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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 嫁

时间:2024-05-04

蒋 泥

卖贱了

这是结的哪门子亲?便宜于家那小子了!

可不嘛。不过既然是交门亲,那就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向家的老大,岁数可不小,借这讨一房媳妇,也不算太折本。

哎,苦了绿嘉那娃,念到高中,半条腿跨进了大学门槛……

——卖贱了,绝对贱了!

连日来,绿嘉换亲的消息,如同呼啸的炮弹,疾驰过村庄,喷火、冒烟、轰炸、震荡,迸溅的弹片千千万万,戳中、刺入多少颗不宁的心。

开始她老子向大元,没想这样,都是她姨妈给的主张。

绿嘉既然叫向大元爸爸,她就不是货品,而是人,是个读书冒尖的学生。世事难料,她竟像一只出栏的生猪,被卖掉了,说给姨妈庄上六呆头的儿子于百奇,那家的丫头娶过门,配给绿嘉的大哥。

其他仨没得嚼,能嚼的是绿嘉,她身份不一样,高二学生,上的还是市一中!考个北大、清华,都蛮有把握,将来出国留洋,能和鬼子们打交道。于百奇呢?小学都没毕业,要他念书等于剁他的头,这下好,养个儿子不会像他,断定像绿嘉……

茶余饭后,人们津津乐道,有话则长,反复渲染、传说。

不过再多的碎语,当事人都不会听到、知道了。

绿嘉尚不足十八岁,胸脯都没怎么发育齐整,还要姨妈一清早来帮忙,梳妆打扮。

她浑浑噩噩,魂儿宛若出了窍,“真我”离体而去,那个肉身子代表的“我”,听凭搬弄,“真我”在远处看着这肉身子受到摆布,对一切倍觉荒诞。既然有了这感觉,再过分的折腾,也都无所谓了!所谓麻木、破罐子破摔,大体是这样。

她穿着红色的连衣裙,头发打成辫子,盘在脑后,用夹子抿拢,插上花。脸上施了薄薄一层胭脂,描了眉,淡淡地打了眼影,弄得整张脸紧绷绷的,如涂着厚厚一层雪花膏,板在脸上,不自在、不舒服,好好一个人,倒显出几分妖气。

姨妈却喊好,说这样儿老成,一下子长出两三岁,真像个新娘子。绿嘉耳热心苦,反应了过来——她这是真做新娘子了!不是做梦!

她不要再听任何人说话,不想再有打扰,只要一个人待一待。意愿却难办。

这样的喜日子,她是娘家的月亮、北斗、公主、花魁,总有人过来有一搭没一搭掰扯。后来她说头涨,想躺躺,众人出了闺房,她得空锁了门,坐到桌前,看着镜中的自己,悄然垂泪。

她希望时间就这样停住,一生一世一个人静坐。

她不敢去想几小时后出现什么、碰见什么,她越想忘,内心深处的恐惧就越发强烈。她甚至觉得滑稽可笑。看着镜中那个怪气十足的人,她流泪自问:是你吗?真的别无选择了吗?你这是尽孝吗?嫁给那个人,一辈子不会再有快乐了!爸爸妈妈忍心?你为谁活着?为哥哥?你一生不快活,他良心能安吗?不受谴责吗?你为何这么听话?你好傻,很乖很孝敬,是吧?骗自己,讨好别人?绿嘉啊绿嘉,你心甘吗?这是你的脸蛋你的身体你的肉吗?人家想吃你,你还凑上去,把这肉撒上料,煨得熟熟香香!你比菩萨还要仁慈善良!别人都有出路,怎么就你是绝路?你何苦变人呢?为何要有这身子呢?有了这身子,就要养它哄它,一辈子为它劳碌不休、提心吊胆。……天呐,你为何要变一个人呢?

绿嘉竟有了轻生的念头,她的心虽在激烈跃动,神情却不能配合。

她丢不下亲情,内心即便叛逆到极致,一旦归回现实,仿佛有一个旋转的漏斗,把那些不切实际的念头,自动在删除、切割。

自小,她就很听话、要强,多半也逆来顺受。

人生这个课题太大,多少人都茫然不解,何况是她?然而,这问题又怎能不想?能不想倒好,只是她识字念书,十几年的寒窗苦读,别的没学会多少,只学会了思想,这是可怕的。

她要是一个蒙昧的愚妇傻妞,面对这种离谱的婚事,脑里或许没有多少弯道道可转。现在不行,她硬是有了自己的脑筋。心思活了,路却全给堵上,能不发晕头涨?

外面是江淮平原,没有山,河汊交错,天高地远。大田里处处金黄,小麦次第结束灌浆,到了麦熟季,空中飘满麦香、花草香。

麻雀撒欢,在草中、地头、房脊、墙脚,碎步跳行,掠起时唧唧啾啾,是被院子里传出的阵阵打情骂俏声惊走的。

那是个竹篱笆夹成的两进小院子,东一侧爬满青藤,有丝瓜,有番瓜。西厢是三间茅棚。正面四间瓦屋,闷闷趴拉着,顶部坑坑洼洼,看上去能有上百年的历史。大门左右的墙上,各贴一个斗大的“囍”字,见出鲜活的新意。

后院内,则有五棵银杏树,果子叠叠累累,稻穗般垂挂而下。

客人多在前院。皂荚树旁,横七竖八摆放着借来的条凳、桌椅、圆凳、小凳。坐满了人。

东墙根有几个眯眼晒太阳的,时不时溜开眼,瞥一下外面的菜地。菜地上搭了一圈圈支架,青枝绿叶间,挂着樱桃西红柿。长势繁旺,无比诱人,可惜没到能吃的时节。

一阵风吹过,前头厨房溢出了肉香、鱼香,飘满小院子,每个人都如醍醐灌顶,预示大餐会将是如何之丰美。

几位来了精神,找对手比拼臂力。对擂时一手抓着木桌的一角,屁股都紧绷直挺着。外面合成一圈,跺脚、喝骂,好多多消化肚里的残食,酒桌上能够大开杀戒。

绿嘉昨天就没怎样吃东西,现在虽饿,却毫无要吃要喝的意思。

饭菜的香、众人的闹,和她是隔膜的、不相关的。但起因又在她——不是她出阁,这家能来什么喜?

惊心动魄的那一刻,终究还是哐当当来了。

外头鞭炮响,听到是接她的人到了。

这就要走?来了真的?!

谁在敲打房门,敲打她的心,让她心惊肉跳、魂飞天外,哆嗦了起来。

二哥跳窗而入。防线全失,她彻底迸发,“哇嗷”一声悲号,十指掐住了书桌,两腿紧盘在桌根上,是死是活都要赖在家。

七婆八妈跑上来,掰手指、抬脚板,二哥抱住她的腰,把她拖出去。她仍在挺,仍在塌,两手舞动,想抓住一切能够抓住的东西,椅子、八仙桌、门框、皂荚树……

号哭,用尽了气力,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弄脏了衣裙,头上的花掉了,二哥也摔在旁边,喘得说不出话。

大元颤巍巍被人搀出,手拄一根木拐,骂她孽障,再不走就是要他的命。

身边人赶紧劝,我们绿嘉是个孩子嘛,还舍不得离开家、离开你呀。你千万别往心里去,你要有个三长两短,这门亲结着还有什么意思?

绿嘉看在眼里,听在心中,收敛起来。不得不走了,再不走她爸就要倒在她面前。她识相,擦擦泪,姨妈呼呼喘息,给她上下扫理清爽,让她哥抱她上了一辆电动三轮车。

开车的黑黝黝的,胸戴大红花,盘子似的脸上,横肉纵横纠结,面瘫般“嗨嗨嗨”对着她傻笑。

就要出发了,她妈呼天抢地哭出来,“绿儿绿儿”喊她的小名,众人又去追她、抱她,她仍是撕心裂肺。

摁住两头,炮仗声响,小鞭乱炸,一切便给淹下去、沉下去、埋下去,仿佛闹过了上万个世纪。

众人吆喝黑小子快走。那人的眼珠子白黑不成比例,眼有点斜,总像时刻在吊线、瞄准、刨花,说话时,分不清他在不在看人。

但他有了反应,脚下一踩,喷出浓烟,车子窜出去,跟后是一股麻辣的雾道,呛人眼鼻,撕裂耳膜,乱糟糟忙急急,众人捂住耳朵往后跑。

车子轰鸣着冲锋,如一挺正在扫射的机关枪。绿嘉的屁股、脑袋一顿颠,震荡成一片空茫,白痴了似的,被姨妈紧紧扭在怀里。

黑小子第一次看到新娘子的模样,欣喜欲狂,想这丫头长得美气,不知前世如何修的,到头来竟娶了下凡的仙女!

他把车放到最快挡上,不等后面的人了,恨不得顷刻间到家,扑上那张婚床,从此过活美滋滋的二人世界。

他嘴上吹口哨,吹得断断续续,却被更难听的发动机的噪音覆盖,那车快起来越来越近于拖拉机,突突突轰鸣,绿嘉都快要聋掉了、散架了,抓着车座子,抓出一身汗。没多久,也就到了。

那家是个小了不少的院子,院前站着不少人,都在张望,老远见新人回门,一齐跑,边跑边喊:放炮仗、放炮仗……

“叭叭叭叭……”小炮在地上游走甩动,活如龙蛇。跟着“砰砰啪啪”,炮仗、礼花一齐吼,青烟滚滚,熏得人睁不了眼,声势、兴致趋于高潮。

车刚停,黑小子疾步上前,来拉绿嘉,绿嘉搡开他,钻出去,跳跃下地。

姨妈没抓住她,扑个空,从车上直接翻下去,啊喂一声,整个人来了个大马趴。

绿嘉忙回身,拉起她,姨妈虽气,但在这个节骨眼上,只能装笑。拍拍手,捞起衣角,擦摸几下脸,掸掸身,嘻哈着,口里说没事,领了绿嘉进去。

正房门前,地上摆着豆萁——姨妈捂着肿疼的脸,呼噜噜叫她从上头迈过去。绿嘉哪顾得鬼讲究,急急绕过,朝它踢了一脚,冲进屋,几步蹿进房中。

那些眼尖的都看到人了,的确很新嫩、俊俏,不由指点,摇头赞叹,暗道:于家的老小子,艳福不浅,这辈子本是个打光棍的料,到头来谁的婆娘还都不及他!真是好白菜都叫猪给拱了!一摊牛粪上,插了朵鲜花!

绿嘉自进那间房子后,就像长在里面,再没有出来。

她头疼,不吃不喝,脱去鞋,和衣上床躺下。

姨妈说孩子太小,认生,怕羞,大伙儿不必闹洞房,有劲的话,放开肚皮喝酒吃菜。

一些想要放肆的,都收敛起来,不能发泄,用力拍起巴掌,大吵大闹着划拳喝酒。

于家的上人,早先都在里屋砌长城、玩麻将,没顾上看新娘子,不知状况,坐在主席位左等右等,等着敬酒,到散席都没有等着,喝得没尽兴,暗怨新娘子少教养、没礼数,面上却得夸赞一番,说新娘子一定是贤妻良母,如今的女子,像她这么害臊的,可找不出几个了。

于家父子咧开嘴,额脸上冒油光,闪闪发亮,像是沾了猪油的铜钱,脑袋如母鸡啄虫子,嘴里不忘搅和,唇角起了白沫,扯直嗓门嘶喊,一杯杯喝的是得意酒、满意酒。

房内的绿嘉,到这时才有了一点现实感。如果说之前还很模糊渺茫,仍有回旋余地,臆想出现什么奇迹,譬如被白马王子拐走,爸爸回心转意,出门被车撞伤等,那么现在除掉地震,震个八九级,压住外面所有的人,掀翻这个世界以外,一切没了指望,她已然躺在这张陌生的床上,外面有立柜、电视,还到处贴着、挂着些俗得让她恶心的彩纸、明星剧照。

房间里燃了香,香意绵绵。

日光灯洒下清辉,抚弄她的肌肤,把她的感觉磨洗得晶亮如镜,轻轻浮起来,飘荡荡的,仿佛被石灰墙吸附过去,以至于一切都亮光光的,没有一个藏身的角落,容许自个儿面对自己,放声悲鸣。

她蜷缩起来,能听见外面吆五喝六的笑声、喊骂声,感觉满世界都在收紧,收成一只巴掌大的口袋,把她牢牢兜住。

她挣扎不开,想喊想站起来,可一切不听使唤,手和脚、嘴巴和牙齿,现在都不属于自己,内心越觉恐慌,绞杀了阵阵饿感。

泪水涌流,双腿盘到鼻子下了,全身在抖,如同打摆子。

姨妈不顾嘴疼,过来望过几次,要她起来,吃点东西,看她真累了,连和她说话都提不上劲,泪迹未干,就为她赶去蚊子,放下帐子,不再来惊扰。

心里也有怅悔,信了鬼老头子的昏话,虽然媳妇尚在天上飘,却提前为儿子结婚做着准备,打好了墙基,买好了砖头,去年又请于百奇上门,做过一套桌椅、一张大床,空了大笔外债,没钱给于百奇,便强行出头。俗话说“无谎不成媒”“媒婆的嘴,骗人的鬼”,她指望说成亲事后,亲戚之间,能够省掉那几千块。刚才一跤摔下去,仿佛受报应,不禁后怕——是不是那“鬼”活了过来,附在她身上。模糊糊觉到一丝丝不对味,可它已超过她的领悟能力。

外头喜洋洋的,她即使想领悟,那点喜气,也足够把它摧垮了!

