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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 生

时间:2024-05-04

晨 田

十月里的一天,苏尾生走路去农业银行,他往自动取款机的人群后面排队,把工资卡里工作三年积攒的两万一千块钱取出,放到挎包里,再走路到两个路口外的农村信用社,汇款到父亲的账号上。他第一次揣着这么多钱走路,多少有些慌张,他尽量走得安稳,不让北安市的烂仔们注意到他是身怀巨款的。路上擦身而过的人们神色淡漠,骑摩托车的人呼啸而过,没有像听说的那样,一把拉扯抢走他的挎包飞驰而去,只留下难闻的机油味道,飘荡在空气中。他还是暗暗地用手臂夹住垂在腰间的挎包,挎包里的钱让他不安,感到有一口气压在胸口,他几乎迈不动步子。其实他走得很快,就像小跑一样走到信用社,人们依然在排队,焦躁地等待。他走到柜台前,一眼找到汇款单子,他懂得这个流程了,读高中起,他就去银行领父亲汇寄的生活费,他在单子上写上父亲的名字。父亲苏兴国在夏天开始时结束在砖厂的打工生涯,返回山村的老家着手建筑新房,他在电话里跟孩子们说了计划。苏尾生这三年不常回家,他也记得他出生长大的房子,在村里一堆崭新的水泥砖房子中,像新衣服上的补丁。母亲唐小花不止一次跟他提起,房子是父亲年轻时准备娶她唐小花,一砖一瓦自己捶打建筑起来的,上世纪80年代砖瓦结构的木房子,经历三十多年的风风雨雨,这些年没人居住,也飘摇成为危房了。上次他回家,碰到村里的老人,便说要是苏尾生三兄妹不读书,他苏兴国早都能把房子建到高过山腰的公路去了,又说现在苏尾生当上国家干部,旧房改造是不可能先轮到他们家的。苏尾生决定把这三年的工资拿出来,给父亲建造房子,母亲却不愿意接受,她在电话里说,他的钱是他的钱,留着谈恋爱、结婚、买房子用。苏尾生还没交女朋友,母亲很是担心,每次通电话,都给儿子支着,告诉他下班后,把心仪的姑娘约去市中心,看电影、吃牛排什么的,这是她看电视剧学到的。苏尾生工作后,小女儿也嫁人了,她就松了一口气,只担心他的婚姻,无论如何,她辛苦了一辈子,终于看到好日子的兆头。

苏尾生汇完钱,给家里去了电话,是父亲接听,只说一句话,你汇钱来干什么呢,家里还有钱呢。便把电话交给母亲,母亲是个话痨,也呵斥他不听话,他听出母亲絮絮叨叨里的高兴,她告诉儿子,她去看了日子,只等今天晚上良辰吉时动工。她又嘱咐苏尾生不必过于担心钱,他们打工这些年,除去孩子们读书的费用,还剩点钱,也学了一身本领,家里到处是石头、砖头这些,借了机器,她和苏兴国,都能自己做,都做得差不多了,只需买点钢筋水泥。再请几个人帮忙,三四个月这样,房子就能建起来了。

唐小花又提找女朋友结婚的事情。苏尾生便想挂了电话,他说他准备上班了,母亲赶紧把千叮万嘱总结,一句话刚说到一半,便听到嘟嘟的声音,她只好叹息,朝苏兴国喊,你又干什么去了?苏尾生挂了电话,回到城中村的出租屋,打开电脑玩起游戏,他并不擅长操作,犹豫着往游戏里充值过几次几百块,也没有让他装备升级、翅膀发光,在副本门口,他等了半个小时,也没有人组队,就去打小怪。打着打着好无趣,就打开网页,看美剧,看了两集《越狱》,他便困了,躺到床上睡觉。醒来后天色已黑,他看了时间,洗漱后去路边小店吃一份烧鸭饭。回来继续玩游戏,看美剧。等到晚上十二点钟,他才去上班。

苏尾生在医院工作,刚开始上班时,人们总是好奇地问他,为什么做一个男护士呢?他不知道怎么回答,读书读着读着,高中填报志愿,只有医学院的护理学院录取他,认识的人都为他考上大学而高兴,他也很高兴。但护理学院学什么,他并不知道,去到学校后,看见班里女生多,男生人数稀少,两个巴掌的手指头都没数完,同学老师都说他们是熊猫,是国宝。老师们不知道是为了鼓励他们还是什么,每回上课时总是先夸男护士这行业的好,说男护士吃香得很呢,很好找工作。仿佛读书就是为了找一份好工作。的确也是这样,四年之后,苏尾生顺利地在北安市找到工作,那些一起来面试,成绩比他好,各方面都比他优秀的女同学,都过不了第一轮,苏尾生就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在人们的问题问得他很犹豫的时候,苏兴国对他说,工作嘛,学哪一行就做哪一行,哪有那么多挑三拣四的。慢慢地他适应了医院,习惯了三班倒,每天上班、下班,倒夜班反倒让他拥有更多的时间,休息日的下午,他就带上篮球,去单位附近的大学校园打球,球场上跑着大学生,年龄和他差不多,但是他总觉得离他们很远了。他们正值青春,而他的青春所剩无几。第二年,他买了电脑,安装宽带,就只待在出租房里玩游戏、看美剧了。下半年的时候,有一个小学的同学赵二才不知道怎么联系到他,喝了一次酒后,他们很快找到少年时代残存的友谊,玩到一起。赵二才从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在北安市奔波半年多,最终去到郊区的一个镇上教体育课。他没有退掉在城中村的出租屋,那里还住着他从北方来的女朋友。他买了一辆摩托车,有空便返回北安市,联系到苏尾生后,他时不时喊他出去喝酒。他在北安市有很多朋友,坐满烧烤摊拼接起来的四张油腻的木桌子还很拥挤。他们都是师范大学的毕业生,豪气冲天,赵二才挨个介绍苏尾生,一人一杯啤酒,一轮下来,苏尾生暗暗数了,最多的时候有二十三杯。他有些恍惚,不知道自己的酒量是不是遗传了父亲,也是千杯不醉。大家敬他酒量厉害,喝到最后,总有几个吐得满地都是,几个趴在桌子上不省人事。师范生们也许是读了太多书,这时候开始说理想的胡话,甚至是抱头痛哭。他们流着眼泪,拍着苏尾生的肩膀说心里话,他们都说,苏尾生才是最好的那个,苏尾生在北安市有一个在医院的工作。

