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锦 璐
午睡时我被一阵若有若无的细细的声音干扰。仔细听,没有了。过了片刻,隐隐约约的又有了,像一只讨厌的蜘蛛弹拨神经末梢,顽强而卑微地存在。这是科研所的家属区,人少楼旧无电梯。我因为在附近高校进修租住在这里。
我就是在这天下午认识艾老师的。她被劣质门反锁在自家厕所,断断续续地呼救了两三个钟头。等我带着大院保安和开锁师傅跑上对面四楼撬开她家房门将她解救出来,这位上了年纪的老太太已经累得说不出话,薄而暗淡的嘴唇像一条扁扁的小船,倒扣在肉少骨寡的枣子脸上。
出于对我的感谢,周末艾老师请我吃饭。轻音乐在室内回旋,所有的灯光绽放,显出这个岁数的老人家中少见的明亮和舒适。艾老师本人敷了粉底涂了口红,齐眉齐耳的短发吹得蓬松。
实话实说,她家的饭不怎么好吃,罗宋汤里的番茄没熬烂,土豆和牛肉炖得不到火候。连她自己也给了差评。她解释,这辈子厨房里的事情都是老伴包办的。这顿饭在进展到一个小时的时候,我已经知道以下信息——她老伴已经去世,他们四十多年前一起南下支边来到这里。他们没有孩子。她坚持上老年大学,几乎所有的班都上过一轮,有的还上了两遍。在报名这件事情上她意见比较大。僧多粥少,为争取一个名额,少不了半夜三更拎着小板凳排队。学校与时俱进搞起手机报名。但凡能够闯过报名关的,要么拼的是子女爱心,要么你的手速比其他老人更快。
“能抢到一个名额,那是啥感觉——劫后余生。”艾老师有些愤愤,“不过这样也好,省得麻烦别人。”她摇摇手机,神色转换为几分得意。
正说着,她的手机微信响了,有人申请加她好友。她歪着脑袋,老花镜架在鼻梁上,眼睛向下透过镜片看屏幕,眼皮因此有些颤动,顺着手指指到的那排字往下念:“四萍好棒,我看到的不仅仅是美,更是你永远保有一颗对生活的诗心。”
吕心韵?这个加她好友的人名被她反复念了好几遍,似有几分不确定。
就在我来之前,艾老师在她的高中同学群里发了好几张个人照片,都是用美图秀秀的制图功能卡通化了的,或者扮着猫咪脸,或者戴着兔子耳朵染着红鼻头。艾老师把手机杵到我眼前不停往下翻,说你看看,都是男同学点赞,满屏都是金光闪闪的大拇指,女同学几乎无人回应,好奇怪。艾老师挠挠头,这个动作让她有了一种迷迷瞪瞪的老小孩的劲儿。但她很快就“啧啧”了两声说,“女人就是这样,心眼还没指甲儿盖大。”
我们一起笑了。
这个小插曲又让我多待了一个小时。这位独居的老太太俨然逮住了一个优秀的倾听对象。她从卧室取来一张镶在镜框里的合影。照片上的艾老师是中年模样,黑亮黑亮的童花头,细鼻梁长眉眼都还紧致,尖下巴颏儿微翘,薄唇拉出一字形微笑,神色矜持而自得。她先生侧身护着她,虽有发福迹象,仍是浓眉密发,看得出五官轮廓年轻时的分明而深邃。我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说:“一看您就是被先生宠着惯着一辈子的。”
她微微晃动脑袋:“一辈子?年轻时想着一辈子太漫长,老了再回头看,就是一眨眼的工夫。”话音中传递出漫长岁月里的苦涩与温情。
我和她互加微信。她的微信头像是一组俄罗斯套娃,微信名是阿霞。这个再普通不过的名字从我眼底一晃而过,就像她的大名一样,艾四萍。当我托着下巴听完艾老师用一种怀旧的怜惜的掺杂着抱怨的语气,讲述“阿霞”的由来,便不由地又将她好一翻打量。
艾老师说,老年大学的那些女同学都喊她阿——霞——,嘴巴张得老大,怕是有意让别人看到后牙槽吗。他们哪里知道阿霞是多么美的一个名字。“阿霞是什么,那是我的俄文小名。阿燕、阿春、阿娥、阿香、阿这个、阿那个,完了,被他们一阿,我也成了拖着买菜小拉车,穿着香云纱肥腿裤走路嗦嗦响,在骑楼下叉烧档、凉茶摊、汤包铺、米粉店摇着蒲扇进进出出的南方阿婆。”
“您怎么会有俄文名?”我好奇道。
艾老师脸上泛起光彩,说起她出生在东北,父亲是高校领导。小时候正值中苏关系蜜月期,她家住的是大尖顶宽回廊木旋梯的苏式楼房,上的也是苏联人办的幼儿园,小朋友都有一个俄文名字,女孩子常见的有安娜、帕佳、埃维林娜,男孩名字通常是安德烈、尼涅尔、伊利亚。
艾老师念起那些俄文名字真好听。收梢向下,尾音弱化、轻柔,像含着一颗糖,像包着一口蜜。特别是她反复念着“阿霞、阿霞”,好像哄一朵小花入睡。
在此之后,我们偶尔会在院子里相遇。她的膝盖不太好,骨头和骨头常常拧巴、对撞、打架,没预兆的就会被卡一下动弹不了。她有时请我帮忙,把旅行箱从楼上拎下来。她要出门旅游,同伴是老年大学的同学陈大姐。