抖过一阵,绿嘉灵机一动:得保护自己!

她起来,脱去裙子,换上三条小短裤,套上长裤,长裤外又是两层长裤——里头有妈妈偷偷塞的零花钱,她都没顾上拿出来。

铰出几根布带,一层层扎起裤腰。最外又用皮带束得死死的。趁机巡视一遍屋子,想起二哥跳窗户进来,便看了看门和窗,做好手脚。从柜子边的筐子里取出两只苹果,塞进包。重新躺回去,体温上来了,浑身都冒汗,腰间勒得难受,却已足够安全!

待会儿,决不让他碰!

她偷偷一笑。多少天来,她从未如此开心过,即使在学校,她也少有开心,更不要说绝处逢生时的开心了!

天大的难题一旦解开,她更觉饿了,饿得只能去想三哥。三哥叫丹林,长一岁,高一届,平日和她最能说到一块,家里新近发生的事,他全然不知。

今天——呵,今天高考吧?!还有几天?

真是六神无主,浑没想到这桩!

三哥会怪我吧?说好我去给他送考!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去,在场外等他!

赶紧去!在外躲几天,不耽误他复习、考试,到最后一天,赶过去接他,和他计划一番,就远走高飞!

去西北?东北?海南?云南?唉,无论哪里,只要躲过这一劫,哪怕每天下油锅、踩尖刀,她都愿意!

三哥,祝你考好,考上南大、复旦……老天会保佑,你的命比我好!谁不疼我,你也会疼的,对吗?

她就这样散散想着心事,不知不觉,脑子里烟霭弥漫、云起雾合,一点疲乏袭上来,睡意渐浓。

如果想睡硬撑着不睡,那睡意便会化为毒气,郁结心口、胸口、后背,侵蚀、腐化、毁败元神,人就毫无生机气力了。绿嘉本来困倦已极,只不过一直担惊受怕,一旦以为危险压服,饥感弥漫,就再也扛不住。

她平平地躺着,毒气、饿意被虚无之乡吸干,精神、气力却在一点点滋长。

睡睡睡,人的睡眠多么好啊!

她睡得那样甜,做起美梦。梦见三哥考进了南京大学,她随三哥去学校,坐在空调大巴里,指着长江惊呼。一阵风吹过,干热难当,有点透不过气。她伸手,想去拧开空调开关,却怎么都伸不直。猛可里一个急刹车,她身子一倾,往前一颠,啊呀,喊出声,她惊出一头汗来,人已醒了——原来有人在搡她,一股让人窒息的、劣酒掺和着烟草臭气的怪味,萦压上来。有人在背后呼呼喘气,嘴里发出唔唔的声音。

她凛然大叫,想纵身爬起来,那人伸手压住她的肩,低呼:是我!

绿嘉扬出手,啪一声,抽得那人脑袋一歪,倒在床头。

趁那人愣神的刹那,她站起来,这才看见那个新郎,脱光了身子,一身黑乎乎的肉,讶异地斜着眼睛,仰看自己。

她跺脚喊:你下去!

绿嘉——那人抬起手,防着她再打。

我是百奇——你不认得了?

滚下去!绿嘉指指床外,发现他说话时,不仅眼睛是歪的,嘴唇也有点豁龇。

于百奇这才发觉自己裸着身,多少有点难为情,忙乱着套上了裤头,笑道:绿嘉,好媳妇,今天我们大喜……

谁和你大喜,下去!

绿嘉一头说,眼泪一串串朝下滚,对眼前这人怀着恨,却又不能示弱。

于百奇蛮觉意外,不知如何应对。

昨天,他婶子倒是提起,怎么做新郎,叫他要主动,要轻缓柔顺,体贴一些,不要毛躁,日脚长,慢慢来。新娘子太小,早结婚的话,你生个丫头差不多都有她大了,所以凡事要让着她。

于百奇知道快结婚了,这几天一直亢奋,好比几十年的老茅屋着了火,那火只把他烧成灰,扬上天,骨头都轻飘飘,浑身又胀又痒又发麻,白天黑夜都想赤着身,揉住女人胸脯,肉啊心肝地叫,浑没想新娘子满头大汗,泪水汩汩,衣冠严整地要他下去。

怎么办?怎么办?

傻小子心里一急,连骨头里的火都噗叭一声,被兜头一盆水,给浇熄了。

你下不下?你不下我下!绿嘉拉起帐子,一步下了床。

于百奇忙拉她。绿嘉甩甩身,喝道:让开!

于百奇忙道:你睡,我下……

他总算没忘了婶子的叮嘱,心想这孩子脾气怎恁地大!她确实太小,我——我怎好意思扭住她困嘛!她是嫁给我吗……

他疑惑起来,套上短裤,战战兢兢下了床。

绿嘉坐在床帮子上,看他能听话,心上一块大石落地。把凉席抽下来,丢在地上。

当她再次躺上去时,那颗心松快多了,长长吁口气,自觉终于能安安稳稳睡个妥实觉。

于百奇极不甘心,把凉席铺在地上。刚要躺下,蚊子就围集上来,叮他的肉,疼得他吱呀呀叫,忙起来,找出过去的旧帐子,吊到铁丝上,四角压在席下,倒头呼呼呼大睡。

呼声抽拉着绿嘉的心,就像一把钢锯,在脑际嘎嘎拖动。

她捂住耳,啸声一点没减,穿过耳膜,往心肺里扎,扰得她心烦意乱,哪里睡得着?却又不敢动,生怕吵醒他。

只要躲过去,就有办法!

绿嘉辗转反侧,渐想渐远,最终睡意盖过了呼啦啦的风吼雷鸣。

那声响很快移进梦乡,听得大雨滂沱而下,落在原先那辆空调大巴上,满耳哗哗声不绝,闪电霍霍,雷声一阵接一阵,乌云自天而倾,压在她胸口。她抓住三哥的衣服,朝他的怀里挖着、钻着。

三哥拍着他,她慢慢静下。心道:有三哥在身旁,即使天跟着云落下,我也不怕!

女 嫁

向大元住在市里的中医院,发过病危通知,抢救脱险后,仍可见肌理透出的死气。

他眼窝凹陷,皮肤紫黑,干干儿贴在骨头上,暴出条条青筋,犹如一把糙劣的手纸,捏巴捏巴就咔吧吧碎屑脱落。

躺了一礼拜,他嚷喊要出院。怕死在外头,做鬼后变条游魂,找不着进家的门。实在又心疼钱,成千上了万花,在他这种家,拆房子卖都抵不过。人一穷,患得患失都很奢侈——他剩下的只有这条不值钱的狗命了。

其实连狗都不如。狗不操心,他操多少心!操也是白操。

天一光,他就急。奈何一步离不得床,躺得他浑身稀松如油饼,便大骂自己没本事,三个儿哩,至今都在光棍着,眼瞅着一个都说合不到人家,到哪天他蹬了腿,有何面目去见地下的列祖列宗!

走前,怎么也得看儿子有结果,哪怕成一个,向家有种,过去那边,也能交代啊——我向大元不曾辱没了先人,我是尽过力的!

他越是急,越难办。

媳妇岂同其他?偷不得、抢不得,他穷得哈啦啦响,顶梁柱子再要塌,一时间更难有谁肯把女儿朝着火坑里推。

那天,绿嘉的大姨来,无意中说起她庄上六呆头的丫头,模样还中看,人品倒不错,勤快得很,推得挑得,今年二十八岁,老姑娘了,呱呱叫的黄花女,蛮配咱家胜典。胜典今年三十七八,男人大上十岁,不稀奇。可惜那家的丫头要嫁早嫁了,她不嫁,为的是上头有哥哥,至今没找上女人,六呆头合计,要物色有儿有女的人家,好换一门子亲。

胜典正是大元的长子,大元何日不为这个没出息的东西郁闷?就没打算找一个完人,不料倒有了鲜活的女子!不禁心热,叫他姨说说看,能不能咱家换换……

咱家?

向大元话一出口,自己先吓了一跳,把后面的意思生生咽下,呛嗓子似的咳嗽,不停地咳,吐出痰。

他姨却像是有所预备,把他的话翻上来,小心着意,话滚话说:哎呀呀,绿嘉恁么小,又在上学堂,赶明儿肯定要念大学的,如何使得?不过嘛……

他姨犹豫的样子、思索的样子,哎了一声,吐露心思:话说回来啊,大哥,这年岁有多少上了大学的,耗费亲娘老子血汗钱,出来都找不到事!我们黄村儿有个男娃,去年毕的业,昨天我还见他在地里帮他爸犁田。说到处满员,又不分配,又没得关系。可怜哩!男儿都这样,何况绿嘉是女的!你说说,上个大学管屁用?我们这些穷人,能有啥子指望?这苦海哪天是头?大哥,你要是有那意思,算是想得开的,我回去问问,胜典要是说成了,下头两个再找也不难。

向大元一时被她的话卷进去,转不出来,就顺着她说:大姨你操心了……

哪里话!我看着这几个孩子一个一个长大,至今都找不上人,我这当姨妈的不好受哇!我和老姐嘀咕过几回,是不是啊,老姐!

老姐在外头,不知这时死在哪里,听不到她的喊话。

他姨就问这头有些什么条件。向大元便打听那家过得过不得,别有负担,让绿嘉吃亏。向大元其实不需问,他只是安慰自己,好叫良心上过得去,由良心来支撑莽撞的提议。

果不然,他低头叹口气,说:我们……绿嘉还小啊,舍不得!像是剜心!她妈也舍不得!

说着,两行泪径自淌下来。他姨忙道:儿孙自有儿孙福,谁叫他们投这胎里来呢?我们也是投的这胎,不都是这么着煎熬过来了吗?不都是逼的吗?谁能有个办法,做出这种让人戳脊梁骨的事?不过,婚姻毕竟也是买卖,值不值我们当家长的有数,都是为了儿孙的将来。

向大元擦掉泪,这一哭把他的难过洗涤去不少,又或是的确受了他姨鼓动,心硬下来,主张做成这门亲事的意思越发坚定,让他姨好好去摸摸那家的底,各人的脾性、人品,将来好处不好处。过日子嘛,大的细的都要理弄清爽。婚姻是买卖,话不错,但买卖的是人,不要那种忤逆不孝的败家子。

第二天,他姨来了,说是蛮好,那一家的爷爷、奶奶、妈妈都过了世,男孩子习的木工,手艺人,日子过得,孩子进门就当家。他们倒是没指望能有绿嘉这么好品相的人儿,百口地应承,知道你这头难,还愿意准备两头的嫁妆、礼金。省多少事!