有一些夜里,喝完酒,他们骑上摩托车去江边抽烟,夜色中江水朦胧一片,只有水声轻轻地撞击着年轻的心,他们吞吐烟气,烟头的火光烧红点点夜色,映着他们酒后茫然又兴奋的脸。赵二才朝着江水大喊:“我还要写小说呢!”同伴推开他,笑着也喊起来:“我要和刘梅结婚。”“我要在北安市买房。”他们喊完,看见苏尾生不言语,只微笑看着他们,便问他有什么理想,他想了想,大喊出来:“我不想上班啊!”他们哈哈大笑,又发动摩托车,在深夜的北安市游荡。苏尾生感觉到他们的不甘心,或者说他们都知道自己要找怎样的工作,成为怎样的人,所以痛苦。他默默地听着他们谈论学校的事情、理想的事情、找工作的事情,他想到,也许,只是他们还没有找到工作没有上班吧。

这样的好日子维持了差不多一年,夜里坐在一起喝酒的人越来越少,他们左冲右撞,终于寻到更好的工作或去处,各奔东西了。有一天夜里,赵二才从镇上回来,独自在烧烤摊等到苏尾生,他举着酒瓶告诉他,他分手了,北方的女朋友终归属于北方,北安市只剩下他赵二才了,北安市却从来不属于赵二才,在北安市,现在只有苏尾生陪他喝酒,陪着死皮赖脸留恋北安市的赵二才喝酒,他流了眼泪,他说:“去他妈的,我也要回去了,我要去参加公务员考试。”

夜里十一点,苏尾生从城中村走出来。握手楼之间不时鸣响电车的喇叭声,小烧烤店大排档坐满了人,便把桌子椅子搬到路边,喝酒的人吆喝着猜码,望着一辆蜗牛般移动的小车,它的闯入使得这条唯一通往北安市主干道的马路像一个便秘的病人捂住肚子翻滚。进进出出的人们心怀目的,着急寻找自己的出口。马路的左边是一间接着一间的小商铺,卖牛杂、米粉、鸡柳、奶茶、河南大饼、烧烤之类的小吃,间或夹杂着手机修理店、小饰品店、女性内衣店、服装店、眼镜店、杂货店,应有尽有。老板们对每个路过的人们吆喝,懒得吆喝的,也早早录了音响,喇叭放在门口反复播放。另一边是车载的临时摊贩,摆满水果和酸嘢,炒饭摊和炒粉摊摆在一起,最是忙碌。晚归的人都愿意停下来,等待两三分钟,看老板娴熟地把鸡蛋搁到铲子上,铁板冒出热气,豆芽一下子就蔫了,鸡蛋和辣椒的香味混合着油烟,扑鼻而来。再抓一撮红萝卜丝,铲子再三下五除二翻翻,眨眼的工夫,色香味俱全。老板花哨地动作,两三铲就装到套有一次性塑料袋的碗中,等待的人伸手接过,蹲在摊边的小板凳上吃。苏尾生总是打包回到出租屋,就一瓶啤酒吃下。有一次,苏尾生夜班回来,和赵二才在牛杂摊喝酒,看见两个有说有笑的少年,奔跑着越过商铺中间的一处栏杆,却被绊倒,脑袋直直摔到地上,乐得两人喷出啤酒。这热闹大约维持到凌晨两三点钟,人们才四散离开。苏尾生在医院的急诊科轮转时,还遇到这样的事情,后半夜有人在这条路上被打劫,抢劫者抢了钱财,还把人打一顿,才慢悠悠地逃跑。被害人在凌晨肮脏空寂的街道上挣扎,哭着报警,被送到急诊科验伤。苏尾生看他像祥林嫂一样,反复地悲愤讲述他的不幸遭遇,他跟在带教老师后面,心里并不知道如何应对这个可怜的受伤的人。也有年轻的“村二代”“拆二代”,白天收完租金,喝了啤酒,为一个小弟小妹的爱情,提着砍刀,约架在这里,互相划了几刀,血淋淋、恶狠狠地去医院,闹着要救命,要杀人全家。这样的事情在急诊科经常遇到。苏尾生还听到老同事说起城中村更多危险的事情,譬如走在握手楼之间、在北安市的大街上、广场上,独行的人被抢了手机、钱包、背包,还有脖子上的金项链,一把抓住,往死里扯,把女人的脖子扯开一个大伤口。更有白天撬开门窗,把出租屋里值钱的东西全部搬空。苏尾生在医院遭遇过几个受害者,又听同事们绘声绘色地描述,他觉得北安市没有那么安全。喝酒时,他和赵二才聊起这些事情,赵二才告诉他,这是概率问题,这样的事情在哪个地方都会发生,这世界不幸的事情多着呢,只是还没有发生到自己身上——苏尾生之所以感到危险,只是他在不幸的集中营——医院工作。他在医院怎么能逃避那些受到伤害的人呢?

苏尾生换上工作服,他就变了一个人,像一个程序被驱动,按照流程去做事。他们交完班后,苏尾生照例去巡房,当他从一个病房出来时,一个男人突然拦住他,恶狠狠地说:“小子,我终于找到你了!”

苏尾生感觉到莫名其妙。上班时,他遇到很多莫名其妙的人和事,他客气地问道:“你有什么事吗?”

“什么事!什么事你不知道吗?”男人好像被他的态度激起更大的愤怒,他突然一拳朝苏尾生的脸面打来,苏尾生躲避不及,他听到男人喊了一句异常大声的,“我操你妈的!”他眼前一片模糊,眼镜不知道飞哪里去了,本能使他马上扑上去,两人扭打在一起。打闹声惊醒了睡梦中的一些病人,他们观看着,并不作声,几个胆大的家属大喊出来,来人啊,打架了!他们冲着扭打在一起的两人喊,大半夜的,打什么架呢?好好说不行吗?

