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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不撒谎

时间:2024-05-04

中篇小说· 周 耒/著

美国女人戴安娜带着她的中国养子杰克来到板烟村,就如同天外来客一般让人感到新奇。板烟村是一个闭塞的村子。虽然偏僻,但村里人还算是有点见识的,当年对越自卫反击战的时候,部队就借道板烟村进的越南,村里人是见过大阵仗的。这几年因为边境上不停地有人出货,村里人也变得有钱起来了,眼界也更广了。要说外国人,大家一直都在打交道,但那都是与他们同属亚洲人且生活习俗都相近的越南人,大脑里并没有外国人的概念。因此这对奇异的母子突然出现在这个地方免不了还是让人觉得诧异不已。

他们是搭乘镇里跑客运的吴老三的面包车来的。那是一年里最热的时候,太阳把裸露着的浓黑的喀斯特群山几乎要晒爆了,吹过的风热乎乎的,吹到人的皮肤上像被烫着了一般。面包车顺着沿边公路时升时降,盘旋而行。竹笋似的峰丛和山间洼地不断从窗外掠过。戴安娜坐在车中间位置上,她十岁左右的儿子杰克坐在她的身边。戴安娜三十多岁,有着一头金黄色的头发,她的眼睛蓝得可以装下整个天空。杰克头发乌黑,黄色的皮肤,有着一双地道的中国人的脸孔。他一直好奇地盯着外面的景色。窗外闪过一座座造型独特的山峰,杰克都会惊奇地指给戴安娜看。

“妈妈,看这座山,它长得可真像国徽上的白头海雕啊。”男孩指着外面的一座山。那是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山顶呈尖塔的形状,上面寸草不生,裸露的石头被太阳暴晒成了灰白的颜色。

“还真像啊。”戴安娜竟然也能说一口流利的中文。她伸出头到窗外看了看说,“你知道为什么我们会用白头海雕作为国徽的图案吗?”

“因为它是我们的国宝。”杰克说。

“对了,”戴安娜说道,“国徽上的白头海雕一只脚抓着橄榄枝,一只脚抓着箭,代表和平和强大的武力。”

“白雕可真凶猛。”杰克说。

“是的,白雕是勇敢和力量的象征,只有强大的武力才能保卫和平。”戴安娜耐心地解释道,“我们的开国者希望美国是全世界最强大的国家,这才能保证我们的和平,我们永远追求第一。”

开车的吴老三一直从后视镜里偷偷打量着这对奇怪的母子。吴老三在这条貌似偏僻安静实则暗流涌动的边境公路上跑了很多年了,他什么人都见过,越南人、缅甸人,甚至非洲人都打过交道,走私客、偷渡客、毒贩子他也没少搭载,但今天还是第一次搭载来自遥远的美国的客人,而且是一个美丽的女人,更令人新奇的是她还带着一个中国人种的儿子。

“那是白头山。”吴老三忍不住插话道,“我们这里有个传说,有位母亲因为儿子被朝廷征去当兵了,母亲就在村头等。等了一年又一年,儿子都没有回来。母亲最后死了就化成了这座山。”

杰克仍然探头看着外面,迎面的风不停地吹到他的脸上。听到吴老三的话,他转过脸来:“这个母亲可真了不起。”这么说的时候,他的眼里涌出泪水来。

“这你就哭了!”吴老三哈哈笑起来,“这是传说,传说都是假的,你的泪水也太浅了吧?”

“我不是哭,我的眼睛不好,见风会流泪。”杰克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说。

“哈哈,明明是哭了还撒谎。”吴老三仍然没有放过他,打趣道。

“我从来不撒谎。”杰克擦干了泪水,抬起脸有点倔强地说。

“好吧,那只能怪这风了。”吴老三耸耸肩道。

侧面的一条小道上突然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响声,一支马队从一条边境小道上拐出来。马队有二三十匹马,首尾相接,每匹马都驮着白色的泡沫箱子。马队被赶着爬上了沿边路,堵在了路中间,吴老三只好停下车。

马队分成两股从面包车两边走过。一个三十岁不到的年轻人赶着一匹马经过面包车旁。吴老三探出头朝他说道:“大白天的你们也敢出货,不要命了吗?”

年轻人朝他满不在乎地吹了一个口哨道:“出其不意,明白了吧!”

年轻人赶着马走过。马队没有完全过尽,一匹匹马嘴里喷着气不断从面包车两边经过。杰克好奇地伸手要去摸从旁边走过的一匹马。马突然受了惊,嘶鸣一声抬腿高高跃起来。

戴安娜惊呼了一声将杰克拉回怀里。那匹跃起的马背上的泡沫箱子脱落下来,从里面撒出一地的冻鸡爪,夹杂着冰霜。马主人嘴里啾啾喊着,紧紧抓着马嘴的缰绳,终于把它安抚下来。两个村民跑过来,快手快脚地抬起地上的箱子放到马背上,又双手把散落的鸡爪抓起来放到箱子里,捆扎起来。

马主人等马安定下来,回转身到了面包车边,气鼓鼓地敲着窗沿朝着戴安娜喊道:“你要找死吗?怎么不管住小孩!”

戴安娜紧张地抱着杰克,无辜地看着发怒的村民,道歉道:“对不起,小孩不懂事。”

那个刚才吹口哨的年轻人跑了回来,扯住叫喊的村民道:“不要纠缠了,快走,快走。”

那个村民被揪着走开,马队又继续前行。马队完全从面包车前经过,吴老三又发动车子。后面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有人高喊着:“站住,都给我站住,不许跑!”

戴安娜回过头,看见几十个边防武警战士如天兵天将一般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挡住路的两头,包围住马队。

武警们端着枪朝马队喊着:“都站好,接受检查!”

“跑!”

马队中突然有人高声喊起来。一阵马嘶人叫,现场纷乱起来,村民们撒腿四处跑开。一些马也受惊了,有的顺着公路跑,有的顺着缓坡跑。那些围着的武警个个如猛虎下山,朝着逃跑的村民追去。一个村民从面包车旁跑过,沿着路边跑去,几个武警战士斜刺里冲出一跃而起,扑倒按住了他。另一个村民沿着一处斜坡跑去,后面两个武警战士追着,村民一个踉跄,跌倒了朝下翻滚而去,两个武警追上摁住了。有几个村民爬上旁边的山坡,他们仗着习惯山间行走的优势,摆脱了武警的追捕,快速地朝山后跑去了。

吴老三赶紧踩住油门,车缓缓开动,要离开这纷乱的抓捕现场。戴安娜也紧张地抱着杰克,惊恐地看着外面。两名武警拦住已经发动的面包车,示意停车检查。吴老三只好又把车子停在了武警战士的旁边。一名武警探头往车里看,他看见了戴安娜,愣了愣。

武警问道:“哪里人?”

“美国。”

“来这里干什么?”

“探亲。”

武警的脸上浮出一丝疑问,用手敲了敲窗框说:“证件。”

戴安娜从背包里拿出护照递过去,武警接过认真地核验着。护照显示戴安娜三天前从广州白云国际机场入境中国。武警把护照递给戴安娜,挥挥手说:“走吧。”

吴老三连忙开动车子,慢慢驶离现场。戴安娜转头再去看,武警们已经抓捕了不少村民,村民们被押解着成一排站在路边。她转过头问开着车的吴老三:“他们这是在干什么?”

吴老三见怪不怪地说:“抓走私啊,能干什么!”

车子拐一个弯后开始爬一个坡,慢了下来。车沿突然被啪啪地拍响了,马队里那个刚才朝吴老三吹口哨的年轻人的头出现在车窗外,他一脸大汗,一边慌张地跟着车跑着,一边喊着:“开门,开门。”

吴老三摁开了车锁,年轻人推开车门跳上车,在后排座位坐下,一边关上车门,一边紧张地往后看。他显然已经成功地从武警的抓捕圈中逃了出来。

“快快快,开快点!”年轻人催促道。

“出其不意,哈哈,你们这回是被出其不意抓了个正着吧。”吴老三笑着打趣道。他显然和年轻人是认识的。吴老三嘴上说着,一边加大油门把车子快速开起来。

“妈的,明明都有看路仔在各个路口盯着了,怎么还有条子出来?”年轻人嘴里骂道。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啊。”吴老三说。

“见鬼了。”

车子沿着山路前进,穿过一片小树林。杰克一直定定地盯着前面的年轻人。他也才注意起戴安娜和杰克。因为已经逃出险境,年轻人变得放松了。他转过头伸手刮了一下杰克的鼻子:“小鬼,你们跑来这里干什么?”

“找我爸爸妈妈。”

“你爸爸妈妈是我们这里的?”

杰克点点头。

车子拐了一个弯,一座村庄出现在对面的山头上。村庄的房子大都是崭新的洋楼,重重叠叠占满了整座山头,形成一处壮观的风景。

吴老三把车停了下来说:“到了。”

村口的空地上聚着不少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或站或坐,看见面包车停下来都抬起头看着。年轻人打开车门跳下车。树底下坐着的几个年轻人看见了他,都站起迎过来。

“出事了?”其中一个问道。

“你们是怎么看路的?那么多条子,他们是从哪里过来的?你们的眼睛都瞎了吗?”年轻人朝着他们发火道。

“我们真的没有看到。”那几个人委屈地说。

他们一边说一边走进旁边的一间房子里,坐下来后相互吵嚷着什么。

戴安娜提着行李,牵着杰克的手下了车,她抬头环视周围的环境,往村民们走去。 村民们看见这对奇异的母子组合,都略带惊讶地看着他们。

戴安娜带着杰克走到了他们面前问道:“我找马炳章,他住在哪里?”

村民们错愕地看着她,仿佛看到一只怪物跑到他们面前讨水喝一般,又转头看了看屋子里那几个年轻人。

“谁能告诉我,马炳章住在哪里。”戴安娜又问。

一个老妇女扭头朝着那间房子喊:“马炳华,找你哥!”

从开着的窗和门看进去,马炳华和那几个年轻人坐在里面,还吵着什么。

老妇人只好站起来,蹒跚着步履走到窗边趴在窗沿上喊:“马炳华,有人找!”

