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 间

短篇小说·蔡晓妮/著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摘自《金刚经》

医院里每个人都面色凝重，也不知道为什么面色凝重，一个个都有着相似的面色。大抵是生老病死的痛苦折磨得人们沉默而凝重。老丁脑出血手术做过好多天了，还躺在床上不能起来。他昏迷的时候居多，不停地发出痛苦的长啸，一阵一阵的。他老婆二花每次都对他说忍着点，别再喊了。老丁自然是听不到的也没有反应的。老丁病得还比较文气，他只是每次发出杀猪一般的喊声，喊完他就继续睡了。隔壁床的小年就没那么幸运了，他不仅喊还双手双脚胡乱挥舞。来照顾他的是他哥哥，他哥哥只好把他绑起来，他即使无意识，也依然撕扯着扭动着他的四肢和身躯。因为年轻，他的喊声比老丁更辽阔和绵长。在他年轻和痛苦的嘶喊声中，病床里的病人时不时地被吵醒。但是因为生病，人格外看得开些，也宽容些，没有人去追究小年的扰民。毕竟他才二十五岁，毕竟他无意识，毕竟他得的脑溢血是一种危险而痛苦的病。他哥哥二年每次都感到不好意思，所以小年一喊，他就打他耳光，不重但也不轻，一边打一边喊：你闹够了没有？不要喊了！带着小时候管教弟弟的威严感。二年这些年心里一直不爽，小时候瘦小的弟弟，长大后长得比自己还高，自然是不听自己的，这些年当货车司机，走南闯北的，见识也是比自己多得多了，什么时候把自己放在眼里过呢？要不是这次开货车的时候突然脑溢血了，他怎么能任自己摆布呢？看着平时牛高马大不可一世的弟弟变得苍白无力，一副快要死了的样子，二年既心疼心里又恨，教你横啊，你现在横得起来吗？二年这一段时间辞了工作一门心思照顾弟弟，他那工作一个月也就两三千块钱，在一个大厦做保安，天天还得看保安主管的脸色。他妈妈这几年得了老年痴呆也都是二年在照顾，大哥大年忙着做生意，家里的开销都是大年在供给，二年没用些，家里的事就他多做一些。他弟这一病，老爹把他妈妈接回安徽老家了，他弟就留给他照顾了。二年自然少不了要在大年和他爹面前哭诉一下他为他弟牺牲有多大，连工作都不要了。但实际上他单位的保安主管早就看他不顺眼了，多次要把他给开了。二年都是软塌塌地哄着保安主管，这次就着小年的事他特别威风地找茬和保安主管吵了一架，还就势打了那孙子王八蛋一顿。保安主管倒不是打不过二年，而只是没想到平时的软柿子现在这么不好捏。他拿出撒手锏对二年说：你他妈的，明天别来了，老子开了你。二年呵呵一笑说：傻逼，老子不想干了，你他妈的按照劳动法赔偿我，要不然杀了你全家！说完作势还要打保安主管。这些二年自然不会告诉大年和老爹，所以老爹和大年都觉得欠了二年似的。大年甚至说，等小年好了，你跟我做生意吧，我带你。之前二年说过无数次都被大年拒绝了。

二年因为喜欢听黄梅戏，最喜欢的那一出就是《女驸马》。他每次只要一放，他弟弟小年就叫，说这么土的歌你也听。小年虽然没文化，但很爱赶时髦，听的都是欧美流行乐曲，他自然听不惯二年的黄梅戏。二年每次被他说得自我感觉都好差，他说这么好听，你都不懂得欣赏。现在二年想我就放这个歌给你听，看你还能反对不！没想到小年听了真的没啥反应，也不再反对了。隔壁床的老丁却不乐意了，说你弟弟吵得我晚上睡不着我就算了，同病相怜，你也吵！二年只好关了手机。老丁还是不太平，不停地把病床的围栏摇得咯吱咯吱响，只要他老婆二花不在，他就摇扶栏，护士跑过来说：你又怎么啦？老丁说我太痛苦了，救救我。护士舟舟给他做了一下检查，然后挂了一瓶氨溴素注射液。舟舟对老丁说这个可以缓解疼痛，其实并没有缓解疼痛，舟舟只是安慰老丁的。护士舟舟长得漂亮，性格开朗，爱和病人开玩笑，所以老丁很喜欢她，她一说话老丁的病痛似乎就好一些了。舟舟给老丁检查身体，她拍着老丁的腿说抬一下，老丁就是一动不动，不知道他是动不了呢，还是不想动。舟舟对他说：你抬抬手，抬右手！老丁却艰难地把左手抬了起来。舟舟说：不对，你抬右手，不是左手。老丁哼哼唧唧地说：你拿苹果来，我就抬。舟舟转身要往办公室拿苹果，二花赶忙阻止她说：我有我有！急忙跑到窗台拿了一个刚洗好的苹果给老丁，放在老丁的手里握成拳头样。老丁真的还就抬起了手，一点一点地慢慢地把苹果直接送到了嘴边，吧唧吧唧地吃了起来。二花摇了摇头笑了起来。舟舟也笑着说：没事了，我先过去了，有事再喊我。