同事和保安听到动静跑过来,架住了他们。男人还是骂骂咧咧,嚷着说看见苏尾生一次就打他一次,苏尾生陷在不知所措的愤怒中。他不知道为什么,男人猝不及防的那一拳打中了他的鼻梁,眼镜不知道被打飞到哪里去了,还划伤了他的眼睑,鲜血渗出来,他狼狈的样子就像他遇见过的那些不幸的人。这样的突发事件,医院早就准备了预案,处理起来得心应手,只一下工夫,科室领导、派出所的人都来了。

他们分别被架在办公室的两边,两个警察站在男人身后,医院的保安围住苏尾生。男人还在吵闹,显然他喝了酒,指着苏尾生,一直说他认得某个领导,要让苏尾生后悔一辈子。苏尾生瞪大眼睛,想记住他,可是丢了眼镜,他眼前模糊,只看见人影晃动,看不清楚那张脸。

警察无法说服男人,眼看着他拍了几次桌子,指着一屋子人喊:“把你们院长找来,我让你们好看!”警察只好架起他走了,他凶狠的目光一直盯着苏尾生不放。

“他会被关起来的!”同事气鼓鼓地安慰苏尾生,她帮忙查看伤口,“这个得缝几针了。”她小心翼翼地看着苏尾生,拿起纱布包扎,苏尾生毫无所动,呆若木鸡。直到领导过来询问事情的来龙去脉,苏尾生想了半天,也不知道为什么。领导拍拍他的肩膀,说:“医院肯定会为你伸张正义的。”他安排苏尾生先去急诊科拍片检伤,然后再去派出所录口供。急诊科的人看见又是自己人莫名其妙被打,七嘴八舌地围着他表达着愤怒。他们举出例子,说上次是病房谁谁被打,上上次是门诊谁谁被打,谁被抓住脑袋往墙上撞,谁被捅了几刀子,仿佛说出这样的事情越多,苏尾生受到的伤害就越少一样。苏尾生早就听说过这些事情,只是没有想到,这样的事情发生在了自己身上。

苏尾生坐在放射室门口等待X光结果。他望着急诊室的方向,想到他在急诊科轮转时,半夜值班他多么恶心打架受伤的人,没想到现在却是他受伤出现在急诊科。他看见一个头部受伤的年轻人头上缠着纱布,光着膀子走来走去,他摸索着短裤袋子,掏出烟盒低下头用嘴巴叼住一根烟,他准备点火时,一个护士小跑过去提醒他,他不甘心地放下,指着护士骂骂咧咧地往出口走。苏尾生看着看着,突然流下眼泪,他一拳打在墙壁上。

拍片结果很快出来,脑震荡,鼻骨骨折。急诊医生让他躺到清创室,无菌治疗巾铺到脸上,苏尾生看见医生的影子,他闭上眼睛。医生一边消毒一边问疼吧,苏尾生不说话,碘伏接触到伤口,他感觉到钻心的疼痛,不由咬紧牙关,有一股气在胸腔里冲撞,仿佛冲出了一个小洞口。医生开始注射麻药,“我保证给你缝得漂漂亮亮的。”苏尾生不由睁开眼,瞥见持针钳庞大模糊的样子,他还是闭上眼睛。医生继续说:“这样的事情我也见过几例了,我先给你开住院证,住院几天吧,好好休息。”他很快缝完,拍拍苏尾生坐起来,端详着他缝好的伤口。他见苏尾生一直咬着牙齿,又说道:“小苏啊,放松点,往好处想,男人嘛,没什么大不了的。”苏尾生还是不说话,护士推门进来,把医生喊去处理别的病人,苏尾生又直直躺到床上。好心的护士提醒他别睡手术床上,她可以找个床位给他,苏尾生摇摇头,径自起来,他也不知道要干吗。医生又喊住他,苏尾生接过住院证,走到病房时,天已经微亮了。护士把他带到病床,他倒头躺下,天旋地转,伤口在隐隐地痛。他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翻了几个身,终于要睡着时,电话响了,原来是警察询问检查结果,喊他去派出所做笔录。这时候天已经亮了,苏尾生离开病房,他去到科室,在门口徘徊了一阵,他走到医院门口,又站了一会,走上一辆等待的出租车。那是苏尾生第一次去派出所录口供,警察面无表情地提问,他回答着,其间,他一直想询问那个男人为什么打他,都没有机会问。直到口供结束,警察允许他离开时,他赶紧问道:“我跟他有什么仇吗?”

警察回复他说:“你们的事情正在调查,你回去等结果就是了。”

“那个男人呢?”

“录完口供,回家了吧!”

苏尾生不相信,他盯着警察,“你们没把他关起来?”

“我们凭什么关他?”

“他无缘无故地打人呢!”苏尾生很生气,“他应该坐牢的。”

“你们是打架。”警察纠正苏尾生,“你也打到他了,要不也把你抓起来,两个一起关几天?”他看见苏尾生愤愤不平的样子,又道,“我联系你们医院了,医院会调解好,给你一个交代的。”

苏尾生只好回来,他去了住院的病房,护士正等他打针,他伸出手,马上要进针时,他才想起,问打的是什么药水,他看了一眼药水的名字,扯下止血带拒绝了。那些活血化瘀的药对他没有必要,他这样的伤口,休息几天也能自己愈合的。他感觉到胸腔里那个洞越来越大,就快吞噬他了,他只想躺下睡觉。他躺在病床上,闭上眼睛,周围漂浮的嘈杂声音游荡过来,像钉子一样钉进他的身体,落进胸腔的洞里,摇摇晃晃,叮当作响,吓得他赶紧从一个浅浅的梦中醒来。他决定回自己的出租屋。

午夜时分,唐小花心神不宁,家里停电了,停电在山村是常有的事情,山民们不知道为什么停电,要停多久,家里一直备有煤油灯。唐小花掌着煤油灯,从刚刚搭建的棚子里走出来,棚子是新房子建好之前他们的临时居住地。她跟在苏兴国后面,苏兴国握着手电筒走,两人去发动旧屋后的柴油机发电。他们依靠这个柴油机,前两个月挖了一座小山似的石头,碾成碎石,打了五百方水泥砖头,一排一排摆放,占据了屋后菜地的一半。苏兴国把手电筒尾巴咬在嘴里,拿起摇把摇动柴油机,“噔噔噔”的声音伴随着一股浓烟,柴油机发动了,灯泡亮起来,房屋里外灯火通明,照亮他们沟壑纵横的脸和隐隐兴奋、浑浊却明亮的眼睛,对于他们来说,今晚是个大日子,良辰吉时一到,苏兴国就动工,一砖一瓦地拆掉老房子。

唐小花回到棚里打开电视,她只相信电视上的时间。墙壁上挂的老闹钟,总是一天走得慢,一天走得快。她把道公给的吉时抄写在一张字条上,中午接完儿子苏尾生的电话,她拿出来确认过一次,现在,她又拿出来,靠近电视机再次确认,好像电视机才是唯一的光。电视机在播放一部电视剧,画面晃动,她眯着眼睛,抓住那几个数字,当然是没有错的。苏兴国不知什么时候躺在躺椅上,津津有味地看电视,这两天他有些疲惫,拆房子的计划在他脑海里过了无数次,他只等良辰吉时来临开工。唐小花转过头,看到苏兴国躺下的样子,她着急地冲他喊:“嘿,你这老头子,你还躺得下来,还不去准备?”她随着又问他,要从哪里拆起,如何拆呢?

