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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眼光的“深井”里,意义生长

时间:2024-05-04

我一直想读到一种不一样的扶贫文学。

我是说,当我面对铺天盖地的扶贫报告文学和扶贫小说时,我真的被它们的情节和结局震撼了,感动了——可然后呢?然后我发现我们的作家不是记者就是测绘员,他们“跋涉”在苦难的中心地段,顺带把自己也弄成了中心。从这个中心出发,他们可以从容地打量苦难,并为苦难和随之而来的拯救绘制出必然的历史“趋势”。

但他们终究不是记者,也无须测绘事实。他们要做的远比文字记录更精微更透彻更琐碎也更宽阔。那是有关人和人的家常日用,是历史、记忆和时间漫过生活的印记,是浩然降临的公共意志在个体心灵底部掀起的哪怕是最微小的波澜。而要做到这些,就必须拆除心中的“障”。障,不仅指的是定见,还有位置。屁股不一定就决定脑袋,但屁股坐在哪儿却是脑袋在哪个向度上运转的基本前提。所以作家们需要的也许并不是话语的“中心”位置,而是不起眼的边缘,是能够近距离倾听和窥探意义的“耳房”。只有找准了这个位置,他们才有“亲历”这场宏大事件的可能,才能将脱贫攻坚落实为真正的文学经验。

——往往是这样,你自以为占据的“中心”,很可能是一片聒噪着表象的意义荒原,而那个躲在暗处的“听风者”却洞悉了一切。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后龙村扶贫记》其实是没有记录者的,所谓的叙述人“罗南”只是一双静默的眼睛或耳朵,它们专职于看或听,并将看到和听到的小心翼翼地留在原处,留在时间的密林之中。

是啊,时间,这个人类事务得以寄居其间的巨型容器,有它确定的刻度,也有黏附在刻度上的往事。在背陇瑶人的聚居地后龙村,则是《背陇瑶迁徙古歌》流经的记忆之河。河里有皇门,有名叫巴拉山的故乡,有图腾般神秘的画眉鸟,有颠簸在风浪中的茅草船,还有那个挽救了整个族群的姑娘美宝。这些故事陈旧、衰老,与时代眼光格格不入,但它却是一个人、一个民族最初的精神胚芽,往后的抽枝散叶都将以此为母体生长、展开。

于是,我们看到了一个民族“赶山吃饭”的壮阔行程。行程缓慢而坚实,沿途“长出一地的故事”。我喜欢罗南用“长出”一词。在这部以“扶贫记”命名的非虚构文本中,所有的事物都像是一点一点长出来的,并将继续生长。或者说生长就是它们的命定、它们的伦理,也是它们向上攀爬的希望之源。背陇瑶人正是“背”着这生长之理从一座山赶往另一座山。而职司扶贫重任的外来者,也必得恪守这个古老族群和生长订立的血肉誓约:不是以改造者的姿态强行推进议程,而是在枝枝蔓蔓的纠结、迂曲、回環中不断校正议题降落到最具体地面上的容受度,让它在扶贫对象的体内潜滋暗长。听起来是不是很诗意、很理想主义?但后龙村的扶贫之路的确通过罗南的“转述”重申了这份诗意。一个典型的例子是于洋,他初来乍到时的直线思维,在千年不易的生长伦理面前很快软化,变得委婉而审慎起来。

——诗意从来就不是务实主义者的首选,但适时回望诗意也不是什么坏事,最起码,它能让我们记取自己的来路,给现实的想象和行动提供一种历史根基。事情还得做,而且要做得“精准”,那么,对这“生长”背景的诗意回望便是“精准”首先要汲取的源头活水。