那个和戴安娜一同坐车来的年轻人站了起来,疑惑地走出来。他就是马炳华。老妇人指了指走过来的戴安娜和杰克对他说道:“找你哥。”

马炳华疑惑地看着戴安娜和杰克:“找我哥干吗?”

戴安娜把杰克拉到自己面前,说道:“这是马炳章的儿子,十年前我收养了他。”

马炳华将信将疑的样子,蹲下来双眼紧紧地盯着杰克看着,好像在辨别一件商品的真伪一般。

那个老妇人颤颤巍巍地俯下身子伸出枯槁的手要抚摸杰克的脸,惊讶地说道:“你是马炳章的仔?”

杰克有点恐惧地看着伸向他脸的手,人要向后退去,戴安娜在后面顶住了他。

老妇人的手指轻轻落在了杰克的脸上抚摸着:“你刚生下来的时候都没有一只老鼠大,医生都断定你活不了了,没想到都长这么大了!”

杰克说道:“是妈妈把我带到美国救活过来的。”

老妇人继续说道:“瞧瞧你这眼睛,还有你这鼻子,和你爸爸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你爸真不是人啊。”

“爸爸不要我肯定有他的难处。”杰克轻声地说。

“你爸爸那时候穷困潦倒,但这都不是抛弃你的理由。”老妇人转向马炳华,提高了声音,“他是你哥的仔,带他回家吧!”

马炳华带着戴安娜和杰克往山上走去。山上的楼房随势而建,布局凌乱,但可以看出来房子大都是最近几年新建的。马炳华走在前面,他走几步就回头看一看跟在后面的戴安娜和杰克,显然他还没有回过神来。戴安娜和杰克亦步亦趋地跟着马炳华往上走,一边打量着村中的景致。马炳华带着两人很快来到了一栋楼房面前。这是一栋四层高的楼房,比旁边的楼房都要显得气派得多。

马炳华领着他们从敞开的大门走了进去,一楼空旷,中间放了一个神台,上面贴着一张毛主席的画像,神台上的香炉里的香火要燃尽了。马炳华三步并作两步快步走到神台前,从底下抽出三根香火来点上,举着香火朝着画像拜了三拜,把香火给续上了。戴安娜有点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做这一切。

马炳华转过身来,看到了戴安娜的表情,说道:“只要我哥出去,香火就不能断,这是他的规矩。”

戴安娜问道:“他去哪里了?”

马炳华没有回答戴安娜的话,开始领着她和杰克往楼上走去。楼梯上突然出现了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女子,她穿着一件红碎花的棉睡衣,疑惑地看着走上来的三个人。

马炳华对她说道:“来客人了。”

“哪里的客人?”女子问。

马炳华回头看看跟上来的杰克,说道:“他是我哥的小孩。”

“你哥的小孩!”女人疑惑地惊叫道。

马炳华转身向戴安娜介绍这个女子:“她是我哥的——”马炳华犹豫了一下好像在找词,最后说,“女朋友。”

戴安娜连忙向女子点头致意。

杰克一直睁大眼睛盯着那女人,开口道:“你是我妈妈吗?”

那女人脱口道:“切,我要能帮他生下这么大的仔就好了。”

戴安娜手从后面揽住杰克的胸,说道:“她不是你妈妈,你妈妈应该没有那么年轻。”

马炳华领着戴安娜和杰克,从女子身边经过往楼梯上走去。他们来到了楼上一间房间里。马炳华说:“你们住在这里吧。”

戴安娜浏览着房子,房间里有床,有沙发等家具。显然这是一个殷实的家庭。她说道:“我们不一定住下的,等他回来见上一面就好了。”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回来。”马炳华说,“你们还是住下吧。”

“他去哪里了?你能给他打个电话吗?”

“不能。”马炳华直截了当地说,“你们在这里等吧,饭好了我来叫你们。”

马炳华说完走了出去。

杰克走到床边坐下。戴安娜看出杰克脸上有疲倦之色,对他说道:“你要是累了,躺下睡一会吧。”

“我睡不着。”杰克睁着大眼睛看着戴安娜,“爸爸是不是不想见我?”

“不是的,他一定是在忙什么。我们已经找到了这里,会见到他的,我们等等吧。”戴安娜安慰杰克道。

“可能我等不了了。”杰克忧伤地说。他的双眼有点迷蒙地看着戴安娜,好像是被泪水浸泡着一般。

“放心吧,我们现在已经在你爸爸的家里了,应该很快就能见到他。”

“他为什么不愿意帮我们打电话?”杰克仍然没有停止追问。

“我也不知道,但我想总会有原因。”

戴安娜说了走到窗前看着外面。这里几乎可以俯瞰整个村子,一座座楼房呈阶梯式向下排列,再出去就是一片干涸的田地,但是都已经丢荒了,上面长满了凌乱的草。村子被苍茫的山合围着,像是一处被世界埋藏起来的地方。夜色慢慢笼罩下来,村道里开始有了归家的人,大家各自走回自己的家里。

过了一阵子,刚才那个女子走下三楼,她换了一套黑色的长裙,腰那里收得很紧,领子也很低,脖子上还挂上了一条金项链。她甚至还化了妆,脸上涂了胭脂,嘴也涂上了口红。她斜靠在门口,把腰身展现出来。

“你好。”戴安娜连忙向她打招呼。

“我叫刘秀英。”女子说道,她的态度比初见的时候自然了一些,但是脸上仍然有着一丝忧郁的神情。她问道:“马炳章怎么有个小孩在你那里?”

“十年前我作为国际医疗志愿者来到这里,在福利院见到了杰克,他那时候一身病,当时这里的医疗条件很难把他救活。”戴安娜盯着刘秀英的眼睛说,“我收养了他,并把他带回美国接受治疗。”

“哦,原来是这样。”刘秀英说道,她似乎有所释然,但紧接着又说道,“他都有个孩子了,但都没有跟我提起过。”

“他也许有苦衷吧。”戴安娜说道。

“他能有什么苦衷!”刘秀英不以为然地说,但很快她又转变了态度说道,“不过这样也好!”她故作轻松地张开双手摆了摆,嘴角抿起来朝戴安娜一笑,拉住了她的手说道:“我们下去吃饭吧。”

他们下到二楼的房间。马炳华已经做好了饭菜等在那里。戴安娜留意起屋里的陈设,心里禁不住暗暗吃了一惊。房间里的沙发、餐桌等都是红木家具,屋子的一头还安装了一套KTV设备,点歌台、投影仪、音箱等设备一应俱全。餐桌旁边的一个柜子里,摆着的竟是马爹利、XO等戴安娜都极少见到的洋酒。这哪里像是一个边远闭塞的山村农家的陈设?

“坐吧,坐吧!”马炳华拉开凳子邀请戴安娜和杰克坐下。

杰克坐下后却没有动筷子,一双眼紧紧盯着马炳华看。马炳华伸筷子夹了一个鸡腿放到杰克碗里。“吃吧,饿坏了吧?”

“谢谢。”杰克吃起来。

马炳华热情而亲热地看着杰克:“你们在美国哪里?纽约吗?”

“不是。”杰克说,“在犹他州。”

“犹他州?”马炳华一脸疑惑,但脸色很快恢复过来,说道,“美国,我是懂的。”他说着站了起来,打开身后的酒柜,嘴里重复着,“美国、美国……”手指一边从成排的酒瓶划过,最后拿出一瓶葡萄酒,“这就是美国产的葡萄酒,我们来喝一杯吧。”

戴安娜看看他手里的酒瓶商标,知道这是一瓶美国啸庄酒庄产的赤霞珠干红葡萄酒,在美国本土市场至少卖二百三十美元。

“你怎么会有这酒?”戴安娜问。

“上个月一辆车翻到了路边,我们扛了几箱回来。”马炳华得意扬扬地说,一边打开酒瓶,拿出四个杯子倒起酒来。

“怎么会有拉酒的车来到这里?”戴安娜继续问道。

“有,不单有酒,还有橡胶、大米、冻肉,凡是你想到的东西都有。”马炳华把酒杯一个个放到大家面前,“这些东西从你们美国出发,当然也有从加拿大出发,从巴西出发,从全世界出发,它们经过茫茫的大洋后来到越南,现在就等在边境线上,然后从我们这里进来,再去到广东,去到全国各地。”

“这是走私!”戴安娜吃惊地说。

“喝吧。”马炳华举起了杯子,“这可是千辛万苦从你们美利坚合众国运来的好东西。”

戴安娜是喝得酒的,但是此情此景她没有一点喝酒的心情,她觉得如果喝下去保不住会吐出来,她摆了摆手说:“谢谢你的好意,我喝不了酒。”

马炳华把酒杯举向杰克:“我亲爱的侄子,我们喝一杯吧。”

杰克一脸正色地说道:“在美国如果你这样向我敬酒,你是要坐牢的。”

马炳华哈哈笑了起来,伸手拍拍杰克的肩膀,“放心,这是在中国,在你的故乡。”

马炳华说了又向刘秀英举举杯,“嫂子,那我们自己喝了。”

“你这不是要害我吗?”刘秀英说,“我喝了酒生不出孩子,你哥就该把我赶走了。”

“那只有我自己喝了。”马炳华晃了晃杯中的酒,“人间美味啊。”他叹了一口气,把杯中的酒喝了下去。

“你是我叔叔?”杰克问道。

“是的,我是你叔叔,我们身上流的是一样的血。”马炳华转过头,两眼放光地看着杰克。

“我爸爸长得跟你一样吗?”杰克也两眼放光地看着马炳华。

“当然像了,我们三个人都长得像。”马炳华掏出手机来,“这里有你爸爸的照片。”

马炳华翻看着手机里面的相册,杰克连忙凑过去看。手机相册里出现了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他面色黧黑,皱纹过早地爬上了他的额头。照片的背景显然是在越南,场地是一个简易的货场,白色泡沫箱子堆了一地。男子倚靠在一辆重型货车的车头上,目光忧郁又略带焦虑地盯着镜头。

“这就是我爸爸吗?”杰克死命地盯着照片中的男人。

“千真万确,如假包换。”马炳华侧着脸让杰克比较他们两人的样子,“你看他像我吧?”

