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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新欢叫子戎

时间:2024-05-04

时光院子

味子是从陈彦修的喷嚏里逃出来的,就像陈彦修挤眉弄眼,用力喷出一小人儿。等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味子早没了影。

味子骑着共享小黄车,直奔厚朴西郊的老白果,空荡荡的午后,她站在树下等。太阳晒得她浑身冒油。好在少年很快出现了,他身穿黑色大T恤,脚踩双轮平衡车,从坡顶俯冲而下,眨眼到了跟前。

平衡车经过改造,可以容纳两个人,味子跳上车,抱着他的腰催促,走,快走!然后乘着风,就有了飞翔的快感。

平衡车随地形在马路上沉浮,味子一路头后仰,嗬嗬嗬地吆唤着,怎么看都不像病孩子。

他们来到厚朴山脚下的吟园。吟园偏僻处有个“时光院子”,是老旧碉楼、工业厂房经过修复,成为一代人的记忆。院里到处是爬山虎、老构树,巨石林立,还有一格格神龛样的小房子。围墙边的残缺石碾盘,像被野兽叼了一口。味子跟着陈彦修来过,往碾盘上摊晒中药,现在上面还有瘦黄芩的酸味。

少年爬上最大的一棵构树,选好粗树枝踩着,让味子帮忙往下拉,折断后做成 “木桩”。这样的木桩一共五个,绕碾盘弧形展开,外边围上黑绒布,就形成以碾盘为中心的独立空间。

少年拍拍手说,看,我们的魔术城堡。厚朴第一座城堡,要入县志的!

味子这才明白他们忙活的是什么。此刻太阳熟成了红柿子,晚霞点燃少年的双眼,放射出骇人的魔幻之光。味子心脏怦怦跳着,要从鼻孔里蹦出来了。她一把抓起手机,发消息邀同学,晚八点来时光院子看表演。这是她自休学以来首次与学校发生联系。

味子的病起于初二下学期,先是成绩猛跌,无论背书还是刷题,转眼就忘。好像有人拿着橡皮,随时擦去了脑子里的字母公式。那种感觉很可怕。除了记忆滑坡,味子上课还无法集中注意力。她努力对抗过,没用,该记不住还是记不住,该分神依然分神,最后发展到不能见书不能见字,一见就恶心。听见上课铃她脑袋放电,看见上课老师眼晕,烦的时候劈手就扔东西,事后完全不记得拿的是什么。

味子当然没有自杀成功,她没有足够勇气往下跳。而割腕的后果,只是吓晕了老师,匆匆带她到医院缝合包扎,送回厚朴堂休学了之。自杀不成功的原因说起来匪夷所思,她力气小,裁纸刀划出的伤口不够深,血汩汩流淌一阵就自动停了。在她平静等待死神的过程中,体内血小板拼命聚集堵漏,伤口最终被人体强大生理功能给堵上。她不得不认命。

而那位中医父亲则有的是办法帮她摆脱疾患。他们家开着厚朴县最大的中药铺。只是他想不通,锦衣玉食的味子怎么就抑郁了?汤药、五禽戏、针灸神门,轮番在她身上验证。

不能看书啊,好,咱看图册。

看图册不恶心了吧?这是《黄帝内经》,图文并茂,你看看,妙极。

然后是《天工开物》《中考作文》……

啊味子,这都不是课本,都不是。

陈彦修挤眉弄眼,软硬兼施,诱导她重新接纳书本,同时哄她开心。

可味子往往不开心。她有本事躺二楼床上一动不动,七天不下楼。不是不动,是动不了。乏力、头昏、大脑放空、极度悲观绝望,甚至呼吸都没力气了。

这种状况是从子戎来了以后好起来的。那孩子就是药引,配上陈彦修的治疗,迅速起了效。以前味子觉着体内气往下走,整个人只想往下坠,坠入地狱,万劫不复。后来那气儿上扬了,人的精神也出来了。她能感觉到蓝色气流在体内自由流转。眼看味子会动了,味子起床了,味子下楼了,坐电脑前可以帮忙刷医保收费了。陈彦修说,再过十天,十天后她就可以重返校园,夺回前三的好成绩。他一味夸大自己的医术,却从未见过味子跟子戎如何野。当然也从未认可子戎在其中所起的作用,还说子戎会把味子带到阴沟,船都翻不过来。他说这话的时候耷着八字眉,眼球跳到眼镜上方,一脸嗔怪。