老丁吃着苹果消停了一会，对面床的老周却不消停了，他拿出他的小收音机放民歌听，他喜欢听《好运来》。他放的时候老丁就不吃苹果了，开始用手不停地敲打围栏，发出吱吱的声音，老周于是只好关了收音机。老丁和老周说话老周是绝对不会听的，但他抗议了，老周就会停下来。老周不爱说话，他几乎没有和任何人说话。二花得罪过老周，但是二花得罪老周也不是故意的。她只是问了老周一句不该问的话，问的是啥呢？她家老丁才住进病房的时候，她看到老周慢腾腾地走动，脖子上挂了一个袋子，她不懂，她就问老周你脖子上挂的这个袋子是干吗的。老周没有说话，只是用一种冷冽的眼神看着二花。如果眼神可以杀人的话，那么二花已经被老周的眼神杀死了，因为那眼神太冷。二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她赶忙回到了老丁的床前，安静地坐好。老周得的这种病，得挂着一个尿袋。他因为这个病，心情一直很抑郁。每个人抑郁的表现都不一样，有的是暴饮暴食，有的是厌食，还有找人倾诉的。大吵大闹的各种稀奇古怪的都有。老周不一样，他就是不说话，谁和他说话他都不搭理，如果是说到了老周的痛处，他就用一种冷冽而严峻的眼神看着你，让你自讨没趣不战而退。老周的老婆不来看他，他们夫妻感情淡漠。他儿子小周来照顾他，小周一万个不愿意照顾他这个父亲，他们父子感情也很淡薄，几乎没有交流。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即使没有交流，小周只要干什么坏事，他爸爸总能知道。二年也得罪了老周，二年得罪老周倒不是因为哪壶不开提哪壶，这种男人的毛病，二年还是同情老周的，他其实也怕自己老了得这个毛病。二年之所以得罪老周，是由于一件小事，这件事其实小到不能再小了。就因为老周的儿子小周虽然来照顾老周，但是没事的时候，他就爱跑到老周的病床上呼呼大睡。老周不知道是为啥，很放任他儿子这样做。他儿子呼呼大睡的时候，还打呼噜，打得此起彼伏。老周听而不闻，视若无睹。周围的人再侧目，也不会说什么，就听任这样的事情发生。其实老周的无视中隐含着一点无助，他不想让别人看出来。偏偏二年有的时候有点愣，他居然指着呼呼大睡的小周说：你儿子怎么这样啊？自己睡得呼呼的，到底谁才是病人呢？是啊，谁才是病人呢？老周当然不会回答二年的。照样的，他用冷冽的眼神回应了二年。二年自然是接收到了，也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他看着老周像是来病房做客或者是和自己一样来看护的，心想这老头也真是怪啊。老周自然不会告诉他，他这个儿子小周小的时候得过脑膜炎，脑子有点不太好使，虽然看外表和正常人没啥大区别，但仔细一相处，会发现很多事情还是不太对劲，他脑子比别人少那么一根筋。老周对自己的儿子还是心存愧疚的。他能来照顾自己，已经很不容易了。至于其他做得不到位的地方，老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二年这么一说就说到了老周的痛处，老周自己可以放任儿子，他不想管教他儿子，他三十年都没管教了，他也不想再管教了，二年替他管教了，这不是打了他的脸吗？他心里自是极其不爽的。

二年知道自己得罪了老周，也就不再和他搭话了。反正医院里也是萍水相逢，出了院谁也不会再认识谁了。也没必要深交，这里的人，人人心里都有一笔账，都是有了难处、有了苦难才到这里的，命都说不上好，命不好的人总是容易互相理解的。

