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1
进入内蒙古界,雨突然大了,天地茫茫。我再次放慢车速,在雨刮器急速摆动的间隙,努力地瞅着前方。父亲说早知下这么大雨就不来了。我没吭声,专注地开车。
辛丑年九月,中秋节的前一天,我和父亲去太仆寺旗马房子镇一个叫韩玉营的村庄看望我的二舅。我提议的。母亲健在时,非常惦记她唯一的弟弟,我几次带她前往。我不能为母亲做什么了,这是能做的。出发时飘着雨丝,并不大,怎料天威难测,说变就变。我清楚父亲为何这么说,毕竟安全是最重要的,而且可能寻不见进村的路。没有标记,只能凭记忆。大雨倾盆,树木山丘只见轮廓,辨识极其困难。
沽源县城至太仆寺旗的路我走过多遭,印象最深的是第一次。骑自行车陪失恋的同事散心。参加工作不久,激情四溢。沙石路,走了多半天,后半晌,饥肠辘辘,又逢陡坡,只得推着走。至终点,腿软眼花。后来就是坐大巴了。我和朋友数次到太仆寺旗吃手扒肉。太仆寺旗的手扒肉好吃,更重要的是价格低,朋友算过账,加上车费,也比在沽源吃划算。再后来,我驾车与父母前往同样住在内蒙古的大姑家,当然还有二舅家,不止一次。
但这并不意味着我轻易能找见进村的路,得靠父亲。
过了一会儿,雨势渐弱,待父亲确认在前边的路口下公路时,已有转晴的迹象。村庄距公路三四里的样子,水泥路,虽有积水,但并不担心陷在泥污中。我顺着父亲的指引,穿街过巷。房屋的样式几乎没什么区别,差别在于院落的大小,院门有檐无檐。二舅家的院门是带檐的。但带檐的并非一家。父亲指着一户说到了,我问确定吗,结果父亲反疑惑了。父亲让我停在路边,他上前确认,或许是仍飘着雨丝的缘故,街上没有人。父亲在门口转了转,还是不能确认,于是掏出手机给二舅打电话。父亲嗓门本就高,在寂寥的街道上,声音格外响。几分钟后,二舅出来了,彼时父亲就站在门口。
到家了。
这是母亲生活过的村庄,她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十八岁那年嫁给父亲。她出生的老房子早就不在了,记忆中,土屋矮深,院子狭长,与二舅也不住同一条街。某个晚上,母亲背着我从二舅家回外祖母家的途中,在街中心的广场上,目睹了一场批斗会。何人,是男是女,又缘何被批,我并不清楚。母亲没有久停,站了站便迅速离开。走得有些急,显然怕吓着我。忽明忽暗的火把,看不清面目的人,那场面确实骇人。我出生的村庄与韩玉营虽然分属河北与内蒙古,但相隔也就七八十里,在今天一脚油门的事,但那时只能坐牛车,要走一整天。父亲也曾带我来过,好像家里买了第一辆自行车的时候,我坐在横梁上,外祖母坐在后座,遇有上坡或坑洼,只能下来走。外祖母是小脚,走得极慢,所以自行车并不比牛车快。外祖父去世早,我对他的记忆是模糊的,这模糊的记忆还是在母亲的描述中勾画出来的。母亲上面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哥哥即我的大舅,他早早就离世了,母亲只提过一次,我没敢问,似乎那时就明白这是不能触摸的话题。二舅是母亲唯一的弟弟,母亲对他的情感自然是极深的。二舅到我家的日子,母亲春风满面。后来,外祖母在三个女儿家轮流住,极少去二舅家。原因是显而易见的,但又很难说清楚。我知道的是母亲对二舅的情感一如既往,甚至比以前更护着他了,外祖母也未因二舅没能养活她而有怨言。见面少,反更为牵念。遇暴雨,她会想到二舅,认为韩玉营雨更大,似乎二舅的房屋院子会被冲毁,为此愁眉不展;遇干旱,她也会想到二舅,觉得韩玉营的庄稼都要枯死了,她为想象中的颗粒无收而长吁短叹。这不能完全怪外祖母身在曹营心在汉。儿子是自己的,闺女属于外人,在她出生时,此观念就植入身体。她不但想,还要说出来,且常常念叨,这就有些过了,难免被呛。三女三婿,不是个个好脾气。母亲体贴外祖母,遇父亲不忙时,会派他送外祖母回去小住几日。父亲骑自行车带我和外祖母只是其中的一次。