他姨觉得很有成就感,头昂得高高的,像一把翘起来的秤杆子,掂出了向大元的斤两。

向大元听他姨私自做主,连礼金都谈妥了,仿佛开弓没了回头箭,再要深究,又缺脑筋。

那不都是昨天自己应承下的吗?既然应许过,那就这么定吧。

随即,两家的家长约在向大元那里见面。向大元放心不下,特意让那两个孩子都过来,看了又看,是比想象的好。

人靠衣装马靠鞍。那女子叫作于海香,像他姨说的,换了身鲜红的长大衣,还能看,远望更有女人味,屁股大,能生养。

男孩子嘛,上下的西服,笔笔挺挺,不缺胳臂,不少腿,又有棱又有角。长相——长相能当了饭吃?关键他有一技之长,比铁饭碗瓷实。那满脸的斑点、黑疙瘩肉,也就似了民国时期的洋钱、铜板、银锭子,蛮有特色,甚至显出来一丝可喜、可爱。

向大元拿出一张全家福,给客人传阅。

绿嘉那时还是个孩子,不成人样,扎一根羊尾巴,体单瘦弱,眼睛看着走神,显大,有点呆,不太上相。他们拼命解释,女大十八变,绿嘉相貌没得说,不说附近的庄子,就是整个县市,都找不出几个。

那父子二人纷纷咂嘴,不知是赞叹,还是看不上。他姨却稳操胜券的样子,乐乐呵呵。

趁着脑子清明,向大元提出要求: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嫁妆、礼金从简。该买大彩电的,买小的,看得见图像就行。该买两身衣服的,买一身,有旧的换洗就行。我还有个小儿在念书,要上大学,省的钱,得给他念书。往后向家就指望他翻身,光大门庭。我是要入土的人了,趁着有口气,把亲事定了吧。订婚、结婚一起做。

那家人走后,向大元对老婆、儿子交代,别和丹林说,无论自己活几天,在他考试前,都不要惊动,他死了都得瞒,不给丹林分神。不要因为他,误了孩子的终生,死人不为大,前程才大!我们老向家这族人,没一个好命,能上高中的,都在咱家。丹林,包括绿嘉,极其争气!绿嘉学习是好,可惜命苦,要是再有个丫头……

向大元叹气,不禁动容,想起那家人的状况,孩子哪里甘心?不要说绿嘉不甘心,就是他都很不甘。可是能有什么办法?

向大元老泪纵横。生病的人最没有雄气,挺不起来,看见胜典的败衰样子,他心就堵,要胜典去一中走一趟,把小妹喊回来,悄悄儿喊,不要惊动任何人,只说自己危在旦夕。切记,不可以惊扰丹林。

绿嘉还了家,到了他床头,眼睛哭成水蜜桃。他不忍看,闪过头说:孩子啊,你爸快要死了!我拉扯你们几个成人,没本事让你们过上好日子。尤其是你,懂事、听话、勤快、用功,知道我们家庭穷,想出人头地,可谁叫你摊上我这种爸爸呢?什么本事都没有,还是个累赘!爸爸我该死,对不住你啊,孩子。临死前我只有一个心愿,不知道你肯不肯听,这样我死了才落眼。

绿嘉点点头,本来泪珠子挂在眼帘,楚楚动人。这时抿一抿嘴,泪珠儿再次滚落,双颊上显出一对浅浅的酒窝,酒窝承接住那两粒珠子,如一对玉碗,盛养着晶灿灿的元宝。

平时这对小东西,不知醉倒过多少男生,她也知道自己美,同学背下儿、当面都叫她校花,可她处处克制。

穷人家的女子,不可以风花雪月、诗情画意,她在拼命,侍弄好课业,那样才对得住双亲,对得住良心。她哥丹林就说过,咱是乡下人,路不在脚下,被一堆堆东西拴住、堵上了,赤手空拳,随时淹死。心能旁骛吗?

她以哥哥为榜样,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一直考的是名校,比丹林都出色。此一刻听父亲尚存着不了心愿,怎么也会满足他的。

就在她松懈、换气的刹那,两粒元宝仍是跌下去,摔了个无声无影。

向大元不曾留意女儿的泪,他很不平静,再次咳起来,想抽烟。绿嘉不敢劝,起身擦擦脸,拿过一包纸烟,给他捏出一根,点上,再上前,轻轻为向大元捶背。

向大元深吸了一口,靠上墙,干咳两声,精神似乎就给咳了出来,鼓气说:委屈了你,孩子!我说什么都舍不得哇……

他掐掉烟,“呜呜”哭开。绿嘉忙抱了他的背,问他怎啦。

向大元骂自己不是人,拿她给胜典换亲,畜生不如。

绿嘉先还不明白这话的含义,等他数落过对方的条件,才惊走半条魂,来不及做反应,怔在那里,雪白着脸。

向大元也不再哭,耷拉头,僵着肉,呼呼喘气,刚才像是用了力。

不不不,我不……

隔了也就三五秒的样子,在她却似过去了一个世纪,绿嘉回了神,一迭声拒绝。

心里却明白,爸爸这个节骨眼上喊她回来,那肯定早已深思熟虑,不由哇的一声,伏在爸爸被子上,哭得天昏地暗。

她太需要念书,太需要考试,太需要公平竞赛,太向往上大学改变命运,跳离黄土——这蒙昧了千年万年的乡土!

她爸再无须说什么了,抖活手,抚摩女儿的头发,脸上的肉揪紧,忽觉腹内阵痛,他啊呀一声,仰面倒下。

绿嘉锐声号叫。

怎了?怎了?!绿嘉妈和大哥适时跑进来,神色慌乱、惊恐。

她妈替下她,抱住她爸,喊道:快拿药来,你爸又昏过去了!

胜典倒出一碗中药,他妈搬动向大元的后脑,捏住他的嘴,就着勺子里的药,一勺一勺喂进去,不让它们倒流。

喂完药,放向大元躺下,盖了被子,一家人坐在床边上卖呆。

要是“呆”真可以卖钱,他们致富倒不难。

妈妈和绿嘉一样沉痛,不能说话。最后她妈叹了口气,说:去把你爸的中药切碎了烘干,捣成粉,等你爸醒了,调在粥里喝吧。

绿嘉说:再煎一服吧,我去。

她妈拉住她衣角:没有药……

没有了?怎么不买?

她妈眼皮泡肿发红,摇头说:外头空着五六万,能借的都借了,就差拆房子卖了。再说,房子值几个钱?卖了住哪?你大哥因为你爸这病,才走不开。他早该去做小工了,在家弄不到一文钱。那么多外债要还!你和丹林还要上学……胜典,还坐着做什么?还不去!

胜典讪着脸出了门。绿嘉的心却似被什么猛扎了一下。到现在才明白家里的处境,懂了穷是种啥滋味。

再看她爸,发已全白,老纹如犁过的地,沟沟坎坎,交错覆盖了整张脸,灰雾缭绕,死气弥漫,墨青色的唇大张着,一张一翕吐气。

她骤然悟到,自此以后,真的要永别课堂、永别学校,履行一个乡下苦孩子的使命了!那些个说得天花乱坠的文字,一夜间恍如隔世!

昨天,那些文字还盘踞在脑海里,一颗心拥着那些东西,像寒夜里的人拥住火炉,受着它的热、它的光,为之澎湃神往。意念以为世界很美,前景灿烂,理想如熟红的果子,随手一抓就能摘下。书上是这么说的,老师是这么讲的,她也是确信无疑,当它性命似的呵护、自欺,从不愿看看自己的出身,有一个多么潦倒的家!

她醒过来了,过早结束做梦的芳华。

当多少同龄人还在做梦时,绿嘉就被苦难一棍子拍进无边暗黑中,她需要帮着家里人扛受,哪怕体力单薄,超过她承受的负荷。

她能有何选择?

绿嘉默默起身,去了外面,帮大哥挑拣药草。

向大元昏睡半天醒过来,把家人喊到床边,开了一生中最难启齿的碰头会。说绿儿和胜典的婚事,趁早办,在他死前了结心愿。外头两个儿子,老二能通知就通知,三儿就不要知会了,也不是什么荣光事情。又让胜典伐掉几棵大树,卖给家具厂。卖的钱转点给丹林,快要高考,孩子要加营养。剩下的胜典买一身衣服,绿嘉买两身。再为绿嘉买台电视,配个手上拿的电话机——他不知那叫手机。总不成孩子养这么大,出门时什么都不陪,那样女儿一世扬不起头。一切从简,只置几席酒菜;唯一多买的是炮仗,好好儿轰轰,催催晦气。

姨妈两头碰了碰,看好日子,定了下个月初二,儿童节后两天,就给两对新人完婚。

本来儿童节也是个好日子,却担心孩子放假,吵吵闹闹、磕磕碰碰,再要有调皮捣蛋的,捉迷藏、捉妖怪,掷环、投砖、耍把戏,砸到什么人,钻进向大元的床边,很可能殃及他。

主要是麦熟在即。过去都有人准备下地了,现在是收割机,可以晚两天。

抢在大忙前完事,向家也多个劳力。

向大元心里虽有说不清的苦,女儿进来端汤送水,他就低了头不敢看她,但事已至此,面上还要显得高高兴兴。人来精神,病痛也躲开了,忙的时候,他竟能硬撑着下床,指画筹谋,把新房摆布得一派光鲜、喜庆,远胜于过大年。

临到绿嘉出门,那点喜气还在延续——胜典带了那家的女子过来,朝着大元夫妇鞠躬、磕头,他们封了红包儿给媳妇,嘴都咧开,露出了黄牙。

只是她妈忘不掉女儿,不经意地叹气、怄气,晚上早早上了床,却一直没睡实,哭醒过几回。担心绿儿受到的折腾、摧残。

她知道那孩子脾性犟,有自己的大主张,担心不要出什么事。绿嘉还是来了事。

她边上有位雷公,迷糊了一小会,心里装事,三点不到,就醒在床上,决定此刻跑最好。便悄悄起来,套了袜子,拎起包,不穿鞋,提着鞋,轻轻推开窗,从窗口爬出去。拨开院门,顾不得狗吠,磕磕绊绊朝着大路跑。

这日子没有月亮,只有淡薄的星光,乡下地方,灯火闭熄,四下里乌漆漆,眼睛不好的,会寸步难行。

绿嘉眼尖,庄子她来的次数不少,初中前常来看望姨妈姨父,大体方位是有的。只是想绕行、不遇见人有点难。不敢走小路,怕有脏东西。

气喘吁吁,头发跑散了,汗水浸湿内衣。慢下来就能闻到肤香,含着一股煮熟的肉味。

她只有一个意念——再快点!

好不容易转上国道,隐在大树后面,啃完两个苹果,等着过往的汽车。

拦了两个都没停,第三个是反方向,她顾不得了,拼命摇手,跟着卡车跑。司机放慢了速度,观察片刻,确定不是什么陷阱,这才往后倒,横过身,探出脑袋,喊她过来。

她穿过马路,跑上前,爬进高高的驾驶舱。

是位大叔,要去上海方向。一边开,一边听她哭诉遭遇,问她要不要报警。她不满十八岁,未成年人不能结婚。一报一个准。

绿嘉哪敢告爸妈犯法?

那她是什么想法?去他送货的地方,打份工怎样?先立住脚吧,有口饭吃。

绿嘉仍想念书,先得去学校拿课本,再找家小旅店藏起来,等哥哥高考结束,去接丹林。

司机索性好人帮到底了,不多时拐了弯,绕道送绿嘉去市里。

这深更半夜,得亏遇到好人了。

大叔常年奔波,往各地送货,没日没夜,自谦赚不了大钱,每年也就一二十万,够全家人生活。孩子上小学,尚有富余。绿嘉要是走投无路,他可以资助她,一直到大学毕业。与其躲在旅店,不如住校……

绿嘉可不敢,学校不是时时刻刻保着她,这要给于家摸到底,不定怎样闹呢。躲起来好,躲一段再说。嘴上却同意自己躲在学校,请他放心。

司机大气,身上现金不多,下车前留了一个手机号,送给她五百块。让她有事找他。将来考上了大学,告诉他一声,如果顺路,他可以去看她。没准哪天她还能帮到他。

这自然是安慰她的说法。

患难时刻,萍水相逢,滴水之恩,当真让绿嘉动容。好心人、热心多,她甘心拜他做哥哥。后会有期。

二人就在她学校门口道别。

她从小门进去。市区的夜空,永远是亮堂的。

路灯昏昏暗暗,却带着暖意。

穿过操场,回到无比熟悉的地方,绿嘉第一次有了生死、依恋感,开心又伤感。

往后再不能来这里了吗?——即使嫁人,也没说不能上学、高考!