病房里来来往往的病人很多，今天这个住进来，明天那个出院了，谁都不想再来。家里有个病人多少事情就变了，平静的规律的生活被打乱了，这都不是最难过的，最难过的是你做出了极大的牺牲，放弃了工作和休闲的时间也付出了金钱和劳动，你的亲人在忍受了巨大的病痛的折磨之后依然无助地离去了，留给你一个空洞洞的病床以及巨大到永远无法弥补的心理黑洞，有的人终身都走不出这个黑洞。当然每个人都会遇到这样的事，生老病死乃人间的常情，有的人遇到的早一些，有的人遇到的晚一些，有的人遇到的多一些，有的人遇到的少一些。总之谁都会遇到，没有谁能躲得过去。二年陪护小年已经十来天了，小年的手术显然不是太理想的，他每天夜里都叫，叫得太厉害了，吵得病房里的所有人都睡不着。六个人的病房容纳的不止六个人，除了才住进来的秦师傅没有陪护外，每个人都有陪护，也就是十一个人都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秦师傅才住进来，他胃上长了个肿瘤，今天才住进来，第二天就要手术，小年这一叫，他几乎一夜都没睡着，加上老丁不时地哼哼，和小周那可怕的鼾声，这一夜秦师傅几乎回顾了自己的一生。他年轻的时候是个焊工，英俊潇洒，性格豪爽开朗，自然是有过无数的故事的，这些故事都和女人有些关联，有些是爱慕秦师傅的，有些是秦师傅爱慕的。在这病房痛苦的协奏曲中，秦师傅回顾了自己一生的感情历程，犹如放电影一般，那么凄凉那么美，秦师傅居然在黑暗中流了几滴眼泪。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秦师傅年轻的时候几乎没有流过泪，他们那个年代看多了英雄的书，信奉的是男儿流血不流泪，可是秦师傅自从得病之后就明白了，不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缘未到伤心处。秦师傅得病这半年来他哭了不少次，为自己哭，为女儿哭，还为八十岁的老母亲哭，当然都是背地里哭。秦师傅从来不在人前哭，他风流倜傥了半辈子，最在乎的就是个面子，死也要死得体体面面的，要强了一辈子，临了落人个笑柄，不是一世英名都给毁了吗？就是死，秦师傅也不可能做这样的事。他女儿还没结婚，大学毕业秦师傅费了老鼻子劲，动用了自己所有的社会关系，一辈子没有求人的秦师傅这一次可没少求人，终于把女儿安排进了一个事业单位，做个会计。秦师傅想好不容易把女儿的工作解决了，可这婚姻问题还没解决，自己倒病了，所以秦师傅的哭有一半是为了女儿。还有八十岁的老母亲，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乃人间三大悲剧之一，秦师傅不想自己的母亲也遭遇这样的事，所以得胃癌这个事秦师傅也没敢告诉自己的母亲。得病这半年来秦师傅已经大大小小住了三回医院了，他从一个一百五十多斤的壮实汉子一下子瘦成了一百零几斤。以前还算浓密的头发也大把大把地脱落。但是好歹秦师傅以前也是个帅哥，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秦师傅得益于他的脸长得骨肉比较均匀，几乎在脸上看不出病态，加上他皮肤比较好，所以整体气色和精气神还是很足的。所以不知道他病了的人根本看不出他病得严重，他的四肢和身上瘦得厉害，当然这些外人是看不出来的。秦师傅背地里为自己为女儿为老母亲哭了好几回，甚至还为自己年轻时的诸多情人痛哭过。他唯一忘记哭的就是他老婆，为什么忘了哭，秦师傅自己都觉得奇怪，放不下的东西和人那么多，为啥这个老婆自己偏偏没有担心过？难道自己生病了她就不难过吗？说起来，秦师傅的老婆璞玉还真的是一个冷静的女人，年轻的时候喜欢秦师傅的女人实在太多了，因为他的帅，那个年代他们厂里的小伙子都说他是帅过周润发、唐国强、郭凯敏的。据说当初有剧组选演员也选到了秦师傅，可偏偏他不巧地得了一场肺结核，硬生生地错过了进电影圈的时间和机会，秦师傅为此懊恼了很久很久。如果不是那场病，他也许就进入了演艺圈，一朝大红也不是没可能啊，但这就是命嘛！他命里没有啊，即使他有这个条件，也轮不到他啊。好在秦师傅是一个极其认命的人，没有了也就没有了，他不会再做这个不切实际的梦的。

璞玉也是个奇怪的女人，她的奇怪在于她的普通，普通到极其平凡的地步。但凡女人总归会有点动人之处的，譬如说有的眼睛漂亮，有的嘴巴漂亮，有的头发漂亮，有的身材好，再不济的身上也有个把长得比较动人的地方。可是璞玉奇怪就奇怪在她没有任何动人的地方。这才是真的可怕之处，你说不上她哪里不好看，你也说不上她哪里好看，就是长得平常。当然长相平常也没啥，关键是这长相平常的背后璞玉有一种甘于平常的气质，这种气质是极其可怕的，显得她很不像个女人。但凡女人都是有着各种各样的奇怪而古怪的性格的，或者说叫小性子，爱嫉妒爱八卦爱说人是非几乎是所有女人的通病，但璞玉没有，感觉她就不像是女人似的。长相平凡加上过度的平常心反倒让璞玉显得很另类，把她和别的女人区分了楚河汉界。所以秦师傅和璞玉恋爱的消息让不少人大跌眼镜，也让厂里无数暗恋秦师傅的女人伤透了心，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璞玉几乎成了女性公敌。秦师傅还有一个外号叫妇女之友，可想而知他在妇女群众中的号召力有多强。