艾老师当过语文老师,三言两语刻画人物形象很有一套。她说陈大姐胖得满脖子都是肉,笑起来果冻一样颤。她们班上还有一位乔老爷,因为长得像老电影《乔老爷上轿》里文质彬彬却又迂腐酸气的乔老爷而得名。她说乔老爷后脖颈有一坨黑色肉痣,秧苗似的一撮毛发倒栽其上,“受不了受不了,只能看脸。”他们三个能聊在一起。但是,她从来没有告诉他们,她老伴已经走了。她不想被他们视为一个无亲无故的孤寡老太太。
临近元旦,艾老师找到我,邀请我参加她组织的K歌活动。“吕心韵,加我微信的那个老同学,跟着旅游团过来玩,要上家里来看看我。”她并不显得兴奋,相反,还有些紧张。她说还邀请了几位老年大学的同学,“你是年轻人,有活力,气氛会更好。”
我借口扁桃体发炎,不太想去。我内心真实想法是,跟一群老头老太太有什么好玩的。她沉默片刻,自言自语道:“不见吧,不好。见吧,也不知道聊些啥。”她不停重复着,“聊啥?你说聊啥?”那神情不像是征询我的建议。她脸上有一道阴影,似乎被一个想法纠缠着。
我忽然决定了,答应她一起去。她愣了片刻,仿佛我的同意出乎意料。她双手合十连声道谢,脸上迸出大大的脆弱的笑容,身体一软往后靠去,收敛着的小肚子一下松松垮垮地拥在腰间。
第二天,当我如约到艾老师家时,一位高个子老太太在卧室里,正对着挂在墙上的合影出神。前额饱满,下颏圆润,顶着一头微蜷的银短发,整个人明艳大气。艾老师在她跟前,就像松树苗依傍着大香樟。
南方的冬天很不舒服。明明太阳当空照,可是室内温度比室外还要低。艾老师把搭在吕心韵座椅后面的薄毯搂进怀里,转身坐在床上。这是一张医用电动床,两头可以抬起。她拍拍床沿说:“那时候他睡这儿,我在旁边搭张小床。他脾气全变了,请的护工都被他撵跑。送他去医院我又放心不下。那怎么办,就我自己来吧。”
她抖开薄毯,一半搭在自己腿上,另一半顺势盖住吕心韵的膝盖,摸着毯子上淡黄色的小花说:“这是他以前用过的。白天我拿来披一披盖一盖,晚上叠好放在枕头旁边。哎呀,你不介意吧?”艾老师似突然感到不妥,抓住薄毯有往回扯的意思。
那床薄毯并不大。吕心韵拽住薄毯一个边角。她说:“没事没事,你多盖点儿,我不用那么多。”她身子朝艾老师那个方向扭,感觉薄毯下她俩的膝盖轻轻撞在一起。
吕心韵说:“相比起来,你辛苦多了。我先生最后一年都在医院里。”
艾老师一声慨叹:“他们把我们熬干了,两腿一蹬找马克思报到去了,剩下乌泱泱一拨老太太。”
“一直……没要个孩子?你俩这么好的基因,不要太遗憾了。”吕心韵问。
“遗憾?遗不遗憾也到今天了,去想这些岂不是自寻烦恼。”艾老师撩拨刘海。
“听……同学们说,你一辈子没下过厨房,十指不沾阳春水,真是福气。”
“你还记得吧,我一挨凉水手就又肿又痛。后来才知道是末梢神经炎,当时哪里懂呀,你们还取笑我娇气。和他一起南下时,他就说这辈子沾凉水的活,他都承包了。以为玩笑话,哪想到他真的做到了。”艾老师叹口气,“咱们都是‘黑五类’,没出路的。离家远点儿反倒好。青梅竹马到了关键时刻,就成了相依为命。”
艾老师接着说:“刚到这边,真是抓瞎。啥也听不懂,走到哪里都听人说‘雷猴’,我心想可得当心点儿,别被猴子抓伤了。后来才知道,那是在跟我打招呼。雷猴,你好。你好,雷猴。”她哧哧笑出声。
吕心韵说:“真不错。”跟着笑了一下。
艾老师伸出双手,掌心掌背来回翻给吕心韵看。我见过她手上好几处或点或线的深浅疤痕。“他生病之后我就必须要下厨房了,这都是刀砍的油烫的火燎的。你说,这算不算我还他的。他人不能动弹了,脑袋是清醒的。看到我手上新伤叠旧伤,就使劲地、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雷真猴,雷真的猴猴。”艾老师眼圈红了,带上了鼻音。
“你们……就没有吵过一次架、拌过一次嘴、生过一次气吗?”吕心韵问。
艾老师看了她一眼,双手重新揣进毯子里,幽幽地说:“可能有过吧,但我现在一想起他呀,都是他的好。有时候我学着他的语气自言自语,仿佛他就在我身边听我说话——雷真猴,雷真的猴猴,雷真的猴猴猴猴。”
吕心韵跟着她微微点头。她俩不约而同一起去看那张合影,目光上仰三十度。我坐在客厅一角,门框如同取景器,截取了这个温暖的画面,有着怀旧老电影油画似的泛着颗粒的苍黄之感。
趁着下楼我和艾老师走在后面,我问她,为什么吕心韵叫她四萍而不是阿霞。艾老师握着楼梯扶手,迟缓地一个台阶一个台阶侧身而下。下到二楼她才想到答案似地说,吕心韵跟她不是一起长大的。我又问:“吕心韵有俄文名字吗?”她摇摇头说不知道。我接着问:“您老伴呢,他有俄文名字吗?”她脱口而出:“安德留沙。”