韩玉营,这个塞外村庄,外祖母无数次想象、母亲反复描述魂牵梦萦的地方,并无特别之处,如今亦是,不过多了家养鸡场。但它和亲人有关,便有了超乎寻常的温度和斑斓夺目的色彩。
2
我进屋,父亲和二舅已聊上了。二舅脸朝北坐在炕沿,父亲坐在靠墙的床上。家具摆设和上次没什么不同,老式电视仍摆在柜角,墙上两个大相框、几张年画,不同的是床与柜之间多了台洗衣机。虽简陋,但干干净净。二舅母去附近村里的草莓基地干活了,二舅一人在家。二舅视力不好,晚年更差,我叫二舅,他应了一声,没问其他。我在床的一端坐了,听他和父亲说话。他冲着父亲,并不看我。二十余分钟后,我意识到什么,问,知道我是谁不?二舅没有任何犹豫,回答:不知道!我扑哧笑了,告知他,他啊了一声,说我记得你开的是一辆黑色的车,不是白车呀。我说了缘由,二舅噢了一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逻辑和方式,我没有进入二舅的轨道,这要怪我。我也挺纳闷,二舅看不清不知道我是谁,为什么不问问呢?我差点就要问他了,终是作罢。这是他小心翼翼的性子使然吧,我如是想。
二舅没有高声说过话,至少我没听到。至于发脾气,或是张狂、出格的行为,更是没有。一个人活在世上,不可能一帆风顺,尤其二舅这样即使在乡村也不是一个出色的农民,总会遭遇这样那样的不幸和挫折,他默默吞咽着绝望、困苦、愤怒和忧伤,风暴卷得再猛,也只限于体内。承受是他最大的本事,是他唯一的武器。腦海中现出某个冬日清早的景象,母亲在外屋拉风箱,我和二舅仍旧躺在被窝里,他似乎想给我找些乐子,握紧拳头捣击泥墙。尔后问我,你能捣得这么响吗?我捣了两下,便缩回手,有些疼,而且,无任何乐趣可言。如今想来,那是我所见证的他最轻松最洒脱的时候。
男人当不了家,在乡村低人一等,是要被笑话的。但对于二舅,这笑话不存在。性格加之视力缺陷,他已低到尘埃里,和任何一个女人结婚,他都必然处于从属地位。二舅母并非刁蛮强悍之人,甚至可以说,她当家也是形势使然。作为一家之主,不只是发号施令那么简单,她处处身先士卒。二舅自然也不是懒惰之人,送走冬日迎来夏天,在苍茫的北方大地上,为生计如蚁忙碌着。
六十五岁那年,二舅被疾病袭倒,实实在在倒了,完全不能动了,不然他会忍着。六十多年,他都是这么过来的。终于,身体超过了极限,如崩断的弹簧。儿女带他前往张家口市医院,检查后,医生说二舅心血管大面积堵塞,虽未彻底堵死,但已无做支架的可能。这等于宣告二舅的路已至尽头。儿女把二舅拉回来,讨了些偏方。比如每日清早吃几片醋泡的生姜和木耳,以几味中药泡水当茶饮。这不过是心理安慰,儿女们清楚,二舅更清楚。二舅仍是默默承受,我和母亲去看他,他很平静,只是说话声音更低了。在回来的路上,母亲几乎没说话。这个世界是有奇迹的,不管你信不信,我信,因为奇迹在二舅身上发生了。半年后,二舅能下地行走了,又半年,他可以干活了,不再是废人。后咨询医生,医生说并非偏方起了效力,而是二舅的自我修复能力超强。据说心脏有一条备用血管,常用的那条堵了,备用血管自行打通。这说法是否正确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二舅几近康复。当然,干重活肯定是不行的,仍胸闷气短。二舅很知足,上苍赏了他一只金苹果。