记得初中时,他们班就成了好几对。高中生,也有悄悄在外同居的。虽说那些人学得一般,可人家甘之如饴,不见得没名堂。

一辈子很长,谁能说自己一定走在前头,会得意成才?她就在小沟里翻船,差点丢掉性命。死里逃生,前途茫然。但她不能怨、不能诉。

司机大叔的仗义,他的搭救和资助,让她想明白一些事。要靠自己,要努力赚钱。

女生宿舍有门禁,刷卡出入。

她悄悄进去,上楼又下楼,趁同学都在梦乡,拿出自己的书本、衣物,收了一背包,手上拎了一只布袋子。

要说轻,也很轻,衣服占体积,不重。就是书本沉甸甸的,放在布袋里,不时倒腾换手。

可惜自行车不在她这里,给了丹林。

平常的时候,他们月末放假,丹林会骑车来接她,她坐在后座上,一道回家,一路上谈天说地,好不快活。只有进庄子,二人才敛去好心情。

这半年,丹林马上要高考,他们也就不回去了,可车子还是留给了丹林,她不爱骑。

天蒙蒙亮,她又出了一身臭汗,终于来到丹林的学校旁边,四处查找,留意路边那些简易旅社,最好是半地下,比较省钱。

她妈像是料到她的潜逃,偷偷塞了六百多块,身上原来有几百块,加上司机大哥的,总数在一千五六。她从没有如此富有过,可是住店就没底了。能省一块是一块。

运气不差,半地下虽然没找到,但她谈了家三十元一晚上的小店。巴掌大的房间,只有床铺和椅子,没有牙刷、没有毛巾,一切自理。每层有一个公用的厕所和水房。居然还有饮水机,供应开水!

里里外外,味道很冲。那是成年累月留下的烟味、霉味、尿臊味,掺杂各种稀奇古怪的气味。灰闷、憋气,她能够忍受。

胳膊在喊酸喊疼。主要是肩疼。

背了这一路,她换过各种姿势,有时候挎,有时候提,有时候挂到腰部,有时候勒在两个手臂上,有时候绷在后胸口。

再轻的东西,也架不住路长!

她躺了躺,揉揉肩,眼看天已大亮,肚子很饿,却没有下去的力气,腿肚子胀,刚才走得麻木了,没有觉得。

脚板好像也有磨破,一个部位隐隐儿疼。但还是要振作。

该买的抓紧买,抢时间。那边一旦发现,肯定会赶过来。躲几天,刚好三哥高考结束,备上五六天的面包、方便面、榨菜和卤蛋。

她尚在感念司机大叔,给她争取了先机。

她是能够苦熬的学生,就这一点吃食,房间当自习室,从早到晚不出楼,三餐管饱,困了就上床,人生再无这么适意的时候。

到高考最末一天,她养足精神,中午退房,小摊上买了顶深色凉帽,披着头发,遮住大半个脸,到商场溜达。差不多挨到下午三点钟,才候在丹林的考场外,和许多人一道,巴望结束考试的铃声响起来。

活 玉

树不动,蝉声把空气都快撕裂了,人仿佛蒸汽包裹的馒头,还差一口气,养在蒸笼里闷发,浑身出油汗,滑滑腻腻,比面糊糊都黏。走在街头,连呼吸都不顺。

丹林考完最后一门,甩着汗,随众人出了考场,猜想妹妹在等他。一个月前有过约定。

哥——绿嘉喊他,他听见了她的声音,站下来,胸口散发出捂出的体味,馊馊的。

好热!阳光白白晃晃,洒下金色的碎芒,恰如千万道银针,穿刺散射,迷离恍惚。

绿嘉隐藏巧妙,到了他面前,掀起帽角,他才认出来。

意外之喜,忙拉住她,问:你才来?!

绿嘉未答复。她穿着长裤子,走路不打直线,绕着他转圈子,一迭声问怎么样。丹林不住擦汗,说题目有难度,不过可接受。考得不失常。应该有学上,只怕不是好学校。

有得走就好!考上就行!——走,收拾东西吧,晚上出去,祝你旗开得胜!

她装出轻松的样子,其实一直在犹疑,逃婚的事该不该说,什么时候说。

按她的信仰,坏兆头不能和好事儿捆绑,否则好事染上晦气、霉气,弄不好就遭殃,真要那样,岂不把哥哥害了?

但现在不说,等会乱,怎么说?丹林却是没注意。

他皮肤偏黑,瘦出了颧骨,长相不帅,只两眼清纯,灵光闪烁。他说了个好消息,偷偷参加了一个作文赛,半个月前来消息,进入决赛,全国只剩二十多人,三天后到上海比试。拿到名次的话,没准会有名牌大学特招。他想试试。

绿嘉自然惊喜,问他可不可以带上她,她放假了,放一周,一定要带上自己。

丹林没多想,以为绿嘉的学校特殊,这么早放假不需要说法。但他是搭的顺风车,他过去的班主任,考完试要去上海,刚好能捎带他。再要加个人,就不知能不能坐下了。其他不是问题,绿嘉去了,可以和他住一间房,他们上初中都还睡在一张床上,渐渐大了才分开。

分开也是床对床。冬天冷了,丹林把被子焐热,她有时会耍赖,钻到他脚头。

他们去他的宿舍,大家都在撕书、撕卷子,一地的碎纸。窗口也在纷纷扬扬,大雪似的,飞洒纸屑。

丹林、绿嘉都加了进去,一起疯,发泄。哪像一个月前,那时候走廊里站满人,拿着书、拿着卷子,伏在墙上、甚至趴在地上写字——那是任课老师利用睡前半小时挨个辅导,大家来不及返回去改。就像伊拉克战争,美国轰炸巴格达,全天候、高强度,在题海里突击得天昏地暗。

磨难般的日子,一去不返,太开心了!忘乎所以。

绿嘉也丢掉了痛苦,随着大家嘶喊、释放。

完了收拾行装,匆匆而去。楼里的人很快走空,一刻都不想待。

丹林还不能走,到楼下值班室打了电话,确认明天九点在学校大门口会齐。车子应该能挤下。女生占地少,多塞一个无妨。

就是说绿嘉可以一起走。绿嘉的兴致顿时不一样了,彻底丢开不快,心想:能去上海玩几天,我也知足了。车到山前必有路,三哥总有办法!

她相信丹林能帮她。丹林也确有能力。他十九岁了,比她老成,做什么都有计划,什么想法也都埋在肚子里,对妹子无微不至呵护。父母做不了的,他可以。父母做不到的,他同样可以。绿嘉对他,实际已胜过其他亲人,动不动撒娇,烂漫天真,超常亲密,常有误会,以为这两个孩子在早恋。

班主任王其沛,现在是副校长。戴一副老花镜,眼球凸起,如青蛙,鼓鼓囊囊朝外撑。身骨大,不长肉,偏于单薄,大概小时候营养不良,先天发育不足,后天很难补齐。神色倒是中庸和气。

两口子送儿子王鸿陆去上海的银行上班,三个年轻人坐到后排,不算有多挤。

王鸿陆是个英俊的小伙儿,一米八几的大个子,留了分头,身穿短袖T恤,爱拿折扇,没事爱晃悠腿,很少拿正眼看人,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模样。

说实在的,他难得看得起人,连他老子都不在法眼内。这次肯坐他的车,是给面子。对旁边的丹林、绿嘉,自是不屑一顾。

从老子口里得知,丹林是乡下的,所以他们上车,都没怎么看他们。他不爱乡下人,意识中他们愚昧、狭隘,臭而脏。他们坐在他身边,特别掉价,却不好多说什么。

日常,王其沛老有叮嘱,要他礼貌待人,他妈却是冷嘲热讽,怎么没看到他把礼节多用在家里。

王其沛计划调去教育局做领导,没少下功夫。至今虽未如愿,却在交往中结识一个上海的老总,把儿子弄去了银行,那是一定要登门致谢的。无论人家多么有钱,多么不在乎,他的礼数不能缺,这次才全家去上海。

上车时,他留意到了绿嘉,丹林说是他妹妹。这年头兄弟姐妹都少,哪来的妹妹?“妹妹”这个词,现在的含义比过去丰富了许多,那些常在娱乐场厮混的老油子,喜欢把女孩子叫妹妹、小妹,不能不防。

他俩还好,看长相,有些特征的确一样,不会有误。

绿嘉是个好坯子,长相不错。这点不像丹林。问起来,丹林说他妹在市一中念书。那可不简单啦。但是,怎么不念书呢?逃课吗?放假?怎可能?都在上课的啊。他和一中的校长、主任都是朋友,没听说放这么早!

绿嘉就给问住了。丹林的班主任,手眼通天,不好糊弄,便撒谎说他们教室腾出来高考,两个月没休息了,干脆多放了几天。

王其沛没再问,绿嘉却是出了一身汗。听说边上的帅哥,名牌大学毕业,分到上海的银行做事,那真是她一辈子都够不到的,好羡慕啊!

农家孩子,要是哪天考上了大学,会是多大的幸福!意味着命运彻底扭转,端上了金饭碗,自此算人物。

“大学生”便成为整个乡土社会的图腾、牌坊,很有感召力。

绿嘉打小就是这么受灌输,苦难只使她心高,也让她孤立在热腾腾、闹哄哄的世界之外,心里眼里只有课本和习题。现在荒唐的婚事,把她锁定在大地上。暗自不服,心中有多少话想对丹林倾诉,却如何开口?

晚上丹林太困、太累,七点多就睡着了,根本没时间说话。

丹林对绿嘉的话,极少怀疑。她总不至于骗他。王太太打起哈欠,想睡觉。王鸿陆也快要入定,没人再说话。

丹林更安详。他有一个怪病,坐什么车都不能打瞌睡,佩服那些能够打瞌睡的。计划从上海回来后,去建筑队,做两个月小工,赚几千块。最好回学校住,在学校吃。他高一、高二假期都打过工,这已很平常。

他不赚钱,总不能让妹妹去吧?女生有多难!再说,妹妹比他强,会比他上个更好的大学。他不在乎自己能考多好的大学,实在差,不还可以考研吗?他在乎妹妹要上一个好学校。如果知道绿嘉被父母逼婚了,他肯定坐不住。

到了梅村服务区,他们停了一会。那里有大型购物商场,各种美食齐备。据说它和下一站阳澄湖服务区、前面的滆湖服务区,并列为网红打卡热点区,许多人专程到此购物、吃饭。

王其沛自然不是来消费的,他内急,去了趟洗手间,洗了把脸,在杯里接了开水,喝了两口茶。又打出几个电话,才回来,再次出发。

王其沛说今天晚上绿嘉和他太太一个屋吧,丹林住宿,一个萝卜一个坑,肯定是两人间。他妹和他住不了一个屋啊。决赛是大事,丹林也得做些准备,背点警句名言、串串门,认识评委和其他同学。过去有“座师”“同年”,刘禹锡就有诗,“明州长史外台郎,忆昔同年翰墨场”。最为人乐道的,则是那首著名的“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把“座师”比为“舅姑”,升华了感情。希望丹林珍惜,这么多精英聚集,可别失去交流、学习的机会。

这都是行话。丹林的想当然,看来行不通了,道谢说好的。

一直没说话的绿嘉开了口,说王老师,你刚才的两个典故,挺好的啊,能否说得细一点,没准我哥能发挥发挥,用进比赛的文章里。

丹林也就多了心,用心记住,准备晚上再查查资料,丰富一下,争取作为例证,套进决赛文章中。

绿嘉的提醒,太及时了。否则还真找不到捷径。

王其沛对绿嘉印象更好。不愧是名校出来的,脑子就是不一样,便说了几个文人八卦。丹林求问,如何接近那些大人物。王其沛说很简单吧,先查下他的底细来历,网上都有。再瞄准他,向他虚心讨教,问几个有分量的问题。人家就有好感了。顺势拿到联系办法。人脉是资源。即使他们高高在上,也还需要一堆崇拜者嘛。

丹林报到是在桂园山庄,王其沛开车进来后,感叹这是块风水宝地,江南园林式的设置,太精致考究了。

一条名为“小西湖”的河流蜿蜒穿过,窄窄的、长长的,银链子一样晃荡。它的上方绿荫如盖,鸟鸣啾啾,浮着薄薄一层洇入草绿的水汽,把天地化成一派烟水交融的空蒙。亭廊横跨水面,背后有塔,塔后是楼,楼上远远地飘送琴音,从水上轻轻拂来,犁开道道细密的波纹,吹面如雨,像静夜中的新月,在江面破裂,点点鳞片洋洋泛开,诉说着心底的情话。那话儿轻柔得叫人倦懒欲睡,神魂随之迷醉……

他们是在这样的地方决赛?

