在村子里一秒就炸开锅的欺师灭祖的“大惨案”,但在他现在生活的小区里,人们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反应。大家的反应大多只有一个字:“哦。”这个“哦”字,唐小俊认为,它分明只是一个普通的应答,等同于“知道了”“了解了”“明白了”。但又不是恍然大悟的那种,而是一种平平淡淡的、司空见惯的回应,就好比只是彼此之间一个简单的打招呼,大家彼此见面会习惯地问,你吃饭了吗?对方马上回答,我吃过饭了。

米饭这东西人人家里都有,所以大家只是礼节性地打个招呼就完事了,不会探究你究竟是真吃还是假吃啦,你是真吃饱了还是没吃饱啊。后来唐小俊发现,兄弟姐妹之间拥有不同姓氏的,原来真是个普遍存在的现象。

这许多的不同,又使得他不得不重新审视他的妈妈一直不愿意回乡下的问题。

唐小俊的妈妈从未回过乡下,除了接他回城那一次。

那天,唐小俊带着大黄狗绕着村子跑了一圈回来,看到一个美丽端庄的女人正站在他家门前停放的一辆越野车旁边。她有一双漂亮的大眼睛,但眼睛里有着对周遭环境过于明显的警惕和防备。大黄狗看到陌生的女人闯入它守护的禁地,立马从唐小俊身后蹿出来,但它还没来得及发出自己那洪亮的狂吠声,空气里却已突然凭空爆发出一声尖锐惊悚的“啊——”

女人以极其神勇的姿势拉开车门,以光一样的速度跳了进去,用力关上车门。“砰!”的一声,把唐小俊和大黄吓了一大跳。

3

唐小俊探头探脑地伸长脖子想要把车窗内女人的脸看清楚,但墨色的玻璃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只好把踮起的脚尖又放了下来。大黄可不依不饶,在被女人吓了一跳之后,为了表达狗的不满和维持住狗仅有的那么点尊严,它扯起脖子喊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起劲。唐小俊朝天上翻了翻白眼,刚要高声呵斥一番大黄。唐小俊的奶奶这时突然从屋子里走出来。奶奶并没看向车子或是唐小俊,而是很娴熟地抓起大黄脖子上的狗毛,一边拉一边商量着跟它说,大黄啊大黄,你莫要什么人都吓着了,这可是小俊的妈妈咯!你先回屋里待着,不要叫,不要跑,晓得了吧?

大黄听了奶奶的话,倒顺顺从从地跟着奶奶进屋了,丢下唐小俊一个人在风中凌乱。

女人坐在车里定了定神,确定大黄狗进屋后,才小心翼翼地把车门打开一条细缝,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然后是一张白皙的脸颊,她抬眼看了看唐小俊,脸上表情变化莫测。

估摸过了一小会,她咬了咬嘴唇,一副下定决心视死如归的表情,试探性地从车里迈出一条腿,再迈出另一条腿,脚上的黑皮靴在阳光下显得干净而油亮。唐小俊从未见过如此怕狗的人,他心里想要发出嘲笑的表情,但当女人再次从车上下来,站在车门边上一言不发地细细打量着唐小俊时,唐小俊发现自己的脚貌似被钉子钉在地上,身子完全不会动了。

妈妈!唐小俊这才发现他对眼前的女人有着莫名的亲切感,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一定是在几岁以前的记忆里。

唐小俊对几岁前的记忆没保留有什么有价值的画面。

但是安吉记得,她记得唐小俊刚出生的时候像一只小而瘦的猫咪,他躺在小床上,闭着眼睛,薄而粉的小嘴微微翘起,他的小脸时而向左、时而向右,他在空气里撅起小嘴,拼命做出吮吸的动作。他想吃奶,但是安吉没奶水。