对此,罗南予以了充分的凝视。她就像一只画眉鸟,拣选出色彩和声音,凭借藤蔓一样绵韧的叙述语调,掠过每一个人、每一件事,让我们震惊地感受到生命质地的驳杂、丰盈。美宝、然鲁、氏努、小蛮、玛襟、启芳、启和、九银、迈囊,他们星散在后龙村以“屯”为自然单位的不同地名里,远远望去,这些地名本身就是背陇瑶人逐山而居的生命注脚。陇喊屯、盘卡屯、陇署屯、高坡屯、深洞屯、长洞屯……哪一个地名里都能筛出独属于背陇瑶人的时光权重,它们撑持着一代代背陇瑶人的呼吸,某种封闭却自洽的生存法则由此凝结。宗法社会有乡约族规,但在这里,则是对祖先创世神话的无条件信仰。就像基督徒对诺亚方舟的执守,背陇瑶人也有自己的“方舟”,那是一条船和另一条船的生死结拜,也是姓氏和婚姻的分野,更是《背陇瑶迁徙古歌》传唱至今的原动力。

所以,我断定,罗南在写《后龙村扶贫记》之前,即已明晰了这本书的内在结构,不是九章标题上的九个人,而是以九人为坐标,链接出更多的人和事。如果不是她认领的联系村有限,她会让整个后龙村的人物谱系在笔下生长出来。对,又是生长!后龙村的人在生长,从个体到家庭到近邻到屯到村,从远方到目前到情感到扶贫行动关注的中心;后龙村的物也在生长,从石头到庄稼到房屋到路的延伸,从现实到记忆到梦想到改变的可能;就连那些相对于他们的“我们”——后援单位、第一书记、驻村工作队、村“两委”——也是在生长的蛹壳中蜕变的。所有这些生长沿着背陇瑶人的历史脉络蹒跚而来,重新吹响集结的号角,一个庞大的坐标系得以构筑并蓬勃伸展,你可以叫它“后龙村”,也可以叫它“后龙村扶贫”,或者用它的简化名吧,就叫“后龙”。厚积薄发之龙。

罗南在生长的主题中一路走来,她的“走”也就贮满了意义,收获了蓬勃的生机。但,疼痛犹在。

疼痛,这是一个忠直的写作者绝不能回避的主题。后龙村的疼痛不仅来自苦难,还来自停滞的幸福。苦难和疼痛并生,具有天然的正当性,可罗南何以在“幸福”中发现疼痛?答案得从“停滞”里找。

在后龙村,停滞是一种紧贴着自然时序的朴素生活方式,它的任务是繁衍生命,日复一日地复制生活。简单、粗放,保持相对的不变,是它的根本特征。背陇瑶人安享于“停滞”并在“停滞”中释放着他们自由的天性,劳作之余,唱盘歌、赶圩、抽烟杆、喝米酒、摆古聊天、捉鸟斗鸟便是他们的家常日用。甚至可以说,背陇瑶人的生活还封存在《背陇瑶迁徙古歌》的时区里。

对于当事人来说,这没什么错,也谈不上痛。如果有,也只是对先人疼痛史的重复回应,习惯成自然,自然之后则是心灵的自足,在酒中死去的罗夜是这样,不肯搬下山的氏努也是这样。但只要在这个自足的躯壳上稍作停留,我们便会发现,这是一种虚幻的自足,它用习惯遮蔽了疼痛,欺瞒了希望。而这个自足的赝品上遍布疼痛的事实也雄辩地证明它的不可为继,背陇瑶的后裔亟须像《背陇瑶迁徙古歌》所描述的先辈那样开启一场新的“迁徙”,这一次迁徙指涉的则是人心。

为什么是人心?因为人心难撼,因为物质是常量,肉身是定量,人心才是变量。没有人心的变,就难以完成质变。

但话说回来,要让这片土地上的人勘破幸福的幻觉,恢复疼痛在他们身上的真实感受,继而“痛”则思变,又谈何容易?