据说有赞助商出资,模仿当年的“红楼选秀”,做成了品牌。

这种赛,不比高考严密,可以像制作悬疑剧似的,当场拍摄,制成纪录片。

从入住开始,有凌晨两三点才到的,路上遇洪水,飞机晚点,地铁停运,摸过来不易。有第二天九十点到的。截止是中午十二点。后面几个状态较差,风尘仆仆,但激情昂扬,一副包揽天下的气势。

下午入场时,都已休息好,神清气足。

出场后问到感受想法,有黯然失落的,有挠头尴尬的,有神采飞扬的。

再来六个评委,分头看稿的镜头,每位提交三篇文章。允许特别推荐,不限于三篇。第二轮选出十二篇。第三轮全体讨论和投票。公示十二篇文章,读者打分,公示二十个小时,选出两篇读者奖。作者亲友团奔走呼告,各显神通,都在底下拉票,有的甚至能买票。

忙一天,公证处直接存封评委投票结果。

第三日九点,直播颁奖典礼。主宾发言,插播前两天的镜头。大屏幕左上角显示后台在统计得票。最后时刻,公布名次。评委奖、读者奖,次序不一致。由播音员朗诵评委奖冠军作品。颁奖。

从悬疑到解疑,一步步推进,节目抓人、好看。网上、电视台同步直播。观众和点击率,成百上千万。有微博、博客等平台的获奖者,即刻升级为大V。

魔幻一般,眼花缭乱,不可思议。

丹林果然把王其沛提到的例子用了进去。

题目大意是,有一种鸟,能飞几万里,跨越大洋,它需要的只是一小截树枝,把树枝衔在嘴里,累了就把树枝扔到水上,然后落在上面休息一会儿。谈谈你的想法。

丹林进行发挥,那就是借势。曾国藩能得重用,是他的座师提携。曾国藩听了人劝,主动接近,拜在门下。至于不好明说的,可以像绍兴人朱庆馀的“洞房昨夜停红烛……画眉深浅入时无”那样,巧妙地借力。座师回复也极其委婉,实际上已经很看好:“越女新妆出镜心,……一曲菱歌敌万金。”二人一问一答,传为千古佳话。从而在历史上,留下浓重一笔。

他俩究竟谁借谁的势?说不好。结果是双赢。

这篇文章,丹林满有信心拿到大奖,却只得了个第五名。评委有争议,因为借力打力的先决条件是本身的能力,如果是飞不了几万里的,再好的势,都没用。丹林的文章压根没提,过于强调“借”了。

有人则欣赏,说这么短时间内,哪可能面面俱到?把一点说透说好,就很不错了。有的评委甚至直接攻击这个题目:什么鸟啊,智商这么高,那是妖怪吧?

投票时,丹林就吃了亏。评委谁都说服不了谁。

读者奖上,丹林名次更低,十一名——可见拉票和买票作用蛮大,拼的是人力、财力。

想想看,李白、杜甫,也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堆起来的啊。不过银子不是用于拉票、买票,而是周游世界、结识文友,读书、写字练内功。

第五名也有奖金,三千元,对丹林那真是雪中送炭。他所期待的特招,却没戏。只有前三名被盯上了。

一朝成名天下知,终归是好消息。他打电话告知班主任,王其沛大加褒赞。丹林问他妹妹在哪,王其沛说和他太太出去玩了吧。

他太太就在身边,绿嘉自然没和他太太出去玩。

他那晚请客,太太没去,换的是绿嘉。

请这种重要客人,有个漂亮的女孩子敬酒,效果会不同。

王其沛路上就有策划。专门给一中那边打了电话,确认绿嘉果然是逃课了。学校高考结束后,当晚就复课,何况高二,下来就是高三了,哪敢放羊?

绿嘉为何要逃学?那边去查了查,回信说具体不清楚,总之是家里派人喊回去的。看样子是不想上了。他们家在偏远的乡下,都不知道怎样联系。学校管不了那么多。

王其沛觉得异常,多年的教学直感告诉他,这家人肯定发生了大事情。丹林不知情,绿嘉一定有口难言。

到酒店后,他和太太商议,都很同情绿嘉。太太指示,尽量问清楚什么情况,能帮就帮帮吧。积德的事,会有好报,儿子来上海,就是福报。

请到尚方宝剑,王其沛放心地找绿嘉谈了心,连蒙带诈,套出底细。不禁叹恨,鞭长莫及啊,这种事,他哪里帮得上?突然想起晚上要见的大老板,说不定可以帮。

那些人,有的是钱,接济穷人,乐此不疲,也是在攒功德。便说了计划,要带绿嘉去见见老总们,不仅为敬酒,也是想给她找条出路。这是太太和他的意思。

绿嘉如今的状况,的确没有安全感,本质是穷,没钱,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她要是愿意,就一起去,表现须好。要是不愿意,就算了,不勉强。她是个大孩子了,逃婚都做出来了,还有什么可怕?

绿嘉对上海,自然很向往,对她来说,这里就是天堂,能在这里找到机会,求之不得。她什么都没有,还怕什么?能损失什么?

晚上,她见到了大老板。

老总一共来了两位,除老板以外,另一位是分行的副行长,王鸿陆的顶头上司,也是安排王鸿陆来银行的贵客。

老板有个侄子,找王其沛帮忙,上了高中,投桃报李,他帮了王鸿陆大忙。没让王其沛带酒,喝他带来的茅台。

老板在上海开玉店,和行长是欧亚商学院MBA同学。拿到硕士学位后,老板止步了,行长再上一层,正在复旦攻读国际金融学博士学位,让人肃然起敬,值得在座的学习。

行长客气了一番。看绿嘉被安排在他右首,很养眼,不由畅怀。

王其沛介绍,说绿嘉是自己最优秀的学生,今天奖励她来,是专为行长和老板倒茶、斟酒的。

绿嘉猛地起身,一鞠躬,叫二位叔叔好,请多指教。行长被逗笑了,拉她坐下,连说不敢当,谢谢美丽热情的绿嘉姑娘!不过她这一叫,让他有了老朽的感觉。又招招手,给绿嘉要了一听野刺梨汁。说女学生甭喝酒了,倒酒可以。他们不是外人,和其沛校长都是老熟人了。

绿嘉受到感动,行长竟拿出名片,给她发了一张,说他从来不发名片,那样很俗,今天绿嘉同学是位特殊客人,就破例给她一张吧。

老板带头鼓掌,笑道绿嘉同学好福气啊,真让我们羡慕死了!我们和行长多少年的交情,的确不曾看他给过什么人名片!现在恨不得都变成一个小姑娘哩!

说话间,茶水上来了,点了一壶普洱。行长爱喝这口。

品茗间,老板拿出包,摸出一对心型圆弧铂金红钻石情侣对戒,对行长说,给他搞到了好东西。佛家的意思,钻石为“金刚不坏”,很耐琢磨,宝石里最硬,磨光面永远晶莹,任何东西都不能划伤它。这对钻戒就交给行长了,祝福他的生活、身体,经久红火、光华夺目!

王其沛看那上面的红钻石闪闪放光,捧场说自己头回看见这么漂亮的宝石。都有什么学问?

老板笑道:宝石学问大。我接触二十几年,仅仅是入门!就说这一颗金刚钻石吧,它发这种磷光,若能再强一些,那就是“夜明珠”!灭菌避恶,驱散毒气。研究发现,它能释放生物电,影响新陈代谢。一些宝石,白天吸光、晚上放光,把光点对准某个穴位,会刺激经络,疏通腑脏。

王其沛道谢,这可是真学问啦。他也有礼物,掏出两只精致的盒子。一个是一尊和田羊脂玉弥勒佛,一个是和田红皮羊脂玉项链。

行长笑道:你也开玉店?

王其沛诡秘地笑笑,看了老板一眼。老板见两个盒子眼熟,拿起一看,像是他家的,便气道:其沛校长,你不够意思啊,偷偷跑我那里买的?

王其沛笑道:真不是你家的。只是想到你开玉店,我反正要拿东西啊,不如拿玉好了。你多是你的,我的心意,不为你而改变!不瞒兄台,我太太很喜欢玩玉,常在我耳边言道几句。男戴观音女戴佛,这都是我太太选的。这个大器大容未来佛弥勒佛,给行长太太,保佑您全家福星高照,美满祥和!

转手把项链送给老板。在玉店老板面前,他不需夸夸其谈。人家比他内行多了。

行长喝一口亮润润的茶水,说:我知道天下的好东西不外宝石和美玉,玉店的老板偏送人宝石!记得是哪家报纸上,我看到一篇文章,说殷纣王时期,北方燕地产一种“红兰”制成的“燕支”,辅以白净的特种玉石作粉黛来用。《天宝遗事》上记载,杨贵妃口含玉泉而咽津液,解肺咳之症。慈禧太后很爱美容,每天用玉棍在脸上搓、擦。绝世佳人,红颜永驻。武则天晚年都能够“绝艳逼人”,是因为“久用玉床、玉枕、玉推,身不离玉”。科学的解释好像是,受到脑神经支配,人脸上的皮肤常处于紧张状态,以清凉的白玉石按摩,可舒缓神经。孕妇分娩时,双手握白玉,可镇痛助产。抛砖引玉了,还是请玉老板给我们上上课,教我们长见识吧!

老板谦虚地和大家碰杯,喝酒的气氛渐渐浓了。他们继续谈玉,老板自然最有话语权。指指那条项链讲解:天下美玉以和田玉最为珍贵。佳品有五:白如雪者、青如翠者、黄如蜡者、红如丹者、黑如墨者,均需透明无瑕、细而匀润、晶莹剔透、小巧玲珑。佳品中的极品是白玉,白玉带皮鲜润如脂者,即为这个羊脂玉。它名贵,是上上品。这链子更难得,你们看这些玉珠,每粒一般大,圆如弹丸,戴在颈下脖子上,夏日清凉,冬季温润,明目清心,百毒不沾!原理行长已经说过,精辟之至!

王其沛附和:难怪《淮南子》上记载,“玉在山而草木润,渊生珠而岸不枯”。原来玉石真有神效……

行长对两位的出手,再次道谢,说是太赏脸了。至于玉,他一概不收,转送给了陪酒的绿嘉。绿嘉惊得红了脸,赶忙推辞。老板鼓动她收下,王其沛愕然,老板使个眼色,他还是不明白,迟疑道:那你就别客气了……

不知道他在叫谁别客气。老板还在兴奋,坚持要绿嘉收下。这可是行长的礼物,不能推!

行长笑了,说自己对玉石稍许有过研究,收藏的珍品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今天这些各有特色,实在不能都放在他手上埋没。美玉配美人,那才相得益彰!有灵性的东西,没有人不喜欢。俗话说人养玉三年,玉养人一生。绿嘉同学佩上这些饰物,会更加漂亮,自然最好不过……

王其沛再要唱反调,可就不能下台了,忙道:绿嘉,既然行长如此诚意,你先收下吧。

绿嘉只得接了,搁在盘子边。没想带走。反正是见机行事。

老板释怀,说懂的人无不爱玉。行长是真人不露。其实过去的皇上,确实都是以玉为枕为席为鞋的。还有手杖、梳子、健身球、坐垫、床垫、靠背、鼓凳、帽子、按摩器,都是玉做的。中医上讲究的是,有的病吃药不能治,经常戴玉却可以得救。

这种论调,就像打开了天窗,绿嘉听得两眼放彩,想起爸爸,他的病能不能被玉给吸掉?不禁有点舍不得,要给爸爸留一只。

老板让大家饭后去他的地盘,做个玉桑拿。他到过北京的九华山庄,那里就有玛瑙、水晶、岫岩玉,都有养生之效。气功师认为,人身有精、气、神三宝,气的使用尤为突出。玉石这东西,是蓄气最为充沛的物质,是阴阳二气的精纯,由玉液凝结而成。《本草纲目》里也有记载:“玄真者,玉之别名也。……久服轻身长年。能润心肺,助声喉,滋毛发。滋养五脏,止烦躁……”现在的玉少了,被过去的人捣碎吃掉了。道家修炼的得道成仙,所吃的仙丹,就是以玉石入药。和田玉中有一种名叫玄玉的,英文名字是Nephrite,希腊语里含有“肾脏”的意思,可谓“玉中宝石”。它正是埋于地下近两百米深,受高温化合,经数十亿年而成。可想有多珍贵!玄玉曾长期作为养生防老和炼丹术的主要药物。走的时候,一人送你们一盒玉,一册《活玉知识精编》,上面都有。玉含防腐因素,考古挖掘时,地位高贵者都披挂珠玉,有玉器陪葬。《本草纲目》中还说,人临死服五斤,死三年,色不变。不过,这里面有假货,万万不可用仿制古玉,那样不但无益,还会受害。