那嗔怪落子戎眼里就是撒娇的认可,不管他承不承认,他只管拉着味子去偷玉米、扒花生、烤盐粒辣椒,嗑瓜子喝汽水,骂人嚼吃辣条完了再玩把绝活。这些事味子一样没少干过。她悠长地叹口气说,我就是上学的机器,现在好,连上学也不会了。

陈彦修照例翻味子的口袋,说,以后不要跟着乱跑,他就是过去的小混混。

妈好的那会儿也没见你翻过。味子咕哝道。其实她还想说,要不是你只顾研究药丸,家底败光,妈也不会喝农药,更不会像现在这样整天待后院,一脸的若有所思。话到嘴边味子又咽下了,因为她知道,不能全怪父亲。他们有家族遗传病,姥爷就是犯病追扒火车碾断双腿,躺床上疯死的。

晚上我要出去。味子说。

提起味子妈,陈彦修不再拦阻,他沉肩坐下,继续捯饬牛黄粉。

味子很难想象,他手中的研磨物竟是动物结石,配上黄连、黄芩、麝香等做成丸散,就能用于高热昏迷、惊厥抽搐,起死回生。若不是他总逼她回学校,她对那些膏方丸散倒挺感兴趣,甚至想过若高考落榜,就跟他做“藥女”。当然,这些她从未跟他说过。大人与孩子,说了也白说。

味子跟着子戎走上木桥,风擦着脸带了藿香水气。随着脚步声,桥下的蛐蛐和跳蛙立马闭了嘴。味子故意使劲跺脚。

他们越走越偏僻,时光院子没有灯,幸好是满月,让人能看清。

有两个同学已经躺在碾盘上了。子戎拍拍他们的膝盖。

戎哥来了!他们弹起问,几点了?

七点半。子戎头也不抬。

味子看看手机,七点五十。不过没人反对。他们都知道,表演现场戎哥从不戴表,也不带手机,戎哥说几点就是几点。

陆续又来了几位同学,嘻嘻哈哈闹一阵,分头扯开黑绒布,然后席地而坐。味子休学没多久学校放暑假,十多天没见,连文静的女同学都放肆起来。味子插不上嘴,低头抠手机。

子戎举着火柴盒样的钓鱼灯,站到碾盘上。蓝色光圈环绕着他,形成透明的玻璃盅。而外围大片黑暗汹涌,要将那亮光淹没了。他将电灯放“舞台”上,双手张开在光圈里滑动、翻转,让人看清,手里什么都没有。见证奇迹的时刻到了。味子闻到石头的气息、夜的气息,还有魔幻气息。电灯渐渐变暗,月光越发显得明亮。子戎眼神迷蒙,仿佛望着台下每一个人。味子随着他双手舞动而颤抖。那双手已然摆脱他的身体把控,成了独立活体。两只手慢了,凝滞了,在空中扯了浓稠的丝;手快了,一只追着另一只;上面的手挣脱下面的手,慢慢爬向夜空。瞧,它抓住了月亮!一只手抓着月亮送到少年嘴边,他咔嗞咬一口,就像吃饼干,脆亮有声。他咂咂嘴点点头,又将月亮放回天上去。天空悬挂一枚带缺口的月亮。

空气抖了一下,掌声响起来。同学们踮起脚尖议论着,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味子离子戎最近,可今晚他没要她任何帮助。她眼睁睁瞧着月亮给拿下,照出子戎脸上的汗毛孔。味子在脑中把之前所有事过一遍,也没找出魔术的裂隙在哪。

子戎呢,跟他们一起仰望月亮,满脸的无辜和小得意。

大家悄声说,下一个,变什么?声音带了怯,仿佛下一秒碾盘上会跳出猛虎。

子戎却跳下碾盘撤去帷幕说,喜欢的明天再来。

这就像满盘饺子只让吃一只,同学们眼巴巴看着不想走。但他们知道戎哥性子,不纠缠,一人扫码一辆小黄车,顷刻又兴奋了。他们大幅度摆动双臂,黄蜂样散开去。

味子还在望着月亮发痴。这个暑假,她就像被常年幽闭在小木屋的灰姑娘,被子戎破窗领出,看到外面森林的精彩。她跟子戎学的都是雕虫小技,像全部一种花色的扑克牌蒙人了,香蕉剥了皮还是皮啊,再深一点子戎打死都不说。追到山穷水尽,就像今晚,他会迷离了双眼,盯到她脑髓深处说,别问了,魔术好就好在魔性,隔着玻璃抓不到,抓到就没意思了。好比一咕噜看到头的人生好玩吗?他表现得比味子大好多,哲学家模样了。

魔术不要解密。他摊开双手下了定语。你相信有圣诞老人吗?信就好,只要天亮枕边出现你想要的礼物。小姑娘不要有思想,就想今天,上完课怎么玩怎么开心……

身边的人从来只夸赞她的成绩,包括陈彦修,谁问过她保持前三累不累、是不是开心呢?

