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一
四月的桂西北依然寒风凛冽。
长风痛我,伴我百里驱驰回家。
风吹来父亲即将人死灯灭的干枯面容。
扑到床前,父亲蜷缩成一团瘦影,脚指头发黑的脚不停踢踏大哥给他盖上的被子。父亲脑壳疼、心口疼、骨骼疼,但已经感觉不到疼痛,踢踏是身体下意识的反应,无力喊叫。
握紧父亲的手,那手像水分蒸发散尽的干柴火,皮包骨头,指节突出,尚有温热。按下兵荒马乱的心绪,轻声唤着父亲:“爸,你还认出我是哪个吗?”
父亲眼皮动了一下,又一下,仿佛用力顶起数倍于眼睑的重量,方才缓缓睁开眼睛,恍惚了一阵子低声说:“你是盆,我怎么可能认不出呢?”
盆是我的乳名,是父亲随口叫出来的。还在嗷嗷待哺的时候,我最喜欢抓着脸盆玩,继而隔三差五坐到脸盆上咿咿呀呀喊叫,似乎这脸盆就是一艘轮船正在乘风破浪开往神秘的远方。那个时候,我当然不知道什么轮船、什么远方,之所以这么喜爱脸盆,是因为家里除了这个破玩意儿,再没有什么东西能供我玩耍。
父亲见我这个样子,就和母亲商量:“孩子的乳名就叫作盆吧,解放军有个元帅,名字就叫作彭德怀。”
母亲没读过几年书,不知道横刀立马唯我彭大将军是哪一个人,但她听到盆和彭谐音,而且彭德怀是一个大元帅,也就这么定下来了。
父亲之所以把我的乳名和彭德怀元帅联系到一起,这是因为他曾在野战部队服役多年,守过雷州半岛,记忆深处埋藏着军旅生涯红星照我去战斗的壮志豪情,虽然他不曾参加过一场真正的战斗,不曾经历过一场生与死的拼杀。
小时候,在煤油灯摇曳灯火如豆的夜晚,一家人围坐在噼啪燃烧的灶火前,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中,父亲如此讲述野战部队训练的场景:“熄灯号吹响,我一躺下很快就睡着了,迷迷糊糊中听到紧急集合号突然响起,我像马打蹄一样赶忙爬起来,冲到操场,连长吹着急吼吼的哨子,催促刚冲出营房的战友赶快入列。队伍集合完毕,连长下达夜晚泅渡秋水河,向对岸假想的敌营进行破袭的命令。军令如山,我和战友们全副武装,脚踩流星向秋水河急行军。这是一个北风呼号的冬季,水深齐腰的秋水河冷得像刀子扎进肉里,我都不顾这些。我是毛主席的兵!即使现在秋水河是一个火海,是一个悬崖我也要跳下去。我跟着战友们把枪托高举过头顶,踩着光滑的鹅卵石蹚过河,猛虎一样扑向岸边……”
父亲时常重复讲述所说的这个场景,以至于“我是毛主席的兵”以及“北风”“秋水河”“托举的枪”这些关键词凿子雕凿般留在我的脑海里,组合成我对父亲过往岁月光彩亮堂的想象。困守在桂西北偏僻荒芜的村落,风来风扫地,月来月敲门,家徒四壁,缺粮少油,饥肠辘辘,这是当时我们一家人的生活境况。没菜下饭的时候,母亲摘来野蒿草煮食,苦涩难咽,以至于我的整个童年充盈着蒿草清苦的味道。十六岁之前,我走过最远的地方就是离家几公里的圩场,雷州半岛,那是一个遥远得难以想象的地方,就像是书上写的从僻远的乡村步行到京都那般遥远。
在部队里,父亲算是文武双全。武能一日强行军上百里,文能写写算算。他常用一手龙飞凤舞的字帮战友们写家信,还能把算盘打得噼啪响,眼花缭乱之中计算结果分毫不差,深得部队首长赏识。服役期满后,父亲被分配到广西南丹县一个军工单位担任会计,完成了一个农民儿子到国家干部身份转变的传奇。
厄运来得出人意料,恰如幸运降临那般毫无征兆。有一天,父亲和单位的同事坐跷跷板,同事下地时忘了告诉他,父亲从跷跷板上重重跌落,摔断了脖子。紧急拉到南宁救治,动了手术,给脖子装了钢板,父亲才保住了性命。麻药药力消散后,剧痛钻心,父亲的号叫杀猪一般响彻整个病房楼层。夜晚,父亲从大汗淋漓中醒来,剧痛再次来袭,父亲没有再次发出惊天动地的喊叫,趁着母亲和大姐出门打水,推开病房窗户,纵身跳下。
死是一件没有那么容易的事情,正如活着万般艰难。