老板的店里,不仅有桑拿,还有活玉做的酒、茶、汤、菜。举个例子:酒活玉泡酒,加热十分钟后饮用,普通酒据说可转为营养性玉液琼浆,分解、降低乙醇浓度,醇厚香甜、软绵适口,护肝护胃。茶活玉放于盛有茶叶的水杯或茶壶中,接满开水,待五到八分钟后饮用,普通茶会转为营养性香茶茗茶,放一周茶水仍可用,不至变馊变质变味。常饮精神饱满、延年益寿。水活玉放于杯中,接满开水,待水温凉后,就能改变水质,使劣质水、普通水转为矿物质纯水,自动调解水的酸碱度,提高免疫力,预防百病。其他水煮沸冷却后,都不能养鱼,活玉水却可以,而且即使半年不放食物,鱼仍活鲜。汤活玉放于锅中,干炒五至八分钟,加水煮饭蒸馍,能改变米质、馍质,味香滑嫩可口,不易变馊;下面条,不浊汤不断条;炒菜、拌菜、焖汤,形成元素保护层,色不变、味鲜嫩,营养不流失,全被人体吸收。健康活玉则形成磁场,养生健身,对高血压、心跳加速、便秘、颈椎疼、腿疼等疾病也有明显疗效,强过一切化妆品。他们的理念是,“锦衣玉食”“黄金有价玉无价”“服食玉人,寿命如玉”“君子无恙,玉不去身”。

行长随口问,活玉的原料是什么,是不是稀缺。玉老板说是天然高品质的璞玉,即“死玉”,用专利技术将它转化成活玉后,就含有大量的玉浆分子。璞玉原料比较紧缺。好在只要不是砸碎吃下去,活玉不霉变、不变质,每一枚可以反复用五年以上,要是客户想买走,买的人又多,就有点供不应求。

老板说起开酒店的事,要弄一个疗养、休闲胜地。

“需要多少资金?”行长问到了点子上,这应该是老板最为关切的。

“最低五亿,最好有二三十个亿。”

“你做个规划和商业方案,报过来,我们研究一下,看能不能投十个亿。”

乖乖!一把十亿,天文数字啊!

老板一眨眼,一拍桌,说哥们,够兄弟!今天我不把自己喝趴下,就不走了!

王鸿陆早就改掉了眼高于顶的习气,忙上前服务,斟酒、催菜。嘴上竟然甜起来。看行长对绿嘉有意思,亲密地喊绿嘉妹子,一起给行长、老板敬个酒吧。王其沛也有暗示。绿嘉自然很热情。听从王其沛的意见,满上一杯酒。

其他人的问题都得到圆满解决,下来肯定到她了。否则她跟过来,算怎么回事?

老板有心,问她几年级了。王其沛便说,绿嘉上的是全市最好的高中,尖子生,本来是读名牌大学的好料子——

怎么了?啥意思?

众人停箸观望。

王其沛看着火候酝酿得差不多了,叹一口气,说可惜了,这孩子条件不够好,念不起,停学了。他有心想帮,力又拙,这不,就带她来了,看看有没有机会。

二位老总不约而同,对王其沛的义举竖起大拇指。老师当成这样,可是罕见。要么怎说老师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呢。

王其沛谦虚,但骨子里确有成人之美的意思。拿这个作为谈资,对他儿子也很有利。起码说明他老子不赖,儿子也不会差哪里去。

老板看看行长,说:要么你来?你那里比我好多了!

行长点根烟,眯眼抽了几口,掐在烟灰缸里,站起来,朝王鸿陆一摆手,走了出去。王鸿陆忙跟上去。不久,王鸿陆又喊出王其沛,两个人在一处空旷地带嘀咕。原来行长新近离婚,正想找个女人,看绿嘉对上了眼,和她似乎有缘。放心,肯定不是强买强卖,一定要绿嘉情愿。他是真心想和她好,除了资助她完成目前的学业,她愿意的话送她出国留学外,还可以解决她家的一切困难。他四十五岁,估计比绿嘉大两轮,浙江海宁人。家乡出了个大名家,金庸先生,写武侠小说的那位。金大侠就比他的第三个太太大了近三十岁,太太当年也只有十六岁,是酒吧的侍应生,被金大侠送往澳大利亚留学。前鉴都在,就看绿嘉接不接受,有什么要求,他无条件答应。他可是认真的,他不好意思开口,请王家父子务必帮忙。这是恩德,胜过救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王其沛沉吟不语。这行长看来是个痴心汉。这事棘手。他本想绿嘉可以休学,先在上海找个事,等状态稳定后再说,现在超出预料。他儿子的领导和恩公开口,少不得他要亲自说服一番了。只许成,不能败。难度大。

试试吧。

他慢慢转回去,和众人招呼一声,把绿嘉带去楼下的茶室,要了一壶红茶,给绿嘉沏了大半杯,品润两口,说了自己的故事,谈他的出身——这可是他的创伤,不怎么去想,想到心都酸。今天却有不得不说的理由。

和绿嘉一样,小的时候王其沛家里特穷,弟兄四五个,五间茅草房,没吃没喝,要是都在家里种田的话,没一个能娶上媳妇。随口问绿嘉兄妹几个。——可不嘛,情况和他当时是一样的。像他们这种家庭,太不容易啦。做父母的能有什么办法?噩梦似的,睁开眼都怕,苦海无穷尽!还是说回来吧。他全家最后把希望,全寄托在他身上。为了培养他,吃糠咽菜——采那种野菜,地头路边的,划拉嗓子,难以下咽。拼了老命啊,终于把他送进大学。他不能停,为了留在大城市,后来找了个初中生做太太,他老师的女儿,就是现在这位,绿嘉见过的。生活上,他处处向着太太。日子慢慢好了,他帮几个大龄的弟兄成了亲。在所有人眼里,他就是成功人士。——儿子,你看看,来到上海的银行上班。扭转乾坤的人就在眼前。恍若梦境,谁能想到?人嘛,看你追求什么。毕竟日子是你自己在过。选了这个,就得把旁的放下。

绿嘉不明就里,说校长,你直说有什么事吧。

王其沛脸红了,喝酒都没让他脸红,这时候却红了。叹气道:孩子,我叫你一声孩子。我太理解你的处境了。我就是从那种状态走出来的。真心想为你找条出路,为了你的将来。看到那个行长没?日本在上海开的最大的银行,副行长,每年的收入几百万,大上海有好几套房,身价过亿。他的父辈更厉害,有市长,有省长……只要他愿意,没有办不成的事。可是不幸啦,我刚刚听说,他老婆走了,对,就是死了。他比你大个二十岁吧,年富力强,还有很好的前景。人家看上你了,你往后的上学啦、出国留学啦,你哥哥们盖房子成亲的费用啦,还有丹林上大学的吃喝学费啦,统统就不用愁了,一切都是他的。他想娶你……

王其沛一口气说完,满头的汗,比上一天课都累。抽张餐巾纸,擦了擦,真想抽自己几个耳光。做这种媒,卑鄙啊,乘人之危啊,实在难以启齿,要不是儿子的领导,他都要拔身走掉了。可是为儿子,他只得皮厚了一回,咬牙做着最大的担保。心里却没底,不知行长是不是身价过亿,年薪有没有数百万。反正往天上说,问题不大。

关键是他的背景,有没有厉害人物?省长、市长像是大头菜,到处可见,太廉价。要是哪位省长、市长怪罪起来,他可就吃罪不起。他是冒着汗说的,为把行长撑起来,所谓小心求证、大胆假设,他真是豁出去了。不然这个媒怎么做?老师的嘴皮子,十个媒婆都望尘莫及,就看他愿不愿意发挥,想怎么发挥。

绿嘉开始是震惊、意外,慢慢听了进去。

王其沛端起杯子,默默品茶,给杯子续满水。

绿嘉想着想着,悲从中来,伏下去哭了。

王其沛很感动,可怜着她。知道太难为她了。想当初他也有哭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

她涉世未深,就尝到了人世间最辛辣的苦水,接下来,会饱受多少谩骂和白眼?她的父母能否顶住,她的父亲是否有救,比他那时候还要复杂、难解。

绿嘉抬起泪花花的眼,王其沛忙递给她纸巾。绿嘉哽咽道:校长,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为我全家好。谢谢你!

王其沛眼圈红了,摆摆手,示意她不要客气。

“我要是你女儿,你是什么建议?”

“孩子,你不是我女儿啊。我只是一个穷教书的,没有那么多光环。过去是下九流,只比乞丐高一级。我把隐私都告诉你了。不能提供建议。你选他也好,不选他也好,反正就是一次性机会。错过可能还有其他机会,但要找这样的,可不太容易。这里可是大上海啊,多少人挤破头进不来、立不住。他唯一的缺点,不过是比你大点,其余无可挑剔。你最担心的是不能上学,他能帮你。当然,你们可以先处处,能不能合得来。婚姻是一辈子的事,品性最重要。他品性如何,我没有过多交往。需要你睁大眼睛,去接触。如果有什么要求,你提出来,我一一转告。”

“我好怕呀,”绿嘉很快正视现实,变了口气,说她时时刻刻提心吊胆。不光爸爸的病,还有那家人,肯定会上门闹事情。“可怎么办啊?”

“确实不应该让你一个孩子来负担。可是你要清楚,世上有比你更惨更难的。而且,你还有机会,遇到好人了。我们都在帮你。”

“是的呢,校长。你对我恩重如山!”

“客套话不说了。我没做什么,就是搭个桥,帮你稳住而已。”

“行长看上我什么?”

王其沛一愣,随即笑了。这就是姻缘、眼缘吧?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那要问老天爷。起码他发现绿嘉身上,有很多不简单的东西。难得的清纯、朴素、聪明、漂亮,再加上年轻、孝敬。不孝敬,她不会同意换亲,后来的逃跑,一定是受到更大刺激。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人?

至于她逃婚的事,先不和行长说了,他可以亲自跑一趟,去她老家,悄悄帮她解决掉。

到这里,绿嘉才没有了顾虑,同意嫁给行长。但她没达到结婚的年龄。

王其沛笑了,说你真是可爱的孩子!行长是什么人?他考虑不到吗?既然提出来,那就不是问题。你们可以在国外领结婚证,对吧?或者先成事实,将来补办,我是媒人。民国前,没你这么大,女孩子十五岁就办笄礼了,表示已经成人,可以婚嫁。你的选择让我放了心。任何时候都要记住,能够活下来、活得好的,不是那些顶聪明、顶强壮的人,而是对变化做出了快速调整、部署的人。对于外界瞬息万变的局势,你适应、调整过来了,我很欣慰。这比丹林明天拿到什么名次都要关键。你唯一要落实的是,不让自己吃亏。相信行长也不会让你吃亏。但基本的要求必须说清楚,签字画押,我们做见证。或者找公证。譬如……

王其沛喝了口水,斟酌字眼,放慢语速,说:有你署名的一套房子,这是给你立足的。起码五十万的现金,存到你的银行卡里,这是给你家人的,治病、盖房,给几个哥哥说对象。五十万都不定够。也可以慢慢来,先帮你父亲治病。反正行长不差这点钱。

校长的安排,比绿嘉能想到的更为全面、长远,绿嘉没想能这么狮子大开口,自己有这么值钱?行长肯答应?

