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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篓装满了日月与星辰(组诗)

时间:2024-05-04

陈克锋

夕阳落入父亲的瓷缸

北京到故乡,直线距离

六百公里

晚年,父亲戒烟

香山夕阳

像故乡的山枣

只需五秒

就落入父亲

茶锈斑斑的

瓷缸里

筛 沙

新房推倒草房那年

父亲还年轻

我不懂伤悲

我们支起大号筛子

父亲一大锨,我一小锨

细密均匀的阳光从缝隙

漏下来

堆成秀气挺拔的小山

筛出粗糙的部分

我们就再筛一遍

去年,父亲突然失去了力气

母亲说他年轻时使劲过了头

累着了

然而,和父亲的每次见面

都有一张无形的筛子

横在我们面前

父亲一遍遍筛着亲友乡邻

筛着土地流转村庄搬迁的话题

还是那么卖力

很多熟悉的人和事从筛子孔

漏下来

瞬间消失了

偶尔存留一点粗糙的

父亲就再筛一遍

我被动配合着

我想让父亲抖动的嘴

慢一些

轻一点

空鱼篓

给解放军送信,比秒针跑得快

他不快,子弹就比他快

中暑的鸡毛信挺着脖子

为他跑出光荣退休

腿脚忙活惯了闲不住,他逆着时光的河流跑

藏鸡毛信的位置,挂了鱼篓,一把网子比鱼快

汪家庄村西的河鱼都怕他,都臣服于他

会拐弯的鱼,大个的鱼,大多跑到了

他的鱼篓里

直到一天,鱼快装满了篓,他还是不停地追

上岸一看,空空如也

鞋没穿,他就离开汶河,带着一双

收养的儿女,搬进县城

鱼篓并没有空,坐在汪家庄一截土墙上

装了蝈蝈和枪声,装满了

日月与星辰

年轻的铁,用锋芒行走,锋利

仅仅是外在的表象,我们容易被它迷惑

年轻的铁,是手中的犁铧、铁锨

镢头和铁撬,是不服输的念头

是水果刀,是斩首的宝剑,是血气方刚

的父亲

年老的铁,用锈哭泣与倾诉,用愚钝和脆弱

告退江湖

它们跟着日趋衰老的父亲晃动,跟着

朝霞和月色,慢慢学会,退潮

我被这些锋利的部分伤害过

割得鲜血淋漓,一蹦三丈高,疼得

流不出泪喊不出声

我闻过那些衰老的部分

依然有血味

依然保持

钢的硬度和柔韧

乡下稻草人

男孩多的人家给它戴草帽

女娃多的人家给它穿花衣

男孩女孩参半的,它就不男不女了

像个唱戏的疯子

但一律从孩子开始,慢慢修行,直到麻雀

见了都不怕,它内心的十字架才亮出来

远远地,像一对手掌

风雨中合着,一个十字

拉风箱的孩子

父母下地干活前嘱咐

不能停火,使劲拉

我戴着斗笠拼命拉风箱

锅里骨头熟了

我们吃肉,母猪喝汤

“咣当咣当”风箱响个不停

灶房烟囱一上午向地里的父母招手

西邻二奶奶过来帮忙添了几瓢水

前邻大奶奶又过来

父母想起的时候

我还在拉,戴着斗笠

满面烟灰

“咣当咣当”,在父母的笑谈中

一直拉到现在

铁锅里的水,还没干

眺 望

在距离地面近十米的平房顶上

眺望落日,汪家庄,泡在一枚红色药丸里

散发草木清香和人世之苦

往南,可以看到庄稼又长满了贫瘠的大地

往东,去世多年的邻居,几乎

一半以上的房屋,换了主人

往北,是北岭,骑着黄牛凸凹的脊背

还有一片过继给别人的桃园,我在那里

拣起无数蝉蜕,蜂巢,六条腿的蝎子

翘着自卫的毒尾巴

如果再远点,就是墩,古代的烽火台

还有人在瞭望远方。只是少了狼烟

如果目光拐个弯,低下去,低到坡底的桥下

我可以看见那年,轻信友情的,弟弟

被开水差点烫熟了头,套着歹徒抢劫银行

才有的丝袜,在桥洞,等待天黑

门 神

早上,他是尉迟恭

和秦叔宝一起站岗

傍晚,他是秦叔宝

和尉迟恭一同执勤

太阳从哪里照射

门神傻子三儿就威严地望向哪里

每年回故乡,我都对他出相同的考题

傻子三儿一律清脆地回答:六岁!

他说,他丢失的大哥会子六岁

爹六岁,娘六岁,妹妹六岁,外甥六岁

村民都拿这些考题逗傻子三儿

我第一次逗他的时候六岁,面对大我

一二十岁的傻子三儿隐隐有点忐忑

慢慢就大了胆子,理直气壮起来

今年我四十有四了

感觉自己和村庄还是六岁!

爹六岁,娘六岁,妹妹六岁,外甥六岁

我怕自己哪一天突然长大了

趁着春节和傻子三儿合了一张影

正晒太阳的门神被我的热情

吓得一激灵

【陳克锋,1976年2月出生,山东人,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文学作品散见于《北京文学》《诗探索》《星星》《青年文学》《芳草》《山东文学》等刊物,发表摄影作品若干。多次入选年度诗歌选,获得全国诗歌大赛金奖若干次。出版专著六部,其中诗集《母亲的北京城》《父亲的汪家庄》《俺的北漂史》构成“北漂三部曲”个人诗歌写作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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