父亲的命真硬。楼下是一个游泳池,满池的水让父亲再次死里逃生。母亲和大姐吓坏了,抱着父亲痛哭失声。看着惊恐的母亲和年方十二三岁、头发乱成一团草的大姐,父亲答应她们既然死不成,就好好地活下去。接下来的日子,母亲和大姐轮换守护,再也不敢单独留父亲在病房里。住了好几个月的院,父亲因伤回到地方,进入上世纪70年代最红火的供销社工作。
几年以后,我这个最小的儿子出生,一家七口人,全靠父亲微薄的工资过日子,入不敷出,青黄不接的时节吃了上顿愁下顿是常有的事。母亲是个农村妇女,每天照顾儿女、下地干活是她生活的全部,贫瘠的土地长玉米,长宽叶白茅,长水稻,长稗草,长不出白花花的钞票。更要紧的是,当时我们一家人还住在祖父分给的土坯房,房上盖的是稀疏见光的茅草,茅草下是黄泥地,一到雨天屋里四处漏水,黄汤横流,浊水翻涌,一家人只能钻到粮仓里躲避。
上无片瓦遮身,下无立锥之地。父亲,这个曾经托枪泅渡秋水河的野战部队的战士,这个供销社门前人流熙熙攘攘令人眼热的国家干部,在一家人逃难一般钻进粮仓,在闪电照亮大地、雷声震哭几个孩子之时,心里是什么滋味,想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我无从得知。
我只记得,父亲自此下班后,徒步蹚过野马河,走上枫叶林,翻上青冈岭来到家里,不久拎着一把锋刃闪着寒光的斧头出现在娘子山上的自留地里。
时至今日,在离家乡百里之外的桌案旁,凝神回望,我依然看到莽莽苍苍的娘子山,一把斧头划破空气砍向自种的拦腰环抱的杉木,高山深谷,阒寂无人,尖厉的声音久久回荡。那一定是父亲胸腔之气呼出的同质回响,那是父亲发誓要给儿女们建起一个新家的呐喊。这个家可以遮风避雨,可以抵挡乡邻的冷眼讥讽,可以证明父亲活着的价值。
时至今日,在眸眼拉開的长长视界里,驻足站立,我依然看到林木遮天蔽日的娘子山,一把斧头带着风的呼啸和草木的芳香,把一棵棵壮硕的木头剥了皮,码成的木垛折射太阳的金光,滴滴汗珠沿着父亲的脸颊、脖颈、胸膛、肚脐流下,落地之时摔成花瓣两朵,一朵映照父亲俊朗的面庞,一朵照耀出母亲沾着草屑的笑脸。
家,容纳父亲对未来日子的憧憬和期盼。家,已然成为父亲内心物质的图腾。还有什么比建起一个新家,让妻子儿女不再在雨天里无处安身更重要呢?父亲的梦想如此卑微,又如此高贵。
二
怀揣这样的梦想,父亲天天奔走在老宅与供销社之间。在桂西北的高山深林里,在高过膝盖的野草藤蔓之间,父亲每天爬山过坳,健步如飞直奔娘子山,惊起鸟雀腾飞、花草散落。娘子山上砍树激起的回声,成为父亲归来的号角。号角声声响起,我在老宅泥巴地上赤足撒欢奔跑,在李子树上摘花捉蝉,在母亲的呵斥里躲进墙角草丛,欢乐的声音溢满那段懵懂无知的孩提时光。
每天每天,兴冲冲赶回家的父亲是如此快乐,走下的每一步路,都能抖落一地的僚歌。僚歌是桂西北壮族语调,像野马河时而沉静流淌,时而飞瀑撞石,激起水花无数,又像是山涧鸟鸣,仿佛在呼唤着什么,等待着什么,声声婉转,九曲回肠。
但是有一天,父亲嘴里的僚歌仿佛被掐断电源的收音机,激越之声戛然而止。
事情起因于几根杉木。
一个工作日,下着蒙蒙细雨,白茫茫的烟雨笼罩整个乡镇。父亲守在供销社柜台前,守了几个小时不见一个顾客。他突然想起娘子山上还有几根杉木没扛回老宅。父亲想,这样的阴雨天,街上的干部和小摊小贩都躲到屋子里烤火去了,寨子里的人还有谁会踩着稀滑的泥巴路来供销社买东西呢?就算是有人冒雨来买东西,还有一个整天瓜子不离嘴的“雪花膏”女同事守柜台。
父亲于是就披上雨衣,抬脚迈进雨幕。
父亲消失在朦胧烟雨里不久,供销社来人了。
来人不是买东西的顾客,也不是来闲聊的老熟人,而是县里的检查组。雪花膏那个时候倚靠柜台,把一颗瓜子放到两齿间正要优雅地嗑下。
打头的检查组组长拖着长长的泥巴腳印,面色黑如火炭。后来我问父亲,这个人姓什么。父亲说他能姓什么,姓黑,老黑的黑!
