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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山湾

时间:2024-05-04

黄应樑

金头坝在村头拦截,把河水一分为二,流经我家门口前就变成了两条河,近处是一条小河,是人工河,灌溉下游千亩良田。稍远处是大河,官名叫罗江,我们叫白马河。它发源于邻镇的茂化水库库区,沿着镇村山地低谷缓缓南流,流过村庄流过田野,经大伦镇流出广东省,从湛江入海。

小河环绕屋边流淌,河面宽度大概是两米,那时候水多,人也多,妇女们都到河边洗衣洗菜,男人干活劈柴。母亲起床下地早,通常是在下地干活前先到河边挑水,把家里唯一的水缸灌满,以备当天的食用。夏天,小孩子们最喜欢在河里游水、摸鱼,忘了回家吃饭,就有已经从队里收工回来的大人们来到河边找,他们端着饭碗急促喊叫,样死仔(调皮鬼),皮都泡起褶皱了,还舍不得起来,泡水泡得肚胀哦。遇到不听话的小孩,就在屁股上轻抽两鞭,以示警诫;遇上说假话的小孩,就在手臂上刮两下,算清楚水里浸泡多长时间,好像警察里的痕迹专家,一一甄别。

与小河相隔着成片良田,是白马河。河两岸长满竹子、杂树和蕨草,一些藤类植物顺着杆子缠绕,上爬,长势良好。河面宽广平静,树影婆娑,在阳光照耀下,可见鱼儿欢快游玩。顺着流水往下走,大约半公里处就是葱绿的南山,大河在这里遇上这座山阻挡,改变了流向,拐了一个急弯,南山湾因此而得名。当年人们为了打通公路,从师傅岭下来,顽强地在南山湾半山腰处开挖出一条公路,当然路的另一边保留人工河,目的是把灌溉河水继续往下引。南山湾段水面与河岸落差大,有近十米,水深流缓,黑魆魆的河水深藏在湾内,看起来平静,实则暗流湍急。路面上有汽车行驶,水面上有用石头堆砌成的拦河坝,不时有轰轰的汽笛声和河水流经山谷发出的咕咚声传来。南山湾似乎有一股神秘的能量,保留在我童年的记忆里。

河畔上游有一个古老的水碾房,现在早已不存在。房子简陋,顶部是用油毡纸遮盖,有三面是半截砖墙,另一面是用木片钉作一面墙板,墙板间隔大,漏风,村里人用一些旧报纸或烂布条堵住,房子的四周全是粉尘,无风的时候都让人感到有一丝丝晃动。

每天都有村民挑稻谷过来碾成米,村民们把晒干的稻谷倒入圆槽,槽内的滚石跟随水车的带动“吱吱呀呀”地旋转,把稻谷碾压成米壳分离。少年时代常常跟着母亲来,我喜欢看滚石转动,也喜欢那个老头,老头瘦小,沉默寡言,眼睛塌陷,笑起来满脸褶子,像风吹起的波纹。更主要的是他有很多好东西吃,当然是跟大姐来才有。那时家里只有母亲一个正式劳动力可以挣十足的工分,大哥一天工分算七成,大姐在生产队出工只算五成。那时她在读大队初中,半工半读为主,反正读了几年也认不全二十六个英文字母。母亲常常安排大姐担谷出来碾米。

碾米房应该是集体的,附近几个生产队都可以用,老头应该是另一个队上的人,人特别勤快,帮助我们把稻谷均匀摊开,然后启动圆石转动开关,嘎嘎吱吱,大概一小时后米糠分离。

大姐轻声问,你这里有吃的?

有的。老头抬起粘满粉尘的头,环顾了一下说。你看看喜欢什么东西。

他领着我们走向暗藏在角落里的一个木箱,小心地打开。哇,里面真有毛巾、牙刷、牙膏、香皂等一些日用品,还有自己制作的煎米助、叶包助,还有甘蔗,吃的用的,像个小商铺,东西便宜,大概是几毛钱一件。

我最喜欢吃叶包助,一种糯米糍粑,外面用芭蕉叶包裹,里面有花生芝麻馅,味甜或咸,特别香,几十年后我还记得那种味道。

我问,这么好的东西,为啥不拿出来摆卖呢?