“像是像,但他比你酷多了。”杰克双眼发亮地盯着照片,“这车是他的吗?”

“不是,这车可是德国产的,一台要人民币一百多万呢。”马炳华说道,“不过如果没有你爸爸,拉再多的货也白拉。”

“我爸爸那么厉害啊。”杰克新奇地说。

“他一个小孩,你跟他说那么多干什么!”刘秀英突然开口对马炳华道。

马炳华被无端抢白,他好像有点不服气的样子,但是看看一旁盯着他的戴安娜,他耸耸肩膀笑了笑,没有出声。

戴安娜把刚才他倒给她的那杯酒放到他面前。“你喝吧。”她说。

马炳华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他爸爸现在在哪里?”戴安娜问道。

“他去越南了。”马炳华道。

“什么时候能回来?”

“说不准。”

“没有办法联系到他吗?”

“我会想办法的。”马炳华说,他又转向了杰克,“你有手机吗,我把你爸爸的照片发给你吧。”

“有啊。”

杰克兴奋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让马炳华把照片发到了他的手机上。

夜色走向深处,外面各家各户的灯依次熄灭,村庄好像完全进入了梦乡。杰克侧躺在床上,用一个手指轻轻翻看着手机里父亲的照片。手机屏幕发出的光亮映照在他的脸上,呈现出一圈淡黄色的光晕。他的眼睛不停地眨着,淋漓的泪水不停地流出来。他腾出一只手来,擦拭了一下脸上的泪水,又睁大眼睛看着手机里的照片。

戴安娜走了过来,她从杰克的手里把手机取走,一边用手擦拭掉他脸上的泪水。

“不要难过,你很快就见到爸爸了。”戴安娜说。

“我不是难过。”杰克说,“就是眼睛有点疼。”

戴安娜把杰克的脸掰过来,仔细地查看着他的双眼。她发现他的眼角里的血丝加重了。戴安娜起身过去打开行李箱袋子,从里面拿出一个铝盒来,打开拿出了眼药水。她走回来的时候杰克已经躺平,双眼朝上看着等在那里。戴安娜熟练地把眼药水滴进了他的眼睛里。

杰克眨巴着眼睛,让药水在眼里快速扩散开来,一边说:“我真担心等不到看见爸爸。”

“那你就应该更加爱护自己的眼睛。”戴安娜用手轻轻合上杰克的双眼,“你休息吧。”

“好吧。”

杰克闭着眼睛侧过身子睡起来,不一会儿,他发出微弱的鼾声,显然是睡着了。戴安娜关掉灯,坐到床上要躺下,外面突然传来了叽叽喳喳说话的声音。她站起来走到窗边,从窗户上看下去,村巷里陆陆续续出来一些人,他们手里拿着手电筒,朝着村外走去。楼底下的门也吱呀一声开了,马炳华拿着个手电筒出了门。更多的村民也出了门,总共不下三十人,他们有说有笑往村外走去。夜风把他们的声音吹来,夹杂着妇女的声音。他们汇集到一起后,向村庄的北边走去。这个时候,另一边的盘山公路上突然被一道道光亮划破了,八九辆面包车首尾相连沿着公路向村庄驶来,它们一直开到了村庄外的空地上,一起熄了灯,静静地等待着。往村另一头走的村民这时候已经隐身到了一处山坳处,那里突然传来了重型卡车低沉有力的轰鸣声,亮起的车灯穿透浓密的树木,隐约照亮了半边山。

戴安娜猜出这应该是村里人在参与走私。强烈的好奇心驱使她离开了房间,蹑手蹑脚走到楼下,出到外面来,顺着刚才村里人走的方向慢慢摸索而去。这是一条不足一米宽的村道,她走了八九百米,前面的光亮和人声越来越明显。拐过一个山包,前面出现了一辆庞然大物一般的重型卡车,挂着的是越南的车牌。村里人在车灯的光亮下忙碌着,一个个白色泡沫箱子被从车上搬运下来,把空地都堆满了。

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拿着一个手电筒照来照去,一边嚷道:“动作快点,必须在一个钟头内把东西都转移出去。”

村里人开始用肩扛着泡沫箱子沿着村道疾步走去,他们要把这些箱子转运到在村口等着的面包车上。走在前面的村里人迎面撞见了戴安娜,他们愣了一下,认出她后并不说什么,赶紧扛着箱子从她身边过去了。

那个指挥搬运的男人发现了走过来的戴安娜,他把手电筒转了过来,电筒的光亮罩住了戴安娜。他走过来几步大声喊道:“什么人?”

戴安娜举起胳膊挡住了刺眼的光线,她只能看见对方浓黑的轮廓。她还看见隔在他们中间的是一块界碑,显然对方还在越南那边的国土上。

“怎么是个外国人?”对方嘟囔道。

这时候马炳华出现了,他跑到那个人身边,连声道:“是自己人,是我家在美国的亲戚,来走亲戚的。”

“你们家什么时候冒出美国亲戚来了?”对方说。

“一言难尽,说来话就长。”

“叫她走。”

马炳华快步跑过来,一把拉住戴安娜的手把她往家里带:“你快回去吧。”

“你们怎么能这样明目张胆地做?这是犯法的。”戴安娜说。

“要犯也是犯中国的法,和你们美国没有关系。”马炳华说。

更多的村里人加入了搬运的行列,他们肩挑背扛,快速地从戴安娜和马炳华身边经过,奔向村口的面包车。马炳华连拉带推把戴安娜送到了回他们屋子的路口。

“你回去休息吧,这不关你的事。”马炳华用不容商量的语气说道,夜光中可以看见他脸上略带愤怒的神情。

戴安娜只好一个人沿着村道走回屋子里。她从窗户上看下去,看见村民们就像一支蚁队一样,来回搬运着那些货物。他们很快完成搬运任务,那辆重型卡车轰鸣着从山后开走了。那些转运过来的货物都被塞进了面包车里,车子都发动起来了,雪亮的车灯再次划破夜空。车队首尾相连,沿着盘山公路蜿蜒盘旋驶离,很快消失在山的另一边。

早上,戴安娜是在一阵嘈杂声中醒来的。声音从一楼的客厅传上来,村里好多人都聚在底下,他们热烈地说着什么。杰克还侧身躺在床上没有醒来。她走到外面来,下到楼梯口。她看见不少村里人正在围着马炳华,他们把手争先恐后地伸向他。马炳华手里拿着一沓钱,抽出一百两百地往他们手里放。

一个中年男人拿到了两百元,他挥舞着手朝马炳华喊道:“我和我老婆都出工了,应该是三百。”

“你老婆昨晚出来了吗?我怎么没看见?”马炳华一边给其他人发钱一边问。

“出来了,有一次还扛了两箱。”中年男人争辩道。

“你老婆那身子能扛得两箱?”马炳华不相信的样子。

中年男人急了,一把抓住挤到他们身边领钱的一个男子,“你证明一下,我老婆昨晚到底出来没有。”

“你老婆又不睡我屋里,我哪里知道?”男子说。

围着的人哄堂大笑起来。中年男子气红了脸,举起拳头要去揍那个男子,众人连忙七手八脚把他拉开了。

“好吧,好吧,就信你一回。”马炳华又把一百块钱拍到了男人手里,“以后你老婆出工跟我说一声。”

男人愤愤地收起钱,扭头走出去了。

戴安娜身后一阵踢踏响,刘秀英趿着拖鞋下来了,她打开二楼的门,对戴安娜说:“叫杰克起来吧,可以吃早餐了。”

“他们这是在分什么钱?”戴安娜指指楼下问。

“昨晚的工钱,不管出不出工,每家每户都得一百过路钱,出一个工再得一百元。”刘秀英说。

刘秀英走进房间里,打开餐桌的罩子,桌上摆着已经做好的早餐,她用手捡起一块肉扔进嘴里嚼着。这时候,杰克也已经起来走向了楼梯。马炳华在下面也已经忙完走上了二楼,大家一起进到了餐厅里。

马炳华从灶台上端过一个高压锅打开了,嘴里说:“上好的黑豆炖猪脚!”他一边说,一边给每人盛了一碗猪脚。黑豆熬的汤水一片浓黑,泡在里面的猪蹄肉也油黑发亮。杰克看着面前的猪蹄肉皱了皱眉毛。

“在美国,我们不吃猪蹄和猪头肉。”杰克说。

“你是中国人。”马炳华说,“中国还有句话叫入乡随俗,你吃一口吧,味道好着呢。”

杰克又皱了皱眉,把盛有猪蹄的碗挪开,埋头吃起面前的白粥。马炳华哈哈一笑说:“你这脾气,像我哥。”他又转头向戴安娜,“黑豆炖猪脚,好吃着呢,你尝尝吧。”

戴安娜面有难色,但是不想拂他好意,拿起匙羹喝了一口汤水。

“怎么样?猪脚可是昨晚入境的冻货。”马炳华一脸得意,“我偷偷留了一箱。”

“什么?”戴安娜惊讶地说道。

“昨晚那是一车冻货,冻猪脚,冻猪肚,冻牛肚,说不定是你们美国过来的。”他一边说一边站起来,走到冰箱旁边,从角落里踢出一个箱子来,脚尖指着一处英文标签,“你看看这是什么意思。”

戴安娜目光扫过那个标签,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肚子里突然一阵恶心,她跑到洗手盆边,“哇哇”地吐起来。她肚子里什么也没有,只吐出一股酸水来。

杰克拿起桌上的纸巾跑到戴安娜身边,把纸巾递给了她。戴安娜打开水龙头用手接了点水漱了漱口,用纸巾擦干净脸和手后又走回来坐下。

马炳华一脸不可理喻的样子:“你这是怎么了?”