老黑问雪花膏:“你们今天几个人当班?”
“……我,今天,我当班……”
“你哄鬼,柜台的纪律必须两个人当班,相互监督你不懂吗?”
“懂……懂……我懂……”
“你懂,你懂会一个人当班!老实说,另外一个人去哪里了?马上叫他过来!”
“他……他现在来不了,他家里有事,请假临时出去了……”
“请假,你们主任批假了吗?”
“不知道,你们自己去问主任……”雪花膏两齿打战,预感到父亲就要出事了。
老黑噔噔噔上楼,把楼梯震得烟尘四起,把供销社主任吓得惊落手中抄抄写写的钢笔。一番厉声责问下来,结果是父亲并没有履行请假手续。老黑的怒火一下子就燃烧起来,当即宣布将父亲调离现在的岗位,调到十几里之外一个不通公路的村级供销点。
当父亲披着雨衣,头上沾着杉木针形枯叶,浑身湿漉漉钻出雨幕,出现在供销社台阶前时,老黑一行人正气冲冲迎面走来。跟在后头的供销社主任见到父亲已经赶回来,脸上露出喜色,连忙跑到老黑跟前,央求老黑网开一面,警告警告,教育教育,下不为例就行了。
老黑刹下脚步,拉长黑脸说:“你说得轻松,如果每个脱岗的人都可以这么处理,那还要柜台纪律做什么?柜台丢东西了你负责,货款少了丢了你负责?”
供销社主任脸上的喜色像是露头的一只青蛙,被拍死在水面上。
老黑伸起食指指向父亲,接着说:“你就是那个脱岗的?马上收拾你的东西,今天就调到村供销点,乡里的岗位不养脱岗的人!”
父亲的双眼,唰的一下全黑了下来。他百般哀求说,现在我的孩子还小,房子也没有建起来,能不能网开一面,给个处分,今后一定好好遵守纪律,再也不会擅离岗位了。老黑毫不松口,唾沫直喷到父亲脸上:“要么你调走,要么滚蛋回家!”
扛过枪的父亲,摔断过脖子的父亲,跳过楼没有死成的父亲,怒气被直冲冲激起来,当即说:“滚蛋就滚蛋,我是毛主席的兵,我就不相信回家种田会死人!”
老黑气得七窍生烟,指着父亲的额头,话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钻进吉普车,车子喷出愤怒的黑烟疾驰而去。
亲友们苦苦劝告,让父亲先去村里的供销点待一段时间,等风头过去再想办法调回来。但父亲咽不下对黑脸组长的这口气,更无法承受远离家乡、妻子儿女孤苦伶仃的日子,依然一意孤行领了离职金,断然回家当了农民。
父亲的国家干部身份,彻底终结。
如果时光倒流,父亲同意调到地处村野的供销点,每月依然领着他三十四块钱的工资,我们一家人的日子,我们几个儿女的命运又将如何呢?人生的命运际遇似乎可以用缜密的计算求得最好的结果,但人生很多时候不是一道铁定的方程式,一个意外、一个厄运就足以让另外的一道方程式跳出来,改变乃至篡改预定的计算规则。
父亲不知道这些形而上的东西。他骨子里埋藏的是农民的基因,农民的最大愿景,不过是让妻子儿女幼有所养、住有所居。当这一切遭受被损毁的危险,他必须作出自己的选择,一个农民儿子的选择,一个再也没有档案记录往后岁月履历的选择。
我们的父亲,最后一次关上供销社宿舍绿漆斑驳的木门,徒步蹚过野马河,走上枫叶林,翻上青冈岭来到老宅,这一路没有跌宕起伏,声声婉转的僚歌响起,迎接他的,是头缠花布头巾的母亲,是辫子齐腰的大姐,是拉着大姐的手的二姐,是矮个头的大哥,是更矮一头的二哥,是还穿着开裆裤泪眼巴巴的我。
我们是岁月长河宏大叙事里的遗弃儿,是云贵高原之上倔强活着的生命个体。除了逆来顺受,把艰难当成生命的一部分甚至全部,我们还能有什么选择?