作为领导的二舅母独自撑起家庭的伞。大半的地承包了出去,一亩地三百到四百元,二十余亩地不足万元。家庭的主要收入靠二舅母打短工,每天要十多个小时,收入从一百至三百元,这要看活儿急不急,劳力是否紧缺。一年下来,差不多能有两万多元收入。二舅母有哮喘,在寒冷的北方,这是老年人的常见病,难以治愈,时好时坏,真正的看老天脸色。二舅母吃的是最便宜的药,一月不足十元,但效果还好。父亲每每说起,都连连称奇。
二舅也没闲着,洗锅做饭,喂养猪鸡。我见过他蒸的馒头,又大又暄。我进院时看到猪圈的白猪,少说有二百斤了。进腊月,这头猪将被杀掉。日子确实好了,倒回二十年前,是万万舍不得的。外边的活儿二舅也干一些,比如捡柴火,比如去翻耕过的地里捡土豆。土豆都是外来的人承包种的,成百上千亩,机翻人捡,产量是当了一辈子农民的二舅不敢想象的。少年时代,我不止一次与母亲去生产队翻耕过的地里用三股叉一遍遍地挖土豆。半天挖半筐多就不错了,运气差的话,也就七八颗。与如今的二舅不同。二舅最多的一天捡了十二编织袋,每袋五六十斤呢。
我有些吃惊,问二舅这么多土豆,怎么弄回来的。他说骑三轮车。我更吃惊了,问他看不清路,怎么可以开车?二舅解释开得慢,如果感觉前面有黑影,可能是行人,也可能是猪羊,就下来推着走。末了自嘲道,都熟惯了,见我开三轮都躲着走。
我和父亲相视笑笑,不无酸楚,但更多的是高兴。我想起母亲常说的一句话,鸡有鸡路,鸭有鸭桥。二舅卑微,但并非憨笨之人,他有自己的活法。
3
我端详着跨在炕沿、几乎没变过姿势的二舅。他戴了顶蓝帽子,且背着光亮,这使他本就深褐的脸更加发暗。在这张深褐的面孔上,我望到了外祖母,脸形,神情,还有同样郁结的一团团心事。
十五岁那年,外祖母被外祖父用借来的毛驴从崇礼驿马图驮到塞外,彼时她的弟弟尚未出生。外祖母姓焦,但没有名字,在需要写她的名字时,以焦氏作代。取名字是容易的,花草树木、飞鸟游鱼、赤橙黄绿青蓝紫,随便一样随便一种都可当作名字,但她没有。她的父母没给她取,我想并不是轻贱她这个人,而是轻贱她的性别。女孩终归是外人,有名无名没那么紧要。外祖母也没想着给自己取名,嫁了人,可以说,名字也有了。外祖父家里的,一个不用思考就可以命名的有归属意味的名字。在外祖父去往另一个世界后,外祖母的名字随之消失,又成了焦氏。树倒影消,她就是影子。外祖母从未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从不为此委屈,她的心事与此无关。外祖母的心事可以装数百箩筐,如果挑选,最大的一桩,贯穿人生,弥留之际仍然牵念的,毫无疑问是她的儿子,我的二舅。二舅没能把她接至身边,服侍她终老,她从未抱怨,偶尔和二舅住上几天,已很知足。只要二舅过得好,我相信她什么都肯做的。当然,她也做不了什么。
父亲和二舅的聊天是问答式的,很像考试,父亲问,二舅答。二舅不是那种主动倾吐的人,但只要父亲问,他的话亦如水流开闸。二舅不为自己及舅母的身体担心,不为遥远的世界他触及不到的事皱眉,令他忧心的是他的儿女,特别是他的二儿子。
有多少农民在时代的浪潮中离开村庄,前往城市,准确数字我不是很清楚,我知道的是二舅的两子一女亦在潮中。长子比我小几岁,少年时代常在一起玩耍,成年后我再没见过他。多年来他一直在呼和浩特市,是架子工,在建筑工地上算是技术工人,收入尚稳定。女儿不远,就在太仆寺旗做杂工,收入一般,但以二舅的标准,比在村里种地强多了。他担心的是能不能持久,零工,说辞就辞了。二舅叫赵贵,没贵过,也没富过,他甚至没想过,对他挂念的子女,也没指望大富大贵,想都不想,只求有碗饭吃,安稳度日。期望值低得不能再低,怎奈人生难如意。