KTV下午时段老年人爆满。一堆堆灰白或全白的脑袋聚在大小包厢里,邓丽君金曲、革命歌曲、广场舞歌曲此起彼伏。等我帮着艾老师把自带的水果零食在茶几上摆好,门从外面被推开。乔老爷和绿眉毛到了。
乔老爷掌心温热,握手力度正好合适,保留着退休前是单位一把手的派头。他侧转身对艾老师认真地说:“你这位吕心韵同学和你一样,气质都那么好。”
艾老师抿嘴笑着说:“心韵在国外待过好些年,见过世面的。十七岁‘大串联’跑了半个中国,三十岁出头又去了深圳、海南,后来还跑到披着白袍子的中东做中医。哪像我这样,一辈子窝在这里。”
吕心韵忙说:“最大的世面哪里在外面,根本就在国内。我那是生活所迫,我还羡慕四萍这样安安定定的。”
绿眉毛凑过来,一口浓重的本地白话:“细饼系边个?噢,平西阿虾阿虾喊惯咗,都唔记得你真姓名喔。”
艾老师胳膊肘轻轻捣了捣吕心韵,意思是快看快看。我跟着看过去。绿眉毛的眉毛估计是很多年前纹的,药水不好颜色都变了,真像艾老师的比喻——像趴了两只大蝗虫。吕心韵背过身说:“你给人起外号,从来都是最准最狠的。”艾老师促狭似的翻了个白眼:“所以我也没少招人讨厌。”
然后就开始点歌。艾老师问乔老爷想唱什么,乔老爷说无所谓。这时微信“叮咚”一响,她看完眉头一紧,走出去打电话,再回来已经唱过了两首。她心不在焉地坐下。《小城故事》过门响起,吕心韵点的歌到了,她拿起话筒款款走到前方,在旋律里摇摆。乔老爷跟着节奏微微拍手,未有曲调先有情。
吕心韵一开口,竟然跑调了。还以为只是第一句跑,结果每一句都跑。事实上每个字都跑。
艾老师回过神,假假地咳嗽两声,带出一点点瞧不上眼的神气。随后四下张望,找另外一支话筒。吕心韵唱着唱着突然觉得旁边有动静,扭头回看,脸上满是柔情蜜意,还像明星看粉丝那样,歪着头轻轻挥手,手腕上的玫瑰金蛇形手镯跟着一闪一闪。
艾老师没回应她,努力把拐了的调子往回拽。吕心韵依然跟着自己的感觉走,中气挺足,完全听不到艾老师的声音。
一曲罢了。乔老爷双手举得跟眉毛一样高,边鼓掌边说:“好,好呀。”
吕心韵给自己倒了杯茶,放在唇边小口饮:“邓丽君的歌很不好唱的,特别是那个情绪,要收着含着慢慢释放。”
艾老师歪着头带着笑:“心韵,你这从小到大唱歌拐调的毛病,一点儿没改。”
吕心韵不急着说话,继续喝茶。
乔老爷说:“这个唱歌嘛,唱的是感情,唱的是对歌曲的理解。”他把左手摊开说,“技巧是为感情服务的”,接着摊开右手说:“若是没有感情,纯粹凭技巧也不感人。”最后他合上双掌用力地摇晃一下,“你们两位女士评判一下,我这样理解,有没有一点道理。呵呵呵呵。”
艾老师扫了他一眼,嘴角极细微地向下一撇。沙发比较深,艾老师这样的小个子坐上去脚够不到地,令她看上去有一种滑稽的幼稚的傻气。
话筒传到绿眉毛手里,她唱《月亮之上》。绿眉毛嗓子先天条件不错,是老一代民歌手扁尖平直高亢的那一路。不过听她唱歌也有个担心,就是缺少滑音,就像汽车开山道,总怕冲出去。
绿眉毛唱到一半,音响开始出问题,时不时发出尖锐的啸叫。艾老师忍不住按下服务铃。
进来一个瘦瘦小小的男服务生,在功放机前转转这个钮按按那个键,对着话筒喊音,不时翘起左手小拇指,把挡在眼睛前面的油腻长发刮到旁边。指甲留得很长,甲端发黄,像个陈年的大号挖耳勺。折腾了半天也没搞好,艾老师让他去换个新话筒。
趁这个时间,艾老师招呼大家休息休息。“带了这么多好东西,咱们得努力吃。”
吕心韵拣了冬枣递给乔老爷。艾老师说:“乔老爷有糖尿病的。”乔老爷摆摆手说:“是呀,这类东西我不吃的,不过我打胰岛素,一直控制得挺好。”
吕心韵说:“吃一两颗是没关系的。我常对我的病人说,人啊不能因噎废食。过得像苦行僧一样,岂不白来世上一遭。”说完,把冬枣托在掌心,笑眯眯地凑在乔老爷面前。
她那么洋派,还有几分坦荡的天真。乔老爷欣然接受。艾老师在一旁夸张地擤鼻涕。吕心韵又拣了两颗枣,递给绿眉毛的同时夸赞:“你唱得真好,空灵得像雪山上的仙女。”
艾老师别过头去。沙发坐面老化凹陷,没有足够的支撑力,她得费点劲儿才能使自己不向乔老爷那边滑过去。她着意绷着身体,并由此显出格外郑重的样子。
“刚才陈大姐说不来了。”她说。
“噢,谁家都难免有个事。”乔老爷回应着。
“可是——”她拿起手机打开微信,估计是点中陈大姐头像,那头像下必然有一条细细的黑色和一大片空白,否则她不会气呼呼地说,“陈大姐把我拉黑了。”
沙发边条翘起短短一截,她无意识地用手指去揪扯,随后愣头愣脑地说:“她买私人理财被骗钱的事,我只悄悄告诉过你,该不会你去笑话她了吧?”