三
没有选择也是一种选择。
多年以后的今天,我丝毫没有责怪当年的老黑的意思,只是关于父亲的叙述无法绕过这一段遭际,恰如我无法绕过生命遭遇的真实境况。
过往仿佛云烟消逝,而回忆只不过是把当年的云烟拉回来,再细细打量一遍,借此得以确证云烟的轻与重、凝滞与流动、薄凉与温情,无关责问,无关褊狭。
这么一想,在故乡云舒云卷,但却只有碗口粗的天空里,在拉回过往云烟的镜像之中,我看到回家当了农民的父亲依然倔强地建造他的房子。
父亲从娘子山把一根一根木头扛回来,踩过的石头松动打战,走过的稻田泥浆喷溅,蹚过的山涧泉水哗啦啦流动。他把清晨的草叶露珠带回家,把火红的晚霞拉回家,把头顶的一弯冷月牵回家。
再请来咳得像个风箱的木工,喊来亲友架起房柱,搭上大梁,一天天过去,卯榫合缝之间,屋子的整个架子搭起来了,齐整整一个大屋子的状貌。再背来一背篓一背篓的黑瓦片,一块一块层层叠叠盖上屋顶,抬来或借或用田地换来的木板,一块一块紧紧挨着铺上地板,砍下深山老林的竹子,用刀子破开编成竹篾,一块一块钉上屋子四壁,日思夜想的家不可思议地伫立在父亲眼前。选个良辰吉日,给房屋横梁挂了大红绸布,杀了一头大母猪,请来邻村的礼乐队吹响唢呐,摆了几桌酒席,新房典礼落成。
几根木头,让父亲丢了公职。再几堆木头,建成了新家。站在崭新的堂屋中央,父亲悲喜交加,他的衣着不再是洗得褪色的干部装,而是母亲自己缝制的土布衣裳,大手粗糙,腿脚泥巴星星点点,脸庞黑红黑红。酒席人声嘈杂,唢呐悠扬,码声响亮,闹声里父亲把钝了锋刃的斧头一把丢到屋外,像是和过往的自己告别,更像是别无选择迎候可以预见的未来。
未来是一个什么样的日子呢?是几块坡地种出的小玉米棒子,是几亩贫瘠的稻田收割的十几袋大米,是菜汤里泛出的几点油花,是我付不出的学费,是一两个月才能吃上的一顿肥猪肉……
父亲,他的农民身份货真价实,但不意味着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
未来不等于好日子,未来只能用未来来证实。
父亲不懂得这些似是而非的哲学,他只懂得好日子挣扎不来,他能做的就是改造他的木架瓦房。这个无师自通的半桶水农民建筑师,又从娘子山扛来一根一根木頭,锯成一块一块木板,在新屋子台阶下架起木架,操起刨子刨成方方正正的板子,再用錾子把四面横柱凿出凹格,把板子一块一块合上去,半年合成第一面墙,再半年合成第二面墙……从我读学前班到小学毕业,这个木架瓦房的竹篾墙才完成使命,被一块块板子替换了容颜。
事情还没有完。我上初中后的一天,父亲突然说他有梦想,他要把这间瓦房改造成石房子。“我在部队的时候,见过的很多房屋都是石房子,四面墙全部用石头砌起来,水泥砂浆勾缝,真正的风刮不动,雨下不着,漂亮得很,哪个姑娘都愿意嫁给这样的人家!我们这里其他都缺,就不缺石头。石房子,我要建起来!”