她又想起那个该死的雷公、于家的儿子,她连他的名字都记不起来,刻意忘掉了。

嫂子进了门,她溜了,人家能饶过?到时是要赔的。大概是天文数字。但在行长的亿万身家面前,可就是毛毛雨了。

绿嘉在王其沛的帮助下,抓到实质,简单理了理。她的确需要确保自身的利益,否则哪天扫到大街上,就只有绝路了。人的新鲜度是有时效的。

他们初步商定,绿嘉名下要有一套一百平方米的房子,六十万现金,帮助解决家人遇到的困难,包括帮哥哥们成家,帮父母盖个二层小楼。必须是结婚,不当小三。最核心的,要帮绿嘉完成学业,直至大学毕业,承担这期间的一切开销。当然,她不会胡乱消费,取个平均值,正常的开支每年也就是两三万。

把行长、老板请过来,一道喝茶。

行长自然没问题,房子以外,先给绿嘉八十万,分三次支付,不够再说。具体的事务,譬如乡下盖楼、哥哥说亲、外债纠纷等,他没时间管,但老父亲的病,安排车辆、找医生、住院等,他可以接手。绿嘉上学,先在上海借读,明年回去高考。考上海的大学,就不要离开他了。得请其沛校长帮忙,疏通那头学校和教育部门的关系。

双方要求最终落在纸上,老板做见证,又让王鸿陆过来,帮忙签字——没让王其沛留名,因为他是公职人员,不要留有话柄。

完事已是晚上十一点,没去蒸桑拿,众人分手,绿嘉交给行长。

过 户

丹林接到绿嘉的电话,已是下午。听妹妹没事,他才放心,说了自己的得奖。她也高兴,让他退房后过来找她,她白天要忙事情,晚饭前回。给了他地址、电话。她是要和三哥摊开一切的。求得他同意、支持,她才能嫁给行长。

当然,即使闹掰,她也要嫁人。迫在眉睫,不嫁不行。

她发现行长人不错,安排她入住酒店后,次日请假过来,带她去办了银行卡、买衣服、买手机,找中介走房屋买卖过户流程。

婚后过户更简单,绿嘉却没办法和他领证。

直接买房,买在她名下?没那个必要。他账上几千万是有,但在大上海买不了几套房。他已有三套,要那么多干吗?

中介却指出问题,绿嘉是限购人士,办不了过户。

有没有不限购的?

有的啊,法拍房、商住房。

那就找一套商住房吧,买下来。

两个人大体看了看、算了算,订了套八十多平方米的。

暂时过渡,不要太大,太大将来不好卖。等绿嘉可以和他办理手续,再过户商品房。

这是对绿嘉的担保,也是男人的信义。

有钱确实不是问题。大上海不愧是魔都,绿嘉这两天过得和丹林差不多,感觉是特魔幻。

回了酒店,丹林已在大堂里等她,一脸的迷糊。行长悄然离去。她带着丹林上楼,挎着新包,拎着新买的两套衣服。丹林还以为是班主任买给他太太的,接过来,问班主任他们怎么没在?住在这种豪华地方,得多少钱?绿嘉说回房说啊。

关门,烧开水,这一天奔波,绿嘉很累了。需要歇歇,才有力气说话。先点了几个菜,请服务员送到房间。

丹林更为惊诧:这是绿嘉能办的?财大气粗的样子,他都不懂,她怎么会?也才离开他几天。

绿嘉去冲洗了。时间不长就出来了,问他要不要冲冲,冲一下吧。吃饭的时候慢慢说。

丹林去冲澡,饭菜也送到了。绿嘉收拾阳台边的圆桌,把饭菜摆上,开了吸顶灯,泡了两杯红茶,丹林出来,两个人很快填饱肚子。

绿嘉的镇定、振作,来自她的底气,她再不是那个一无所有的小女生了。也不需要匆匆忙忙。这都是行长教她、给她的。

丹林都给蒙住了,没觉得有何不对劲。他以为这一切都是班主任将来能开票报销的。

收拾残余,丢进垃圾桶。室内都是饭菜味。绿嘉开了门,把气味对流出去。

用纸巾擦抹桌子,洗洗手,关上门,这才回到桌边。

丹林一身轻松,绕在她身旁,谈笑风生,说他几天来的见闻,如何发挥的。绿嘉不时插几句,他就说得更为具体、形象,连用了什么词,为什么用这不用那,都说了。绿嘉品评一番。

等他说得尽了兴,绿嘉也酝酿好了,满上茶,端起杯子,幽幽发言,像在说别人。

很快,丹林就受到一阵阵铺天盖地的轰炸,天摇地动、血肉横飞,就差哭爹喊妈了。听到父亲的病,气急败坏的样子,马上就要走。绿嘉却没说完呢,要他听完,最好别打岔,否则她会说漏。既然坐到这里了,就是有办法,要和他商议的,急有什么用?他回得去吗?

丹林静下了,情绪还是不好,时不时吐露几句,愤怒、气恨、无奈、痛心、担忧,最后惊得说不了一句话。

没想到妹妹很胆大,班主任是这种人。

他听得掉了几次泪。绿嘉递给他纸巾,帮着他擦脸。

两个人面对的是大山一般的现实,都觉得很压抑。

绿嘉显然更开朗一些,看开了。见三哥没有爆发,才给他看房产合同。让他保管,办房本时,他们一起去。她不满十八岁,丹林做她的监护人,有他在,她有安全感。

和行长尚未既成事实,却是差不多了。她准备好了,请哥哥支持她。否则她就毁了。书念不成,只有投黄浦江。她不会投江,生活多美好,她还年轻。总得有人奉献吧?前面三哥给了她多少帮助,兄妹之间,不说客气话。事已至此,接受吧,祝福她吧。这样她才有勇气。如果连他都反对,她会伤心死的。不过,她有准备,哪怕他反对,她也不会变了。明天一起见见那个人,很不错。他们应该庆幸,不是遇到他,她都没得选。她自然不会告诉丹林,他的班主任有过比较,她即使有得选,也要时间、际遇,很大可能选一个不如行长的。爱情很浪漫,可婚姻得看经济条件吧?到于家没有任何出路,劳碌命不说,忙个温饱都难,还要丢掉学业、前途!

丹林自然懂得利害,一时难以接受。跨度太大,感情和顽固的心理在作祟,特别抗拒。

差个十岁、八岁,撑破天十几岁,也还能接受,差这么多,男人的平均寿命又比女人短,势必妹妹会有很长一段孤寡生活。

当然,这世上谁能跟谁一辈子?没准三五年闹掰,重新找,但那是个概率问题,新人不能考虑这些,而要看主流。主流的看法就是一生一世、白头偕老、从一而终。再说了,行长的家世有没有问题,有些什么人,前妻真死了,有没有孩子,切割清楚没……不能只看物质。

绿嘉说她知道了,不好一下子问,慢慢问吧。方方面面落定,再圆房。

丹林被“圆房”两个字吓了一跳,当即就要嘶吼一声“不”,她才多大呀!

丹林掩面而泣,怪自己没本事,很失败。几天的得意,一时间烟消云散。

这怎能怪他呀!

绿嘉流泪,反过来安慰他。又不是刀山火海,多好的事啊!

她说了金庸的故事。又说了苏东坡,有个侍妾,叫作王朝云,家境清贫,沦落歌舞班中,十二岁被苏东坡收为侍女,十八岁两个人圆房,相差二十六岁。传说苏东坡的好友都八十了,还娶了个十八的姑娘。他送那人“一树梨花压海棠”的诗。他们可真是老人家了,白发苍苍。要是那种人,她肯定不能答应,但行长满头青丝啊,面上光净,说是三十几,都有人信。何况,他条件多好!能帮到他们。主要是她可以继续求学了……

别再说了,就这样吧!

妹妹下定决心,丹林不能过于反对。他担心她的将来,有许多不开心,人家玩够了,把她甩了。然而凡事不能预见,现在没有碰上,就不要想后果。因为早有了最坏的计较,才要的房子和票子,足够保障。她相信只要能完成学业,自立谋生就没问题。那时候,说句不好听的,没准行长配不上她,她甩掉行长呢!关键是眼下,父亲治病、哥哥们找媳妇,耽搁不起。

一句话点醒梦中人,丹林开窍似的,毫无异议了。

他俩达成一致,抓住核心。绿嘉给了他一张银行卡,大概有五十万,给父亲治病、赔偿于家,全靠它了。

那就尽快定了,明天他就赶回去。不能定的话,他即便赶回去,又能做什么?

他和行长通了话。行长没走多远,返回来,到楼下请他们喝茶。商议近期的安排。

他俩先回去办事,行长手上忙,不去了,他请王其沛陪同,帮他们料理好家事。绿嘉再回上海也好,回一中上课也好,等他消息。总之,他会为绿嘉的前途负责,有一个交代。

丹林问起他的身世,像家长给孩子定亲,问得很仔细,行长做了一个多小时的介绍,听着还算实在。不是纨绔,不是二代。他父亲做过他们那个小城新华书店的总经理,半个文人吧,对他有贡献,许多铺垫和基础,离不开上代人的帮忙。他父亲在上海有不少客户和朋友,他开始是由这帮人介绍,进了上海银行,做到中层。银行限薪后,只有几十万年收入,他有机会跳槽,到了现在的国际银行。前两年提行长,年薪几百万,比原来翻了好几倍。出差多。想要后方稳定,回家找到温热的感觉。相信他和绿嘉的未来,一定很美好。

分手的时候,他要绿嘉一起走,这里的房间给丹林,他那边房子大,房间多。

好像蛮有道理。

丹林、绿嘉哪有他那种口才、急智?

丹林没反应过来,绿嘉则以为既然三哥同意了,那么她跟行长之间,就算定下来了,早天晚天都一样。睡他那里,参观一下,有一个家的感觉,说得通。

没遇什么阻力,绿嘉就上了行长的车,告别时,丹林才发觉不对头。他可以跟过去,妹妹在这边啊。任何手续都没有,怎能让绿嘉跟他走呢?这不是往火坑里跳吗?

他反应过来已经晚了。内心焦躁。想起那人留的名片,翻出来,跑回房间,打过去电话,却关机。再打王其沛的电话,人家已经回去了,说行长在上海能量不小,他已经见识、确认过。绿嘉那边,不会有事,会很幸福。需要去哪里,直接让行长派车子送。丹林说了他的担心,王其沛想了想,问他办成了哪些事。他最关心的是房产和现金。丹林看过房产的合同,有一张她给的卡。应该就是这些。王其沛松口气,安慰道,这种事迟早的,人家房子都给你们买了,花费那么大,离婚好久了……

离婚?他前妻不是死了吗?

对,死了——死也是好久了啊。总之,他没有失信。而且绿嘉也不是小孩子了,会把握好尺度。

丹林将信将疑,却是再无办法。也问不出太多。给那人打了几次电话,仍在关机,好像是存心。难道给他的是一个永远沉眠的号码?

上床后,丹林辗转反侧,暗恨自己太没有防备意识,绿嘉要是再出问题,可怎么办?父亲那边,反倒不太牵挂了。至于获奖、将来的大学,囊中之物,他连想都没想。

不过,万一这就是妹妹自愿呢?

他都不敢往下去想了。

早恋他是有过见识的,初中就有,真正同居,也还是惊世骇俗,什么样的父母恐怕都难容忍。女孩子不读书,不念大学,中学就辍学、成家,哪有将来?一时不忍,终生之痛。这要是他,会吓出冷汗来。

不过这也是他的想法,有学可上,还有一半的人,高中都考不上,早早成家也就不必惊诧。上大学不是唯一出路。

绿嘉和他一样,都是有机会、抓住机会的人。她应该懂吧?她比自己可要强多了。就是不省心。

爸爸现在怎样?于家有没有闹上门?嫂子和哥哥呢?

丹林想找个庄上有电话的人家,打过去问问,再一想这个点不是时候,即便有大事,他还能包车回去?管用?

对于父母的草率、愚鲁,他很生气。两个哥哥这么多年都耽误下来了,还在乎多等几年吗?几年后,他和绿嘉大学毕业,能不帮他们置家私、找对象吗?年龄是有点大,可也不能毁掉绿嘉呀!

他心内酸苦,不禁泪湿枕巾。第一次失眠。

这么宽大的床,松软的被子,整洁的地毯,舒适的空调,他竟不能睡好,难道是茶喝多了?折腾到两三点,他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天刚亮,他又醒了。干燥。爬起来烧水。肚子又饿了,昨天没吃好。晚上的菜量不大,上海人讲究质地,吃的是精致,量大量小,只有干体力活的才考虑。

喝了几口茶,暖意焕发,胃里似乎充实了一些。他给前台打电话,问几点早餐。六点半就可以,在二层。他道了谢。

他的房间有早餐吗?他再次拨过去。人家查了下,带有早餐,双人餐。

需要饭票吗?直接报房间号。

那就是说,到点就可以下去吃。

他很想问问住一晚多少钱,想想还是算了,别暴露自己,让自己难堪。

他出去跑了跑。上海的清晨,五点钟天就蒙蒙亮了。酒店不在闹市,占地大,有一片园林,能听到水流声。鸟儿在草木深处,轻轻快快地鸣叫。蔷薇、茉莉、虞美人、广玉兰、月季、绣球花,散发芬芳,粉的、紫的、蓝的、黄的、红的、白的,各式娇艳。

难得的清净时光,难得的奢侈人生。

他看见前面有女孩子在遛狗。很漂亮的小女孩,扎着马尾巴,白色的时尚帽,鲜红的短袖运动服,笔直地挺立,手里牵细绳,任由小狗蹿来蹿去撒欢。丹林经过时,那狗追着他的脚跟跑,丹林让开了,小女孩微微一笑。

他想不通,这附近没有人家,哪来的狗?小女孩这是走了好远的路?