乔老爷哈哈笑了两声,端起杯子喝茶。他果然被呛到了,连连咳嗽,茶水喷到裤子上。随即他连连甩头,带着一脸面对被无端质疑而产生的忍耐克制的表情。我差点笑出来,这就是欲盖弥彰的效果。我坐在转角沙发短的那头,头顶射灯坏了,利于我不动声色地观察。扁桃体发炎的借口真是好,连说话都省了。
艾老师想到了什么似的,扭过头盯着对面墙上的挂表大声嘟哝:“这个张司令还不到。什么年代了,还踩个经常掉链条的破单车。”
一段耳熟的旋律响起。乔老爷说:“艾同学,你的歌到喽,《喀秋莎》。”他这样一说,我想起来了,这是我第一次去艾老师家时回荡的轻音乐。艾老师调整情绪,挺直胸膛,对乔老爷微微点头。乔老爷不断用一只手掌去拍打另外的那只掌心,悄悄地竖起大拇指,好像他们之间藏着什么小秘密。
一直在聊天的吕心韵和绿眉毛的注意力也被吸引过来。特别是吕心韵,非常动情地对乔老爷说:“苏联歌曲是伴着我们这一代人长大的呀。”她从花瓶里抽出一枝塑料花,仿佛真有香气似的,用鼻子嗅着,动作优雅。
随着欢快跳跃的前奏,艾老师闭上眼睛,仿佛化身美丽的苏联少女站在峻峭的岸上。“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怎么回事?没有声音出来。松开手掌,开关那里亮着灯,那就是开啦。又试了一句,“河上飘着……”,还是不出声。艾老师拍拍话筒,没有“嘭嘭嘭”的回音。
难怪吕心韵跑调时,她怎么也拽不回来,原来这支话筒根本就是坏的。
再次把服务生唤进来,还是那个留长指甲的。艾老师神情严厉:“换个话筒你是睡着了吗?这都是什么设备,一个没声一个刺啦啦响。你们还要不要开门做生意。”
服务生又一次用小拇指把挡在眼睛前面的头发刮到旁边,说:“不好意思,我找了很久,找不到好话筒。”似乎是那个脏兮兮的大号挖耳勺似的长指甲盖所携带的不在意、不当回事的态度,把艾老师激怒了。
她上前一步。服务生往后跄了一步。后面是玻璃钢舞池,他脚后跟一磕,一个趔趄,整个人往后仰跌。好在年轻反应快,腰背发力一个翻转,手脚并用蹿到两步开外。但是裤兜里的手机、钥匙串、打火机、开瓶器稀里哗啦掉出来,砸在玻璃钢板上,砸出很大的动静。
吕心韵从后面挤上来,挥手喊道:“开大灯。”绿眉毛立刻照她说的去做。吕心韵弯下腰,低头查看地面,然后拍着心口说:“谢天谢地。四萍,别冲动别冲动,有问题咱们解决问题,不要为难服务生。”
艾老师愣在原地,气恼地辩解道:“为难他?这叫为难吗?设备差难道还不能说?”
吕心韵伸开双臂环抱艾老师。在我看来,那个环抱的真正用意,是不让艾老师继续发难。
艾老师继续嚷嚷:“他跌跟头是没站稳,跟我有什么关系?难道是我推的?我一个老太太,我去推他?”
吕心韵轻轻拍打她后背:“四萍四萍不着急,有话好好说,别耍大小姐脾气。这把岁数了,什么事情都要讲道理。”
这几句劝解,似乎埋伏着某些信息。
艾老师“刷”地抬起双臂,挣开吕心韵的胳膊。她涨红了脸,憋着一口气。没等她找到合适的回应之词,乔老爷上来救场。他让服务生去喊经理,“你解决不了,我们就找能解决的人。”
服务生布满小疙瘩的瘦脸上露出不易觉察的鄙薄。这回他没有伸出长指甲,而是把斜挡在眼前的长刘海使劲一甩,昂首挺胸地说:“这个包厢是免厢费的,如果你们换到收费包厢,音响就会好很多。”
原来问题出在这里。
气氛一时很尴尬。“免费”让大家变得不那么理直气壮,一时间谁也不好抢先说话。我记得清楚,艾老师那天分明说了她买单。怎么正确理解“买单”,此时变得有点滑稽。
一幕很有意思的场景在我眼前出现——吕心韵飞快地寻找乔老爷的视线,次递传达出好几种意思:你知道吗……原来如此呀……这是什么事啊。我不知道理解得是否恰当。接着,吕心韵说:“好的好的,我来买——”
几乎是在同时,艾老师的声音拎得好高:“换!马上换!要你们最好的收费包厢。”
收费包厢果然不同。不仅音响效果好,连灯光效果都多了好几种。吕心韵很会活跃气氛,走到中间地带,把头顶上的旋转灯当太阳似的,昂然地做出几个深情的动作。
在吕心韵的带动下,气氛没有那么尴尬了。大家启动新一轮点歌,征求乔老爷意见,他说唱什么都行,无所谓。
他刚一说完,吕心韵自负地拉长声调说:“您的生日是不是在九月二十三日到十月二十三日之间?如果不是,我的姓倒过来写。”
乔老爷一下子坐直了身子,表情错愕而天真,“哦哦……你看过我身份证?”