杰克指着地上的箱子的标签用英文念道:“Strategic reserve ,1978 refrigeration。战略储备,1978年冷藏。这猪脚的年龄比妈妈还长。”

“没事啊,它们一路都是冷柜拉来,能吃的。”马炳华一边说,一边端起自己面前的碗,有滋有味地吃起来。

“那么久的冻肉?!”刘秀英厌恶地推开了自己面前的碗,“我吃了那么多,是不是因为这没怀上孩子!”

“这些东西有很多卫生隐患,我劝你们还是不要吃了。”戴安娜说,“最好也不要帮助他们运进来。”

“我们不做,别人也会做。再说了,如果不做这,我们哪里来的这房子?哪里来的这好生活?”马炳华一边说,一边津津有味地啃着一块猪蹄。

戴安娜心里一阵厌恶之情升起,她恨不得马上起身离开这个鬼地方。她强忍住不快:“杰克的爸爸什么时候回来?我们没有时间等了。”

“他要回来自己会回来的。”马炳华说,“你们就安心住在这里等他。”

“我们没有时间了。”

“你们急着要回去?”

“也不是。”戴安娜几乎是在用一种哀求的语气道,“但杰克等不了,你能去帮我们找他回来吗?”

“我今天约了人。”马炳华开始收拾自己的碗筷。

戴安娜脸变得严肃起来,她对着马炳华道:“杰克患了一种罕见的疾病,他的眼睛还有几天就要失明了,他希望自己失明前能见他的亲生父母一面。”

马炳华和刘秀英都吃惊地看着杰克。他们认真地观察着杰克的眼睛。杰克并没有回避他们的眼睛,而是抬起头来迎着他们的目光。他的眼睛呈现出迷蒙的样子。

“现在我还是能看到你们的。”杰克说,“但是如果到阳光下,就不一定看得见了。”

刘秀英转过头,推了一下马炳华:“你去找他回来吧。”

“好吧。”马炳华说。

马炳华从一楼楼梯下推出了一辆摩托车。大家把马炳华送到外面来。马炳华发动了摩托车,摩托车冒着一股黑烟向越南的方向驶去,越过了国境线拐入山后不见了。

“他就这样进入越南了?”目送着马炳华的背影消失,戴安娜疑惑地问刘秀英。

“这一带的边民互相往来不用办什么手续。”刘秀英回答,“以前打仗的时候,电影队来慰问部队,那边的越南人照样扛着板凳过来一起看电影,用他们的话说,仗是国家打的,老百姓该怎么活还是怎么活。”

“这倒有意思。”戴安娜说。

刘秀英突然眼睛一亮说:“你们吃不惯那些菜,我带你们去找些好吃的吧。”

刘秀英带着两人出到了村外。他们沿着山脚一条小路走去,小路两边长满了郁郁葱葱的竹子,投下一地阴凉。

“你们这样走私,国家不管吗?”戴安娜问。

“管啊,抓了不少人呢。”刘秀英说。

“那还做?”戴安娜说。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刘秀英说,“每次出货,整条沿边路都有看路仔看着,一有风吹草动,大家就藏起来。”

“杰克爸爸是不是也做?”戴安娜问。

刘秀英看了戴安娜一眼,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这时候路旁现出了一条涧水,清澈的山泉水沿着石壁和沟渠流下来,汇集成一条小河蜿蜒而去。杰克看见流水,兴奋地跑到河边,用手撩拨着河水。

“妈妈,水好凉!”杰克双手泼洒着河水,快乐地喊道。

“如果我再怀不上孩子,我就要离开这里了。”刘秀英突然伤感地说。

“这是他的意思?”戴安娜问。

“当年杰克生下来那个样子,他就把老婆赶走了。”刘秀英说,“这他做得出来。”

“杰克妈妈吗?她现在在哪里?”戴安娜问。

“一个越南女人,十几年前一千块钱买来的。”刘秀英说,“她现在应该还在越南。”

戴安娜心里不是滋味,她没有料到杰克的父母会有那么多不堪的往事,而这一切完全超出了她的认知。她同时明显感觉到了刘秀英身上透露出来的哀愁,这个还很年轻的女人正为自己的前途担忧。

“你还很年轻,怀不上,也许是他的原因。”戴安娜安慰她道。

“不,你不知道,是我的原因。”刘秀英摇了摇头。

“你去检查过了?”戴安娜问。

刘秀英没有回答戴安娜的问题,只是朝她苦涩一笑。他们沿着溪水来到一处碧绿的水池边。清澈的池水里一群鸭子在自由自在地游着,旁边是一间木屋,一半搭在水面上,另一半建在岸堤上。

“阿婆,你在吧?”刘秀英朝着木屋喊。

“在咧。”

里面传来一声苍老的回音,木门打开了,一个老妇人探出头来。这老妇人正是昨天戴安娜和杰克进村时遇到的那个老人。

“我们来看看你。”刘秀英朝老妇人笑着说。

“看我?是来看我的鸭蛋吧。”老妇人说,“进来吧。”

他们走进了木屋里。木屋其实就是一个鸭舍。他们走进来,惊动了里面的鸭子,鸭子嘎嘎叫着,从栏口直接跳到了水里。栏舍底下到处躺着一个个鲜亮硕大的鸭蛋。刘秀英一脸兴奋,伸手捡出几个来,拿着一个在戴安娜面前晃着:“这是正宗的土鸭蛋,母鸭只吃这水里的小鱼虾,吃泥里的蚯蚓,生出的蛋既环保又营养。”

杰克也兴奋地举起手来:“给我一个!”

刘秀英把一个鸭蛋放到了杰克手里。杰克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喊道:“蛋还是温的,肯定是刚生出来的。”

“我们炒了吃吧,保证好吃。”刘秀英说。

“吃了好可惜,让它们孵出鸭仔吧。”杰克说。

“都孵鸭仔,我管不过来。”老妇人说,“吃掉一些吧。”

“既然这样,那就吃吧。”杰克说。他把鸭蛋放到鼻子底下使劲闻着,喊道,“我闻到炒蛋的香味了。”

大家哈哈笑了起来。

老妇人从外面抱回了一捆柴火,说道:“柴火炒蛋,我让你们尝一尝真正的农家菜。”

戴安娜和杰克都兴奋地鼓起掌来。刘秀英目光落在了水池边的一块菜地上,那里长着绿油油的一片青菜。

“再摘些青菜吧。”刘秀英说。

戴安娜这才注意到外面这片青菜。他们兴奋地跑了出去,慢慢地在菜畦里走动,不时俯下身摘取,手里各抓了一把翠绿的青菜。

杰克目光落在了旁边清澈的水池里,荡漾的波纹好像在召唤着他。“妈妈,我可以游泳吗?”杰克望向了戴安娜。

戴安娜看见水池的水并不深,朝他点了点头。杰克兴奋地喊了一声,迅速脱掉身上的衣服,只穿着一条短裤。他扑通一声跳到了水里,水刚好到他的胸口。水清澈碧绿,可以清晰看见水底的沙石。一阵凉爽之气迅速地包裹住了他。

杰克一个潜游,在水底下游着,他一边游一边睁大眼睛看着河底,伸手抓到了一个田螺。杰克扑到岸上兴奋地举着田螺喊道:“妈妈,我找到了一个田螺!”

戴安娜微笑着对他说道:“小心不要让水进眼里。”

“水好清,我好像看得更清楚了!我再找一些,今天我们喝田螺汤。”杰克说完,又一个猛扎,潜入水里,双眼睁大搜寻着。他面前突然变得朦胧起来,水底的沙石变得模糊不清了。他连忙从水里抬起头来,一边揉着眼,一边看着岸上的戴安娜和刘秀英,只觉得两人一阵朦胧,又一阵清晰。杰克默默地爬上了岸,他知道自己的眼睛支持不了多久了。

老妇人炒好了鸭蛋,戴安娜和刘秀英采摘的青菜也炒好了,他们四个人坐下吃起来。新鲜可口的饭菜让他们赞叹不已。

杰克伸出筷子夹起鸭蛋吃起来,他再伸筷子要夹的时候眼前一阵朦胧,筷子夹空了,他着急想夹住菜,筷子碰到碟子叮当地响。戴安娜怜爱地看了他一眼,夹起一块鸭蛋要送到他的碗里去。

“我自己来!”

杰克伸手挡住了戴安娜伸过来的筷子,用筷子艰难地夹住了一块炒蛋,放到了嘴里,静静地嚼着,泪水还是慢慢流了下来。

老妇人痛惜地看着杰克说道:“这孩子,应该带他去看他妈妈。”

“她妈妈在哪?”戴安娜连忙问。

“她叫阮香玉,应该是在口岸那里帮人搬运。”老妇人说。

意外知道杰克生母的消息,戴安娜和杰克再也坐不住了,在刘秀英的带领下,他们匆匆赶往远在二十几公里之外的弄怀口岸。口岸建在一条界河之上。界河上是一栋六七米宽、五六十米长的桥,连接着中越两国的土地。两国各在两边的桥头建有通关的关门。戴安娜他们赶到的时候正好是中午,口岸周围是一片忙乱繁杂的景象。很多边民正在推着一辆辆后三轮人力车往外出货。这里的边民凭边民证每天可以免税从越南带进价值八千元以内的货物,有外地的老板来这里收货,让边民们帮着出货。每辆人力车拉的货物都尽量地多,用绳子结结实实地捆扎起来像一座小山一般。人力车靠一个人在前面拉,另一个人在后面推,有男有女。在烈日的暴晒下,他们一律弓着身子、埋着头使劲拉着推着,有的男子还光着膀子,背上耷拉着一条变黄变黑的湿毛巾。女的头上大都戴着斗笠,脸上还用头巾包了起来,看不清面容。他们每拉出一辆,会很快有人帮着转运到停在一边的大卡车上,直到卡车完全装满。看得出来,这些人当中既有中国人,也有越南人。他们都默不作声,只是低着头抓紧干活,以最快的速度搬运出更多的货物。

刘秀英让戴安娜和杰克站在一棵树下等着,每出来一辆人力车,她都走过去用当地人才能听得懂的话语询问着。她这是打听这里有没有一个叫阮香玉的越南女人。那些忙碌的人有的简单地应答她几句,有的只顾干活不搭理她。戴安娜和杰克远远地看见在烈日的暴晒下,刘秀英无望地在这些人当中走来走去询问,失望一点点爬上了他们的心头。

过了一会儿,刘秀英走回到了他们面前。“他们说以前是有一个叫阮香玉的女人在这里出货,但是现在她好像在上游一个村子那里,我们还要去吗?”