人家其实是住店的,狗是她的伴,比男友还亲密。吃早餐他看见小女孩,才知道她也是客。陪她的大概是她妈妈,长得很富态,耳环、项链、手镯、戒指,非金即玉,全齐。

丹林坐在斜对面,吃了不少。偷听隔壁母女说话。说他们昨天在野生动物园,开车时看到路边的老虎,手颤腿抖,生怕熄火,这要是停下来,老虎、狮子围上前,张开獠牙,不给吓死啊!再不能开车玩刺激不要命了。北京的野生动物园,一个女子和家人吵架,下车就被老虎扑食。那一时脑子里都在想这,好恐怖!现在说起来,心都怦怦跳。小女孩说起这次高考,作文就和勇敢有关,她是想勇敢的,可在现实面前,勇敢得了吗?她妈笑了,说你要是够上重点,就报江南大学的食品专业吧,酒水赚钱,大酒厂的老总、技术员,一多半是江南大学出来的。小女孩笑道,咱南京没有酒厂吧?苏北才有。浙沪是黄酒区,黄酒卖不出价,估计不怎么赚钱。最好的酒厂,茅台、五粮液那些,都在大山深处,进不去出不来的,我到那地方做研究?

倒也是啊。那可去不得,将来都找不到对象……

丹林笑了。小女孩有所发觉,抿嘴也笑笑。

不过做个调酒师也不错。鸡尾酒、米酒、果酒,江南很发达的。和美食挂上钩,人人都爱。她妈又反悔,照这丫头的意思,她想念食品专业?

就说嘛!美食可是千年不倒的行业,不买房、不买车、不买包、不买衣服、不买首饰化妆品,问题都不大,吃喝却不能缺。但是,女孩子不一定适合。考虑到成家,做金融比较好,高大上的白领、金领,打交道的也都是白领、金领,找对象自然也就高大上了……

丹林和小女孩再次笑了,忍不住啊,除非是聋子。这次小女孩还不好意思地瞟他一眼。他真想说自己也是刚高考结束,对于考什么学校、学什么专业,一点头绪都没有。他这样的好像适合当记者,走遍世界,哪里有枪炮声,哪里有灾难、事故,哪里有新闻,就往哪里跑,拯世救民。可听了人家一席话,他又面对起现实——整日奔波不定,可能不是他想要的。最好能和小女孩同步,共一个专业,共一个学校。但他面嫩,不好意思和人家搭话,感觉那样的话,他会成为她眼里的狮子、老虎。

直至她们撤退,他都没有勇气上前。应了小女孩那句话,考试时可以把“勇敢”说得头头是道,生活里有多少能落到实际?

他怏怏而去。给行长打电话,依然不通。好在没多久,绿嘉来了电话,一切平安。他激动得差点落泪。要她早点来,他等她吃早饭。

绿嘉打车先到了,行长有急务,待会过来会合。

晚上她和行长又谈了谈,主要是她对自己未来的设计,必须高考,必须上大学,目前不要留学,等家里人都安稳了,念完大学,再考虑出国。行长可以申请去别国的支行,她跟过去读书。学历是门槛,没有学历,找不到好工作。

临了,行长想和她睡一起,她拒绝,他仍是坚持。后来她接受了,但只是让他抱着睡,他在她身上崩溃,她都守牢了底线。她还没有准备好。她需要保留精力和精神应对课业,一旦失身,她可能就找不到做学生的感觉了。他实在需要的话,只要不进去,怎么都可以。但一周也只能抱一回。等她高考结束,她满十八岁,她一定满足他。行长倒也听话。

她羞答答地说,丹林好多地方听不懂,只知道他们没有“圆房”。

行长到了,给绿嘉打手机,这手机是新配的,都没来得及和丹林说。丹林说一直打那位的电话,怎么都不在服务区?估计号码有问题。丹林想单独和行长谈谈,绿嘉说可以,等会他上来,她出去给丹林买个手机,选个号码。要了他的身份证。让他到哪里都要放好房产合同和银行卡。

行长到后,绿嘉就出去了,两个男人第一次对谈。名片上的电话,一般上班时才通,他给了丹林私人号码。

丹林介绍他家的人,都很忠厚,没有心眼,单纯,没什么见识,行长见多识广,怎么会看中他妹。

行长老实交代,说见识越多,越知道好女孩是什么样的,越知道自己想找什么样的。他喜欢绿嘉的纯洁、聪明、要强,会是一个贤妻良母。在金融界,很难碰到如此淳朴的女孩子了。其他都不重要。他喜欢她这个人,会一心一意对她好,也会一心一意对他们这些家人负责到底。有他在,他们所有人都会好起来。让丹林带着绿嘉早点回去,先把父亲的病治好。如果来上海治,给他打电话,告诉他什么病,他来挂号、安排。

绿嘉和丹林都没把换亲的事告诉他,所以行长一直以为就是有病和没钱那么简单。其实家里闹翻天了。丹林不用问都知道。

他们乘坐高铁先到市里,丹林请王其沛陪他跑一趟,绿嘉回了学校上课。

王其沛早就联系了在市政府当主任的一个学生,这两天下乡办事,需派员同往,借政府之威,又不行政府之力,先给县、镇两级政府上点药,打打预防针,让他们配合。

主任做了部署,派了政府的面包车,接二人直奔镇上。县、镇两级政府都有人恭候,会齐后给于家、向家两个庄子的一把手通话,一起到了于家庄。

绿嘉逃走那天早上,于家就吵翻了。父亲暴跳如雷,把儿子大骂一顿,差点抽他耳光。八九点于百奇还是呼声响亮,他父亲在堂屋都听得见,满以为儿子夜里用力太过,小两口睡得正香。于百奇起床后,看床上帐子压得实实的,也没在意。他父亲让他喊绿嘉起来吃早饭,他才很不情愿地过去,拉开帐子,坏了,没人啊。何止是没人,她的鞋和包都不见了。明显是跑了。他可太眼瞎、死猪了啊!大活人不翼而飞,都不知道?

赶忙召集人马,小股分散找,大队上门去算账。半路上碰到向家的族人,在庄上能拍板做主的,曾代表向家,在婚礼上发过言,于家父子认得,说明情势,气恨恨、急乎乎,那人忙把一帮肇事的带去他家,陈说厉害。

绿嘉不懂事,瞒着所有人跑路,这头肯定不知情、没指使,也不希望出这种事。人活脸,树活皮,嚷开来有多丢面子?!更别说打上门了!于百奇的老丈人,眼前是一号保护人物,危重病人,一味冲动,他丈人哪受得了这样的打击?万一出人命,可就无法挽回了。丫头既然跑了,为今之计就是商议下一步的办法,避开向大元夫妇,派人找,把她揪回来。

悄悄把海香、胜典夫妻俩喊来。海香和绿嘉不一样,她本就是大龄姑娘,熬到现在出阁,第一晚就成了好事,一点没节制。

于百奇父子听得脸发青。吃了哑巴亏,唯有唉声叹气拍大腿。

海香回头是不可能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绿嘉呢?她能在外躲一世?肯定回了学校。派几个人去盯,让胜典去找,总能抓到。

胜典拍胸口担保,绿嘉跑得了和尚跑不掉庙,一定追回来,包在他身上。

他不承担谁承担?都是为的他呀!妹子可真胆大!念书人就是不一样!

至于她在哪,肯定在学校。要她放弃高考,等于要命。但现在嫁了人,不能由着性子了。还是不懂事啊!千万别传到他爸妈的耳朵里,他这就去学校蹲守。

胜典带着于百奇,守了好几天,进绿嘉的学校打听,捞不上人——她根本就没在。眼看要高考,学校封禁,他不好去找丹林,知道是要命关口,就回来了,报了动态,准备高考后两个人继续去蹲守。还就不信了,她飞了,不再出现?

绿嘉是坐着王其沛的小车进的学校,她哥自然盯梢不到。

王其沛以绿嘉学校校长的名义,喊来于家父子和海香、胜典,出面调解、威胁——这门亲非法,学校如果状告两家家长,他们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因为绿嘉还是未成年人。未成年人受到政府和学校的双重保护。不过,他们也不是不讲理的,于家确实花费不菲,赔了女儿。尊重乡下的习俗,学校周转出来一笔钱,用来抵偿于家的损失。当然,学校有自己的底线,于家不能狮子大开口。

政府代表及时跟进,感谢了学校,为了挽救一个好苗子、重点人才,付出这样大的代价,可歌可泣!做父母的要感到羞愧。这父母做得有多差劲,非得把孩子的一生毁掉!这种亲不提倡,相反,他们本来要带着派出所的人一道来,抓几个人走的,考虑学校拿出了办法,当事人也是一时糊涂,所以能用钱解决的,就用钱解决。向家赔给于家二十万,于家拿上这笔钱,一下子富了,再找其他新娘子,完全不成问题。希望大家服从和听从。否则走执法程序,抓人判案,到头来人财两空!

两个庄子的一把手,纷纷附和。但于家说损失太大了,二十万哪里说得到媳妇?关键是于百奇,老大不小。

于家庄一把手破口大骂,现在的城里,小伙子都是三四十成家,大什么大。在咱乡下,二十万可是笔大数目,全家人赚十年、二十年都赚不出,还不偷偷乐呀!成亲才花几个钱?不要盖房,五六万顶天了。乡下除掉孩子和出人情,其实没什么消费。甭赌博,甭败家,正正经经过日子,二十万他父子俩现在什么都不干,都能吃一辈子!

于家老父亲不服气,海香这么大的活人倒贴了,一分钱彩礼没要,反倒是两头成亲的花费,都是他的。

于家庄一把手大力表现:海香顶了个大劳力,初中没念完,就离开学校,给你忙里忙外。要说养育,早够还清了。她现在也是成了家的人,要顾她的小家庭,不欠你于家的。

——还有这么算账的!海香可是于家的女儿,要不是换亲,有口头协约,她能嫁胜典?

这是瞧不起女婿了。胜典脸都绿了,恨恨瞪一眼他丈人,却很无奈,谁叫他年龄那么大的?十几年前、当婚之时,他上面有老人、病人,底下是一堆弟妹,都是只进不出的主,哪家姑娘不长眼,朝这穷窝窝来?

王其沛再次圆场子,以他的私人名义,捐给于家两万,合计二十二万……

二十五万,少一分都甭想!于父一锤定音。

王其沛等的就是这话,故作为难,然后咬牙道,那我回去发动老师们,给绿嘉父亲捐款,再筹三万给你们!

当着三级政府的面,于家写了保证书。王其沛、丹林暗暗松一口气。他们计划是在三十万到五十万之间。丹林觉得二十万就不少了。钱不值钱,但在乡下,二十万可以盖一栋漂亮的两层小楼。所以王其沛以二十万为基数,在一点点加。

于家父子也挺满足,这么多的钱,把海香卖了,都卖不出来。

他们却没有银行账号,最阔的时候,手上不过三五万,哪需要银行?顶多去去镇上的信用社,弄个折子。他俩没有这东西。总不成存几百、几千吧?不够折腾。不过大的主张定下来后,细节上的事就不重要了。

王其沛要去看望病人,和丹林一道回去。其他人没陪。

一顿介绍,向大元自知理亏,有学校出面解决,他们夫妻当真是千恩万谢。

王其沛又叫向大元准备一下,去上海看病,他有朋友在大医院,彻底把它治好。人老了没病,就是给子女最大的福报。同时,绿嘉这两年大概都不好意思回家了,别为难孩子,考上大学再说。

对向家而言,这门亲值当,白娶了新娘子,没想最后是学校下血本,保的绿嘉。绿嘉看来是有大出息的。至于丹林,就等着大学的通知书了。

峰回路转,老天开眼,这家人顿时有了美好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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