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理发师老子剃头匠

爷儿俩玩的都是顶上功夫。父亲早儿子先玩三十年，可儿子从没拿正眼瞧过父亲。

儿子在城里，叫理发师，剪、推、拉、烫、卷、焗，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长发变短，短发变长，黑色变色，白发变黑，卷发变直，直发变卷，起价二十不能少，三百五百不算多。父亲呢，剃头匠一个，挎一个小木箱，走村串户，全部看家本领也就是把长发变短，不管男头女头、圆头扁头、大头小头，一律五元。若高于这个价，那都是主顾自愿给的，或是婴儿剃胎头，或是死人剃阴头。

父亲近七十，突然脊椎不能受力，大多时仰卧在床。儿子回来照顾父亲，半个月没摸头，手痒痒。

父亲指着自己的小木箱：“你去做我的生意吧。”

儿子不搭理，许是有大材小用之嫌，或者感觉五元一个人头枉费自己的时间。

父亲变严厉了：“三天不练手生。乡下的人，老的老，小的小，无事不赶集，都是我固定的主顾，每月去一次，咱得守信。”

第二天早早地吃了早饭，儿子挎着父亲的小木箱出门了。

可到下午两三点了，儿子还没能吃到午饭。儿子体壮，饭量大，每次三碗米饭不在话下，前肚皮都贴后脊背了，走路都有踩不稳的感觉。有去人家院里人家正吃饭的，人家要理发，或是：“等一下，吃了马上就理。”或者，直接放下碗，让先理发后再吃的，不管如何，就是不招呼他吃饭，既如此，还能开口讨饭不成？有去人家院里理发，人家已经吃过饭了的，人家只理发，难不成人家理发还得叫人家重新生火管你一顿饭？

理发师憨坐在石头上，一激灵，父亲走乡串户一辈子，难道天天都这样饿着？不对，父亲很多次出门理发傍晚归来，并不是饿得急不可待的样子呀。儿子不知哪里出了问题，干脆不理了，直接收工回家。

父亲问儿子怎么啦。儿子说饿着肚子呢。

父亲手撑着脑袋，眯上眼睛，后悔不已的样子：“我忘了交代。乡下人不是开饭店，家里有几个人，做饭时就放多少米，突然增加一个人吃饭，那自家人就吃不饱了。何况，乡下人节约，或者怕你看不上人家的饭菜，就是你碰巧赶上了，大多情况都是不会叫你随同一起吃的。”

儿子一脸迷茫，也是摸着脑袋：“我明天出去时带上方便面吧。”

父亲扑哧一声笑出声来：“用不着，用不着，我给你说，你撞饭要看对象，比如，五社的杨兰芝家，四社的苟丽容家，三社的李华英家，这些人家家境条件好，大方，碰上了肯定会让你一块儿吃个便饭，即便吃不饱，但也饿不着……”

第二天，儿子去四社，怕记错了，走时特地重新问了遍父亲：“爹，四社苟丽容家大方点，是不？”

父亲看着儿子，只笑笑，没作声。

比头一天时间还早，儿子又回来了。

父亲瞪着大眼，不认识儿子似的。

儿子一脸哭丧相：“我十二点钟到达她家院子，给她家老头理了发，可她家还没生火，我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走了，怕这个社里就只他家一个店，我不走，没事赖在那儿不成啊。”

父亲眯着眼睛，身子抖动，嘿嘿地笑个不停，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你要有点掐算的功夫才行啊，娃哩——不是依你的时间去踩人家的饭，你得观察，看人家房上冒烟了，先绕到其他人家去理两个头，隔四五十分钟再去人家哩。”

从来没有正眼看过父亲的儿子一拍大腿，眼瞪得比铜铃大，想不到自己的父亲如此精明。

依着父亲的这一招，儿子走村串户也就再也没有饿肚皮的事儿发生。

万万想不到，隔月再去的时候，曾经让理发师吃过一次饭的人家再不叫他吃了。

第一天如此。

第二天如此。

第三天依然如此。

儿子回家又对父亲诉苦：“还说是大方人家，哪里大方嘛，我上门去给他们家里人理发，他们正吃饭，只让我等一会儿，我就在旁边饿着肚子看着他们吃，明明知道理发师没吃，连假装都不问一句，吃饭了吗，话说回来，一顿饭值几毛啊？本来就是种庄稼，菜呢，地里有的是，啥不得了的？”儿子边说边朝地上吐啐。

父亲也闹不明白，他走乡串户多年，大多数时候，他报给儿子那些大方人家，撞着他们吃饭是每次必叫的啊。

父親心里不停地嘀咕，难不成世道变了人心在变？可自己理发几十年都没变，儿子替两个月就变了？思来想去，还是儿子说得对，要不买个摩托车，到吃饭的点儿骑车回来，吃了饭再骑车出去。

自家一开饭，父亲就明白了。

儿子吃饭快，饭量又大，肯定是上次人家让他跟着一起吃，儿子由着性子吃，吃完第一碗的时候，主人家给添第二碗……主人家自己吃得慢，再续饭时没饭了，喊人家吃饭反倒自己饿着了，第二次还喊？……

父亲还是不批评儿子吃得快饭量大，只拿自己说事：“我一年四季去理发，基本上就是在那些人家家里撞饭。但我有个规矩，吃罢第一碗饭后，绝不添第二碗，主人家客气，要给我添，我假装抚肚皮，还打饱嗝，‘吃饱了，吃好了，谢谢，谢谢。’如果确实太饿，没关系，我再去另一户大户人家撞撞运气，吃二次午饭，也很正常嘛。”

儿子先还没明白过来，待细细一回味，啪啪啪，就狠劲抽自己的嘴巴：“你只顾自己，你只顾自己。”

抽过自己后，理发师站起身，面对剃头匠的父亲，恭敬响亮地叫了一声：“师傅！”

【李佑伦，笔名郁青，广东省小小说学会理事。曾在《黄河文学》《奔流》《作品》《芒种》《少年文艺》《小溪流》等刊物发表作品，小小说《人证》《一块价值连城的翡翠》为其代表作。】

微篇妙品责任编辑   李彬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