唐小俊急得嘤嘤呜呜地哭了起来,安吉也跟着哭了起来。

安吉的婆婆,唐小俊的奶奶,这个一辈子勤俭持家又好强的农村妇人,刚风尘仆仆地从几百公里外的乡下赶到医院。还没来得及从喜得孙子的兴奋情绪里出来,就在医院里不小心听到医生报了安吉剖腹产生娃的费用,她没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脑子嗡的一声,坏情绪一下子就爆发出来了,她甚至伸了手想要把包在头上的布巾扯下来的动作都停滞了,她从小摇床里唐小俊那张皱巴巴的脸上抬起头来,把还没碰到头巾的手指直接笔直地指向安吉,脸上露出凶横的表情,一副看煞星一样的眼神看向安吉,她大声地朝安吉喊道:母鸡都比你会下蛋,你就生个娃,生个娃你也生不出来!你……

唐小俊奶奶拿出那副在田间地头同别人争一把稻穗的架势出来,想要同安吉吵架,安吉躺在床上,虚弱地闭着眼,也不知是平静还是愤怒,她的手指头深深地扎入洁白的被单里,盖着被子的身子微微抖着,但始终一言不发。

唐小俊爸爸听到声音,赶紧跑进来捂住唐小俊奶奶的嘴巴,连哄带骗把她给拽出病房。唐小俊的外公外婆在一楼结账还没回来,病房里其他人全被这一幕整得目瞪口呆。

唐小俊又“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安吉睁开眼睛看了儿子一眼,又自顾自睡了起来。她看起来真像睡着了一样,细长的眼睫毛在眼盖处微微翕动,一抖一抖的,像一只悲伤的蝴蝶。

后面很长一段时间里,安吉总是有这种想一睡了之的感觉。唐小俊的爸爸长期驻外工作,唐小俊的外婆还没退休,尽管家里请了保姆,唐小俊奶奶还是坚持留了下来,家里每天乱得像一锅炖糊的粥……

安吉甚至已经不想再回忆起那段漫长而黑暗的岁月,但她看到唐小俊,那张稚嫩而又可爱的小脸时,她竟再找不到当年想要抱着他从十八楼跳下去的感觉。

她当初怎么能有这样的想法呢?当唐小俊的奶奶连夜抱着唐小俊逃离的时候,安吉在城市的街道上来来回回地走了一遍又一遍……

可是她并不想找他,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诡异的是,后面的几年,她居然忘了她曾有过一个孩子。安全出生时,唐小俊的外婆已退休,安全是唐小俊外婆一手带大的。唐小俊的外婆对安全那是亲得不得了,但是对唐小俊,她总有一股客客气气的疏离,这股疏离劲也很拧巴,她能感觉到安吉也拧巴。安吉一边给唐小俊拼命补偿曾经丢失过的母爱,一边又对他的种种行为习惯感到痛心疾首。

我跟你说你要大胆一点。

你要认真一点。

你要对生活充满热情。

你要变得跟城市的孩子一样。

你……

安吉对唐小俊的教导方式太过于宏观和壮大,唐小俊理解不透,那畏畏缩缩的眼神又让唐小俊外婆感到心酸和难过,所以母女俩常陷入这样一个怪圈:安吉批评唐小俊时,外婆护着。外婆批评唐小俊时,安吉又护着。

唐小俊在村里已经上到小学二年级,他的作业依然只配得到老师的一个勾,还在勾上画上一笔。老师是这么跟唐小俊说的,你已经做得很好啦,但是还没有极好,所以要在勾上加一笔,表示还要做得更好。

要做得极好,这是唐小俊在这个家里对自己的要求。唐小俊对安全的复杂感情也来源于此,唐小俊总觉得当初爸爸妈妈不要他,是因为他做得不够好,如果他还做得不够好,爸爸妈妈会不会连弟弟也不要了?