二表弟结婚时我已调至张家口市,没有参加见证他的婚礼。而他婚后的情况不断地传入耳中,两口子经常吵闹。据父亲的说法,亲事系媒人介绍,对女方家族的性格尤其女方的性格没有深入了解就草草结婚,从开始就错了。父亲忽视了二舅的家境,在乡村,像二表弟这样虽不是好吃懒做,但无一技之长的农民,能娶个媳妇,且能承受女方索要的彩礼,只有谢天谢地,哪敢从容挑选?万一错过,打了光棍呢?合适与否,先娶到家里再说,这是二舅的逻辑,也是许多像二舅这样的农民的逻辑。可毕竟不是外祖母的时代了,不能要求二表弟的妻子接受现实,她嫌怨二表弟没本事也在情理之中。就是在外祖母时代,也不是每个女人都默默吞咽。
如托尔斯泰所言,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婚姻破裂,究由尋理,双方大都有责。二表弟夫妻虽争吵不断,但一日日也过来了,孩子出生,算是为这艘飘摇的小船拴上了链桩。二舅抱上了孙子,愁眉也渐渐舒展。二表弟的妻子得过一场病,在北京做的手术,二表弟没那么大的经济能力,多半是二舅出的。二舅没有为此抱怨过。儿媳嫁过来,就是自家人,他不但舍得花,而且觉得这样的付出会有好报,儿子的婚姻将更稳固。
如果二表弟夫妻始终在村里,生活或许仍如从前,吵闹不断,巢室稳安。但潮流难逆,二表弟夫妻也进城了。不是北京广州那样的大城市,他们去的是县城。挣钱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为了孩子上学。两人租了房子,二表弟打零工,其妻子在宾馆洗洗涮涮。
父亲听到这个消息,担忧地说这个媳妇要飘了。飘在老家话是另一种发音,拱手送人的意思。我反驳父亲,父亲哼了一声,说你等着吧。结果被父亲言中。
二表弟或有预感吧,妻子提出离婚时,他并不吃惊。他遗传了二舅承受的基因,任凭妻子怎样都行,但决不答应离婚。于是二表弟妻子到法院起诉。
离婚官司持续了一年左右,二表弟或以为拖延能解决问题,这当然是一厢情愿。其间,他曾给我打过电话,询问财产分割事宜。在县城的数年间,他们买了两间平房,这两间房已列入县城拆迁计划。我建议他找律师,实在帮不了他。孩子的归属与财产分配最后是由法院调解的。
二表弟开始了另一种生活,并没有天塌地陷。但二舅的心从此压上了巨石,他的脸日日缩着,缩成了外祖母的模样。
父亲问二表弟前妻过得如何,我想这不该问的,会刺痛二舅。再说二舅怎么知情?没料二舅竟然知道得清清楚楚。
二表弟前妻和那个男人已经分手了,自认识至在一起的数年间,二表弟前妻花了对方十万块钱。花在哪些方面,二舅没细讲,分手是男人提出的,虽如此,仍要二表弟前妻一分不少地归还十万块钱。那是个不大好惹的男人,二表弟前妻留了心眼,找到派出所,当着公安的面还清,并让对方写了收条,防止男人赖账反复索要,那很有可能让她成为套路贷般的冤大头,陷入无休无止的恐慌和噩梦中。
她终究和二表弟一样,草芥而已。这个世界远超她的想象,她是把握不住的。
我努力地瞅着二舅,试图窥出些什么。二舅的语气和神情并无变化,就像说一件与他不相干的事。她不再是赵家媳妇,可终究是他孙女的母亲,而他又是心地善良的人,他没有丝毫的幸灾乐祸,并不在我意料之外。但这到底是他的伤痛,怎么会看不出悲伤?