不摆,老头沉默片刻说。

你们需要的话就卖给你们。

这日头上面管得严,不可以随便摆卖的。姐补充说。

我不再多问,尾随大姐担米回家。

高高的水车附近筑有拦河坝。河的对岸是黄龙村。秋天的一河两岸,大地一片金黄,稻田里,妇女们弯腰躬背挥汗如雨,操动镰刀收割沉甸甸的稻子,壮实黝黑的男人们在巨大的谷桶边上,挥动双臂抽打稻穗,小孩子们有的打下手,有的跟在大人后面捡拾稻粒。不记得谁提议了,拾稻谷不如到对岸偷龙眼,对岸那边有十几棵龙眼树,果大肉甜,我们早已垂涎欲滴。龙眼树很大,树干高,是比较古老的那一种。显然有人采摘过了的,但还有一些零星的果子挂在枝头,我们像猴子一样攀爬,不一会儿,摘了一些丟到地上,碰到大个头的龙眼,伸长手臂倒摘回来,直接放在嘴里咬,甘甜鲜美的汁液,渗透牙齿,渗入喉咙。

稍大的孩子已经不满足家门口小水渠上游泳了,都喜欢到坝上游玩。河水亲近人,尤其对生活在闭塞的农村环境的少年来说诱惑力特强。多少次,干完农活的我,偷偷跟着小伙伴们,去南山湾游泳,我们沿着水碾房旁边斜坡小路走下去,迅速脱掉衣裤,从坝上扑通扑通跳入水中,清凉的河水消解浑身燥热,整个人都觉得通透畅快。

但是母亲是反对的,在小河游泳母亲不能说什么,那是大伙都做的事,而到大河去,她坚决不允许,因为南山湾以前有过溺水身亡事件发生。加上大姐不久前也出现一次掉河事件,导致母亲心里阴影大。那天放学,大雨,河水上涨,大姐骑车从白坟岭沿路而下,到与小河交叉的公路桥上,车子忽然打滑,慌乱中人车一起坠入小河,河水汹涌翻滚,咕噜咕噜往桥孔里灌,单车横挂在桥孔上面,大姐却被冲走。公路桥不算宽,中间有两个拱形桥孔,桥孔长九米。我无法想象一个十几岁的女孩,被洪水吞没的心情。经历过这次劫难后,大姐不愿意再上大队初中了,不愿意走过那座桥。

日子又过了一段,母亲的心还没完全放下,“好事”接着又来了。在一个闷热的天气里,我来到大河坝上游玩,坝上没人。不知怎的,那天我特别勇敢,独自跳入水中游泳,在水中游啊游,忽然间感觉自己像被卷进了一个漩涡,想出却出不来,那一刻心里特别紧张,手脚乱划。幸运的是,无意中我抓住了一根竹竿,得以逃脱。上岸后我惊讶地发现,是那个碾米房的小老头救了我,他已经不在碾米房做工了,那天刚好路过拦河坝,就找到竹竿,把我拖离漩涡。可能是因为游水的时间太长,或者是呛到几口河水,我脸色苍白嘴唇发黑,长久地躺在坝上,不敢回家。

后来,母亲隐约知道了一些情况,对我没打骂,只是吓唬我说南山湾有鬼火,有人夜晚从那里经过,走着走着就看见一个长发飘飘的红衣身影,孑然一身,吓得那人没命地狂跑。少年的我听了瘆人,一段时间里晚上都做遇鬼的噩梦,醒来时满头大汗,手足无措。

此后很少再去南山湾游泳,虽然我不太在意母亲的说法,但也懂得珍惜生命。南山湾是村里通往镇上的唯一通道,虽说这样那样,故事不断,但都少不了要去的,有时是趁圩路过,有时纯粹是听听水声,仿佛水声存在一种感应,给我指引着前进的方向。尤其喜欢傍晚时分,天幕灰白低垂,山色空蒙无边,南山在水中形成巨大的倒影,小鸟在树丫间穿梭盘旋,像是在寻觅晚归的巢穴。我光着脚丫,走在沙滩上,洁白细腻的沙粒还饱含着白天太阳的余温,脚板此刻温热,富有力量。

“有病冇病望眼睛,有水冇水望天星。”

淳朴善良的村民们,在条件所限的环境下求生存,繁衍子孙,早已形成了他们观察世界的习惯和与自然相处的方式。六七岁时,有一天人们在田地里劳作,开始天气闷热得像个罐头,没有一丝风,人在里面即使不动也汗流浃背。随后天空开始暗沉,没有星光。叔公大喊了一声,“快走,天变了。”不久昏天黑地,电闪雷鸣,暴雨倾盆而下,人们匆忙赶回到家,一个个变成了落汤鸡。

“暴雨说来就来,好在叔公这个天气预报准确。”