唐小俊听他的新同学们说,医院有很多没人要的孩子,如果谁家的孩子不听话就会被拿去换掉。这把刚来到大城市的唐小俊吓得不轻,他想起妈妈就在本市的一家医院做护士,整天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万一……

他不敢往下想。安全总喜欢哭哭啼啼。安全哭哭啼啼的时候总爱抱着他的公仔狗躲在房间的门后面。妈妈听到安全老是哭就气不打一处来,她有时候会摔东西,还会朝安全恶狠狠地骂他爱哭鬼,唐小俊一看到妈妈丢东西就赶紧拉着安全躲起来。唐小俊偷偷看了好几次妈妈骂完安全后累得坐到地上抹眼泪。唐小俊知道妈妈肯定累了,妈妈没时间陪他们,她的时间都在医院里,她的耐心也许在病人身上都磨光了。唐小俊是真心疼妈妈,但是小小的他也感到力不从心,于是妈妈在屋外哭,他就在屋内陪安全哭,兄弟俩常常哭着哭着就莫名其妙睡着了,等一觉醒来,妈妈又已经去上班了。

那是安全生病的一段时间,他没有上幼儿园,整天在家里带着玩具玩,偶尔看到妈妈回家,便死缠烂打地要妈妈带他去玩。

唐小俊对安全说,你不要吵妈妈,妈妈要上班,哥哥陪你玩。安全的玩具并不多,妈妈总觉得玩具甲醛超标,又容易滋生细菌。什么超不超标,唐小俊不知道,但是妈妈一天到晚叫他勤洗手倒是真的,还要用指定的洗手皂:一块深紫色、带着淡淡药香的正方形玩意。

他问奶奶见过吗?奶奶在电话那头摇摇头,随着奶奶摆头的空隙,唐小俊瞥见电话视频的角落里,有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也在摇啊摇。

“大黄!大黄!”唐小俊隔着屏幕喊他的狗狗,大黄貌似听到小主人的声音了,只见它使劲抬起它的狗头,朝屏幕大声汪汪汪地喊着,还高兴地把尾巴摇得更起劲了!

安全也凑过来看,大黄狗!大黄狗!安全拍着手学着哥哥的声音叫唤。唐小俊指着大黄对弟弟说,我们的狗狗帅吧?安全把头点得如小鸡啄米般,一连说了几声“真帅!”

“哥哥我们也养只小狗吧?”安全冷不丁问了唐小俊一句。唐小俊先是愣住了,继而想起妈妈第一次见到大黄时被惊吓的模样,赶紧摇摇头:“不行不行,妈妈不喜欢狗狗的。”

“可是我喜欢呀!”安全说道,“奶奶!奶奶!我要养狗狗!”安全没再理会唐小俊,而是冲着厨房里忙碌的唐小俊外婆喊了起来。

唐小俊的奶奶听到安全喊唐小俊的外婆为“奶奶”时,她脸都绿了,但是忍着没发作,故意在电话那头对安全说:“你喊哪个呀?”

安全说:“我喊奶奶呀!奶奶呀,你也是我的奶奶呀!呀!我有两个奶奶呢!”

唐小俊把电话挂断之时听到外婆嘴里说:“家里绝对不能养狗!”说到“不能”二字时,外婆还竖起食指配合嘴型吐出来的那两字,在眼前轻轻晃了两下,眼睛却看向唐小俊这边。安全还在那不依不饶地闹脾气,外婆在好声好气地哄着,唐小俊却低下头默默地坐到餐桌边,安静地吃起饭来。

晚饭结束后,唐小俊照例整理好家里需要丢弃的垃圾,他熟练地把袋子捆出两个结,防止它们在他去丢的过程中掉出来,一切妥当之后,唐小俊便提着满满的垃圾袋出门了。

4

唐小俊沿着小区的绿化带往垃圾池慢悠悠地走去。

其实他不必跑那么远,坐着电梯下到一楼就有几个很大的垃圾桶,但是唐小俊还是愿意多走几步。小区的人都认得这个表情有点怯生生、眼神很清澈又整天乐呵呵的小男孩,他们也认得安吉。每回有邻居夸唐小俊是难得的勤快的好孩子时,安吉总是笑,在唐小俊看来,那是妈妈发自内心的笑,妈妈笑起来的时候眼睛总能弯成两枚小小的月牙,像极了唐小俊在乡下和大黄并排坐在一起看那轮挂在山尖尖上的月牙子,明亮又美丽。妈妈总是边笑,边习惯性地用柔软的掌心抚抚唐小俊的头,对着邻居说:“当然!”