“那里有多远?”戴安娜问。

“十几公里。”刘秀英说,“但是我不能确定她是否真的在那里。”

戴安娜转头看看杰克。杰克的额头上脸上都冒出了汗水。“你还能坚持吗?”戴安娜问。

杰克一脸疲倦,但是仍然用力地点了点头。

他们继续前往刘秀英说的那个村子。在当地人的指点下,他们来到了村边的界河旁。那是一处竹林掩映着的河段,水面飘满了绿色的水葫芦。水葫芦被人蹚开了一条道,露出底下乌黑肮脏的水。有两个妇女正守在河边等着出货。不一会,一个头戴着斗笠的越南女人从河对岸蹚着水,推着一个白色的长条泡沫箱子走了出来。她穿着一件黑色的连体胶布衣服,水没到了她的胸口。泡沫箱上放着用塑料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货物。那个女人哗啦啦地蹚着水推着泡沫箱走到了河岸边,岸上的那两个妇女七手八脚地把箱子里的货物取上来。

刘秀英走到水边,趴在那里对着水里的女人喊道:“你是阮香玉吗?”

那个越南女人站在水里,抬起头来疑惑地看着岸上的刘秀英。她有着一张黑瘦的脸,皱纹过早地爬满了她的脸。一块黑色的泥巴粘在她的额头上,她浑然不知。她上半身的衣服也有点湿了。她用越语和刘秀英不知道说了一句什么。

刘秀英转过头来朝着身后的戴安娜和杰克招着手,让他们过去。戴安娜连忙牵着杰克的手往岸下走。这时候对面岸上突然出现了一个男人,他用越语大声地朝着这边的越南女人喊着什么。

刘秀英指着走下来的杰克对越南女人说道:“这是你十年前生的孩子。”

越南女人用慌张甚至有些惊恐的眼神看着走下岸来的戴安娜和杰克。对岸那个催促的男人的声音更大了。越南女人逃避似的转过身推着空箱子走回去。她走到河中间的时候回过头来看了一眼,但是脚步更快地向岸上蹚去。她最后几乎是在水里跑了起来,很快爬到了对岸,和那个男子消失在了竹林后面。

“她就是阮香玉。”刘秀英对走到岸边的戴安娜和杰克说。

戴安娜和杰克呆呆地看着河对岸。刚才那个女人蹚过的水道的水波还在荡漾着,慢慢地水面又平复了,好像根本没有人经过一般。

戴安娜他们回到家里的时候天已经准备黑了。他们刚到家里,马炳华就骑着摩托车回来了。戴安娜听到摩托车的声音,迫不及待地带着杰克来到门口迎接他。

“见到他了吗?”戴安娜着急地问。

马炳华熄灭摩托车,并没有急着回答她,而是走到屋里倒杯水喝了,才说:“见到了!”

“他怎么不跟你回来?”

“他走不开。”

戴安娜再也忍不住了,说道:“他有什么走不开!他是不是忙着走私走不开?难道挣钱比从不远万里前来相认的儿子还重要吗?他没有感情吗?”

马炳华没有出声,他坐了下来,低着头,任由戴安娜朝他发火。

站在旁边的杰克眼里默默流下了两行泪水,他没有哭出声来,只是用一双近似空洞的眼睛看着马炳华。

“你带杰克回来,只是为了让他们见一面吗?”马炳华突然抬起头问戴安娜。

“难道还能有什么?”戴安娜不解地看着他。

马炳华看了看杰克的眼睛:“你不会是把他送回来给我们吧?”

“什么?”戴安娜有点不明白他的意思。

“或许你觉得他是个累赘,现在反悔了?”马炳华嗫嚅着说。

“你说什么!”戴安娜不可思议地叫道。

“如果你觉得委屈,我哥哥可以给你一点钱补偿。”马炳华说。

一股愤懑的血冲上戴安娜的头,她质问道:“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你哥的意思?!”

在戴安娜双眼的逼迫下,马炳华低下了头。

戴安娜感觉受到了羞辱。她稳定了一下情绪,朝马炳华道:“请你转告你哥哥,杰克现在是美国公民,我是他唯一的合法的监护人,如果他想把杰克从我身边带走都没门。”失落和沮丧感充满了戴安娜的内心,说完这句话她转身快速地回到了房间里,提起自己的行李又下来,拉住杰克的手说,“走!”

戴安娜拉着杰克的手出了门,她怒气冲冲地顺着村道走出去。刘秀英追了出来,试图挽留她:“你先不要走了,天要黑了,要走明天再走吧。”

“我一刻都不想留在这个地方。”戴安娜语气坚定,“我们到镇上住一晚,明天就回美国。”

戴安娜牵着杰克的手到了村口,刚好有一辆面包车要出村。戴安娜和杰克上了车。车子沿着盘山公路驶离,村子在后面越来越远。杰克一直趴在座位上看着车后的村子。戴安娜的气还没有消,她提醒自己决不往后看一眼。夜色像一块黑布一样落下来,世界陷入了一片黑暗。只有车灯发出的两道光柱时不时照见前面的绝壁和深谷。戴安娜把杰克抱了过来,她的手拂过他的脸,感觉到他的脸一片潮湿。

车子开了一个多小时,离开山区来到了镇街上。所谓镇街,其实也就是两排绵长的房子夹起来的一条街道。街道还有一些灯火,娱乐室里还有一些年轻人在打桌球,街中间的露天广场上也还有人在吃烧烤喝啤酒。戴安娜和杰克在一家还算干净的旅馆里住了下来。房间里有两张床,他们各自上了床。戴安娜躺在床上却久久不能合眼,她希望自己尽快睡着,睁开眼后天亮了就可以搭乘去往城里的班车。她多少次想象这趟寻亲之旅的情景,唯独没有想到遇到的是这样的情况。两天的时间里,完全刷新了她对这个地方的认识。她一路所见,感觉到这个国家在剧烈快速膨胀发展着,就是这样一个边远闭塞的边境之地也没有例外。但是直觉告诉她,这是一个接近无序混乱的地方,包括人的内心。她感到深深的失望和伤害。她转过身来,看见杰克背对着她,蜷缩着小小的身子躺着。他会不会也像自己一样没有睡着呢?

“杰克,你睡着了吗?”戴安娜小声地问。

“妈妈,没有。”杰克低声回应道。

“我没想到你爸爸会这样对我们。”戴安娜觉得有必要安慰杰克,她说道,“不过不管怎样,我相信你都能坦然地面对未来,是吧?”

“妈妈,我没事。”杰克说。

杰克虽然说没事,但是戴安娜从他的声音里还是听出了他正处在痛苦当中,但是她却无能为力。她继续对杰克道:“杰克,你要知道,每个人成长中都要经历一些痛苦,并且要靠自己扛着。唯有如此,自己才能够真正成长起来,而你可能比其他人还要面对更多的问题。”

“妈妈,我知道了。”杰克说。

杰克的冷静让戴安娜一阵揪心。她瞧着他蜷缩在那里的小小的背影,内心一阵疼痛。她从自己的床上下来,爬到了他的床上,把他抱在了自己的怀里。

“你说,我爸爸现在在哪里,他又在做什么呢?”杰克突然幽幽地问道。

“他现在应该在越南,或许就住在一个囤满货物的货场里。”戴安娜说,“他担负着责任,无法来看你。”

“我想,他现在一定也没有睡着。”杰克说道。

戴安娜没有再说什么,她只是更紧地抱着杰克。她抬起头来,从开着一道缝的窗帘往外看去,辽远的夜空中繁星点点,映照着肃穆的群山。

杰克在她的怀里轻轻打着鼾睡着了。

第二天天亮后不久,戴安娜带着杰克来到客运站等回城的班车。说是客运站,其实只是一片简易的围墙围起来的空地,地面上到处是甘蔗渣和不明身份的垃圾。一些兜客的三轮车和面包车进进出出,不时有灰尘被莫名的风或者别的什么力量扬起来。

那天开车送戴安娜和杰克进村的吴老三开着面包车进来,他看见了戴安娜和杰克,下了车过来和他们打招呼:“又见到你们了,真巧啊,找到他父母了吗?”