“嗯嗯。”

“千百年来,农民都是靠天吃饭。”

“所以要识睇天时……”

慢慢形成山洪暴发。几小时后,大河像一个暴躁的泼妇,面目狰狞,水位一涨再涨,洪水挟裹着竹木、杂草,汹涌地向南奔腾,在南山湾处回灌,冲破堤岸,漫过田垌,淹没庄稼,淹没公路和部分低洼的房屋。老屋在水渠上面,地势比公路高出一米,洪水还没有浸到。但大人和小孩们惊悚地站在大门口屋檐下,神色凝重,注视着洪水海浪般拍打水渠,不断有一些废旧竹木、桌椅涌来,甚至还有一两只土猪,它们漂浮在水面上,前后脚不断划动,白花花的肚子淹没在洪水中,像风雨飘摇的小舟。

雨还在下,洪水翻滚的情形令人觉得恐怖,逐渐有低洼的泥砖瓦房倒塌,成片的簕竹也被水冲刷得摇摇欲坠,有的已经随着河岸坍塌,被洪水卷走,在漩涡中来回摆动。

此情此景,沉默了很久的叔公又说了:“这样的洪水几十年一遇,现在又轮到了。”

“是啊,上游新建的水库刚蓄水不久,要是坝首不堪重负……”不知是谁在搭话。

“闭起你的乌鸦嘴。”话音未落,大家马上怼他,“呸呸呸……”

人群又恢复了沉默,母亲担心这样下去队上的猪也会被冲走,说要马上把猪赶往后山躲避,众人觉得这是一个好办法,开始你一句我一句说。

“洪水再涨,人随时可以撤离,猪恐怕来不及。”

“大风大雨的环境,猪往后山如何安放?”

“它乱跑会丢失得更快啊。”

“哎,人在猪在……”

“再看看环境吧!”

大家焦虑地商议对策,耷拉着苦瓜似的脸庞,就在洪水上涨到水渠边,快要漫进老屋门口的时候,雨突然停了,持续几天暗沉的天空出现了一些亮光。

人们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洪水过后,靠岸的田地满目疮痍,庄稼颗粒无收,满眼望去都是残留的浑浊,依稀可见一些绿色枝叶顽强地从淤腐中撑出来,展现一些生机。公路本来就是沙土路,已变得泥泞不堪,如果不是道班在清理路障,本地的村民们在跋涉行走,已经分不清哪里是路面哪里是沟坎。公路边低洼的几处瓦房变成了一堆瓦砾,里面浸着水,残垣断壁上挂满洪水冲来的杂物,一些人开始清理现场,重建家园。

严格来说,这次灾害只是造成财物上的较大损失,没有人员伤亡,是不幸之中的万幸。包括水碾房在洪水中完全坍塌,人们用几天时间又把它搭建起来。重建的还有对面山坡上的将军庙(以前曾修建,后被拆除),传说中托塔天王李靖曾经路过此地,人们纪念他,希望他庇佑风调雨顺、一方平安。

不知不觉又过了几年,我读小学四年级那年,听大人说,南山湾旁边的黄龙、金头几个生产队的不少年轻人一夜之间就离开了山村,到了广州、深圳、东莞、惠州等一些遥远的地方,据说是去打工。有一天早晨起床,我的大姐也不见了。那是1982年,她才十六岁。母亲忧心忡忡,茶饭不思,四处托人寻找、打听。后来打听到大姐前几天从邻居六婆处借了三十元,同屋的凤珍一起不见了。凤珍也是十六七岁,队里同时不见了两个女娃,没有任何字条留下,一下子像炸开了锅,令人担忧。

一个月后母亲收到大姐寄回来的信,知道她们到了东莞。母亲先是惊愕,很快又恢复平静。那时候东莞刚刚改革开放,村里很少有人知道东莞,更不知道东莞位置坐落在哪里。如果没有熟人带的话,一般不太敢轻易前往。后来我打探,她们不愿告知父母亲是有想法的,提前告知父母肯定不放人。那时打工还是新鲜事物,谁知道以后命运的好坏?何况她们还在上学读书,所以两人约好,到了目的地再写信回家。

她俩半夜出发,步行至高州木头塘镇(老家镇上还没开通往广东的班线),然后坐班车至高州城,至茂名、阳江、阳春,再经佛山、广州转东莞。那时候就算在广东,也很少有长途直达班车,都是短途班车接驳运输,几经周折,三天两夜后才到东莞。大姐说到达时间是下午,两个女孩各自提着一个蛇皮袋,里面装着衣服和一些简单的用品,走在一条不知名的乡间土路上,举目无亲,脑子里想着怎样尽快找到工作,可以有饭吃,走着走着看到一间厂房,于是进去见人就问:

招工人吗?