当然!妈妈嘴里吐出这两个字时,不带一点拖泥带水的尾音,她的回答干净明朗,使唐小俊感到无比快乐。依偎在妈妈身边的唐小俊,感受到来自妈妈干燥的手掌心传来的温度,觉得这一切都很完美。

如果能把大黄接到身边,那世界会变得更完美。

但,那是不可能的。唐小俊心里明白。妈妈爱干净,她看不得狗毛粘在她叫人擦拭得一尘不染的皮鞋上,沾在她漂亮的连衣裙上,她更闻不得狗身上的狗味。

所以尽管唐小俊想念大黄想到哭,但只是在心里默默地想着,他不敢说养狗的事,他爱他的妈妈,他相信妈妈也是爱他的,妈妈把他送去最好的学校,给他买最好的学习用具,给他穿上最好的衣服,他平日里的要求都基本能得到满足——除了养狗这件事。唐小俊明白,妈妈的确是无可挑剔的好妈妈。

可唐小俊的好妈妈也并不知道唐小俊的秘密。这个才上小学三年级的小男生也有自己的秘密呢。

他快步走到垃圾池旁边,打开一个垃圾袋,从里面取出另一个更小的垃圾袋,他把小垃圾袋提在手上,其余的垃圾袋通通丢到了垃圾池。

做完这一切后,唐小俊借着路灯隐入小区围墙外的一片小树林里。

过了五六分钟,唐小俊从小树林里走了出来,他的影子被路灯一点一点地吸收掉,直到缩小成为他脚下的一个小方格,他便走到自己家楼下了。

回到家中,外婆问他明天想吃什么。唐小俊照例回答,肉肉呀,骨头啊,都可以。外婆说好嘞!在吃穿用度方面,唐小俊和安全并无差别,但是总有点其他方面的差别吧?可差别在哪呢?唐小俊说不上来,外婆也说不上来,姓氏上的区别吗?毕竟一个姓唐,一个姓安。可是外婆又想,都是女儿女婿的孩子,能有什么差别?老太太在把自己心里的矛盾一一剔除掉后,才显得一身轻松。

外婆负责唐小俊和安全平日里的饮食起居。一到周末,别人家的孩子都被父母带去公园、游乐场、电影院,再不济也能去郊区溜达溜达。唐小俊家就不。爸爸妈妈忙工作,不分休息日和工作日。

而唐小俊也一样。每到周末,他依然早早起来,为了不打扰大人休息,他自己拿上零钱,背起书包去到小区门口的店铺里吃了早餐,便按照时间表去学书法,学短笛,学跆拳道。他身体里上了一条坚韧的发条,准时准点地辗转在小区附近的建筑物之间,每到一个地方,他便对着老师鞠个躬,他说:“老师好!”“老师您好!”“老师您早!”

唐小俊的每一天都排得很满。

相对于唐小俊,安全的周末就显得枯燥很多,他从早上起来,便坐在客厅里看电视,他只被允许看一个小时的动画片,而后就坐在地板上玩玩具,看外婆煮饭,等哥哥回家。

这天晚上,他央求哥哥带他去丢垃圾,唐小俊提着垃圾袋的右手被安全紧紧拽住不放。唐小俊死活不答应,嘴里对安全说:“不行,不可以带你去。”空出的左手也赶紧去掰开安全的手。安全也死活不肯松手,他偏要像牛皮糖一样黏着唐小俊。

唐小俊都要哭了,他甩不开弟弟,他无奈地松开手把垃圾袋丢到地板上,他说:“弟弟,弟弟,你不能去,楼下很黑的。”

安全不听,他咧开嘴巴,在唐小俊还没把略带哭腔转为正式哭喊之前,他倒抢先“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唐小俊外婆急忙从厨房里跑出来,看到纠缠在一起的兄弟俩,准确地说,她最先看到的是安全脸上可怜巴巴的泪痕,把她的老心脏疼的呦!原本差点就脱口而出的“你是不是欺负弟弟,啊?”被硬生生地吞回肚子里,她站在那,学着安吉慢悠悠的语气问,你们这是干什么乜?