说干就干。很快,父亲操起大锤钢钎来到屋后的山坡,大锤抡起,钢钎撬起,瓦楞上的天空回响着石头裂开的声音。拆掉木板墙挖起地基,抱来一块块石头,大锤小锤齐下敲打棱角,搬水泥捞砂浆,一块一块垒砌。二哥手巧,看着父亲的手脚就知道怎么砌墙,高高兴兴当了小帮工。我也一时兴起,抱起一块石头就要垒起自己的城墙。
那是一个太阳天,父亲抬手一抹汗珠,泥浆立即沾到脸颊上,像是绽开一朵泥浆花。墙上的父亲身影投射到地上,给我挡来一片阴凉。
“你不是砌墙的料,回屋读你的书去!”
我眼巴巴站在墙下,被太阳涂满金光的父亲脚踩石墙,头顶飘忽来去的白云,魁伟得像一个英雄。
当我把书读到初三毕业,当我考上师范学校参加工作,在漫长的六年时光里,父亲一块石头接一块石头,一把砂浆连一把砂浆,白天赶着黑夜,黎明追着黄昏,硬是把一座木架瓦房砌成了书上说的风雨不动安如山的石房子。
这是多好的一座房子!南北两面墙直砌到和斜柱齐平,青石堆垒,砂浆勾缝,不事雕琢,却古朴素洁,沉静稳当。每砌上一块石头,每和上一把砂浆,凝固的是父亲一天一天年华流逝的重量,凝结的是父亲卑微的梦想。
被太阳晒老的父亲,已然把家园物质状貌的图腾,衍化成精神形态的图腾,它的根系不是根植在高蹈入云的形而上学里,而是内化进入一个农民的精神谱系:活着,总得干点什么,即使每天只是砌一块石头,再砌一块石头。
卑微的梦想也是梦想。贫贱的图腾也是图腾。
梦想出英雄,图腾也出英雄。农民的父亲,被太阳晒老的父亲,就是儿子的英雄。即使这个英雄虎落平阳,灰头土脸,遭人不屑,一所无有。
谁能说,一个半生都在建造屋子的人,一个被儿子斗胆称为英雄的人,他的过往不值得记忆,他的经历不值得书写。
四
死是一件没有那么容易的事情,正如活着如此万般艰难。
父亲正在和死亡做最后的搏斗。
我端来稀饭,轻声呼唤,用羹匙舀了一小勺喂到父亲嘴边。父亲已经感觉不到饥渴,只感知到我的声音。他微微张开嘴唇,我把勺子伸进父亲的口腔,抬高勺柄,米汤流进嘴巴里。父亲的喉咙上下嚅动,只咽下一小勺就再吃不下了。
“爸,你会好起来的,你是死过一次的人,死没有那么容易,这一次一定能挺过去。”
“挺不过去了……这个山坳我爬不过去了……”父亲突然睁开眼睛,瞪大眼珠一动不动望着天花板,眼眶泪花闪动。父亲生性直硬,一辈子没流过几次泪,我知道父亲心里有牵挂的东西难以放下、无法割舍。
爬不过山坳是桂西北农村预示一个人即将死去的说法。父亲知道自己即将告别人世,此刻他的头脑异常清醒。
“爸,你有什么话就嘱咐我们吧……”
“我这一生落难吃苦,我舍不得你们三个孩子……”
父亲没有记错,现在守在病床前的是他的三个男孩。大姐,早在十四五岁时不慎咽下断肠草,早早先于父母而去,让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折磨了父亲大半生。母亲,在两年前一个冰冷入骨的黄昏闭上了眼睛,去往无灾无痛的天边。二姐,在母亲去世后的第十六天,也跟在母亲身后,埋入泥土深处。一家七口,三个女性,大姐二姐母亲都先后离开了这个花团锦簇的世界,只剩下父亲和他的三个男孩。
我欲哭无泪,望着父亲有很多话要说却说不出来。父亲的胸脯一起一伏,呼吸困难。在此之前的几年时间里,父亲两次住进医院,他的视线越来越模糊,到了最近一个月,已经看不清人影,全凭说话的声音判断来人是谁。这是糖尿病进入晚期的症状,器官衰竭,生命进入倒计时。贫贱一生的人,却得了常人说的富贵病,这是我们始料未及的。
如今,父亲就要双脚踩空,用死亡回应死亡的声声召唤。
“给我几块钱,路上饿了,我要买东西吃……”
父亲所说的路就是死亡之路。我连忙把崭新的十块钱卷起来,塞进父亲的手心里。“爸,我们有钱,我们有多多的钱,路上饿了就买粉吃,一碗吃不饱,再吃一碗……”