嗯,那人睨了一眼说,招。

也许是运气,就这样大姐顺利进厂了。

她们落脚的第一个工厂,叫黄江爆竹厂。

那时候黄江镇还是一个大农村,爆竹厂坐落在一个山坡的路边,四周略显荒芜。姐俩的工作是包装搬运、上火药等。

“出去打工要经过南山湾,害怕吗?”我好奇地问,“又是半夜三更的。”

大姐继续讲述,那时候一心想逃离,硬着头皮呗!怕的时候手里抓住一块石头,就不怕了。倒是到东莞,往爆竹厂途中,经过路边的一个小商店时,遇见有几个年轻仔在店里玩牌,其中一个见到我俩大喊,美女,进店喝杯水不?其他几个跟着嘻嘻笑几声,声音有点怪。我俩自然不会搭理他们,头也不抬,加快速度朝路中间走。

每逢过年的时候,大姐都会回来,她是村里最早见过世面的人,穿着打扮和城里人一样,穿夹克衫牛仔裤,白色波鞋。她一进家门,村里的很多姑娘围过来询问,能否带着她们一起出去,大多数情况下姐都会点头答应帮忙,但有时也感觉难为情,毕竟出门打工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有人收获满怀,有人沮丧着回家,个中的艰辛只有他们知道。那时的小镇已经开通了直达东莞、广州、深圳的班车,每天准点往返发车,到了年关运输旺季,一票难求,火爆的场面胜过集市。而我关心的是车头上方贴满诸如大朗、常平、沙井、松岗等地名的大巴,以及从大巴上下来的人,看看他们提的行李,以及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城市气息,小镇客运车站上空回荡着一股春潮。

转眼间我到镇上读初中,总觉得自己长大了,不安分的心也令我试图走出去,看看山外的世界,那时高州信宜我都到过,因为距离我老家近。第一次到高州地界,还是读小学的时候,大路山村是距离我家最近的村子,相隔不过几公里,我跟二婶到过那儿吃年例、抢炮头。第二次是初二暑期放假,约了一个姓古的好友,相约往南走。骑着单车踩呀踩,经过木头塘镇,镇上有一个露天的车站,木头塘至高州至茂名的班车零星地停靠在路边,我和同伴在车站稍作休息,被站前粉摊老板娘的大声叫喊吸引,“剪粉剪粉,五角钱一碗。”老板娘穿着印有大朵红花的白底衬衫,波浪头,体态丰腴,只见她左手拿着长条卷粉,右手拿一把粗大的平头绞剪,剪粉动作十分麻利,不一会儿,一圈圈的粉堆积在碗里,像一座小山岭。我在想,大姐当初应该在这个车站吃过粉,这是一个特别的车站。我用一勺油水把米粉泡软,很快把粉吃得干净,便跟随高州班车行走的线路往前骑。汽车在前面行走,扬起阵阵尘土,我们跟在后面不停用力踩,踩了差不多两个小时,终于到了高州城。那是我第一次真正地出省,我来到了鉴江边,江很大,江边有一个塔叫文利塔,文利塔很高,有七八层,像一支削了皮的铅笔高高矗立在江边,滔滔的江水奔腾向海,我俩上了顶层第八层,觉得还不够过瘾,便像猴子一样从塔窗外墙翻上塔顶,也根本不知道危险,只是觉得刺激、向往,站在塔顶上,我好像看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我还想去那里,就是大姐和村里小伙姑娘也在的广州或东莞,但我知道不可能实现,因为在这之前,大姐多次告诫我说,你出来打工就废了,你要读书,你要翻过师傅岭,你要走到比你姐走得更远的地方。

那一年雨后清晨,天还没有亮,山里的空气湿润清凉,四周灰蒙蒙,阵阵浓雾随风飘扬,母亲就起床在小院和菜地之间来回往返,母亲的身影在菜地里若隐若现,仿佛一个不知疲倦的陀螺,不停转动。不一会儿,她摘下一大堆青菜,有芥菜、萝卜、白菜、大蒜、葱等,分别摆放在竹篮里,用右肘别着菜篮子,默默地往家里走。厨房里彻夜灯火通明,昨天下午赶来贺喜的亲戚,他们有的在厨房火堆旁打盹,有的在柴房里趴着。家里空出的两间旧房,全让小孩子们占了,他们蜷缩着躺在大板床上,横七竖八,酣然入梦。