秦师傅得病之后，他都没有犹豫就第一时间告诉了璞玉。为什么呢？因为他没有顾虑，这些年璞玉就好像是他一个可有可无的影子，他习惯了璞玉在他周围的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他根本没有考虑过璞玉是否能够承受住这样的打击。当年为啥会选择相貌平平的璞玉，秦师傅没有告诉任何人原因。其实是因为当年的厂花秀芳看上了秦师傅，秦师傅本来心里挺美的，他觉得人世间最幸福的事就是你喜欢的人刚好也喜欢你，这是多好的事啊。郎才女貌正好一对，可惜秦师傅没高兴多久，就发现不对劲了。秀芳的醋劲儿实在太大了。开始的时候秦师傅还挺有大男人的满足感，你吃醋说明你在乎我啊，可是渐渐地秦师傅吃不消了，她连四五十岁的大妈的醋也吃。秦师傅和厂里的中年妇女们开开玩笑本也是稀松平常的事，那些个四五十岁的中年妇女开起玩笑来也是生冷不忌、荤素搭配的，可是秀芳较起了真，非要秦师傅说清楚。这哪里能说得清楚呢？开玩笑的事本来不就是假的嘛？譬如说四十岁的阿兰对秦师傅说：你五一去哪玩啊？秦师傅说哪也不去啊。阿兰忙开玩笑说：五一节我家那口子没回来，那咱俩一起出去玩吧？到杭州西湖去看三桥印月啊！这本是当着大伙儿的面开的玩笑，说的人没当真互相调笑着，听的人也不会当真。真有问题的当面就不会这么调笑了。可是呢秀芳当了真，她一本正经地去责问阿兰，她说阿兰老不正经的，勾引她男朋友。阿兰也不是省油的灯，哪受得了这个？两个女人打得鸡飞狗跳的。这样一来真的也没人再敢和秦师傅开玩笑了，大家看到秀芳也要绕着走。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她后来吃醋吃到了秦师傅妈妈的头上了。秦师傅父亲死得早，他对母亲有着很深的感情，从小他就挨着他妈睡，母子俩的感情深得不得了。秀芳吃吃其他人的醋也就罢了，连秦师傅母亲的醋她也吃就有点太不识相了，久而久之她终于变成了苍蝇血和白饭粒，秦师傅开始寻思着怎么和她分手，摆脱她的无所不在的控制和黏糊。可是秀芳绝对不是你说甩就能甩的主，她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秦师傅想尽了办法也甩不掉她。后来秦师傅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躲她，躲了她一个月也躲不掉。说起来秀芳的脸皮也真是厚，本来秦师傅想就用冷淡法，总有办法摆脱你，可没想到这招不管用。别的女孩子可能知道这叫故意疏远，神女有心，襄王无意，也就自动靠边站，退出了。可是秀芳偏偏不懂，后来秦师傅才知道，秀芳得的是一种偏执型的精神病，相当于是花痴。最后被她逼得没有办法了，秦师傅只好撕破了脸大骂了秀芳一通。他以为秀芳终于听懂了，大松了一口气，从此以后的日子又是海阔天空了，可谁知道秀芳自杀了。当然秀芳是没有死成，可是秦师傅也怕了，对爱情怕了，稍微脆弱一些的姑娘和怕麻烦的姑娘也不敢找秦师傅了，她们怕从精神病院出来的秀芳盯上了她们。那些姑娘怕了，秦师傅自己都怕了，怕了漂亮姑娘，怕了爱情。当初要不是秀芳长得漂亮，秦师傅也不会看上她，可是吃了漂亮的亏，秦师傅是看开了，女人关了灯不都一样吗？漂不漂亮有那么重要吗？

璞玉就是这点好，因为不漂亮所以省心，因为平淡所以放心，秦师傅怕了秀芳那样的女人，后面找老婆的标准全是秀芳的反方向，璞玉恰恰特别吻合。璞玉不像别的姑娘，这么一个万众瞩目的帅哥看上了自己，换了别的姑娘那该多高兴啊，不知道怎么使劲嘚瑟呢。璞玉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现，好像平常得就和自己上了趟街出去吃了顿饭一样。他们也没有办婚礼，也没有出去旅行，结婚没几天两个人就正常上班了。一晃眼二十多年就过来了。夫妻俩不好也不坏反正日子也是寻常过，秦师傅觉得自己真是没有找错人，璞玉从来不干涉他的事情。他为人开朗热情，外面的朋友自然是极其多的，通宵打麻将喝酒的事情不在少数，呼朋唤友回来看球赛，璞玉看到了就当没看见。之前替秦师傅惋惜的朋友都对璞玉赞不绝口，说你这个媳妇娶得好啊。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还有什么比自由更重要的呢？你媳妇的心胸真是比大海还要宽广。每到这个时候，秦师傅就歪着嘴笑一下，没有人知道他是得意呢，还是开心，或者是其他的想法。