我当然祈望二舅放得下,满腹的清风明月、闲云流水。可巨石横亘,二舅又怎么可能放得下!难道日日承压,他已石化了?我不知如何形容自己彼时的心境,既怕二舅痛又怕二舅不痛。
父亲问二表弟与前妻是否有复婚的可能,二舅回答,不知道!然后低下头,好一会儿才抬起来。我以为父亲要给二舅出主意,找人说合什么的,但父亲转移了话题,或是二舅的低头让他把话咽回了吧。
铃声突然响起,二舅掏出手机,脸几乎蹭到屏幕上。是在县城打工的女儿打来的,明天就是中秋节了,她要回来,问二舅有没有什么要买的东西。二舅说什么都有。二舅的脸上飞出喜色,声音也高了许多。
除了必不可少的药,他不会让女儿破费的。他告诉女儿,我和父亲来看他了,表妹让他留我们住一晚。二舅看我,我说过会儿就走,二舅毫无保留地转话给表妹。直来直去,没有虚套,这是亲人间说话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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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时,我给二舅留钱,他说别留了,不像以前,二舅现在有钱!后两个字,他加重语气强调,透着豪气。二舅能有多少钱呢,数着手指就可以算出来,即便和村里其他人家也没法比的,但和他的过去相较,确实天翻地覆,至少由负转正了。数年前,我看望二舅时留了三百块钱,他给母亲打电话,难掩激奋和惊喜,似乎那是一笔巨款。二舅的豪言令我欣慰,我拨开二舅的胳膊,笑了笑,放在炕上。
雨早就停了,云白而薄,像一层撕得极均匀的棉絮。进村走村东的路,离开走村西,也是水泥路。路两侧的田里是已熟的向日葵,一部分被砍的葵盘重新插在杆上,在秋风的吹拂下会慢慢干透,另一部分仍挺直着身子。以往,田地种的都是莜麦、小麦、胡麻、土豆、萝卜,这是塞外的传统作物。现在几乎看不到小麦了,除了莜麦、胡麻这些耐寒、生活于此的人吃惯了的、他处难以生长的庄稼,基本是外来作物的天下。二舅的村庄距公路不远,大世界的风能轻易刮到这里。
看到村后的樹林,我又想起外祖母。二舅是她的宝,是她的根,是她的欢乐,亦是她的忧伤。不夸张地说,她是为二舅而活着。笑意在她的皱纹里如金鱼活蹦乱跳时,肯定是听到二舅的庄稼丰收,甚或某些微不足道豆芽般细瘦的消息,也能让她眯缝双眼。她如木头一样呆坐,那定然是闻知与二舅相关的讯息,甚至是她的胡思乱想。赤日炎炎,她认为二舅正在劳作,口干舌燥,筋疲力尽;大雨倾盆,她认为二舅正在赶路,浑身透湿,方向迷失。那时,在三个女儿家轮流居住的外祖母就是这样活在想象中。
在这一点上,二舅与外祖母没有任何区别,儿女们就是天,就是他头顶的太阳。手头宽裕,养的猪可以在腊月杀掉了,当然不是自己吃,他和二舅母只留很少一部分,大半的肉分给儿女。前膀肉后腿肉,肥与瘦,搭配得均均匀匀。还要用秤称了,似乎是出售,斤两有失即便没人找麻烦,他自己也会心怀愧疚,寝食难安。二舅是否也活在想象中?多半是的。儿女们天南地北,只有节假日才有可能回到身边。外祖母偶尔还能回到韩玉营小住几天,而二舅只能守在村庄,漫长地等待,除了想象,还能做什么?电话是可以打,但我相信,二舅不会轻易碰的,在他的认知中,电话费是奢侈的支出。
又想起母亲,她何尝不是如此呢。外祖母、母亲、二舅,流淌着同样的血液。有先天遗传,也有大地上的风熏就的缘故。一日日一年年,他们塑造成了一个模型。数不尽的村庄刮着同样的风。
这么想着,韩玉营已经在身后了。
【胡学文,1967年9月生。毕业于河北师范学院,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有生》等五部,中篇小说集《从正午开始的黄昏》《命案高悬》等十六部。曾获鲁迅文学奖,《小说选刊》全国优秀小说奖,《小说月报》第十二届、十三届、十四届、十五届、十六届、十八届百花奖,《十月》文学奖,《钟山》文学奖,花城文学奖,《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奖,《中篇小说选刊》奖,《中国作家》首届“鄂尔多斯”奖,青年文学创作奖,孙犁文学奖,鲁彦周文学奖等。】
责任编辑 冯艳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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