那是大姐出嫁的日子,我家好久没有办过大事了。父亲前一天已经到圩镇上采购大部分食材,包括油盐酱醋,屋门前还搭起来简易的柴火灶,用几块泥砖竖着搭建而成,已经进行了试灶,放进一些松树杉木的枝丫,噼里啪啦地燃烧。母亲反正有事睡不着,反复检查还要准备些什么。被褥、锑桶、镜子、毛巾等必备品,虽然简单,但必须要有,而且贴上红纸,扎上红绳。

“炸扣肉咧。”

“是的,几十碗扣肉的量不少哦。”

父亲和几个同屋的兄弟叔侄负责打理宴席,今天要摆十几桌,而且要上双排扣,咱不能丟农村人的脸。叔公是远近闻名的扣肉佬,在上屋下屋威信可高,哪家有什么大事都少不了他的帮忙,他购置有专门的厨具,蒸、炒、煎、烧样样在行。我喜欢围观炸扣肉,叔公把一块块整齐的五花肉放入大镬煮开,再捞上来,用钉满铁钉的木板猛扎,然后放进油锅里炸,“嗞嗞嗞”,一阵激烈的翻滚,金黄饱满的扣肉基本成形。

大姐房门紧锁。她前一晚上跑到凤珍家里住,所有人都以为她在化妆,其实不是,那时候农村人嫁女有什么妆可化。无非是穿上一身新鲜一点的衣裳,梳理一下头发。凤珍比姐早三年嫁人,就嫁在本村,已生下两个孩子。我听说凤珍早嫁人是迫于无奈。一些人眼红别人出去挣钱,会说一些闲言碎语,挑拨离间,说外面有什么好?穿鞋踏袜,穿州过省,威得几耐(多久)呵。是我的女孩我就不给去,早早嫁人早生娃,农村人一辈子不都是这样过来。凤珍一气之下就选择回乡嫁人,已经没有当初闯荡东莞时风风火火的样子。

大大咧咧的大姐几年后也选择结婚,但她没有选择回乡,一直在东莞打拼。先后换了几个厂,玩具厂、塑胶厂、电子厂。听说在电子厂上班的时候,认识了姐夫。姐夫是广东人,姐夫那时候是拉长,相当于一个车间主任吧,手下管几十号人,姐夫老家在信宜市,与我们近,说话口音、生活习惯完全一样,渐渐地就熟悉起来。

第一次单独见面的时候,姐说,别看他在厂里像个官,其实很木讷的,关键时刻还是我先发问。

老家信宜的?

是的。

出来打工多久了?

两年。

有女朋友了?

没有……真的没有。

那——感觉我怎样?

可以。

…………

姐夫一问一答,显示出他的紧张。大姐在家里是个话痨,此刻也谈不出更多的话题,但彼此都留下了美好的印象。

姐夫一干人骑着十几辆自行车,组成迎亲队伍,从广东过来,浩浩荡荡,穿越南山湾,进入我家厅堂。姐夫与众亲礼仪一番,分烟分糖果,院子里充满着喜庆热闹。母亲则躲在厨房里不肯出来,二婶和一帮婆娘在劝,也不出来,仿佛剜掉身上一块肉似的低声啜泣,“女儿嫁广东,何时能再见上一面……”父亲在一旁默不作声,净抽烟。

半天没见面的大姐,此刻不知道从哪里出来,穿着红色镶边外套,头扎一个盘着的发髻,略微涂抹一点口红,双颊垫点粉底,两片腮红。随之有人喊了一声,“良辰吉时到,起礼,回程。”与大姐一起走的还有早已准备好的一些被褥蚊帐、衣服鞋袜、锅桶脸盆。

院子里的喧闹随着车队的离开骤然而静。我看见母亲缓慢地从厨房里出来,抹着泪痕,朝南山湾方向望去。南山湾的河水缓缓向南流。

自此以后,我北上读书,大姐南下打工。大姐姐夫一家人也先后在常平、大朗、塘厦等地辗转打工,最后在厚街镇置业定居。外甥们也在东莞出生,在东莞读书成长,成为新一代东莞人。大姐用多年的打工积蓄办厂,用大姐的话说,现在是自己给自己打工。村里的一些年轻姑娘,也经一个介绍另一个,从南山湾出发,嫁信宜,嫁高州,再举家迁往珠三角地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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