味子虔诚地抓起子戎的手。那双手温、瘦、滑、韧,涂抹了月光夜露,焕发出诱人的清香。她拉近看,手背有青筋,小指曲着有长指甲。就是这双手,带她摆脱了铠甲。味子捧起那只手咬了一下,咸的。

兄妹七个,父亲跟子戎父亲最要好,味子、子戎又都是子字辈,她又这么黏子戎……味子叹息说,你怎么不早些来呢?我再不想那些鬼东西,就跟你学习怎么玩,顺便学魔术。可是怎么做到的?我也想咬月亮,教我好吗?她仰望着子戎,完全是动物的眼神了。

子戎认真地看着她说,你不属于魔术,你天生属于学校。

为什么?

因为不够野。这样吧,满十八岁,十八岁我就教你咬月亮,算成人礼。子戎背上牛仔包就走。

味子追上去抓着背包带,叽叽咯咯,半年的笑都放出去了。

只是她怎么都没想到,子戎有一天会朝同学动刀。

血色风筝线

回校那天味子特意提出跟子戎同桌。学校兴起流行语,管新换的同桌叫新欢,见面就问新欢是谁?这时味子就说,我的新欢叫子戎。子戎嘛,子戎当然大家都认识,就是上学期转来的黑小子,因上课研究扑克每每被训、被抓。上课玩扑克,在实验中学简直是不可忍。

开学不到一星期,子戎的老毛病又犯了。副班长再次从他抽屉里翻出扑克牌。

我去,还上课玩!

这是晚自习。

有区别啊?副班长拿出铅笔往本子上记。

猪猡。

咋说话?出去!

子戎斜斜肩膀,又从抽屉里拿出一盒扑克。

不得了,副班长拿走扑克。在子戎示意下,味子也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扑克,然后每位同学都诧异地举着张扑克。他们张开了嘴巴,像一群待哺的小燕。

副班长的鼻孔大得可以塞进溜溜球。他推搡着子戎,子戎又从他上衣口袋抽出红桃K。

掌声未落,副班长挥拳砸向子戎,一拳又一拳,嗑栗子似的。子戎架起胳膊挡着,人转到他身后,只一下,血就溅到了墙上。

是喷溅。没人看清子戎怎么取刀伤人,又迅速藏起凶器的。

副班长看着自己的血一股脑地喷溅,身子越来越软。教室抽空了一般静寂。

忽然有人尖叫,一个叫跟着都叫,大家啊啊往外冲。子戎嘭一声关上教室门,眼一瞪,他们立马退后。味子从未见过这样的子戎,加上晕血,身子摇摇欲坠。子戎扶着她坐好,转而蹲下对副班长说,动手你动不过我。然后单手抚上副班长的伤口,血立马止住了。

子戎站起来掏出纸巾,擦擦手随意一挥,投进讲台上的玻璃杯。杯子即刻装满乳白色的牛奶。他取出一支吸管插进副班长嘴里。副班长哆嗦着嘴唇,伸手摸脖子,没有血。这下他真的晕了。

子戎拢了拢额前碎发,抽出吸管放自己嘴里,吊儿郎当坐上讲台,咕咕嘟嘟,牛奶液面随之下降。

大家都松了口气,哑在座位上。

班主任和教导主任跑进教室,面若青草膏。墙上血迹蒸发了,副班长脖子也光滑如初,要不是子戎眼眶肿着,大家甚至会怀疑共同做了一场梦。在老师逼问下,子戎到底没拿出匕首。

副班长的妈妈叫来了警察。这回事情闹大了。校长抓着从子戎口袋里搜出的红色尼龙风筝线,大发雷霆。

临近中考退学,这是最严厉的惩罚。子戎爸妈在外给老板打工,他跟着奶奶,住在厚朴县东郊。可苦了味子父亲,一趟趟去学校央人,最后改为停课一个月。陈彦修第一次拿起擀筋棒,抽在子戎身上,命他烧掉所有魔术道具。

味子第一次见子戎落了泪。子戎的泪珠掉进火里,噼噼啪啪,绽放出透明的蓝光。

她不敢再看子戎的眼睛。那双眼睛萎缩了,魔幻之光越来越暗淡。她很想问问他,没有了魔术,你怎么办?