生病之后秦师傅没告诉别人，但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秦师傅得病的这个事情在厂里一下子就传开了。一生病就得报销吧，一报销会计那里就什么都知道了。秦师傅得的是四大癌症之一。什么是传说中的四大癌症？肺癌、肝癌、胃癌、食管癌，每一样都杀人于无形，让你肝肠寸断，钱财付流水。所以很多人说家里有个病人，不死也得脱层皮。秦师傅得病一直无法根治，前后住了好几次医院，他算了算这半年在医院的时间有六十天之多。这期间让秦师傅颇为感触的是他曾经的狐朋狗友们来看他时说的都是一些不痛不痒的客气话，来坐坐也就走了。倒是有几个当年暗恋秦师傅的女工来看过他不少次，每次送的东西都让秦师傅感动不已，知道他不能吃了，就送点流质的汤水，都是花了心思的。秦师傅年轻的时候爱好吃喝，所以才落下了这个病。好吃并且还会吃本来是秦师傅最自豪的事，前两年有一句很流行的话叫：唯美食与爱不可辜负！这么小资的话语秦师傅是从女儿那听来的。他觉得深得他心，他把那个“爱”字去掉了，他觉得他这辈子没有辜负美食，好吃会做会吃，这也是人生的优点啊，只有这样人才能活得有烟火气啊。天天吃白水煮青菜又有什么意思呢！但是没有想到坏就坏在这个吃上。生了病以后秦师傅反复地想，人这一辈子凡事都是有定数的，金钱财富名利地位都有定数，你拿了不该拿的，就得出事，你就得还回去。这些秦师傅都不爱，他这辈子淡泊极了，从来都没有和别人比过，心大得不得了，单位分房子他都不急，随便别人挑，挑剩下来的他拿，要多高风亮节有多高风亮节。人这一辈子有什么好比的呢？人比人，气死人，你羡慕别人过好日子，你自己倒要有本事也去过好日子呢，没有那本事就得认命。秦师傅看得很通透，他没在这上面烦过一点心。可是呢，这金钱财富名利什么的有定数，不曾想吃也有，吃了不该吃的东西，喝了不该喝的东西，也会有满溢的时候。秦师傅想自己这辈子就是口福太多了，现如今消受不了了。所以他妈妈老告诫他：吃饭七分饱，健康活到老。现在真的是吃不了兜着走了。午夜梦回秦师傅哭醒过不少次，觉得自己这一生活得看似畅快，实际憋屈得很，礼让别人礼让了一辈子，看似朋友一大堆，却原来真的只是酒肉朋友。这美食没有留下什么，只留下了病痛的折磨，那么自己这一生有爱吗？算起来最轰轰烈烈的就是和精神病人秀芳了。秀芳哪里去了呢？好多年前就没人知道她的下落了。秦师傅生病以后世界观人生观发生了变化，越发觉得自己亏欠了秀芳，虽说她有家族精神病遗传病史，但是这个总有个诱因吧，这么多年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受害者，从来都没有想过其实秀芳也是受害者。生病之后秦师傅很多事情看得更淡了，只有爱是可以留下来的，而自己之所以对人世还有不舍，也无非就是爱。这个自己多年来忽略的“爱”字，这一番时刻萦绕在秦师傅的心头。他有没有爱过秀芳呢？答案是否定的。他爱过璞玉吗？答案还是否定的。至于这些年其他的那些若有若无的细枝末节的爱情，有过吗？秦师傅都否定了。那么什么是爱呢？他最爱的是自己吗？似乎也不是，他爱自己怎么会让自己得了胃癌呢？经过了痛苦的人生思索之后，秦师傅还是没有想清楚这些。既然想不清楚，秦师傅也就彻底地不想了，生了病的人还能想些什么呢？无非也就是一些身后的安排。至于自己的悲伤和亲人的悲伤都不能在表面上让对方太明显地感觉出来，否则夫妻抱头痛哭、父女抱头痛哭的情景是秦师傅最不想看到的。

秦师傅再一次住院，胃部因为做了介入手术，不能吃饭，只能打营养液进去。因为是老病号了，所以他对医院的情况比其他病人熟悉多了。他爱和护士开玩笑，他和老丁一样爱开舟舟的玩笑。所有的护士中舟舟长得最俏皮，她也最爱打扮，别的护士几乎都不化妆，只有舟舟每天都化妆，口红腮红眼影粉底一样都不少，她连护士帽都叠得比别的护士挺括，护士帽的下方还夹了一个红色的樱桃发夹，透着一股活力和俏皮。她柔顺的耳垂上总是挂着一对可爱的银色米老鼠的耳环。

秦师傅毕竟是个大男人，抛弃了那些偶尔袭来的悲伤，他还是很能活跃病房的气氛的。舟舟一进来他就发挥了自己的帅哥本色，开始调侃起各个病人了。舟舟也爱和秦师傅一唱一和，秦师傅虽然老了，但是帅哥老了也还是一个帅哥嘛。秦师傅的对面住了一个老教授，教历史学的程教授，脑血管狭窄，准备做手术。程教授七十岁了，刚刚从博导的位置上退下来，却得了这个病。秦师傅一辈子很少接触到这么有学问的人，和程教授拉起了家常。秦师傅说：程教授你用了一辈子脑，一定是用脑过度了，所以身体发出了警告。程教授说：是这样的，这两三年来身体大不如前，不时地有头晕恶心的情况发生，记忆力衰退得厉害，勉力带完最后一届博士生，前几天出去买菜在路上晕了过去，才知道出了问题，本来以为只是老年病而已。舟舟一边帮程教授把被子放下来，一边对程教授说：教授你这个历史学主要研究的是什么方向？程教授说：我主要是研究匈奴和突厥的历史问题。除了匈奴和突厥，还要研究匈奴、鲜卑、柔然、突厥、丁零、铁勒、高车等之间的关系。舟舟听了之后吐了一下舌头说：搞不懂，太深奥了。程教授笑笑说：术业有专攻，你们的那些支架啊，各种霉素、胰岛素啊，地塞米松啊什么的我也不懂。三个人正说着走廊里医护车的声音就急急地传了进来。一堆医生护士和家属推着车子进来了，这是刚才去做手术的脑血管病人老成。老成是个农民，一辈子养育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这次生病来了一个女儿、三个儿子，还有他五十岁的弟弟。一大家族的人浩浩荡荡地就来了，可见老成在家里的地位，是属于极其重要的说一不二的家长地位。