“那可没有,我是根据星座判断的。我判断您是天秤座。一是四萍说您当过领导,摩羯座、天秤座、处女座、天蝎座、双子座这几个都适合当领导。二是您的性格特点,追求和平和谐,照顾众人情绪,想想看‘秤’的形象,是不是很符合。第三呀,您不信也得信,‘无所谓’是天秤座的口头禅。”
乔老爷挠头,“那我偏说我不是天……天秤座,是其他什么座。”
“没关系,我的姓倒着写还是我的姓,嘻嘻。”吕心韵甜蜜蜜地笑起来。
艾老师硬生生地打断她:“星座是老外那一套,对中国人管用吗?”
他们没有注意到艾老师的不悦。
“哈哈……心韵呀心韵,你真是……有意思。”乔老爷趁着兴致鼓动似的说,“心韵呀,你看看艾同学是什么星座。”
这个乔老爷是不是糊涂了,方才还面面俱到,此刻已然厚此薄彼到如此夸张的地步,这边连吕心韵的姓都简略掉了,那边却对艾老师以礼相称。艾老师的不痛快非常明显地挂相了,黑云层叠,唇如覆舟。
“吕心韵——”艾老师连名带姓地说,声音有些抖。“唱歌就唱歌嘛,搞这些做什么。你不唱,别人想唱。你这么一搞,别人还怎么唱。”
“唱唱唱,马上唱,这就唱。不唱对不起一小时八十元包厢费。来吧,唱吧。四萍你唱吧。你唱得好,我们听你唱。”吕心韵笑着,把话筒递给艾老师,但艾老师根本不去接。
“这是钱的问题吗?该干的不干,不该干的穷折腾。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是这样,总是拎不清重点。”艾老师的语气陡然凌厉。
吕心韵也不恼,笑嘻嘻的,把我们每一个人都看上一眼,然后慢条斯理地说:“四萍是典型的天蝎座,可爱任性的小蝎子,如果她看你不顺眼,就会给你来那么一下。”
艾老师胸脯一起一伏,突然扭头看着乔老爷说:“她要是当年不留级,也能考上大学。一留级,正赶上一九六六年取消高考,完蛋了,只能去‘上山下乡’去农村。”
吕心韵脸上未有意外之色,倒把乔老爷搞得有几分不自然。
“当年学校铺操场,我们负责把小石子铺匀。大家脚上都是绿胶鞋。就她,穿了一双平绒拉带黑布鞋,居然还配了双白袜子。但凡她把这些心思用在学习上,不去搞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就不会留级,后面就不会在农村整整待上八年。”艾老师又急又气,眉毛跟着竖起来。
“哈哈。”吕心韵恍了一下神,好像被什么逼出了假笑,左手在眼前一扬,似乎是要表达随风而逝、既往不咎的意思。“谁能预知未来?那个时代待在哪里不一样?什么都被荒废,到处都是悲剧。乔老爷你又不是没经历过。”
艾老师说:“你明明可以更好一些的。你就嘴硬吧。你的命运就此被改写。值得吗?”
吕心韵半晌无声,就在大家以为她不会回应的时候,开口慢慢说道:“我的更好一些是什么样?如果我的命运改写,会不会我们的命运都被改写?你确定你真的想过?你真的会为我惋惜?”
艾老师猛地急喘气,随即激动起来,“我到现在都没搞清楚,你为什么要来看我。我们之间,有什么可聊的!”