从那天开始,子戎就蜗居奶奶家不再出门,每天自学功课。亲密之后的疏离更加重了味子的孤独感。她再次开启了恶性循环,严重遗忘、频繁地崩溃,想飞。有一回,她将水壶放水龙头下,转身就忘掉了,导致水漫厚朴堂,损失数千。陈彦修没有责怪,是味子自己无法原谅自己,她最终在消极厌世的泥淖中沦陷,变成一潭死水。只是这回似乎能克制,她一心占着课桌,等子戎重新归来。

关于咬月亮

子戎平时愛玩,经过最后冲刺,他勉强上了县一高。味子去了二高。高中学生没有周末,偶尔休息也错开了时间,他们很少碰面了。

经过魔术城堡的暑假,味子试着与同学微信交往,有了几个朋友。子戎呢,开学后学校严禁扑克、手机、风筝线、零食入校,这时他也不再满足扑克牌,表面老实,暗里已开始研发新魔术。玫瑰、发带、夏日雪、海市蜃楼,条件允许他能变出味子喜欢的一切。可惜一高管理严,作业繁重,课间都不允许出教室,室内不许打闹,简直管得跟泥人一样,他没机会展示。

高二那年端午节,他们终于约好重返“魔术城”。

子戎身着白衬衫,衣领解开一粒纽扣,袖子挽着,指甲修得齐整。他稳坐在碾盘后边,膝盖微张,给人成年人的错觉。只是那翘翘的头发一甩,才隐隐透出昔日少年的风采。

他借了同学的手机,伸出修长手指,唰唰唰,五朵黄玫瑰滑出屏幕,掉到碾盘上。

他送给味子说,不带刺的,接了吧。成人快乐!

提前十多天收到成人礼,味子想欢呼,但最终只是笑笑。人与人之间忽然变得好遥远,她弄不清哪里欠了火候。

子戎双眼依旧迷离,眼底少了魔性燃烧,那迷离就近似于迷茫。味子敏锐地发现,子戎身条高了,也微微驼了。以父亲的眼光,他可能需要一套矫正带。

你……味子张了张嘴。

子戎竖起食指,然后从自己头发里、同学的耳朵里抓出一张张白色卡片。显然,他已没有纸牌可供魔术。卡片在子戎手上翻转,切豆腐样唰唰摆上碾盘,背面红线拼在一起,正是 “WEIZI18”。

“台下”响起久违的掌声,味子掩面跑了出去。

外面没有月亮。那天晚上云遮月,子戎忘记了关于成人礼的许诺。味子在夜色里痛哭。十八岁的味子不知道,自己是因没吃到月亮而哭,还是为了别的。

后记:空衣柜

没错,那跑出去的女孩就是我,我就是味子。

写到后记,我不得不重提我的父亲陈彦修。不管多么不愿回忆,我也要写一写父亲,他的死是如何让我们腐烂、枯萎,同时承接来自四面八方的骂名。它们如摇不掉的鸟粪,落满未亡人的生命枝丫,时时让人懊悔、警醒。我们懊悔没有早发现他的病;我们警醒自己善待身边每一个活着的人。因为一旦他们离去,你是无论如何都抓不住。

我大学在河北,子戎上的武汉商学院。大二暑假快结束的时候,我受同学邀请去外地写生,子戎在家帮父亲打理药铺。有天晚上,我接到子戎电话,说他上超市演节目,表演魔术挣了五百块钱。那是子戎挣的第一笔钱。主办方留下他的个人信息,说完全够资格参加更高层次的魔术大赛。这足以说明,魔术并非不务正业,我可以堂堂正正跟子戎混了。

那天晚上子戎喊来几个要好的同学,第一次醉了酒。如果知道后来发生的事,他肯定一辈子都滴酒不沾。

父亲坐着研究药丸,长久缺乏运动,终有一日肠梗阻了。他没有去医院。夜间店员不在,还是老病号取药发现他开门姿势不对,问怎么出那么多汗,他才讷讷地捂着肚子跌下去,再没站起来。

凌晨两点我接到邻居电话,妈罕见地开了口,反复说,回来,你回来,带着钱,回来。我无法确认她是否清醒。

邻居说,你爸小肠梗阻,医生说位置靠上必须手术,很麻烦。

医生都习惯将病情往重了讲,我没有特别担心,只是网上订了车票,打电话让子戎帮忙照顾父亲。子戎醉得邻居去奶奶家叫都叫不醒。直到凌晨五点,他看到一串未接来电,才连滚带爬赶到医院。父亲已昏迷。