舟舟也过去帮忙，刚做过手术的老成很不安稳，不停地又抓又挠。护士不停地呵斥他，叫他不要乱动，他女儿带着哭腔对他说：爸，求你别动了，你再乱动这个手术就白做了。你想我们辛辛苦苦挣的钱打水漂啊。虽然动的是脑部手术，但是老成居然能讲话。他说：我自己贷款。他弟弟看他闹得太不像话了责骂他说：就你这个样子，还有人贷款给你啊，谁贷给你？别做梦了吧。舟舟帮忙把尼莫地平注射液挂好，还穿着手术服的医生叮嘱了一下，又检查了一下电输液泵和心电监护就走了。舟舟跟在后面也出去了。秦师傅对程教授说：看到了没有，这个舟舟啊喜欢那个杨医生。程教授说：这你也能看得出来啊，别胡乱猜啊！

这哪是瞎猜呢？我是过来人，这还看不出来啊？她每天都化妆打扮，平时大大咧咧的，只要杨医生在的时候，她就脸红。

程教授笑着指了一下秦师傅说：你观察能力还真强。秦师傅笑了一下也就没有再说什么，两个人随意地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了一下家常。生活中的事情太多了，艰难的时候总会遇到，但只要心存一些希望，多一些幽默的心情去面对，难关总会过去。但是如果一直抱有不愉快的心情，每天愁云惨雾，那么人生仅有的希望也会消失殆尽。秦师傅和程教授都是生活中的通透之人，笑着过是一天，哭着过也是一天。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程教授的两个儿女都在国外，过着各自的生活，程教授和老伴都是空巢老人，老伴身体不好，自身难保，在家中还需要保姆照顾，程教授这一病，也只能请看护照顾，世间多少无奈事，事到临头各自担。虽说是满床儿女不及半床夫，可是这个夫也有自顾不暇的时候，就是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更何况人呢！俩人闲聊了一会各自的难处，也就各自睡去了。但是这个夜晚注定了难以平静。

三个脑出血的病人轮番地哼哼，让其余的三个病人难过得无法真正入睡。尤其是老成刚做完手术，他的手术是从腿上开了刀直通到脑子里。医生嘱咐他千万不能用手抓右腿，可是老成实在是脑子不受控制，不仅把腿抓破了，还拔掉了尼莫地平注射液的针头。而后半夜守夜的是他的女婿。她女儿前半夜守着，一刻也没有闭眼。而女婿可能因为没有那么细心，不小心睡着了，醒来的时候看到岳父的床上全是血，伤口已经被岳父抓破了。他整个吓傻了，忙喊醒老成的女儿，她女儿醒来直接就晕了过去。老成半夜被拉去抢救，直到大清早才抢救回来。病房里的人一个个也都受到了惊吓，不仅仅是老成的家人。人间的各种突发情况到医院去看看，人就会分化为两种，一种会特别积极地生活，一种会特别散淡地生活。老成手术的钱几乎都是女儿出的，他的三个儿子都没有她这个女儿能干。他的医药费十几万元全部都是女儿打鱼的钱，她女儿承包了一片鱼塘，鱼塘里的鱼给她带来了好的生活。第一眼看到老成女儿和女婿的人都会很惊奇，因为这对夫妻看上去差距太大了，看外表足足有十岁的年龄差距。而其实他们一般大，可见女人在岁月面前的耗损程度要远远大于男人。老成的女儿几乎是一个人撑起了整个家，还生了两个儿子。她这个老公说实在的真的只是个摆设。每天面对的几十亩鱼塘都得她去费心养护，寻找客源，她老公只能打打下手。老成的女儿不止一次地觉得自己就是个劳碌命，但是除了认命，还真的没有别的办法。