“没有,他爸爸去越南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来。”戴安娜说。

“这个地方的人找钱找疯了。”吴老三说,“都变成了神出鬼没的人。”

这时候,一个戴着斗笠的女人出现在车站里,她一步一停,迟疑着走到戴安娜和杰克的面前。她的斗笠遮住了半边脸,看不出神情,这斗笠和穿着,让人一眼就可以看出她是个越南女人。她定定地站在他们面前,嘴巴嗫嚅几下但说不出话来,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杰克不放。

“请问,你需要帮忙吗?”戴安娜虽然有点疑惑和不快,但是她还是礼貌地询问对方。

那个女人摘下了斗笠,戴安娜认真打量着她,认出她就是昨天刘秀英带着他们找到的那个越南女人,也就是杰克的生母阮香玉。她憔悴的脸堆满皱纹,露出哀伤之色。阮香玉用越语说了一句话。戴安娜听不明白,她疑惑地转头看看吴老三。吴老三对她说道:“她问你们是不是从美国来。”接着吴老三转头对着越南女人说了一句越语。

阮香玉两眼突然涌出泪水来,一把跪在他们面前,抓起杰克的手哭着,嘴里叽叽喳喳说着越语。

杰克显然受到了惊吓,他试图用力把自己的手抽出来摆脱她,但是她紧紧抓住了他。

“她是你的妈妈。”吴老三在旁边说。

杰克扭动的身躯停了下来,他意识到面前这个枯槁的女人就是他此行要寻找的母亲,虽然她完全超乎了他的意料,但是他必须接纳她。

阮香玉握着杰克的手不放,继续哭诉着。吴老三索性蹲在他们身边帮忙翻译起来。

“原谅昨天我没有能和你相认,我也是不得已的,我不想让现在的丈夫知道我的过去。”女人哭泣道。

戴安娜连忙起身扶起阮香玉,让她坐在他们中间。阮香玉身子轻得就像稻草人一样。她坐下后用手不停地抹着自己的眼泪。戴安娜没有急着问她话,她耐心等着她平静下来。杰克一直睁着大眼定定地看着。阮香玉终于把脸上的泪水擦拭干净。她的手上还留有泪水,仿佛是为了要把手上的泪水弄干,她的双手不停地绞动着。

“杰克,叫妈。”戴安娜对杰克说道。

“妈妈。”杰克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像蚊子叫声一样小。

“太小声了。”戴安娜有点不满。

“够了,够了,我听到了。”阮香玉连声说道。

“你现在过得好吧?”戴安娜问。

“离开马炳章后我回了越南,后来嫁给了现在的丈夫,就是昨天你们见到的岸上的那位。我们生了两个小孩。”阮香玉说。

“小孩都好吧?”戴安娜问。

“还好。”阮香玉说了专注地盯着戴安娜,“谢谢你收留了杰克,还把他带得那么好,你受累了。”

“他过得快乐,我也会因此获得更大的快乐。从这一点看,我因为带着他我的生命变得更有意义了。”戴安娜说。

“总之,太谢谢你了。”阮香玉眼里又要涌出泪水来,但是她克制住了。

“你放心吧,杰克跟着我会过得很好的。”戴安娜说道。

“看见杰克活得那么好,我很高兴,也放心了。”阮香玉从口袋里掏出一条项链来,项链上挂着一颗尖细的兽牙。“这是我在庙里求来的狗牙项链,是可以辟邪的。”阮香玉说。她突然跪在地上,双掌合十夹着那条狗牙项链,匍匐在尘土里朝着越南的方向拜了三拜。她拜得很深,每次头都碰到了地面。她抬起头来对着杰克说:“你戴上会保你平安的。”她举起狗牙项链,要把它挂在杰克脖子上。

杰克显然被这狗牙项链吓住了,他脖子一缩要躲开。戴安娜用严厉的目光制止了他,示意他接受。杰克战战兢兢地伸出他的脖子。阮香玉郑重地把狗牙项链挂在了杰克脖子上,把狗牙小心地掖在他胸口的衣服里面。做完这一切,她站起来戴上了斗笠,“我不能待太久,我要走了。”

阮香玉留恋地看了杰克最后一眼,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进车流和烟尘中,消失不见了。戴安娜转过头来,看见杰克这时候已经哭了起来。他的肩膀一耸一耸的,嘴一张一合剧烈地喘着气,但是却哭不出声音来。戴安娜连忙抱他过来,拍着他的背说:“你要难过你就哭出声音来吧。”

杰克哇的一声哭出声来,两手不停地抹着脸上的泪。他哭了一会儿,慢慢停止下来,但是双手却更加使劲地揉着眼睛。

“妈妈,我可能马上看不见了。”杰克说。

戴安娜连忙蹲在杰克面前,她拿开杰克的双手,仔细地检查着他的双眼。她看到他的两个瞳孔更加迷蒙了。她举起一根手指在杰克面前晃了晃:“你看见吗?”

杰克的双眼迟滞地动了一下说:“有重影。”

这时候去往城里的班车开了进来,候车的人陆续上车。戴安娜站了起来,她在杰克面前走来走去。显然阮香玉赶来认子这一幕深深地触动了她。她最后站住了对杰克说:“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他都是你的父亲。见不见他,这应该由你决定,我不应该凭我的喜好替你做主。杰克,你来决定吧,是继续回去找你父亲,还是现在搭上这辆班车离开。”

“还要不要去找呢?”杰克抬起头来,双眼混沌地看着戴安娜。

“你决定。”戴安娜说。

候车的人都登上了那辆停在一边的班车,售票员站到车门口喊着:“车马上要走了,要乘车的赶紧了!”

“再去找找吧。”

杰克的声音很小,但是仍然清晰地穿透嘈杂声传到了戴安娜耳朵里。她转过头对一直愣在旁边的吴老三说:“麻烦你再拉我们去一趟村里吧。”

“没问题,没问题。”吴老三连声说,他快步跑去发动了车子。

戴安娜带着杰克再次来到马炳章家里。

他们接近那幢房子的时候,就听到二楼传来了鬼哭狼嚎的唱歌声。一楼的大门敞开着,戴安娜和杰克默默地沿着楼梯往上走去。二楼的门开着,村里的一群年轻人围成一圈坐在那里鼓掌叫着,地上滚满了酒瓶。刘秀英站在他们中间,拿着一个话筒,学着流行歌手的样子,一边扭着屁股一边挥着手旋转着脚步走着,说道:“接下来,我给大家演唱一首《离家的孩子》,好不好?”

“好,好!”大家鼓着掌敲着桌子喊道。

刘秀英唱了起来。那是一首在打工一族中广为传唱的歌曲。

离家的孩子流浪在外边,

没有那好衣裳也没有好烟,

好不容易找份工作辛勤地把活干,

心里头淌着泪,脸上流着汗。

离家的孩子夜里又难眠,

想起了远方的爹娘泪流满面,

春天已百花开,秋天落叶黄,

冬天已下雪了,你千万别着凉。

月儿圆呀,月儿圆,月儿圆呀又过了一年,

不是这孩子我心中无挂牵,

异乡的生活实在是难。

……

这其实是一首哀伤的歌,但是被他们吆喝着唱得热闹非凡。歌声和鼓掌叫好的声音震耳欲聋。刘秀英一个转身,发现了外面的戴安娜和杰克,她把话筒塞到一个年轻人手里。那个年轻人接过话筒扯开喉咙吼着接唱起来。刘秀英走出来,对着戴安娜道:“你们怎么又来了?”

“你把马炳华叫出来,我有话对他说。”戴安娜说。

刘秀英探头进去招着手。马炳华拉长着脸走了出来。刘秀英伸手把门关起来,尽量把嘈杂声关在里面。

“杰克必须见到他的父亲。”戴安娜对着他们说。

“他忙,走不开。”马炳华有点不耐烦地说,“见一面有这么重要吗?”

“对正常人来说没什么,但是对杰克来说,这已经是他的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戴安娜说,“你不能因为他的渺小而忽视他的需求。”

马炳华嗫嚅了一下想说什么但没说出来。刘秀英在旁边已经喊了起来:“他是你的侄子,你没有一点同情心吗?帮帮他吧。”

马炳华低头看看杰克。杰克正使劲聚焦着目光看着马炳华,一双眼睛仿佛要蹦出眼眶来。

“好吧。”马炳华说。

他们再次来到了界碑前。马炳华走在前面,跨过了国境,走了进去。戴安娜牵着杰克走到了界碑边,她迟疑着没有迈开步子。戴安娜已经换上了一套边境妇女平时穿的土布衣服,头上还用黑色的头巾把她那头金黄色的头发严严实实地包裹了起来。如果不仔细看,还以为这是一名普通的中国农妇。

马炳华转过身来:“过来吧,没事的,我们只进去几十公里。”

“妈妈,我们走吧。”

杰克已经迫不及待了,他迈开步子走了进去。戴安娜也跟着他的脚步走了进去。这里和中国的土地并没有两样,竹笋似的山峰一座连着一座,山和山之间是一些洼地,平整的地方都被开垦成了田地。他们走了近半个钟头开始见到了村庄,村里的房屋要比板烟村那边低矮破旧,道路也都是泥土路。让戴安娜吃惊的是,村前村后停了不少重型卡车,这些车在美国那里也不多见,价格更是不菲。道路几乎都被这些车子压坏了,坑坑洼洼。村前用水泥砖和铁皮新建了一个仓库,旁边丢弃着一个硕大的废弃了的冷柜,冷柜上印着一只张开翅膀的红色的老鹰。戴安娜知道这是欧洲一个著名的卡车的商标,在美国的州际公路上经常见到。在这样一个破落的地方竟然见到这个商标,她有着一种奇异的穿越感。一辆重型卡车的车尾厢对着仓库,好多村民在往车上搬运着一袋袋大米。有人见到马炳华,还朝他打起招呼来。显然他经常在这里走动,不少越南人都认识他。戴安娜一直牵着杰克的手,她低着头警惕地看着周围,尽量不让自己正面和村里人照面。她担心暴露自己是美国人的身份而招致麻烦。

马炳华并没有在这个村庄停留,他雇了一辆面包车载着他们三人继续往里前进。越往里走,山变少了,地势也变得平坦了一些。如果不是路边随时闪过戴着绿色帽子的越南男人,以及那些越文路标,戴安娜很难相信自己正行走在越南的土地上。车子又走了三四十分钟,人烟越来越稀少,土地也变得更荒凉了。正在戴安娜疑惑马炳华要把他们带到哪里去的时候,车子一个拐弯,前面突然出现一条河流来。河面开阔,但看得出来河水并不深,水缓慢地流动着。河边有不少人,他们有的聚在临时搭起的棚屋里,有的在河边捆扎着竹排。只要把这些竹排在河面上并排连接起来,一个天然的浮桥就出现了。河边的草和灌木几乎都被碾平了,现出大片的空地,显然这里是一处转运货物的临时码头。

马炳华让戴安娜和杰克留在车里,他下了车走到河边,向河边捆扎竹排的一个年轻人询问着什么。那个年轻人站起来朝着河对岸喊了几声,岸上的竹棚里走出一个男人来,朝着这边望着。

马炳华跳起来朝着那边的男人挥着手喊道:“哥,是我,我把杰克带来了。”

对面那个男人显然是马炳章,他回应道:“你说什么?”