我感觉到她们之间异样的骚动情绪水波一样开始扩散。我忍不住往前凑,却忘记已经换了包厢,还以为脑袋顶上的射灯仍然是坏的。结果我这么一挪动,刚巧被吕心韵看见。
她面对我,像眼里有我,又像眼里没有我。大块头的她,忽然有一种特别单薄的感觉。音响不知道被谁关得小小的,像某种小动物在墙角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吕心韵声音有些闷,没头没脑的。
“我们班上有个女生,毽子踢得特别好。毽子在她脚上就像开花一样,既可以飞得又高又直,又可以旋转花样。她还能用脚的外侧面去接。只要她拿到了毽子,别人就没有机会玩了。
“她妈妈突然去世了。一点儿预兆都没有,心脏病突发。她回来上课后,有一天,在很多同学都围着她欣赏她踢毽子的时候,人群里有个女生说,你们看呐,她妈妈死了,可是她一点儿都不伤心,还有心思踢毽子,她是属蛇的,她是冷血动物。”
这方向不明的谴责,似乎在等待某个回应。有些事情在此刻发生了转折,或者说,开始显露底色。我的心脏像秋千一样悠荡起来,不道德地却又忍不住地暗暗期待快点儿看到底牌。
在一阵难堪的沉默之后,艾老师扶着膝盖站起来,慢吞吞地走向点歌台。她选中歌曲后按下暂停,目不斜视,盯着荧屏上莽莽林海的画面,举起话筒娓娓诉说:“你们知道大兴安岭的秋天有多美吗?白桦林由绿变成透亮的金黄,额尔古纳河流光溢彩,好像一幅大大的有花的地毯,泛着油润的光泽。”
她的声音在包厢里震动,像松树在风中嗡鸣,无数松针颤抖。“安德留沙……安德留沙用胡桃楸的叶脉,把小鸟脱落的羽毛捆结成羽毛扇。我们躺在厚如毡毯的落叶之上,用羽毛扇盖着脸。”
她紧绷干哑的声音渐渐柔和起来,喉咙里宛如淌过一道山泉。我似乎闻到暖洋洋的烂苹果的味道。
“太阳把我们晒化了,身体轻得像羽毛一样飞起来,飞到不远处的湖面上……大灰雁带着幼鸟在觅食,发出‘咯咯咯’的呼唤……安德留沙轻轻地喊我的名字,我也轻轻地喊他——
“阿霞……阿霞……
“安德留沙……安德留沙……”
随着舌尖打卷、放松,滑向慵懒温暖的摩擦音,阿霞和安德留沙从艾老师的唇齿间轻轻弹出,如同闪耀着银色翅膀的精灵。
这时,《喀秋莎》再次响起。
在欢快的旋律中,越来越多的银色精灵舞动。我主观地认为,连灯光都亮了许多。我看见乔老爷悄悄地如释重负般地呼出一口气,绿眉毛蝗虫一样的绿色眉毛渐渐松弛。吕心韵鼻翼翕张,嘴唇似在嚅动。我紧紧盯着她的口形。噢,天呐,她好像跟着艾老师的节奏,默念:安德留沙。
过门马上就要结束,主歌即将开始。
“哐”——门从外面被猛然推开。有人像土匪似的闯进来。
估计就是那个因从伍多年而被命名的张司令,双目圆睁,头发竖立,大声发着怒气。“换了包厢也不告诉我,我一个一个包厢趴在窗口上看。人家当我是神经病。电话也不接,是你请我来的,到底有没有诚意?”他挥舞着胳膊,几乎要捅到艾老师脸上。
艾老师吓得后退。可能是膝盖关节卡住了,身体往后倒,脚步却跟不上,伸出双臂猛抓。眼见着要直直地仰面摔倒。我欠起身要冲过去,吕心韵比我速度快,一个箭步从正面拽住她。这一把力气太大,后仰的艾老师猛地前俯,脑袋撞在吕心韵肩头,两个人都痛到咧嘴。
艾老师捂着额头,爆出一声尖叫,“你跟你那个破单车一样,关键时刻就掉链子。”
张司令气得下嘴唇哆嗦,控诉道:“好家伙,你过河拆桥,忘恩负义。半夜三更地我帮你排队占位置,就等天亮了你来报名注册。你就都忘啦!你真会装可怜差使人。你咋不让你家老头子去排队!”
包厢里“轰”的一下像有什么平地爆炸。
乔老爷连着“嗨嗨嗨”好几声,却没“嗨”出一句话。绿眉毛鼓着嘴巴眼珠子定格在眼眶里。
事情忽然就变了味。
一个主观视角与客观视角混杂的蒙太奇场景在我眼前交叠——主人公在无比漫长的几十秒内动弹不得,像是被闷在果冻般的软胶里。她看得见外面的人们。乔老爷和绿眉毛头对头咬耳朵,女进修生托着下巴啃手指,张司令吭哧吭哧喘粗气,吕心韵眼里冒着光。他们藏在旋转光的光影里,一会儿浮出,一会儿隐没。很多种颜色交替出现,柠檬黄色、荼蘼红色、橄榄绿色、紫罗兰色,有一种接近腐败的气息。某个旋律兀自单循环,形成一团黏黏糊糊的液体,仿佛达利那幅名画《永恒的记忆》里扭曲变形的软塌塌的时钟,给人一种压抑痛苦却又无法声张的感觉。
“你混账!”一个声音匕首一样划破凝胶。
吕心韵堵在张司令面前,个头气势一点儿不输张司令。她恰好处在一束顶光之下,下眼窝、两腮和鼻子下面相对处于阴影之中,鼻梁上一道长长的亮斑,传递出威慑信号。我们几个不自觉地站起来。
张司令往后挪开半步,“你是哪根葱。”
“一张口就知道你吃了臭大蒜。你要还是男人,说话做事就有点儿担当要点儿脸。但凡是个人,都说不出你那番混账话。”
“你站远点儿。伤了自个儿,我不负责。”
“拿开手。别逞能,你一个老丝瓜空心瓤子,要是脑梗心梗在这撂挑子,能救你的只有我。”
乔老爷及时补话:“她是医生,还出国给外国人看过病。”
“别吓唬人。”张司令降了调门。
“你听着,忙可以不帮,她也没能耐把刀架在你脖子上逼着你帮。既然是你自愿帮的,就不要叽叽歪歪说怪话。伤害别人不说,更贬低了你自己。”
“嚼什么文辞上纲上线,听不懂。有本事你让她说清楚,家里放了个男人,凭什么要我们帮忙。她男人到底有多金贵,当个老爷供着。”张司令两撇花白的眉毛乱蓬蓬的,一耸一耸。
“她先生……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年……”
艾老师尖叫,“不要说,不要说!”