父亲紧紧攥着这十块钱,再次陷入昏睡之中。
人之将死,不忘路上买粉钱。半生饱受贫苦折磨的父亲念之系之,根源来自从供销社离职后所过的艰难日子。2008年,我帮父亲补交了养老保险,按政策起初每个月领到一千多块钱的养老金,后来每月可以领到两千多元。
“国家给我补发工资了!”父亲每次跟人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洪亮,两眼放光。
我没有对父亲说这钱是他的养老金,不是他的工资。說穿点透,是对父亲的一种残忍。
事实上,父亲自离职后,一直在写申诉信。他把申诉的事由密密麻麻写在我的作文本上,或是写在报纸上。大多的信写完就写完了,丢在一边当引火用,只有少数的几封也不写具体的哪个收信单位,只写个“县政府收”“县委收”寄出去。父亲身处僻远的村寨,两眼一抹黑,该寄给哪些单位他当然不懂。问人,那些和父亲一样整天在石头缝里讨生活的人能讲出个什么一二三来。问那些皮鞋踏地噔噔响的干部,他们要么当作听不见,要么东拉西扯,讲得一头雾水,问和不问一个样。
这些信字迹笔走龙蛇,完全看不出出自一个农民之手。父亲反映黑脸组长的不公,反映这帮官僚不疼惜他儿女尚小,把他发配到不通公路遥远的大山深处,反映他投出去的信就像是一只只鸟飞入丛林,从没见哪一只鸟捎个口信回来。他就像干涸的稻田上的稻子,等待一场雨救他于危难之中,更像天天手搭凉棚翘首以盼的人等待一个不知姓名的青天出现。
这一等,父亲就等了二十几年。直到我帮父亲补交了养老保险,方才终止了漫长无望的申诉之路。每到月底,父亲都要赶上三十多公里的路程,到县城的农行领出嘴里日夜挂念的“工资”。我说,钱留在银行不会丢的,没必要每个月都要去领。父亲说不,存在银行里的钱不是钱,拿在手里的钱才是钱。这话说得就像稻田里的稻子没收割入仓,就不能算是自己的粮食一样。
我这个父亲最小的儿子,这时已经成为家里的顶梁柱。父亲深信我会在家乡安心工作,娶妻生子,光耀门楣,重振家业。父亲回家当农民有二十七八年,脱离社会已久,村中一日,世上十年,他不知道20世纪七八十年代分配到农村工作的国家干部和新世纪留守农村的国家干部的区别,前者是千万人中的佼佼者,平头百姓只可仰望不可企及,后者已然身处商品经济时代,人中龙凤之誉渐次消减。我出身寒门,既无身份背景和达官贵人做靠山,又没有高收入壮胆撑腰,刚毕业的头几年一个月就三四百块钱工资,勉强维持生活尚且捉襟见肘,充其量就是饿也饿不死、发达又发达不起来的那一类人。乡村是一个世俗的社会,在这里通行实用的人情往来,实用的男娶女嫁,超拔高迈的理想往往要在坚硬如铁的现实面前撞得头破血流。
其实,日子过得紧巴一些倒没有什么,活在实用的世俗里也无关紧要,我本来是一个农民的儿子,过惯了苦日子,忍受惯了命运施加给予的一切,但在无意识的阶层身份认知下,依稀中自己的未来一眼就能看透,那就是和所遭遇的一切达成和解,棱角被磨平,终其一生平淡庸常,碌碌无为。 我为此常常从梦中惊醒,忧郁彷徨,苦痛煎熬。
我渴望从铁屋子里杀出一条通往远方的路途,作别故乡碗口粗的天空。以笔为马,我在纸上策马奔腾,摔倒又爬起,绝望又生出希望。以文字为锤,我在铁屋子里咬牙切齿乒乒乓乓敲打,五年过去方才形销骨立砸出一个破口,汹涌而入的光芒霎时照亮茫然四顾的眼眸。
父亲极力反对我试图离开家乡的念想。他说:“家乡虽然苦了一点,但是照常能活人。你一天熬油点灯写啊写,能写出一部惊天名著,写出一纸工作调动通知吗?还是留在家乡好,你看我不是回家当了农民才把你们养大成人吗?如果我像你一样只为自己着想,当年我同意调到村里不管你们,你能读师范学校,能当上国家干部吗?”