我只来得及喂他三口水。我到的时候父亲醒了,看起来状态还不错,只是说疼。

水,给我点水。他习惯地抽眉毛。

医生不让术前喝水。子戎板着脸说。

我来之前关于水的纷争他们已经过了几个来回。听说马上要手术我彻底放了心,握着父亲的手说,术后就好了哈。我忽略了那只手的凉湿,放下它坐到对面妈妈身边。事后我无比懊悔,为什么没在他身边多待一会儿。十秒,僅仅十秒我就从包里掏东西,告诉妈妈说,这是我晚上陪护爸要用的小被子,那是擦手毛巾,还有两个面包。可她没有像我期待的那样再次开口说话,只呆呆地望着我,若有所思。

父亲不再挤眉弄眼,目光柔软地说,味子,给我点水,渴。

我拿起汤勺,滴了两滴在他张大的嘴里。

他合上嘴动了动,不够。

我看看子戎,又滴两滴。

嗯,再喝点,不够沾满舌头哩。

这回喂了小半勺。动作是利索的,语气是批评的。医生都不让喝,沾沾嘴好了不喝了。

我和子戎推他进手术室。不到五分钟,医生和麻醉师就叫,陈彦修家属!陈彦修家属!

他们语速很快。

心搏骤停……病情瞬息万变……冠心病……

不行了,你以为还能把他救活是吧……麻药一打病人立马会死……

是的如果不手术,梗阻解除不了也要他命……这是死局。

不手术还能拖延一会……

你不能逼我们给死人做手术啊!你们有没有明白人?现在是,要么拉回家要么进ICU。

ICU主任在旁摆手说,刚才我们会诊过了,到ICU我也没招,趁他还没断气,早拉回家……

子戎撑着我的肩对医生说,稍等一下,我跟她说。

他拉我到僻静处说,咱先冷静下来,医生的话很清楚了,三大不行了。我们要考虑后事,三大还没墓地吧?

我悲从中来,脑子里一直高速旋转想着怎么救他,他却劝我安葬。我抬起高跟鞋狠踢他一脚,哭着说,昨晚你为什么不来?他还在呼吸,安什么葬?

我沉浸在自己的悲痛里,完全忽略了子戎的感受,醉酒误事带给他的懊悔从来就不亚于我。子戎捂着膝盖,眼神慢慢暗下去。

一个女医生出来说,小妹,要不你们进去看他一眼吧,我们说你不信,你自己进去看。

我和子戎换上蓝色手术衣。我亲爱的父亲躺在手术台上,头后仰,嘴里插着粗管子。

我抚着他的额头,凉。听说人死后最后消失的是听觉。我叫,爸,爸?你能听到我叫是吧,能听到的话,你眨眨眼。

没有奇迹发生。

我强忍泪水,拉过子戎的手。子戎蜷着手指往后缩。

我一根一根掰直手指,抚过父亲的脸。金星闪闪。我绝望地闭上眼睛。

这时,我听到父亲哼了一声,忙叫道,听,他在呼吸,别耽搁了,求你们快手术!

唉,呼吸机带的,一拔什么都没有了,不能算呼吸。女医生说,你识字吧?她指指监护屏幕——那里没有我希望看到的数字;她掰开父亲的眼皮,我看到父亲失神的眼珠;她掀开布单,父亲的肚子胀大如鼓,硬若磐石。

不,我不能接受。子戎你怎么还站那不动?快啊!

很抱歉我还无法正常谈论我的父亲,请忽略掉我们在医院的大段时间,关于父亲的一切,我会平复悲伤之后,以整篇小说追念。

接下来听从医生的劝告,父亲带着呼吸套管,我们回家了。子戎买了家用小型呼吸机。

我长久握着父亲的手,难以置信他怎么会死。他还要搜我的口袋,逼我好好学习,做永久牌淑女。我哭得手脚发麻,甚至神志模糊,却哭不回活着的父亲。我第一次体味到了什么叫无能为力。学习不好可以有办法追,东西坏了可以修补,甚至太阳落了都可以再升起,只有亲人死亡你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子戎说,你会把自己哭死。

好吧,我跟父亲一起死,那一定是最甜蜜的死亡。

我猛然想起副班长,说,你能不能把他肠子的梗阻拿出来?班副的脖子不是一下就治好了?