吕心韵手上用力,紧紧架着艾老师,像从战场上救下负伤的战友。“擦身,排便,按摩,一日三餐喂流食,全都靠你一个人一双手……要想想,你从小是多少人宠着溺着的娇小姐。实话实说,你亲力亲为做的这些事情,我不是没做过,我只坚持了半年,就快要崩溃了。你比我坚强,比我善良,比我更爱……爱人……”
艾老师软下来,脸色苍白。
“她向你们吐露过半个字吗?给你们卖惨博同情了吗?谁用这种态度对待他人,这世道必将回敬你同样的噩梦。”吕心韵昂着头,从张司令开始扫视,像在警告每一个人。后面这句话很像台词,很有斩钉截铁的效果。乔老爷和绿眉毛一脸肃然,站得笔直。
“心韵……心韵!”艾老师泪水涌了出来,“噢不,阿杰莉娜……阿杰莉娜……对不起,对不起,你母亲去世了我却那么说话,太不懂事太任性。这事情压在我心底多少年,一直没有机会开口向你道歉……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口……”
吕心韵眼圈也红了,克制着回应:“阿霞……”
我感到轻微晕眩,随即一种云开雾散的清爽涌上心头。是怎样的囚禁在她们内心深处的疼痛与折磨,使她们情感紧绷却又互相牵绊,终于,化解在冲破牙齿封锁的美妙发音之中。
艾老师捂住脸啜泣,“这么多年,我一直想,如果我们一起上了大学,和安德留沙在一起的,就可能是你。你比我勇敢,比我开朗,比我大度……但是你错过了。对不起,噢不,我为什么要说这个。它们是一回事吗?是吗?我搞不清楚了……
“你在深圳的那几年……我最难熬的就是那几年。我一直、一直、一直熬,我常常想,你当初在农村一定也是那样一直、一直、一直熬,找不到出路,看不到未来。想到你曾经的处境比我……我们更难,我就咬牙忍着。或许,这就是世道回敬我的噩梦。我不知道应该责怪谁,是不是每一个人都是受害者。如果说有错,那是荒唐的世道吗?我甚至一度让自己努力承认,后来发生的事情,是老天爷对你的某种补偿。
“他也很难……即使在那段难熬的日子里,他也没有违背他的承诺。他每次去深圳……出差,都会提前为我准备好几天的饭菜。他甚至托关系买到一台苏联明斯克牌电冰箱,我记得特别清楚,七百三十九元。80年代啊,这笔钱相当于我们四个月的工资。”
尽管我清清楚楚听到了每一个字,可是,如此众多的熟悉字词组成的这番陈述,却令我感觉自己正通过黑暗。上一秒还是天堂,此刻却如坠黑洞。
我下意识地朝吕心韵看过去。她脸上掠过一片寒意,眼神看上去干涩而不甘。“他不能下定决心和我一起出国,那他就只能没出息地去做一辈子饭吧。”
艾老师可怜巴巴地问:“你吃过他做的饭吗?”
得到吕心韵给出摇头的答复后,艾老师眼里涌起细小的笑意。“谢谢你说了实话。他做饭做得太难吃了,连他自己都承认,没有谁比他做饭更难吃。他说这辈子能容忍他厨艺的,只有我。”
艾老师笑起来。笑得满眼是泪,却如释重负。
绿眉毛在旁边冒出一句:“哏难食,为咩吔你食得落?”
艾老师扭头去看提问的绿眉毛,眼里充满带着伤痛的暖意,好像她面对的正是做饭做得乱七八糟的安德留沙。
“他就爱看我吃饭的样子。他说我能把苦瓜吃出甜瓜的滋味,啃木薯像啃着猪蹄髈。”她热泪滚滚,“那些年里,多少艰苦的日子,就是这么苦中作乐、开开心心熬过来的。”
我不禁鼻子发酸,余光里绿眉毛脸上也淌着眼泪。
艾老师推开吕心韵,倔强地迈开步子。她再一次在点歌屏幕上划动手指。她自言自语:“黑鸭子版、乌兰图雅版、廖昌永版……不要,统统不要。俄文版的,我要唱俄文版的。”
“为什么没有俄文版的《喀秋莎》?”艾老师喊起来,“为什么?为什么?!”