我说:“我走出去是为了把家照顾得更好。一个人有了足够的能力和能量,往小里说才能够壮大家业,往大里说才能够干点事业。而这种能力和能量,灰头土脸窝在山旮旯里是不可能得到的。”
确切地说,我以写作为锤,把命运的铁屋子砸开了一个破口,县外一家单位发来的商调函就是明证。坚硬而锋利的现实逼着我逃离故土,我不愿重复父辈苦熬苦撑的日子,不愿在日子一天一天数着过中蹉跎岁月,更不愿像野地的草木向冷雨霜雪低下头颅。
瞒着父亲离开家乡前去报到那一天,下着绵绵细雨,像极了父亲当年脱岗跑到娘子山扛杉木丢了公职的那一天,整个乡镇笼罩在朦胧烟雨之中。不同的是今天我将要冲出这铁幕般的烟雨裹围,去找寻另一种命运的路途,即使这路途再如何艰辛我也要走下去。
这一去,就是八年。再次回来的时候,父亲已经病入膏肓,危在旦夕。
我是一个不孝子,是父亲内心愿望的叛逆者。
五
此时的父亲气若游丝,神智迷离。
他不停地说床下藏有人,敲锣打鼓喊他赶快过河。门角有人拿枪威逼,要扛走家里的东西。父亲说的这些胡话魔幻得令人惊诧,似乎是前脚已经踏上死亡的门槛,而后脚还陷在尘世的泥淖里虚弱无力挣扎。
情况不妙,我马上召集族间兄弟商量准备后事,以防父亲咽下最后一口气时匆忙仓促、手忙脚乱。
第二天,我们从县城拉来火砖和整副六块墓板。墓板用大块石头切割而成,每块上百斤,四四方方,齐齐整整。墓地地处怪石嶙峋的石山,陡峭难行。搬火砖、扛墓板、背细沙、运水泥,十几个人的喘息声、脚步声、说话声搅动了坟山的沉静。大伙一鼓作气,接着平整墓地,挖好墓坑,用火砖垫底,六块石墓板,一块长的铺在墓地中心,两块长的安放两侧,两块短的嵌进两头,最后一块长的是盖板,得留着父亲上山的时候用。然后四周全砌上火砖,意在百年风雨不动,稳固如山。锤子敲击火砖,叮叮当当,铁铲搅拌砂浆,沙沙沙沙,父亲的墓室在夜幕降临之际建好完工。
暮霭升起,烟岚弥漫山坡。刚一抬头,细雨纷纷扬扬而下,一只羽翼洁白如雪的鸟儿划出一条弧线飞过坟山上空,很快没入树林深处。树林苍翠如海,不解人间哀愁,不管谁在苦苦支撑身躯活着,还是谁即将油尽灯枯死去,都只用风中摇动的枝叶变作满山声响,一地喧哗。
几里之外的家里,雨打屋檐,滴滴声碎,父亲生死未卜。风停雨歇的时候,一个电话打进来说,父亲竟然突然惊醒,挣扎着叫人扶他下床。拗不过父亲的声声哀求,堂哥们抬着他坐到卧室的竹椅上。我火速赶到家里,守在竹椅旁边,须臾不敢离开。父亲一坐就坐了一两个钟头,我给他喂米汤,不吃,喂水,不喝。嘴里依然讲的是床下藏有人,敲锣打鼓喊他赶快过河。门角有人拿枪威逼,要扛走家里的东西。
再一两个钟头过后,父亲要我们把竹椅搬到堂屋里,我们只能依着他。我再给父亲喂米汤,不吃,喂水,不喝。父亲歪斜着靠在椅背上,慢慢转动头部,眼睛望向屋子四周。父亲双眼已经看不见,但他知道神台右侧过道墙壁挂着他在部队服役时的军装照。这张放大的军装照镶嵌在镜框里,镜框里的父亲剑眉方脸,双目炯炯有神,领章鲜红,仪表堂堂。他是在挂念着什么吗,还是临终前的魔怔疯癫?