苏兴国随便她问,女人的性子就是急,他才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但是他还是起身了,他朝墙上的挂钟走去,看了一眼,梯子早早架在墙壁上了,唐小花跟上去,她回头看了看挂钟,又看了看电视,她说:“还有两分钟呢,你等着我看电视,电视上的时间才准确啊。”苏兴国还是不说话,他把梯子靠在泥土脱落的外墙上,往屋顶上爬。他首先要把房瓦拆下来,他站在梯子的高处,把手伸向一片瓦片,挂在一边的电灯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唐小花踩着他的影子走过来,着急地喊他:“他爸啊,你干什么,你等等,我看着时间呢,时间还没到!”苏兴国终于回答她:“以前没有电视,没有钟,我们还不是一样干活?”

“你急什么嘛!”唐小花担心地望着苏兴国,他还没有摘下那块瓦,她继续说,“一分钟都等不得吗?我再去看眼电视。”她跑进屋里,电视上战争还在打,左上角终于跳出了时间,她看到还差二十秒零点,等那时间跳动还剩十秒时,她才跑出来,说:“可以拆了。”苏兴国摘下一块瓦片,叠在另一块瓦片上,一叠五六块这样,只一下的工夫,他就摘出了一大片,留下空空的椽子,一排一排的。唐小花看着苏兴国动手,她心里那隐隐的不安才消失,变成一股力气,她跟着爬上去。她干活也是厉害,两个人很快拆完房子一边的瓦片,他们再把瓦片放进箩筐,肩扛下来,堆放在地上,干完这些,唐小花对苏兴国说,睡觉去啦,明天再做。苏兴国蹲在屋顶上,他说,我把这几根椽摘了就下来。

第二天七点,苏兴国才醒过来,唐小花已经煮了早饭,他们匆忙吃了两碗,爬上屋顶干活。他们准备放下一根檩时,家里的电话响了,唐小花顺着梯子爬下来,她接起电话,听到那边问,你是苏尾生的家属吗?

是啊。唐小花回答,对方标准的普通话让她疑惑,是不是个骗子,她正要问,电话那头告诉她,他是苏尾生的领导,苏尾生在上班的时候被人打了。

唐小花吓得不轻,她喊出来:“你说什么?他被打了?他怎么被打了?打到哪里了?”

苏兴国听到妻子的喊叫,从屋顶上急匆匆下来,他跑到唐小花身边,对方正在道出事情原委,他告诉他们,现在医院里找不到苏尾生,希望家长帮忙联系。

对方客气地挂了电话,苏兴国和妻子两人面面相觑,唐小花拨打苏尾生的电话,果然是关机了。他问丈夫,这孩子怎么了?怎么也不说一声呢?

苏兴国安慰妻子,他想了想,说:“兴民不是还在砖厂吗?我们让他先去医院看看。他去不了哪里的。”他们打电话给苏兴民,嘱托了一番,挂了电话,两人再无心干活,唐小花望着拆了屋顶的房子想起什么似的,她说:“我要去找老道看看。”老道是山村十里八乡的大道公,徒子徒孙据说有一百多人,干儿子更是数也数不过来,他掌握不为人知的力量,一看能看出过去未来和人的命运。每当家里出点什么事情,唐小花就翻两座山去找他,寻求解救补救之道。苏兴国看着妻子的身影消失在树林中,他爬上屋顶,一根一根掀起钉在梁上的檩。

苏尾生这一觉睡得漫长,长到天亮到天黑,也许昨晚发生的一切使得他太累了。他陷在深深的睡眠中,城中村嘈杂的声音没有把他闹醒,空虚的胃也没有把他饿醒,膀胱里的尿也没有把他憋醒,直到身体在梦中忘记了现实遭遇的疼痛,他才醒过来。醒来后他习惯性地摸了手机,开机看到几十个未接电话,他一下子没反应过来,鼻梁的疼痛感使得他习惯地用手摸上去,他摸到了包扎的纱布,才想起自己的遭遇,愤怒又冲上他的脑门。他翻着手机,看着未接来电,他先是回拨给了领导,领导话里有责怪他不懂事的意思,发生这样的事情还能睡一天,也只有他了。他小声询问事情的缘由,领导叹了口气,告诉他警察调查的结果。那个男人是前天进来住院当天又出院的一个女病人的丈夫,说是苏尾生给她打针,把她打哭了,还不道歉,还跟她吵架,男人作为丈夫,晚上喝了酒,听了女人喋喋不休的哭诉,又花了几百块冤枉钱,就上医院来找个说法。苏尾生想起那个女人,据说那天在超市里偷东西,被人发现,吵闹中她被人推了一下,她摔在地上一口气喘得停不下来,急诊治疗后要求住院。她以为住院就能得到更多的赔偿,对方却不肯出钱,她只好自己交了押金。住院后,她缓了下来,不再装死,才发现还是自己吃亏了,她马上在病房大吵大闹,任谁也劝不动,嚷嚷交了这么多钱,也没个医生来看她,也没个护士来给她打针。医生马上开好医嘱,苏尾生推着治疗车过去,给她输液。她动来动去,并不配合,苏尾生打了一针,打不上,低头给她道歉,她不依不饶,大骂这是什么黑心医院,她不住这么黑心的医院,她要回家,医生只好给她办了出院。这事还上报到医务科,谁知道才过两天,她的男人来医院闹了几次,没想到这回直接到病房来报复了。

苏尾生哭笑不得,领导安慰他说:“小苏啊,你放心,这个事情,我们医院肯定为你做主的,你没有错,你一点错都没有,我肯定让他来到医院,当众跟你道歉。”

挂了电话,苏尾生又躺回床上,他把头蒙起来,电话又响了,他看也不想看,更不想接。铃声响完又响起,是母亲唐小花,他只好接了,他听到母亲和父亲在电话那头焦虑的声音,他安静地告诉他们,我没事呢。然后他挂了电话。他的脑海中不自主地闪现工作以来的各种遭遇,他的眼泪流下来。

这时候,苏兴民带着两个工友来到城中村。他在电话中得知苏尾生的遭遇,卸完砖后,叫上两个工友,从郊区的砖厂骑上摩托车往北安市的城中村来看望受伤的侄子。他在村口打电话给苏尾生,拨了三次号码,苏尾生才接他的电话。他询问苏尾生的伤情,是不是住院了?苏尾生轻描淡写地说没事,他便把苏尾生约出来吃夜宵,苏尾生犹犹豫豫地答应了。他们三人先在路边的烧烤摊坐下,每人点了一份老友炒粉,又叫上一件啤酒,炒粉吃完了,还没有看见苏尾生来到,苏兴民对工友说:“这个卵仔,怎么还没来呢?”