二年给弟弟打水擦拭身体的时候，才仔细地看了一下老成的女儿。之前他一直忙着哼哼唧唧的弟弟，一直没注意老成的家人，因为他家来的人太多了，几乎把病房塞满了，本就旮旯的地方，因为来了几个牛高马大的男人显得窄小了许多，让人走动都不便。老成的女儿长得也黑壮，所以没有人特别在意她。直到有人喊她的名字清月，才引起二年的注意。成清月，二年仔细地看了一眼老成的女儿。这个成清月就是二年年轻的时候打工遇见的女孩，当初两人差点结婚了，却因为老成的坚决反对，棒打了鸳鸯。二年看了一眼现在的成清月，真是觉得幸亏自己当初没娶她。现在的成清月怎么还有当初的半分影子呢？她有当初的两个宽，当然这话有点夸张。成清月变得这么黑胖是二年没有想到的，他只知道成清月当年和他分手之后回了老家。二年不仅有点得意自己这十来年几乎都没有变化，做保安也是在写字楼里，每天风吹不着雨打不到的，上班就是一杯茶一张报纸几乎可以消磨一上午的时间。除了钱少点二年觉得还是不错的，近乎养老的生活，所以三十出头的二年看上去还是一个小伙子，他老婆在家带女儿，二年几乎没有任何的生活压力，他的精神生活和十年前没有特别大的区分。而成清月的生活是不同的，风里来雨里去，绝对可以把一个娇嫩的女人改变，变得粗壮臃肿，内心强悍。二年几乎都不敢和成清月相认。她的丈夫，那个看上去和自己一样年轻的男人，显然比自己壮实，也更阳刚一些。虽然气质上还是农村人的气质，但他的穿着并不差，可以看得出来在经济上是强过自己的。成清月把自己的男人捯饬得倒是很整齐，可是自己却一副中年妇女的架势了，真的很傻，自己当年怎么没有发现成清月这么傻呢？兀自百转千回的二年不打算和成清月相认，毕竟两个人都不在好的情境里。在二年不多的情感经历中，成清月是绝对的女主角，每当听到一些伤感的情歌的时候，二年想起的也是成清月。这不算爱恨情仇，这只是一段有点惆怅的不了了之的爱情，发生在两个不太有文化的打工青年的身上。

二年把给弟弟擦拭的水端去洗手间倒掉，准备到开水间再打点水，和正好从外头回来的清月又碰上了。成清月顿了一下，认出二年来，脸瞬间变红了，不知道该如何自处，喃喃地说：没想到在这遇见你。二年尴尬地觉得这个时候的成清月才有点当初的影子。时间过得太快了，一晃眼两个人十几年没有见，再见面却是在这样的场合。这种场合自然是不能多说什么的，说什么也都多余，只能假装算是不太熟悉的旧识，客气寒暄一下，念叨念叨以前的朋友，十几年人事几番新，当初共同认识的朋友也各处散落，很多下落不明了。二年和成清月互相加了一下微信，也就不再多言了。

老丁、老成和小年这三个脑出血的病人构成的这种画面和情境无时不在提醒人们脑子对人多么重要。如果没有了好的脑子，人们丧失的不仅是健康，还有作为人起码的意识和行为，你将失去自控的能力，由此而波及整个家庭。你想一个大小便都不能自理的人，吃饭洗澡都得依靠别人，那么这个活着的痛苦程度可想而知。老丁是这三个人中恢复得最好的一个，他的老婆二花有空的时候就爱和人说说她这一生受的老丁的罪。年轻的时候老丁爱喝酒喝醉了打人，最严重的一次二花被他打断了肋骨在床上躺了一个月都没有起来。现在老了又连累二花给他端屎端尿，像哄小孩一样地哄他。二花一边照顾他一边还惦记家里种的几亩果园里的果子，没有了这些果子二花都不知道自己的收入从哪来。老丁住院的钱都是儿子给的，儿子还算争气，这几年在外干装修赚了不少钱，但也是辛苦钱。二花心里心疼儿子，对老丁是又恨又怜。秦师傅安慰她说：夫妻都是这样的，床头吵架床尾和，痴汉偏骑骏马走，巧妻常伴拙夫眠。你家老丁找你是福气。二年也规劝二花不要太放在心头，不是冤家不聚头。二花说：这都是命啊。人世间不平的事情太多了，各人有各人的不平，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本账。好人和坏人的区别就在于你的账是怎么算的。好人算账的时候有个公道人心，为别人想得多一些；坏人算账的时候都是按照损人利己的方式算的，即使不利己也要按照损人不利己的方式算。程教授是学历史学的，对这些尔虞我诈的事情最了解，他都退休了，他在学术上的对头看他得了病，还不忘讽刺他一通。程教授想不通自己与人为善了一辈子为啥会落得这样的局面，做了一辈子的学问，不就是想世事洞明，与人减少冲突吗？更了解人，更善解人，可惜夹着尾巴做了一辈子老好人，还是有人嫉妒自己，看自己的笑话，不就因为自己当了个学术带头人，做了十几年的学术权威吗？那些人就说自己挡他们的道了，压着他们了。自己是这样的人吗？这不都是组织的安排吗？命运的安排吗？程教授这一病，很多事也看开了，笑骂由人，但求问心无愧，你嫉妒你的，我治我的病。事事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更何况难道你就不生病吗？难道你家就没个生老病死、生离死别的事吗？只是时候不到嘛。程教授也慨叹，自己读了那么多书，未必有秦师傅和二年明白世事明白事理。有的时候道理和知识没有什么关联，自己研究了一辈子人文科学，人文是什么呢？无非是让人更有尊严更人性化更文明更合理地生活，而那么多的学术术语和大道理并不比粗俗的乡村俚语更高级。