堂哥突然记起了什么,把我叫到一边,悄声说:“你爸不是当过兵吗,不是说过他是毛主席的兵吗?等下我说我是毛主席派来的人,毛主席命令他马上吃饭,吃饱饭有力气了带他回部队去。”
堂哥真照着他说的做了。“阿伯,你是毛主席的兵,毛主席现在派我传达他的命令:黄启财同志,请你马上吃饭,不吃饭就不是毛主席的兵!吃饱了饭回部队打仗才有力气!”
父亲突然昂起头,双手松开了紧紧抓着的椅边。堂哥一把抱起父亲把他重新放到床铺上。我端来米汤,一勺一勺地喂,父亲一勺一勺地喝。我说:“爸,毛主席派人来看你了,毛主席很关心你,知道你不吃饭他很生气。”父亲的头动了动,泪水从眼眶滑落。
这个时候,我才知道部队生涯对父亲是如此的重要。时光流逝了那么多年,回家当农民以后,艰难的生活湮没了过往的荣光,但军人情结一直埋藏在父亲内心深处。当死亡之光就要照亮他的额头,往昔的军旅记忆突然被唤醒,激发出匪夷所思的力量。
我说:“爸,我给你买一套军装好不好,你是毛主席的兵,病好了就要穿上军装回部队……”
“好啊……”父亲低低答应了一声。
接下来的时间,父亲陷入时而清醒时而迷糊的状态。又一个夜晚降临,父亲从昏睡中醒来,张口问他的墓地在哪里。我说:“就在母亲墓地的旁边,以后你们就日夜陪伴在一起,架鍋生火,打米做饭,照顾两个女儿……”
“行啊……”父亲答了一声就又昏睡过去。
等父亲醒来,我试图再次用毛主席的兵这一招喂父亲喝下米汤,父亲却再也咽不下去了。
我叫远在金城江的族间二哥马上到店铺买一套全新的军装,连夜赶回老家。等到堂哥他们马不停蹄一路飞车赶到时,已经是凌晨三点。那时,四野寂静,路旁的林鸟不知道在叫唤着什么,声音拉得和夜晚一样长。夜虫也跟着上来,唧唧唧的叫声穿堂入室,等到天色发白,露出黎明的曙光方才停息。
八时四十二分,父亲停下一长一短的呼吸,在众人的注视下撒手人寰。这一天是2020年4月24日。那时候,没有一场雨倾盆而下,没有一阵风猛烈刮起,天地晴和,万物生长,阳光和往日的没有两样,和往年的没有两样。生或死,悲与痛,那是人间的事情,那是我自己的事情。到了夜晚,气温骤降,寒意钻心入骨,众人烧起柴火围炉取暖,火光熊熊,跳动的火焰舔舐着寒夜,燃烧出我的苦痛和悲伤。而扛过枪的父亲,摔断过脖子的父亲,跳过楼没有死成的父亲,当过国家干部的父亲,离职回家务农的父亲,为我们建造石房子的父亲,穿着军装装棺入殓的父亲,再也感受不到这个人间的温热与冰凉、繁华与冷寂、高尚与卑鄙、荣光与落寞。
出殡的时候,车队排成了长龙,我扶着父亲的灵柩,回头望去,车灯破开黑夜,照亮了长长的路途。这身后的路,父亲曾经走过,从今往后,再也不能在路上看到父亲的身影,再也不会在人群中喊起父亲,就会有人刹下脚步回头答应。这身后的路,人间的路,父亲走了七十四年,今后,我就要代替父亲走在他曾经走过的路上,再抱紧岁月锋利如刀刃的棱角徒步向前,再怀揣冰凉与温热、冷寂与繁华、卑鄙与高尚、落寞与荣光冲入人群,再把一个大可忽略不计的身影拉长成动词的人生、名词的人生。
时辰已到,铙钹齐响,盖板徐徐合上,生死之门闭合。
父亲,终于躺到了他的石墓里。这是他的石房子,这是他的安身之所。
一个人的一生落下休止符。
从此以后,人间再无父亲。
【剑书,本名黄庆谋,1980年出生,2000年毕业于宜州民族师范学校。1998年开始发表作品,散文、小说发表于《民族文学》《芳草》《野草》《散文选刊》《广西文学》《红豆》等刊。曾获2010年《广西文学》·金嗓子文学奖最具潜力新人奖。散文《边桥书》入选《2015中国最美散文》。著有散文集《奔走的石头》。广西河池市作家协会副主席、秘书长。】
责任编辑 韦 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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