苏尾生出门时才想起眼镜没了。他靠近镜子照看自己的脸,纱布突兀地盖在他的大半个鼻子和右眼上,碘伏慢慢渗出黄色斑点。他试着把纱布揭下来,看着镜子里缝了两针的伤口和紫黑色的挫伤的皮肤,他找到药水,用棉签一根一根消毒,伤口接触到酒精,疼得他直咧嘴。他小心翼翼覆盖上纱布,又调整纱布的位置,尽量把它摆放漂亮,然后才贴上胶布。他盯着镜子里的自己,他记得他买过一顶帽子,不知道放在哪里了,他翻箱倒柜寻找也找不到,直到苏兴民再次打来电话,他才从寻找中解脱出来。他接了电话,又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才背上挎包出门。他记得城中村的路上有一家专门卖帽子的小店,趁着夜色,他急匆匆地赶到那里。一路上,苏尾生担心人们会用怪异的眼神打量他,一路上,才没有人看着这个可怜人呢,连帽子店的老板都不多问一句,他埋头在手机游戏里。苏尾生付了钱,把帽檐压低,才转身去找苏兴民。

苏兴民看着苏尾生向他们走来,黑色帽子盖住他的脸,他朝他喊:“尾生,在这里呢!”苏尾生也不抬头,他加快脚步,把椅子拉出来坐下,苏兴民盯着他脸上的纱布,继续问:“严重不?”

“缝了两针。”苏尾生说。一个工友给他倒了一杯啤酒。

“没伤到眼睛就好了。”苏兴民打量着他,继续说,“那就好,上次我跟你爸在砖厂跟贵州佬打架,我头上缝了十一针呢,你爸背上缝了五针还是多少。”他一边说着,一边把头低下来,用手翻开蓬松的头发,“你看看,伤口在这呢。现在不也长得好好的。”

“兴国打架也狠呢。”另一个工友说,“尾生你小子也要学学你爸,谁敢惹我们,就干死他。”他瞪大眼睛,把啤酒举起来,“男人嘛,谁不打架呢。”

苏尾生跟他碰了杯,他想不到父亲也曾打过架,他想听听他们讲父亲打架的事情。他们说的却都是自己打架凶狠的故事,拿起砖头就往人头上身上拍,仿佛是骄傲的往事,哈哈笑着安慰年轻的苏尾生,“要是心中还有气,我们现在就去找他,干他全家都行。”一个工友站起来,盯着苏尾生,仿佛是等他决定,“我们也不是好欺负的。”他黝黑的脸色泛起凶狠,“你打一个电话就行了!”

苏尾生倒显得懦弱了,他不知道怎么办,苏兴民拉住工友坐下,又问苏尾生事情解决了没有。事情怎么才算解决,苏尾生也不知道,他只好把领导的话告诉叔叔。苏兴民猛地喝下啤酒,说:“道歉有毛用呢,喊他赔钱,他要是不赔,干他就是了。”他想了想,把啤酒倒上,又说:“你是有工作的,那还是先听你领导的。领导解决不了,我们再解决。”

他们把啤酒喝完,骑上摩托车,苏兴民转头对低头的苏尾生说:“卵仔,精神点,有事记得电话喊我,打架咱也不怕。”“就是,我们老乡多着呢,招呼一下就过来,随便弄他!”工友附和道,苏尾生看着他们轰鸣摩托车,消失在夜色中,他抬头看了一眼,失去眼镜的眼睛,眼前灯红酒绿模糊一片,像是被碰倒的颜料。

苏尾生坐在烧烤摊边,继续喝酒。他打电话给赵二才,赵二才听完他的遭遇,跨上摩托车从镇上赶回北安市。他风尘仆仆地坐下,喝了一杯啤酒,长叹着说医院这么危险,不如跟他去报考公务员,每天喝点茶水,翻翻报纸。苏尾生摇摇头,他问中文系毕业的老师:“我们这么干活为了什么?”赵二才一愣,想了想,苦笑着说:“活着吧!”他又喝了一杯啤酒,“就是活着,活着就是一切。”他被苏尾生问得悲壮,想到自己东奔西走,也只是为了找到一个看上去更好的工作机会,也是遥遥无期。他对少年的玩伴举起酒杯,说:“来,喝酒,想那么多干吗?我写小说都不想这些呢!”塑料杯子碰在一起,廉价的安慰溢出来,他们身陷在发生的事情里,并不清楚事情会把他们带到哪里。新闻报纸上的报道,现实中的人事,每一个故事发生的时候,我们都以为那是命运之神做出改变的时刻,都不知道命运早就注定了,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情不过是加剧了命运,百孔变成千疮。

科室给了苏尾生一周的病假,他也不去医院住院,领导询问过一次,之后就不再给他电话。病假让苏尾生无所事事,掉进时间空虚的深渊。白天他睡觉,晚上看电影,屌丝逆袭复仇的电影看得他眼泪直掉,然后打游戏,他在游戏里仍然没有下副本的机会。他在地图上晃荡,去杀更小的小号,被人家在世界频道骂,被大号堵在安全区出不来,他便往游戏里充钱。充了一千,又充一千,再充一千,整个游戏都是他砸装备的信息,直到绑定的银行卡空了,他又绑定了一张,才发现没有钱了。他把自己银行卡最后的五千块钱都砸在游戏里,也没有砸出好的装备,一切让人沮丧不堪,他只好把自己灌得烂醉,他睡了两天两夜。赵二才终于找上门来,苏尾生一身酒气,蓬头垢面窝在床上。电脑上运行的国产2.8d仙剑游戏,一个穿铠甲的战士蹲在雪山中,音响里许巍在唱歌:“窗外阳光灿烂,我却没有温暖……”赵二才直摇头,他大骂苏尾生,“你他妈的都这么过吗?”