安全听到外婆的声音,哭得更起劲了,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跟外婆哭诉哥哥不肯带他去玩。

“这怎么是玩呢?哥哥是丢垃圾的。很快就回来了。”唐小俊外婆耐心地跟他解释。

“哼!”小家伙双手用力地甩到身体两侧,握紧小手扬起头,一脸不满地冲唐小俊外婆大喊:“我讨厌你!”然后依然哇哇地大哭起来,这时的安全撒泼得更起劲了。

唐小俊外婆初听到孙子这话,说不气那是假的,但她心里明白孙子是和她杠上了,她无奈地抬眼看了看唐小俊:“你带弟弟去,带好他。丢了垃圾就回来。”

得了允许的安全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眼眶里的泪水瞬间就收了起来,他屁颠屁颠地跟在唐小俊身后。

刚走到电梯门口,安全又一把拉住唐小俊:“哥哥,你等一下我好不好?我的狗狗还没出来呢,我要回去带上我的狗狗。”

唐小俊知道安全讲的是他的玩具公仔狗。安全走到哪里都要抱着它。睡觉要抱着,看电视要抱着,下楼到小区里玩耍也要抱着它。除了上幼儿园的时间,安全大部分时间都是跟他的玩具狗在一起。唐小俊想起安全在电话视频里看到大黄狗那兴奋劲和想要养条真狗而不得的可怜劲,作为哥哥的豪情壮志突然从心底一股脑涌上来了。

他拍拍安全的小肩膀,附到他耳边神秘地跟他说:“哥哥带你去看真的狗狗!”

“真的吗?”安全听完一脸惊喜,他立马攥住唐小俊的手,“不许骗人,骗人的是小狗!”

唐小俊跟他拉钩:“骗人的是小狗!”唐小俊重复安全的话。

一路上,兄弟俩兴奋得像是要去发掘新大陆。

“这可是我们俩的秘密哦!”唐小俊把大的垃圾袋丢入垃圾池后,对着安全晃了晃他手里那个装着外婆交代丢掉的晚饭剩余的骨头和肉菜的小袋子。

唐小俊要拿着这些去喂小树林边上的那群流浪狗。

兄弟俩站在一群狗面前,唐小俊还没来得及给安全介绍他为那几条流浪狗取的名字,从未看过饥饿的狗抢食的安全第一次看到狗狗们朝着袋子露出锋利的牙齿时,突然害怕得“哇”的一声尖叫起来。在他迈着小短腿向前跑的瞬间,唐小俊还没反应过来,不知从何处蹿出来的一只大狗扑向了安全……

在安全失声尖叫的空当里,有人看到另一个小男孩死死拽住那狗的尾巴,狗吃痛转过身把小男孩甩了出去,接着扑过去,用狗爪一把压到了小男孩的腿上,小男孩也不甘示弱地抓起手边的砖头恶狠狠地砸了过去。唐小俊把狗脑袋砸到了一边,许多路人拿着木棒加入打狗行列,不一会狗就被打趴下了,唐小俊赶紧爬起来去看安全,吓得不轻的安全在被大狗追的过程中摔到石堆里,他白嫩的脸被细石划出几道血迹。

唐小俊当时脑袋一片空白,但本能的害怕促使他胸腔里的那股气被猛然挤压出来,挤到口腔里,通过声带“哇!”地发出了颤抖而剧烈的哭声。

他不知所措地站在人群中间,浑身颤抖而不自知,他觉得仿佛天都要塌下来了。小男孩的脚步很沉重很沉重,弟弟躺在地上哭,他站在那儿哭,弟弟的哭只是因为身上的伤口痛,而他的痛,他已不知道他哪里痛,只觉得他非常害怕,他觉得铺天盖地的黑要朝他袭来了。