戴安娜推开车门,拉着杰克的手走到河边。对面那个男人光着上身,阳光在他黧黑的皮肤上照出一层油亮的反光。他嘴里叼着一支烟,皱着眉头朝这边看着。

“这是杰克,你的儿子。”马炳华指着杰克喊道。

“你把他们带来干什么?搞什么名堂!”马炳章恼怒地喊道。

戴安娜连忙伸手指着马炳章朝杰克说:“那是你爸爸,快看。”

杰克眯着眼使劲看着,但是他双眼的视力显然不好了,他只能看见马炳章一个朦胧的身影,他说:“我看不清楚。”

“哥哥,你过来吧,过来再说。”马炳华喊道。

“过去个鸟,你净给我添乱,叫他们走!”

这时候,河面上一艘机动小船突然“突突”驶来,船上一个黑瘦的男人用越语着急地大声喊着什么。那几个捆扎木排的人扑通扑通地跳入了河水里,快速地游到了对岸。他们和马炳章一起快速地跑到屋后不见了。

“发生什么事了?”戴安娜不安地问马炳华。

“巡逻队要过来了,这些跑的都是中国人。”马炳华说。

“我们不会有事吧?”

“没事,放心吧。”

马炳华虽然这么说,但仍然紧张地盯着河边一侧的公路。只见一阵烟尘滚滚中,公路上开来了三辆吉普车,从车上依次下来七八个武装人员。一个嘴唇上留着一字胡的长官显然是他们的头,他走到了河边,看着河边新扎的竹排,叽叽喳喳喊了几声。那些跟着他的人员跳到了竹排上,从身上拔出砍刀来,噼噼啪啪地砍起来。那些竹排转眼间被砍得七零八落,顺着河水流走了。

长官看到了马炳华他们,走了过来,他显然看出马炳华是中国人,用生硬的普通话对他说道:“干什么的?”

“来走亲戚。”马炳华挡在了他和戴安娜之间,赔着笑脸说。

长官看出了后面的异样,他把马炳华推开,走到了戴安娜面前,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猛地伸手把她头上的头巾扯掉。戴安娜如瀑的金发掉了出来。

长官指着戴安娜的头发,转头对马炳华冷冷地说:“我们什么时候有这样的亲戚了。”又转头向戴安娜,“从哪里进来的?”

马炳华又挤到他们面前,朝长官拱着手道:“她来我们那走亲戚,因为对这里好奇,我带进来的,错在我!”

长官不理会马炳华,又用手把他往边上推开,对着戴安娜问道:“哪个国家?”

“美国。”戴安娜说。

“美国?!”长官鼻子哼了哼说,“你们美国不是最讲规矩和法制吗?怎么就这样闯进我们这里来了。”

“这是误会。”戴安娜说。

“误会!你们打阿富汗,打伊拉克,也是误会吗!你们还炸了中国使馆,也是误会吗!”长官手一挥,“把他们带走。”

戴安娜连忙抱起杰克。几个士兵过来,推搡着他们上了前面那辆吉普车。两杆枪在后面顶住了他们。那名长官坐上了前面的副座,车队开动起来,扬起一阵烟尘朝前驶去。

马炳华紧张地趴在那名军官的后面说道:“长官,你放了我们吧。中越两国山连山水连水,我们是同志加兄弟。”

“你们这是非法入境。”长官严肃地说。

“我们一直都这样来往啊,我们还一起做生意,一起挣钱,怎么今天抓我们?”马炳华做出无辜的样子。

“今天不一样。”长官说。

马炳华声音哭颤着:“行行好,放了我们吧,我们没有做什么坏事。”

戴安娜看不得马炳华这个样子,她对马炳华道:“你不要哭了,我们非法入境,按照国际惯例,会通过外交途径遣送回国,麻烦一点而已,哭什么哭?”

戴安娜这句话不知道哪里惹怒了长官,他喊了声停,车子一个急停靠在路边。他转过头来紧紧盯着戴安娜:“你们美国人当年打进我们这里也是按照国际惯例吗?你们美国人哪个国家都去点火放炮也是按照国际惯例吗?”

戴安娜缄默起来,她知道自己遇到了一个不可理喻的人,不能再和他顶撞下去了。马炳华又连连向军官作揖道:“您息怒,息怒,我们都是平头老百姓,不知道国家大事。”

“你们最好识相点。”长官说。

马炳华看看长官脸上的表情,他好像明白了什么,连忙从身上掏出一沓钱来,估计有三四千块钱,递到了他面前:“这是孝敬您的。”

长官看看递到自己鼻子前的钱,伸出两个手指接过去,把钱在车前盖上甩了甩:“就这点了?”

“就这些了,出门没带什么钱,再说也没什么钱。”马炳华说。

“就没别的了?”军官的眼瞄了一下旁边的戴安娜。

马炳华连忙伸手去翻戴安娜一侧的口袋。戴安娜用手紧紧抓住袋口,她几乎是愤怒地朝着马炳华喊道:“你是个懦夫!作为一个美国公民,这是对我和我的祖国的侮辱!”

马炳华不理会戴安娜的抗议,他用身子把她紧紧卡在座位上动弹不得,用力掰开了她的手,从她口袋里掏出一把花花绿绿的美钞。马炳华又恭恭敬敬地把美钞递了过去。

那名长官接过美钞甩了甩,打开车头的箱盖把钱都扔了进去。他啪的一声合上盖子,说道:“本来是可以对你们重罚的,但看你们还配合,就这样吧。”他示意后面的士兵打开车门。

车门打开了,马炳华连忙跳下车,又转身扶着戴安娜和杰克下车。戴安娜仍然带着怒火,脚一落地就把马炳华的手甩开了。

马炳华的注意力一直在车上那名长官,朝着他点着头:“谢谢了,谢谢了!”

“你们马上出境,再见到你们就不是这样简单了。”长官头伸出车窗朝他们警告道。

“好的,我们马上走。”马炳华连连点头。

车门“嘭”的一声关上,车队拖着一股长长的烟尘飞驰而去。

戴安娜仍然无法平静下来,她在地上转着圈走来走去,脸上是不可思议和愤愤不平的样子,嘴里喊道:“他竟然敢这么干!是你的懦弱助长了他的嚣张气焰。”

马炳华似乎被激怒了,也不甘示弱地说道:“我的阿姐,这里不是你们美国,不要摆出你们美国人的德性!”

戴安娜显然没有想到他会抢白自己,一下愣住了。

马炳华也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他放低声音道:“我们中国有句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在人家屋檐下就要学会低头。”

戴安娜无奈地向他耸耸肩,她显然没有接受马炳华的观点,但不想再和他争辩下去。

“这还不好吗?幸亏我精灵,要不我们死了都没人知道。”马炳华说,“我们快点离开这里吧。”

戴安娜招呼杰克到她身边,三人开始顺着原路走回去。杰克一直默不作声,低头看着路面默默地走着。

“你刚才看清你父亲了吗?”戴安娜低头问杰克。

“隔太远了,但是我听见他的声音了。”杰克没有抬头,轻声地说。

“哦。”

“他的声音有点沙哑,肯定是没有休息好。”杰克突然提高声音说,“也许是他经常抽烟喝酒造成的。”

“那你记住他的声音吧。”戴安娜轻轻地说。

“他的声音像破锣。”杰克抬起头来冲戴安娜一笑。

路面上有一个小坑,也许是视力变弱了看不见,杰克一脚踩空了跌倒在地上。走在另一边的马炳华连忙俯身把他扶起来,一边帮他拍掉身上的灰尘。

“我背你走吧。”

马炳华要抱起杰克,但被他推开了。“不,我能走。”杰克倔强地说,继续往前走去。

他们回到家里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刘秀英已经做好饭菜等着他们。见他们回来,迎上来关切地问:“怎么样,找到他了吗?”

马炳华和戴安娜一脸阴沉不说话。刘秀英从他俩的脸上看出了什么,噤声不问了。她小心地给大家装了饭,大家无声地吃了起来。吃着吃着,刘秀英又忍不住了,突然双眼滴答滴答流下泪水来:“他这个人,出去也不说一声,什么时候能回来也不说一声,也没见拿钱回来,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守在这里。”

戴安娜放下碗说:“我们看到他了,只是还没有来得及说上话,巡逻队来了,只好匆匆分开了。”

“你们见到他啦!”刘秀英转悲为喜,“他都好吧?”

戴安娜点了点头。

“在广东打工多好,虽然挣钱少也辛苦,但心里踏实。”刘秀英说,“何苦跑回来干这提心吊胆的事?”

“这确实不是长久之计。”戴安娜说,“他再回来,你要劝劝他。”

“好吧。”

戴安娜决定过了这个晚上就要离开了。这两天的经历就像过山车一样出乎意料又惊险不断,让她一下真的无法完全消受。虽然不尽如人意,但杰克也算是见到双亲了,此行也算如愿了。她安顿杰克睡下后,整理了一下行李,准备要躺下,门突然被轻轻敲了两下。戴安娜过去打开门,刘秀英穿着睡衣,抱着一个枕头站在门外,说道:“我能跟你睡吗?我想和你再说说话。”

“好啊,进来吧。”戴安娜说。

她们躺在一个被窝里。刘秀英侧躺着,两眼羡慕地看着戴安娜说:“我好羡慕你也很敬佩你,这要有一颗坚强、豁达的心才能做到吧?”

“我不会把苦难当成负担,相反把它视为人生交付给我的历练。”戴安娜说。

“你很伟大。”刘秀英说,“你能跟我讲讲你在美国的生活吗?”

“从哪里说起呢?”戴安娜说,“我是一名医生,在犹他州一所排名靠前的医院工作。我同时是联合国医疗服务志愿者,这些年去了非洲、中东等不少地方,当然也好几次来过你们中国。”

“这是很辛苦也很危险的工作吧?”刘秀英说,“不过这样收入是不是很高?”