这是苏尾生生活的全部了,他对赵二才的鄙视并不在意,“还挺好玩的。”他窝在床上,“游戏里有NPC,只需点击鼠标,走过去,接受任务,打怪,完成任务,升级,每天做都做不完呢。”

赵二才坐到电脑前,他动了动鼠标,说:“这游戏有意思吗?出去走走不好吗?”苏尾生不知道去哪里,偌大的北安市,工作第一年的时候,他还有兴趣踩着自行车逛过许多地方,路上车水马龙,高楼大厦,花花绿绿,苏尾生看着、望着,有时候觉得自己是个傻子一样,惹得满身灰尘回家,真不如窝在出租房里打游戏、看电影好玩。赵二才大学时,班里的一个同学每天都在网吧待着,去网吧就像去上学一样,坚持不懈,最后直接住在网吧里,靠吃泡面为生。赵二才在网吧里见到他,瘫坐在电竞椅上,手指连着鼠标键盘,和电脑融为一体。有同学笑称他去网吧偶遇虫洞,电脑可能是一种时空机器,他被穿越走了,不知何时能穿越回来。

他们决定去江边看看江水。苏尾生的伤口结痂了,他不再使用纱布包裹,赵二才看他小心翼翼把墨镜架上鼻梁,嘲笑道:“你这样看起来像个黑社会老大呢!”

苏尾生朝镜子的方向看自己的脸,他看见自己弯腰驼背,坐在床沿,头发蓬乱,胡子拉碴,他抬起头,伤口的黑线若隐若现。“操,你说像谁呢?”

“应该不像周润发!”赵二才很认真,他突然想起初中时,他模仿那时候的语气说。他们溜进街上的录像厅,看香港电影,《英雄本色》《喋血双雄》《古惑仔》等,从录像厅出来,苏尾生学着电影里周润发的样子,迫不及待地宣布:“看我像周润发吗?”大家哈哈大笑推搡他,没有人承认他像周润发,只是嘲笑他。

“你还记得那个,那个……”苏尾生也想起了这段往事,他问赵二才,“就是脸上有疤的那个?”苏尾生不知道为什么想起那个人,赵二才回答道:“得安?就是得安,我记起来了,就是在桌球室给人打得半死的。”

回忆仅剩异常尖利的碎片,在刺痛时惊醒。他们说起少年时,得安挨了一顿打,脸上伤口愈合留下的疤痕倒是让他在学校里横行,一跃成为霸主,下课时他带着黑压压的小弟站在楼梯间,朝女生尖叫,动手动脚。在一个漆黑的夜晚,他们曾拿起手电筒,照着得安的伤疤仔细地看,那是少年们引以为豪的骄傲。

“他现在怎样了?”

“不知道呢。”

他们骑上摩托车去到江边,赵二才熟悉那些无人的滩涂,他们一边走一边看着江水浩瀚,远处的高楼屹立在天空下,像一幅静默的画。苏尾生捡起一块石头,用力地往水里扔去,水流湍急,看不到水花溅起,他又捡了一块似乎大一点的石头,也是没有水花。他弯下腰,掂量着地上的石头,又扔了一块,扔得没那么远了,他几乎听到“嘭”的一声了,水溅过来,“啊!”苏尾生朝着江水大喊出来,他看见赵二才已经裸着身体,如鱼见水,一个猛子跃进江中。他自由自在地在水中拍着水花,朝他招手。

唐小花陷入困境,她又一次感觉到为难,她这半生,总是隔三差五地去解决这些那些为难。每一次她总能想到办法,她在心里盘算着,老道的话在她的耳朵边像一群蚊子缠绕,她挥舞双手也不能阻挡它们钻进脑袋中嗡嗡叫。她想不到好办法,她只好越走越快,丝毫不顾忌天黑路陡,她要赶紧把钻进脑袋里的蚊子甩给苏兴国,让苏兴国的脑袋一起嗡嗡叫。

苏兴国在棚子里饮酒,一口酒下肚,他折腾一天的身体仿佛才被唤醒,重新充满力量。他放下酒盅,看见唐小花像一阵风闯进来,她的风卷着沉重的灰尘,扑向他张开还没来得及说话的嘴巴。她脑袋里嗡嗡响的蚊子们首先冲了出来,她变得空虚、难过,低低地说:“他爸啊,我们动工的时辰错了!”

苏兴国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妻子说了第二次,他才确信是怎么回事。他伸手去握住酒盅,他的手跟酒盅放在饭桌上,他又松开手,站起来:“老道不是都看好日子了吗?怎么可能错了!”

唐小花这才说出原因。那老道听完唐小花述说,把卜卦一翻,就知道他们犯了哪路鬼神。说是苏尾生早上把钱寄回来,那房子他也就有份了,得把他的生辰八字算进去,老道之前没想到这一步,导致不和谐,才让苏尾生在千里之外受了伤害。

“那怎么办?”苏兴国不问也是知道,老道会挑个良辰吉时上门,杀鸡念经,请神帮忙,逆天改命,达到天地人的和谐。他听到唐小花说:“可是尾生在北安市,怎么回来办法事呢?”

他们商量许久,才敢给儿子拨打电话,看看他能不能回家一趟。苏尾生不接电话,他在高中时期就指出父母是在搞迷信活动了。他不是反对他们,这世界的事情总是模模糊糊犹在雾中,谁能知道真相呢。他们有个东西信仰也好,但是他们总是让他也跟着相信,这使他生气。倒是苏兴民打来电话,告诉他们苏尾生的情况并无大碍,两人才各怀心事躺下睡觉。第二天,唐小花又打了两次电话,苏尾生接了,把电话放在一边,随便母亲说个不停,他沉溺在游戏里,带着成为王者的幻想,唐小花很快发现儿子并未认真接听电话,只好挂了。傍晚时分老道光临,杀鸡上香,点灯摆坛,念了两个多小时的经,才坐下来吃饭。他一边喝酒一边讲起类似的故事,十里八乡的小灾小难,苦难都是类似的,也都是他们师徒化解的。他郑重地说还要给苏尾生做场法事,这事才算圆满。苏尾生远在北安市,回来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他们下去也不现实,老道便建议请北安市的道士。他多年前在北安市做法场时,结识当地一个瞎眼老八,那人也是厉害,手眼通天,两人谈了三天三夜,结拜兄弟。唐小花赶忙恳求帮忙。老道当场应允了。他和苏兴国喝了五盅红薯酒,摇晃着消失在夜色中。第二天中午,苏兴国还没起床,他就来了电话,告诉唐小花,两天后十月二十九是个好日子,他已经通知老八,务必让苏尾生在十月二十九晚上戊时赶到三坡,老八在家等他。唐小花反问戊时是不是晚上七点,老道算了算,确是七点,他又嘱咐唐小花准备一只鸡、一条鱼和一碗米,钱就看着给了,唐小花连连点头。她挂了电话,把苏兴国拉起来,让他记在本子上,她的烦恼又来了,苏尾生今天干脆不接他们的电话。