你疯了,那是魔术!

对不起我不该踢你。救救他吧。

那都沒什么,我就担心你。三大已经去了,我们要尊重他的离去,让他安心。

你给他做魔术把梗阻拿出来,我知道你行。他还有呼吸!

那都不是真的……子戎靠上墙,头颅轰然垂落。

不,我相信魔术,你说的要相信。我抓狂了。

子戎再抬起头的时候,我看到他眼睛里闪出魔幻的异彩,那绚烂的希望之光。

好,我带他去手术。他下了决心,抖擞精神拍拍身边的衣柜。我打开柜门,一件件取出里面的衣物。柜子空了,他让我帮忙架起父亲。

我们架着父亲,子戎口中猛发出一声嗨,拖着父亲冲向衣柜。我猝不及防,手心的落空感带来失去的恐惧,我也跟着猛扑过去。

可是我看到了什么?面前只飘落下他俩的衣裳,一个墨灰,一个黑白。柜子里空空如也。同时消失的还有子戎的牛仔包。

那是我看到子戎表演的最后一个魔术。从那天起,子戎和父亲就消失了。爷爷奶奶在悲痛之余开始骂人,骂医院骂子戎,连带骂他们的儿媳,中看不中用。这样骂了两天,他们猛然记起——或许子戎是被我缠不过,留下一个希望,打着手术的幌子,已将父亲运回老家安葬。他们风一样空着手坐上开往淮阳的长途汽车,三天后,又叶子一样从车上飘下来。他们始终躲着我的目光,不提寻找结果。我不敢问,更没有勇气像他们那样跑回去,印证一个或残酷或虚空的事实。

我宁愿相信,子戎带着父亲去做手术了。不久的将来,一个月或者两个月,他会迷蒙了双眼,笑着还给我们一个完整的父亲。可是他们再没有回来。小院里石榴树的影子短了长,长了短,除了我和母亲,没有人如我们希冀的那样,背着阳光浮尘踏进门槛。

厚朴堂没有倒,爷爷奶奶雇了中药师,维持日常用度。大学毕业我回县城找了份工作,白天上班,晚上研究心理。我渐渐明白,“抑郁是一种美丽的神经症”,不可根治,但经过调整可以维持正常生活。我找到附近的抑郁患者,组建了心理健康群,诱导他们试着突破,去偷花、脱口骂脏话,做情绪的主人。

是的,在魔术彻底退出生活以后,我学会了把控。我把控得很好,再没有抑郁。

母亲时常穿着白纱衫,半低着头读张恨水小说,无悲无喜。我羡慕她。休息日,我会带她走出后院,来到吟园。昔日的魔术城堡、爬山虎、石灰墙、巨石依旧,残缺的碾盘却不见了踪影。脚下的石缝长了草,有半尺长,细若琴弦。若是晚上,有蛐蛐和跳蛙来弹拨琴弦,比赛歌唱。而满天星星就是子戎撒出的一把银钉,里面藏着我的父亲。我固执地让自己相信,大自然中生命只有结束,没有死亡。而结束,只不过是生命进入新的发展阶段。父亲的下一阶段,就是子戎抛出的银钉。他只是以银钉或星星这样崭新的方式存在于太空,安心等着我们发现罢了。

我不再想飞。我记得子戎临走说的话,好好活着,我会回来看你。

算起来,子戎也大学毕业了,以他的性格,想必会一边工作,一边找到专业老师,走上渴慕已久的魔术之路吧。

我做过一个梦,梦见子戎穿着黑上衣,举着一轮白月亮,从构树上明晃晃地走下来。他递给我月亮说,咬一口!我被月亮的巨大压垮,节节后退。他撩了撩头发,继续举着月亮往前走。月亮越来越近越来越大,直至遮住他的面孔。我要被月亮吸进去了,转身落荒而逃,扭头却见子戎站在碾盘上,还在固执地举着月亮。他就那样举着,举着,折身滚到了月亮里。月亮里赫然坐着我的父亲。

翻开日历,新的一年开始了。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总有那么一天我会摆脱一厢情愿,认清现实,带着母亲返乡印证一方墓地。

到那时,子戎的消息定会翩然而至。

【牛红丽,医务工作者,河南确山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十六届高研班学员。在《山花》《作品》《福建文学》《广西文学》《黄河文学》《啄木鸟》等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有小说入选《河南文学作品选》(短篇小说卷)。著有长篇小说《厚朴记》、小说集《行走的陶罐》《马骨琴》。】

责任编辑   李约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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