拖着受难的膝盖,她闯进一间又一间包厢,用一种匪思所思的执拗打断唱歌的人们,要他们查找俄语版《喀秋莎》。她说《喀秋莎》如果不用俄语唱,算什么喀秋莎?一个连俄语版《喀秋莎》都没有的KTV,有资格号称拥有全亚洲最完全曲目?“欺诈,我可以告你们欺骗消费者!你们收了我们的费用,就要提供完善的服务。”她像一场大脑短路事故的受害人,又像一个无理取闹的碰瓷者。
被打扰的人们从一间间包厢走上过道,跟随艾老师涌到门厅候场区,迎候一场未知的热闹。人堆里有人开始怀旧,说上初中时在家偷听国外唱片,那时候《喀秋莎》《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红河谷》一堆外国歌都是“黄色”歌曲。为了不走漏风声,大家决定对唱机进行“革命”,为的是尽量缩小音量。张司令隔着乔老爷打断他,“喀秋莎”也是二战时期苏联军队的代表性武器,杀伤力极大,还上了抗美援朝战场。
在众人的鼓动和搀扶下,艾老师颤颤巍巍站上茶几,一个趔趄,周围的老人发出一阵惊呼,许多双手同时向她伸出。看呐,她多么像一位穿越了炮火穿越了时空带着胜利归来的老年喀秋莎,灰白的童花头发丝纷飞,疲惫又坚强。她沉着地低声起调门,双手做铿锵的指挥,舌头打卷,弹出一连串坚定的跳跃的饱满的富有弹性的俄语单词。
坦克、飞机、大炮、硝烟、旗帜、红星、云霞、平原、沼泽、姑娘、小花、薄纱、敬礼、士兵、墓地、尘土……苏联战争片中的镜头在我眼前滚滚而来。那些影像画质模糊粗糙,放大了战斗民族的英勇、浪漫、刚强、忧伤。
艾老师在上面唱一句,下面的老人就跟着学一句。歌声嘹亮,情绪饱满。但他们毕竟对俄语不熟悉,除了开头几句能对上口型,后面干脆唱起中文,声音七高八低的,也不在一个调上。
艾老师大幅度挥手大声提醒:“唱俄语,唱俄语。”她火烧火燎的模样,好像炮弹就要飞过来了,我们还在不紧不慢地漫步观光。她满眼都是衰老的面孔。她觉得眼前这些人简直无可救药。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完蛋了。他们根本不知道她在救大家。你们就不怕失去吗——失去繁花盛开的夏天,失去冲破冰封的河水漫过的花园,失去令人心碎的牵挂眷恋,失去秘密的爱情和隐匿的背叛,失去挂在桦树上空和月光对抗的哀伤,失去在痛苦中在欢乐中的世界……
她那种孤注一掷、急赤白脸的样子,让人们渐渐开始觉得滑稽。一股嬉笑的情绪开始在人群中扩散。经理带着几个保安,站在人群之后不动声色。
我看见吕心韵靠在一根大柱子上,在人声渐起喧哗之时,她开口唱了起来。她唱的也是俄语,发音不如艾老师流畅清晰,还有些恍惚,但是,她的声音逐渐变大变强,如同一个掉队的战士,拿出百分之二百的气力,急切追赶部队。她依然拐调,一些音忽高忽低,似乎躲闪迎面而来的子弹。大家纷纷扭头看她,不明就里,带着起哄的心态瞎鼓掌。艾老师循着声音朝她张望过去。她俩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似是交锋,似是会合,旁若无人的,仿佛置生死于度外。当她俩的声音逐渐合二为一,使这歌声更加浑厚更为坚定,散乱的掌声已然转为有节奏的整齐的击掌。
我心里“嘭”的一下,似乎海底隧道合龙,又好像大坝开闸放水。一种奔放而来的酸楚强烈地袭击了我,眼前灯光漫漶朦胧。时间仿佛在此刻永驻下来,一秒钟里似有千言万语。
放寒假前,我去马路对面的超市选购本地特产准备带回家。路过生鲜区,我听见有人在问店员马鲛鱼怎么做。那声音听起来是艾老师。扭头看,果然是她。店员估计跟她熟,说她走路不那么硬邦邦的了。她说是呀,一个很老很老的朋友告诉她,去医院打玻璃酸钠可以缓解,的确舒服多了,膝关节可以打弯了。店员说:“很老很老?有多老?一百岁?”她笑出声说:“属蛇的,比我老,又高又胖,还没我好看。”
我很想恶作剧地喊一声“阿霞”。但我忍住了,我不准备打扰她。春节将至,超市做足了氛围,红红火火,喜气洋洋。年货专区里,装饰性的麦秸秆上插满冰糖葫芦,一群小孩子围在跟前,看得眼花缭乱,不知道该摘哪串。
艾老师仰着头踮起脚尖,伸手去够高处最大串的红果子。她得意地晃着脑袋,染黑了的童花头映出一圈幽幽的可爱的光弧。不看正面的话,真以为这是一个无忧无虑、没心没肺的半大孩子。
在某个冬日明亮的早晨,一片令人心醉的白雪覆盖的街道。少年安德留沙攥着三根冰糖葫芦,在马路对面向手拉手的阿霞和阿杰莉娜使劲招手。她俩犹豫片刻,几乎同时跳起来,在雪地上踢踏出一片纷纷扬扬的雪花。两串并排的脚印在某一个点突然合成一串。阿霞跳到阿杰莉娜的背上,搂住她的脖子。她俩咯咯咯笑着,像一颗小炮弹,向着安德留沙快乐地奔去。
我们致力于保护作者版权,注重分享,被刊用文章因无法核实真实出处,未能及时与作者取得联系,或有版权异议的,请联系管理员,我们会立即处理! 部分文章是来自各大过期杂志,内容仅供学习参考,不准确地方联系删除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