事实上,“迁徙”早已发生,比如年轻一代外出打工,比如像然鲁这样“走出去”的先行者,是他们接通了山上和山下、山里和山外之间的联系。但他们只是涓涓细流,还处于自发的初级阶段,且力量有限。而从接通到拉近,乃至让坚硬的冰山彻底溶解在现代文明中,还需要更为强大的意志力量。由此,一个最巨大、最不能逃避的合理性赫然耸立:根除疼痛之源,治愈创口。

罗南洞悉了这一合理性的上下文,所以,她在人心上接收到的信息也最多。这些信息庞杂、琐碎,每一个人都有其偏僻的“隐情”。罗南深知自己无法扮演全知全能的上帝,她诚实地守护着“她的村”“她的人”和作为人的有限。然而,正是这种有限,让作品中的“现实”更确凿更恰当,也更真实。那些零乱的个人記忆和经验一旦被撬开缝隙,就会荡漾出层层叠叠的意义。《后龙村扶贫记》分九章,如同屈原的《九章》,其“诗意”从未中断,有延宕,有激越,有平静,有坚硬,有柔软,有犹疑,有无力,而环绕在诗意中的人物,也悄然卸下了他们的社会标签,还原为时间中的神祇。

我以为,正是在此罗南收获了认识和表现生活的自由。当很多作家反映“苦难”时,他们是在事件的表面上累积苦难,越苦越能激起怜悯,越难越能突出帮扶的荣耀。我一直怀疑作为帮扶对象的“他们”是不是也做如此想,他们在面对严峻的生活疑难时究竟抱持怎样的心理态度和行为选择。你可以说这是社会学家的事情,但你不得不承认,对于一个面向现实的写作者,现实不是简陋的表情,不是轻率的鼻涕眼泪,而是有关人的意识深处那片坚硬的沉默。你看到了这种沉默,也就占有了意义生长的广袤田园。然后,你的发声才是歉抑的、矜重的,把“他们”转换成“我们”的。

这很重要,它关系到一部作品能否站立,以及站立多久。“把自己变成另一个他们,把他们变成另一个自己”,这句话的前提是忘记苦难的定义,重新建立人与苦难与世界的审美联系。如此一来,才能听到心底里万物生长的声音。比如这一段:

启芳跟我们说起这些时,眼睛沉沉地盯着地面,似乎那里有一口深井,当他抬头,深井从他眼睛滑落下来,跌进我眼睛里,我连忙将目光避开,投到别处去。我不愿意看到深井。——我知道一个内心简单的人,在面对这些事时的无力感。你明知道那个人满口谎言,你明知道那个人在算计,你仍会感觉到自己全身冰掉了,舌头冰掉了,四肢冰掉了,你不会语言,你变得笨拙,除了承认自己无能和懦弱,然后像刺猬一样蜷起身子,你什么办法都没有。没错,我说的是我自己。我知道那口深井里的东西。

“深井”即是沉默。它从“他们”滑落到“我们”,相当于赋予了“我们”以“他们”的眼光。而罗南正在这眼光的“深井”里打捞着一个族群的历史和现实,与读者分享他们奔向希望的生命长歌。

在这分享的途中,罗南的文字和她的目光一样舒展、柔和,但却保持着刃一般的敏锐。这种目光和文字似曾相识,我曾在她的“丫字街”上遇到过,如今又“穿过圩场”(那是她之前写的另一部非虚构作品,名为《穿过圩场》)延伸到了“后龙村”。是的,她是壮族人,具有南方少数民族女性特有的灵性和湿润,不过我更在乎的是她处置现实时精确而绵密的力度。显然,在《后龙村扶贫记》里,叙事的力度得到进一步增强,丫字街的静谧也在“后龙村”铺展出无尽的悠长。

游移于“扶贫”两端的罗南,经由她的“书记”,为背陇瑶,也为驻留在背陇瑶的推石上山者标定了他们在历史时间中的精神位置。我想,这也是所谓“非虚构文学”应该抵达的位置吧。

【王朝军,笔名忆然。文学评论家,鲁迅文学院第36期高研班学员。山西省作家协会首届签约评论家、第七届全委会委员,大益文学院签约作家、签约评论家,“钓鱼城”大学生中文创意写作大赛终评委。获2016—2018年度赵树理文学奖·文学评论奖。曾任《名作欣赏》副主编,现供职于北岳文艺出版社。发表文学评论、思想随笔若干。出版有评论专著《又一种声音》。】

责任编辑   李路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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