人大概是一种莫名顺从的动物吧。比如苏尾生,他可以拒绝父亲母亲的电话,却不敢错过领导的一个电话,家里的未接来电都有十个了,他还是无动于衷,领导的一个未接来电,便让他隐隐不安,赶紧回拨过去。电话一接通,问好之后他赶紧解释错过电话的原因。领导也不追究,象征性地询问他伤口的事情,安慰他几句之后,便询问他下周是想去上班了还是继续请病假?苏尾生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决定,领导便让他想好了再回复他。挂了电话,苏尾生不知道自己请这个病假算什么意思,可以上班又是什么。他编辑短信,询问领导医院对他这个伤害事件处理得怎样了。领导说,医院在处理呢,让他放心。又告诉他继续请病假是要扣钱的。他便答应去上班了。

家里的第十一个电话响的时候,苏尾生盯着手机屏幕,莫名地生气,铃声像最后的惨叫,苏尾生终于伸出手,解救了母亲父亲的呐喊。他听到母亲小心翼翼地问:“尾生,你下班了?”

母亲的电话总是这样,不是问下班就是问吃饭了吗,不是问女朋友谈了吗就是说要准备结婚了啊。苏尾生没好气地回答她:“还住院呢。”仿佛他还在住院这件事情说出来能让唐小花和苏兴国不再打来电话一样。他听到母亲在那头沉默了。

“还有什么事吗?”苏尾生又觉得不忍心。

“前些天我去找老道看了。”唐小花的语气含着内疚,儿子知道有老道这么个人,七岁时说他命中缺金,就拜了一块大石头,还认老道做干爹,每年过年还去老道家拜访,“他说是因为新房动土的时辰不对,才有这么一劫的。”

“哦。”苏尾生不明白,任何事情,母亲总能把他们联系在一起。

“老道帮我们在三坡那里找了一个道士,也是很厉害,你在二十九,就是十一号晚上七点去他那里,让他帮忙把身上的霉气赶走。”唐小花赶紧说出来,他担心儿子会拒绝她。果然,他听到儿子不耐烦地说:“你们搞什么啊,嫌我事情不够多吗?”

“尾生啊,你一定要去啊,”唐小花语气沉重,“你从小到大,读书上学、生病什么的,我们都请老道帮忙,你要信我们啊!”她听到电话嘟嘟地响了,她感到自己无能为力,儿子大了,自己以前顺手的事情,越来越难办了。

赵二才在玩苏尾生的游戏,下了几次副本后,他大概明白诱惑来自打BOSS掉落的装备。打一个大BOSS,掉落金装的概率可能有百分之零点一,就是这百分之零点一让人欲罢不能,不断地去刷BOSS,相信自己总会刷到金色装备。他一边点击鼠标一边侧耳听着苏尾生的电话,大概听出来是个什么事情了。他转头对一脸丧气的苏尾生说:“其实,我还是挺信这个的。”他们从同一个地方来,从小到大,去找道士神婆的次数比去医院的次数还多。“每次我要做点什么,我妈都去找她相信的道士,让他算算,指条明路。”他顿了一下,低下头,说:“我这次去考公务员,我妈也去看了。”

苏尾生的注意力并不在唐小花需要他办理的事情上,也不听赵二才七拐八弯的劝说,他只是觉得徒劳,就像上班时,每次忙得不可开交,有同事就去庙里上香一样。他拿起镜子端详自己的伤口,五天过去了,肉芽组织在形成疤痕,伤口愈合得不错,但是看上去还是明显的伤痕,想到两天后又要去上班了,他就莫名地烦躁,他问赵二才:“要是你发生这样的事情,你怎么办,你还去上班吗?”

“不知道。”赵二才回答,他有些生气,“当时你该干死他就是了。我告诉你,遇上这种事,只要对方先出手,你就要朝他的要害打,打残他,你受点伤,也没那么难受了。”他站起来,示范他打架的经验,“我刚去镇上教书,有个家伙觉得我好欺负,推我,我一脚踹他肚子上,他半天起不来。”

“我他妈的哪里反应得过来,我眼镜掉了啊!什么都看不见!”苏尾生很沮丧,他长得不算五大三粗,虽是一米七五,就是没有打架的经验,“挨一拳我都懵逼了。”

“我想起来了,初中时候也是,每次打架你都慢半拍,都是我拉着你跑,”赵二才说,“我们那时候怕过谁呢?”

“是啊,那时候天天打架,天天想着打架。”苏尾生也回到他模糊的少年时代,他们把板砖放在书包中,腰里别着每天偷偷打磨两三次的小刀,“我们能活到今天,真他妈的幸运!”

“感谢当年不杀之恩!”赵二才开起玩笑。他们隐约觉察到生命的某种自尊和羞辱,这些都和肉体的伤害有关,当那层保护纱纸般的被现实捅破之后,裂痕里涌现的,才是脆弱的生命。

苏尾生在菜市场买了一斤米,他犹豫着给唐小花打电话,询问买活鱼还是要杀好的,买活鸡还是要杀好的?他到底是一个顺从的人,加上赵二才一劝说,很快认为自己应该去找瞎眼老八,要不这个事情就像一个疙瘩,堵在母亲心里,堵在父亲心里,堵在他心里,越堵越大,可能还会带来别的结果。他想想反正明天也要上班了,便刮了胡子,去了理发店。理完头发赵二才还没有到,他又洗了一个头,洗完头赵二才还是没到,他只好先去了菜市。当他按照母亲的要求,倒抓着一只鸡、一条鱼从汹涌人群里出来时,赵二才终于按时在路边等他。他看见苏尾生像是换了一个人,便说:“不留胡子了?”

“明天上班了呢。”苏尾生变得不好意思。

“这才精神嘛。”赵二才盯着他左手的鱼、右手的鸡,问:“都要活的?”

苏尾生摇了摇塑料袋,鱼没有动,鸡在他手里倒是挣扎了一下,“都要活的。”他说着跨上摩托车,赵二才油门一拧,两人朝三坡奔去。

瞎子老八的名气在三坡无人不晓,口口相传之后,北安市区的人们也慕名而去,一度挤满庭院。老八面对越来越多的拜访者,立下规矩,每天只接待十五个客人。看完十五个人的命运,他就去三坡河钓鱼。三坡河其实是一条臭水沟,当地人流传说,老八就是为了钓鱼,才要求访客带鱼过来放生。

三坡街上的人们,看见苏尾生提着鸡和鱼,便知道他的目的了,他们指向老八的家,街尾的一栋三层民房,说:“他刚钓鱼回家呢。”赵二才一眼看过去,街道很长,相似结构的红砖房子,外墙都没有装修,街道两边是小商铺,几个三轮摆着水果,摊主紧盯他们问:“买点水果啦,又大又甜。”他们越过他,搜寻着,终于来到了老八家。

“来了!”老八听见他们在门口询问,声如洪钟地回答,苏尾生看见一个老人戴着墨镜,正在神台前吃茶,神台上供着佛像,几支香在燃着,他们一前一后走进去。还没开口介绍,老人又问:“东西都带来了吗?”