“哦,不,不不。”戴安娜说,“我不是为了钱工作。有时候,当你发现你的付出和努力,和人类的普遍关注紧密相连时,你会感觉到内心获得巨大的满足。”

“这有点像我们中国的学雷锋做好事。”刘秀英说。

“呵呵,算是吧。”戴安娜笑笑。

“那你爱人呢,他支持你这样做吗?”刘秀英又问道。

“他当然支持。他是一名工程师,他整天泡在设计图纸里,和我满世界跑刚好相反,但是这样一种状态反而使我们保持着最好的关系。”

刘秀英羡慕地看着戴安娜,转瞬又变得忧伤起来。她垂下双眼说道:“你说我有必要留下来和杰克爸爸一起生活吗?”

“这要问你自己。”戴安娜说,“你心里爱这个男人吗?有和他生活在一起的强烈的愿望吗?如果答案是肯定的,你就留下来。”

“他说如果我生不出孩子,就不要我。”刘秀英说。

“你去检查过身体吗?也许是他的问题呢。”戴安娜说。

“我以前在广东一家化工厂上班,身体不好,估计怀不上了。”刘秀英吞吞吐吐地说。

“他知道吗?”戴安娜问。

刘秀英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她又说道:“他一直奔波劳累,日子过得像逃难一样,烟酒过度,估计身体也垮了。”

“你们都在透支自己的身体。”戴安娜说,“应该学会停下来。”

“停不下。”

刘秀英无力地说,轻轻打着鼾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刘秀英决定陪着戴安娜和杰克去镇里。马炳华找了一辆面包车送他们到镇上去。这个早上山里起了雾,浓重的雾像一团团的棉花裹住了山峰,塞满了洼地。蜿蜒的沿边公路在雾里时隐时现,马炳华小心翼翼地开着车。车子爬过了几处山坳后,太阳升起来,雾气慢慢散去了。马炳华把车开得快了一点,拐过一个大弯后发现前面聚集了很多人和车辆,路边放置着不少的障碍物和警戒栏。路边停着许多执法车,车顶上的警示灯还闪亮着。马炳华缓缓地开过去,发现路面上有很重的刹车痕迹,路面上散乱着一些汽车的部件。不少人在前方围观着,一辆重型卡车侧翻在路边,有交警和缉私人员在旁边疏导着过往的车辆。马炳华车子开过那辆侧翻的卡车边,发现车上散乱下来不少箱子,箱子里装的洋酒破裂了,空气中弥漫着甜甜的酒味。

“出车祸了吗?”戴安娜看着外面的惨状问。

“应该是昨晚查堵走私。”马炳华说,“不知是哪个倒霉蛋,这回损失可大了。”

马炳华的车驶离了车祸现场,前面的雾完全散了。一路无话,他们来到了镇上的客运站。客运站还是那样嘈杂脏乱,人流车流穿行不息。马炳华让戴安娜他们坐在长凳子上等着,他到售票窗口买了两张票。走回来的时候,突然从一边拥出来四五个男人,他们抓住马炳华,把他往一边的一间屋子里拽去。

“你们是什么人?干什么?”

马炳华大声地喊着,奋力地挣扎着,但是对方人多势众,他还是被曳到了房间里。戴安娜他们看到了,连忙喊着跑过去,跑进屋子里。那几个男人把马炳华摁在一张凳子上,其中一个人揪住他的胸襟吼道:“出了那么大的事,想一跑了之吗?”

马炳华挣扎着:“你说什么?我不认识你!”

“你不认识我,你难道不认识何老七吗?”

“何老七!”马炳华道,“他生意做得那么大,我想认识他但是没有机会。”

“少装蒜,昨晚的货值一百八十万,你没保住,何老七让你还钱。”对方说。

“昨晚的货?是不是路上那车酒?”马炳华问。

“你终于想起来了吧?”

“不,等等。”马炳华好像明白过来了,“你们一定是认错人了。”

“我们找的就是你。”

“我叫马炳华!你们找的是我吗?”

对方听了愣住了。马炳华要伸手到口袋里,“你可以看我身份证。”

对方一掌打掉马炳华的手。旁边另一个人伸手从他口袋里掏出他的钱包,从里面抽出身份证看了看说:“他不是马炳章。”

那个提着马炳华胸襟的男人拿过身份证看看,放开了马炳华,把身份证扔到他脸上:“哥们,对不起了!”

围着马炳华的几个人陆续出去,戴安娜和刘秀英从他们身边挤到了马炳华面前。他揉着胸口站了起来。刘秀英扶住他关切地问:“你没事吧?”

马炳华一脸沉重,看了一眼刘秀英:“一百八十万,我哥这辈子算是完了。”

“你哥怎么了?”刘秀英疑惑地问。

“你没听出来吗?刚才这帮人找的是我哥。”马炳华说道,“路上那车酒是他保的单,现在被查了,他要赔!”

“啊!”刘秀英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不行,我得走了。”马炳华把车票塞进戴安娜手里,匆匆地出去了。

刘秀英呆呆站着,戴安娜扯了扯她的衣袖,她才醒悟过来。他们三人又走回到外面的长凳边坐下来。

“这怎么办才好?”刘秀英一脸不知所措。

“事情很严重吗?”戴安娜问。

“一百八十万,他哪来那么多钱赔?”刘秀英呜呜哭起来,“那帮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总会过去的。”戴安娜感觉到自己的安慰其实软弱无力。

班车这时候已经进站了,等车的乘客纷纷上车。戴安娜拉着杰克的手站了起来说:“车来了,我们要走了。”

刘秀英抬起头,无力地向她挥了挥手。戴安娜牵着杰克的手上了班车,找到位置坐下来。她从车窗看出去,刚才他们坐的长凳空了,刘秀英不知道去了哪里。车子发动了,车门要关上的一刻,刘秀英突然蹿了上来,她沿着过道走到戴安娜和杰克身边,一屁股坐在了旁边的空座位上。

“你这是……”戴安娜疑惑地看着刘秀英。

刘秀英像换了一个人,脸上的泪痕干了,她有点豁出去的样子道:“他这个人我太清楚了,遇到这样的事肯定逃跑了,我回去肯定被抓住背黑锅,不如现在就跑路了。”

“你要去哪?”戴安娜问。

“走了再说!”刘秀英停了一下说,“干脆再去广东算了。”

车子慢慢驶离车站,开出街镇,开上了县道。道路变得开阔了,两边是连绵的山和田地,田地里种着庄稼,显得绿油油的。车子开了将近一个小时驶入高速公路。高速公路笔直宽敞,班车就像脱缰的野马飞快地奔驶着。路两旁尽是宽阔的土地,更多的高架桥和电线塔出现了,整齐的村庄和企业的厂房不时从路边飞掠而过,遥远的地平线上还出现了城市的轮廓,一切显得欣欣向荣。杰克显然很累了,他坐在靠窗的一边,侧靠在戴安娜的肩膀上睡着了。戴安娜和刘秀英好像从一场噩梦中醒来,来到了一片崭新的地方,变得轻松和愉悦起来。她们欣喜地看着车窗外的景色。

刘秀英推开了窗玻璃,用手机拍摄着外面的美景。风从窗口灌进来,把她的头发吹得飞扬起来。坐在她身后一直默不作声的一个男子伸手捅了她的肩膀。刘秀英以为自己拍摄的动作妨碍了他,连忙侧开了身子。那个男人并没有停下来,又捅了捅她。刘秀英转过头来,看见男人戴着一顶绒线帽子,龇牙朝她傻傻地笑着。

“你有病吧!”刘秀英厌恶地瞪他一眼。

男人伸手摘下帽子。他有一头蓬乱的头发,胡子拉碴,显然几天没有刮了。他一脸憔悴,眼圈也是黑的。刘秀英再定睛一看,猛地扑到男人身上,用拳头不断捶打着他。

“你这个天杀的,弄出那么大的事,你这是找死啊!”

男人只是傻傻笑着,任由刘秀英不停地捶打他。正在眺望着窗外的戴安娜转过头来,奇怪地看着他们。刘秀英醒悟过来,伸手抓过戴安娜:“他就是马炳章,杰克的爸爸!”

戴安娜一惊,她认真打量这个男人,依稀认出他就是那天河对岸的男子。她连忙推醒了杰克,把他抱了过来:“快看,这是你爸爸。”

杰克张开迷糊的双眼,他伸出手到处摸着,说道:“天黑了吗?为什么我什么都看不到?”

马炳章像石化了一般看着杰克,仿佛对面是一只猛兽一般,他被惊吓到全身僵硬又无力逃脱。

“爸爸在哪里呢?”

杰克伸出的双手仍然在空中摸索着,但是没有任何方向感。他又侧着耳朵听着,但是显然没有听到任何回应。他愣愣地抬起头来,茫然无助地来回转动着脖子。

刘秀英已经看不下去了,她猛地站起来,把马炳章从座位上推到了杰克的面前。

“杰克,你爸爸在这里。”刘秀英有点歇斯底里地喊道。她双手抓住马炳章的脖子,像摁住一个犯人一样,把马炳章的头摁到了杰克面前。

杰克的手碰到了马炳章的脸。他的双手就像突然通了电一样活泛开来,捧住马炳章的脸摸起来。

马炳章的脸就像一个面团一般,在杰克双手的按揉下慢慢变得软和下来。他迟疑着伸出手抱住杰克,把他举起来放在自己膝盖上,声音颤抖着说:“爸爸在这里。”

杰克仍然摸着马炳章的脸。“这是鼻子,这是眼睛,这是下巴,这是胡子。”他一边摸着一边说。

“是的,是的,这是爸爸的鼻子,这是爸爸的眼睛,这是爸爸的下巴,这是爸爸的胡子……”马炳章连连点着头,应和着杰克的话,泪水慢慢涌出了眼眶。

杰克的手摸到了马炳章的眼睛,他的手摸到了潮湿的泪水:“爸爸,你为什么哭了?”

窗外的风一直不停地吹进来,吹在马炳章的脸上。他笑着说:“爸爸没有哭,风太大了把泪水吹出来,爸爸在笑呢!”

马炳章咧嘴笑着,让笑容堆满了脸颊,风吹到他的脸上把泪水都打散了。他抓着杰克的手让他摸着自己的脸:“这是笑容,你摸到了吗?”

“我摸到了,你的笑容可真多。”

杰克开心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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