清月的丈夫似乎察觉了一点清月和二年之间的微妙关系，不仅女人的直觉非常灵敏，男人的直觉也是灵敏得很。曾经的情侣即使分手很多年了，依然还是会有一些隐藏的默契，除非他们不是情侣，否则一定会有一些心照不宣的感应的。清月和二年即使分隔多年了，依然还是在各自的眼神中找到了当年的一些情愫。他们各自分开后各自有生活，看上去也都生活得还不错，并不比他们俩在一起差，也许可能还要更好。二年想成清月如果是和自己结婚，一定也还是当年的模样，绝对不会走形得这么厉害，可是也不会像现在这么有钱，她爸动手术的这十几万元肯定也出不起，所以这样想来二年不觉得有多遗憾了，甚至觉得当初分手是对的。看着病床上和自己弟弟一样痛苦的老成，他也不觉得那么恨了。

清月对二年说她爸爸这种病是有家族遗传的，她爷爷就是死于这种病的，所以她爸爸得这个病她有心理准备，也备了钱。可是真的到了这一天，她还是承受不住，夜夜哭醒很多回。她老公是个粗人，从来不安慰她，她都得独自承受。二年看着憔悴的清月，顿时无言以对，他虽然会安慰人，可是呢，他却不能安慰她。

从来不说话的老周前列腺的毛病终于治得差不多了，他是最先出院的。他走的时候依然没有说话，默默地收拾默默地离开，当然他的尿袋子短时间还是得继续挂着，倒是他儿子小周和大家道了一下别。这就是病房，各种各样的病，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人生。除了用佛经去解释，其他的理论似乎都无法解答，当然最科学的还是医学理论。

看上去好像很严重的三个脑出血的病人并没有大碍，谁也没有想到最先出问题的是最开朗也最看得开的秦师傅，他走得很突然。他的癌细胞已经扩散并且转移得很快，那天他起床的时候吐了一口血，他已经有不祥的预感，小便的时候也出了不少的血，送去抢救的时候医生已经回天乏力。事情来得很突然，医生本来说他还有一年的时间，可是没有想到这么快，进手术室就没有回来。程教授一直哀叹地说：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程教授越来越认同道德经的说法：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一切看似无常，一切又似乎都有自己的规律和法则，世间万事万物都是流动的，包括人。护士舟舟对秦师傅的离去很伤心，短短的住院时间，秦师傅的风趣幽默、乐观开朗已经深深地打动了舟舟。舟舟来自一个单亲家庭，她的父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得的是和秦师傅一样的病，这就是为什么舟舟看到秦师傅就觉得有一种亲切感的原因。舟舟对人生的乐观和积极都来自她的母亲，不管生活有多苦，她都觉得人要体体面面地生活下去，否则生活的希望来自哪里呢？

秦师傅的老婆璞玉真的想都没有想到，她老公其实早就安排好了后事，墓地骨灰盒都自己买好了，一辈子大大咧咧的秦师傅死之前这么细心，什么都准备好了。璞玉在追悼会上哭得特别伤心，那种心碎和她平时的木无表情形成了鲜明的反差，人们才觉得璞玉是真的爱秦师傅。很多年没有消息的秀芳也来了，她老了不少，当年的厂花毫无半点当年的风采，她的表情木木的，好像还在梦中。人们不禁慨叹她也还是爱着秦师傅的，她还活在这个爱中，一辈子都没有走出来。

病房里三个脑溢血的病人也陆陆续续地出院了，恢复得最差的反倒是最年轻的小年，他一直坐在轮椅上，表情也有点痴痴呆呆。一直被这个弟弟看不起的二年，倒是越发细心地照顾他，不再在他失控的时候打他的耳光，而总是表扬他说：小伙子真棒。

清月和她老公带着她爸出了院，清月把鱼塘交给老公打理，专心地照顾她爸爸。老丁是所有人中恢复得最好的，二花虽然委屈，但是照顾起老丁来那是不含糊的。

这个世界界定一切的方式有的时候还是很庸俗的，只有极少数的人越活越从容，岁月沉淀，波澜不惊。大部分的人都把生活过得破败不堪，只是生命不是一袭华丽的袍，上面爬满了虱子，而很有可能就是一袭普通的袍，上面还有不少破洞，没有华丽。我们不能决定我们生的方式，也未必能决定死的方式，谁也不知道未来和意外哪一个先到。接受命运的安排并且微笑地生活，给予一切勇气和力量也许是最佳面对的方式。万缘放下，一念不生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但是唯有放下所有的一切，我们才能轻松自在地前行。程教授做了血管扩张手术之后看到陆陆续续有进有出的病人，慢慢地释怀，对生死看得淡了一些，多出了一些禅家的味道。人生是个圆，最后都会走到那个终点，有人走直线，有人走曲线。走直线的人人生看上去目的性更强，也更省力更顺利一些，而走曲线的人，往往会迷途，失去方向和目标。可是不管是走曲线还是走直线，最后都会殊途同归。云上于天，天在山中。而天在哪里呢？是天国或者是山中并不重要，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你在世间走过、爱过、恨过、生活过，留下了一些并终将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