“带来了。”苏尾生有些紧张,他不敢太靠近。

“那边有个盘子,把鱼放进去吧。”老八吩咐说,他看见另一样,“鸡还没杀啊!”他稍微提高了声音,“小李,下来把鸡杀了。”一个阿姨一边应和他,一边从楼上下来。苏尾生才走到盘子边,犹豫怎么放下手中的鸡,阿姨已经来到身边,接过鸡,她惊讶地问:“你就这么提过来?不装个袋子,纸盒也可以啊。”说着她提着鸡径自上楼去了,苏尾生蹲下,把鱼倒进水盆中,它动了一下。

老八招呼他们坐下喝茶,他提起老道,缓解年轻人的尴尬,赵二才看他倒是和蔼又健谈,便和他说起见闻,两人很快说开,苏尾生不时插嘴几句。不多时,阿姨煮好了鸡端着下楼,在神台摆上,又把苏尾生带来的米倒进碗中,她一边倒一边说:“哪个是小苏呢,这个还要放钱上去。”

苏尾生赶紧站起来,唐小花早吩咐好了,他掏出准备好的一百八十八块八毛钱,递给她,她把钱折了三折,把三分之一塞进米中,又点了煤油灯,老八便站了起来。他中断和赵二才的聊天,这让赵二才难受,多年以后,赵二才还是认为他才是最好的聊天伙伴。苏尾生见他仿佛严肃许多,他交代了苏尾生一些配合的事情,阿姨又燃了香插上,法事便开始了。

赵二才饶有兴趣地观看,他也经历过这样的场景,他期待着有没有像记忆中跨油锅、喷火这些。老八只是念念有词,听不清他说的唱的是什么,他带苏尾生拜了三次,跪了三次,又抱着鱼盆,跟他转了三圈,转完后喝了一杯桌上供的酒,苏尾生才得停下来。老八继续念唱,突然他提高声音,不知从何处抽出菜刀,大喝一声,往空气中猛砍,苏尾生都担心他会砍到自己,不由得后退了几步,看他跳来跳去地仿佛在战斗一样。这样持续了几个回合,老八坐下来,乘胜追击一般,他加快了念唱,最后,又站起来,示意苏尾生抱起鱼盆,跟他转了三圈,才停下来。他拿起酒杯,伸手进去,拿捏几滴,洒到苏尾生头上,又洒进鱼盆水中。

法事总算结束了,赵二才看了看时间,一个半小时,差不多是看了一部枯燥的电影,他正要继续和老八说点什么,老八却头也不回,虚脱一般,转身上楼去了。阿姨一边收拾,一边吩咐苏尾生把鱼装进塑料袋带走,她说:“赶紧回去,回去把鱼放到河里去。”

两人也不奇怪,他们自小就听说这些人的故事,也不敢多问什么,便出门骑上摩托车,街上一片昏暗,只有几户人家亮着孤单的灯火。苏尾生隐约记得来时路上有一座桥,挺长的桥,有桥就会有水,他想把鱼从桥那里放生。正想着,摩托车已开到桥上,没有一个行人,他喊住赵二才把车停在路边,他往桥下看,昏暗的路灯照不见什么。

“就在这上面放下去。”赵二才有些疑惑。

“我看看有多高。”苏尾生左看右看,希望找一块石头扔下去。

“应该挺深的。”赵二才说,他跨上摩托车,“我们到桥那头看看。”

桥头有条小路,隐约通向桥下的河边,他们掏出手机,打开手电筒照亮,黑幽幽地照着树木高大的枝干,赵二才走过去,他看见苏尾生在犹豫,便问,“你打算把这条鱼带到北安市吗?”

“这太黑了,”苏尾生犹豫着,“要不我从桥上扔它下去?”

“你虔诚点,也不差这几步路了。”赵二才一边说,一边往前走。苏尾生只好提着塑料袋跟上,黑暗中晃动两个手机摄像头的灯光,往三坡河靠近,他们听见水流的声音了。

“小心一点。”他们相互提醒着,终于走到河边,苏尾生打量着,选择一个好地方,方便把鱼放进水中,人工建筑的河堤阻挡他的想法,他只能把鱼倒进水中。

“这个高度应该不会死了。”他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询问赵二才。

“不会的。”赵二才看着苏尾生蹲下,他把手伸进塑料袋子中,鱼仿佛知道自己大难不死,还入江河,就腾动身体,塑料袋一阵晃动,苏尾生受到惊吓,他说:“这鱼还真不会死啊。”

“赶紧放它下去了。”赵二才说,“我肚子都饿了,我们等下去喝两杯吧。”

苏尾生慢慢倾倒袋子,水先流出来,鱼顺着一滑,两人听到扑通一声,便没了声音。苏尾生探头出去,“不会摔死了吧。”他想起小学时,每个夏天,家乡的河水疯涨,他跟赵二才,还有其他同学,放晚学后,偷偷溜到河边,也是这么高的河床,他们扑通扑通地往河里跳。他挣扎着,在浅水里扑腾,却一直都学不会游泳,有一天被老师发现了,他扯着苏尾生的耳朵教训:“你这样跳水是要找死吗?”

“回去了。”赵二才打断他的回忆,他沿路往回走,苏尾生只好跟上,他心里还想着也许多看两眼,他会看到伴随他一个下午和晚上的鱼,他们似乎有了某种联系,他不由得担心它。他正想跟赵二才谈谈鱼的命运,却听到摩托车发动的声音,接着赵二才突然跑了起来,他一边跑一边喊:“偷车了,有人偷我们的车了。”

苏尾生还没明白,他看见赵二才在黑暗中跑动,他的声音气喘吁吁地激动着,他不由得跟着跑起来。两人离桥头还远,等跑上桥头,果然不见摩托车了,空气中散发淡淡的汽油的味道。赵二才继续朝着大路追赶,苏尾生紧跟在他后面跑,路灯昏暗的光线在他们身上晃动,直到他们跑不动了,路灯还是照着,昏暗地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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