“你故意害弟弟的是不是?”他还没来得及被这黑夜覆盖,便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从头顶上扑头盖脸打下来,他听出声音里的颤抖,那颤抖正如尖锐的刀子,刀刀刺在他羸弱的身躯上,他抬头不可置信地望向发出声音的那张面孔——一张狰狞得几乎要变形的面孔。

“你这是故意害你弟弟!”唐小俊睁着茫然的眼神,望向那张顷刻间就把疑问句改为陈述句的、涂着一抹深色口红的嘴唇。

外婆已经失去理智,她把她的优雅和素养通通丢到一边,她觉得自己要疯了,在看到安全满身伤痕地躺在那的时候,她觉得她的心都碎了,她一把把唐小俊推到一边,她抱起安全,用凶狠的表情和最粗鄙的话骂唐小俊。

唐小俊完全没听到她后面那一大串不停顿的咒骂,他脑子嗡嗡嗡地只记住外婆的第一句和第二句话。

“我没有!”他垂下头,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滴在脚边的土地上, “我真的没有!”他低声争辩着。

“我真没有!”他继续小声争辩着。

当人群里出现一个漂亮的女人,那女人越过唐小俊,惊呼着跑去看外婆手上的安全时,唐小俊突然扬起他那倔强的小脑袋,用哭得嘶哑的喉咙再次使出浑身的力气,大声争辩着:“我!没!有!”

那语气猛然变得激烈而绝望,宛如一场惊涛骇浪正扑向岸边。尽管这夜晚的街头聚集了一大串陌生的人,他们的声音在四面八方响起,有唏嘘,有惊呼,有询问,有议论,但人们仍然被这尖锐的声音给镇住了。大家纷纷把目光聚集到那满脸泪痕、背脊挺得笔直的身材瘦小的孩子身上。

只见他拳头攥得很紧,像一头随时要蹿起来的小公牛,脸上的泪花一串串地掉下来,肩膀因为抽泣而不停抖动着,略显宽大的衣服下是干瘦的身躯,他伸手擦一把脸上的泪痕,显得悲伤又愤怒。

“唐小俊!小俊!小俊!”他听到妈妈喊他,他突然特别害怕看到妈妈的表情,妈妈会不会像外婆那样骂他甚至厌恶他呢?

可是他真没想害弟弟呀,他只是想让他开心,他只是想要他们所有人都喜欢他,他已经很努力了不是吗?可是他们还是不喜欢他吗?

他又想起奶奶塞给他妈妈钱的时候说,对小俊好点。那是你们的孩子,当年是我不对,我对不起你们,我现在把他还给你,你要好好待他呀。

奶奶又悄悄对他说,你去吧,去到爸爸妈妈家里做个好孩子,大家都会喜欢你的。你去,做个真正的城市小孩,奶奶会为你高兴的。

唐小俊记得自己第一次去书法班。刚开始,他是里面写字最差劲的小孩,可是他不服呀,人家写一张纸,他写十张纸,人家写一个字,他写十个字。人家课间休息,他连休息时间都在那里比画。

老师问他几岁了?他说他八岁了。老师说,你才八岁,就这样用功,你要做书法家吗?唐小俊说,不是呀!我只是想要把事情做好来嘛。

唐小俊从来都是一个坚强的孩子,所以这会,他依然咬着牙,拖着被恶狗咬伤的左脚,飞一般地跑起来。他把自己想象成那列飞驰而过的地铁,他要回家了,他要抱抱他的大黄了。

这样想着的时候,他就微笑着轻飘飘地倒在了地上。他看到妈妈跑过来抱起他,嘴里大声喊着:救护车呀!那口型,唐小俊看明白了。

5

唐小俊做了一个梦,在一大片长满雏菊的田野上,有一条棕黄色的大狗,摇着它的尾巴在悠闲自得地逛来逛去。

唐小俊问,嗨!你是大黄吗?

那狗哪里听他说话,一溜烟跑了个无影无踪。

小男孩只好无奈地坐在田埂上继续等。

人家问他等什么呢?

他说在等他的大狗。

等狗干什么呢?

等狗陪我玩,陪我疯,陪我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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