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宋先周/著
1
一直以来,我总觉得花开无声。
儿时,常常跟在劳作的父母身后,在田间地头瞎逛,那些细小金黄的野山菊,总会把我的注意力吸引过去,我偶尔把细小多情的野山菊采摘下来,拽在小手上,有时我又把它们合成一大束,捧在胸前。撒欢着奔跑的我,两只小手扬起的野山菊,如两具燃烧的火把,点亮了乡村弯曲的山路,也照亮着我的童年。
野山菊花开的季节里,我童年的梦想,也被它星星点点的金黄色点缀着,那一缕缕恰如其分的淡淡清香,迷醉着我的梦境,让我忘记生活着的这片土地的贫瘠,忘记童年生活的简约,忘记父母肩头的负累,忘记脚上磨出漏洞的布鞋,忘记裂开口子的裤裆……
慢慢长大之后,我爬上山头,来到对门坡狮子湾的大坡上,来到下冲那几块疏于耕种的荒地里,我把长势更旺盛、花朵更自傲和狂放正随风轻摇的野山菊,一朵一朵摘下来,装进我的背篓里,我把它们晾晒在屋前的院坝上,晒干的野山菊,最后被我装进火炕上的猫箩里。从此,这些野山菊,便成为我们全家茶碗里一整年的清香。
那些年,我离野山菊很近,我很想听听它们花开的声音,但是,我每次看到的,都是它们毫无保留的怒放,有些花蕾,在我伸手采摘的一瞬间,突然绽开了,但却悄无声息。
2
曾不止一次在别人的文字里,看到了“我听见了花开的声音”这样多情的描述。
这句话,也曾经蒙惑了我很多年。
走进学校后,我多想倾听一次花开的声音。
那时,我想,如果能听到花开有声的话,它们有的应该像爆竹一样,炸出一连串的响声。
试想,春天里,花儿朵朵,次第绽放,花开的声音此起彼伏,山山岭岭,角角落落,一朵朵花开,一阵阵声响。这些花开的声音,冲破严冬的寒流,炸开灿烂的整个春天。那该是一种怎样的景象?
我还想,花开的声音一定不是那种单调的声音,它应该多姿多彩。它们应该也有独唱,有重唱,有和声……它们应该有撕裂和狂放,也有低调的沉吟,应该有心碎的触动,也有留恋的匆离……
读到小学二年级的那个春天,我在一个银色月光弥漫的夜晚,在父母沉睡之后,偷偷溜到门前的桃树下,我在含苞待放的桃树下静候花开。我想,今夜,那一树含苞待放的桃树上,一定会有悦耳的花开,它们究竟是大鞭炮爆炸一样的震耳欲聋,还是小鞭炮噼噼啪啪般的连绵不绝?我满怀期待。
当晚,我为自己的冒险,为自己的冲动决断暗自激动。
忙碌的月光从树杈间滚落下来,像一朵朵银色小花,散在我身上,我顿时感到,那些月光似乎已经把我置身于花丛中。
夜间的虫鸣,细碎孤寂。它们是不是也和我一样,期待花开?
深沉的夜,淡淡的寒冷,最终还是把幼小的我斗败了。我被睡意俘虏。
在后来的梦里,我恍若听见桃树上花儿开放时,发出的声声脆响。那些响声由远及近,由模糊到清晰。每一朵桃花的开放,都有一阵喜悦的微笑伴随。我甚至看见花骨朵里,跳出一个个花仙子,她们在桃树枝头轻歌曼舞,然后又一个个下到地面,牵着我的小手一起舞蹈。
第二天,我在微笑中醒来时,太阳已经透进窗户,照到我的脸上,我正躺在舒适的床上,我的头还枕在父亲的臂弯里。
3
上初中以后,我们校园里,有四棵繁茂的枣树,整齐有序地站在男生宿舍门前。我们常常端着饭盒,在门前一边用餐一边看树。那时,我非常渴望能在那些碧绿的树叶里,挤出几朵大大的枣花来,让枣花给枣树上单调的绿叶,增添几分灵气。
但是,枣花并不像枣树的枝干和叶子那么张扬,它们在春天百花盛开的季节里,把机会先让给鹅黄色的迎春花,粉色的杏花,雪白的梨花、苹果花,还有漫山遍野的、一串串的白色洋槐花……当这些花儿都渐渐凋谢的时候,长相普通、色彩单调、身材细小的枣花,才抓住春天的尾巴,爬上枝头。
枣花并不惹眼,也不妖艳美丽,但是它却可爱至极。它们像一群细小的精灵,在碧绿的树叶上奔跑。我想,这些比野山菊还要细小的枣花,它们开放的时候,应该就是安安静静的吧,至少我无法听到它们花开。但是,我却愿意给它们花开一个有声音的想象。我想,它们花开的世界里,应该有一场无伴奏的、原生态的,如我在瑶乡里听到的,白裤瑶细话歌那般最美的和声。
只是,我已经学会理智,在看细碎的枣花时,我没像幼时那样,再次来到树下守候花开。
那时,我只关注,枣树上的每一朵小小的枣花,会不会都能加倍努力,最后都能长成一枚枚小小的青枣,这些小小的青枣,会不会在夏风中壮实起来,然后在秋风中妖娆多情起来。
而我,可不可以躲过老师的责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爬上枣树,把这些甜甜的、脆脆的枣子,当成我口中最美味的仙果。
4
长成大人以后,我一直还在迷恋“花开的声音”。
在乡下教书的日子,我在房前屋后,种了几盆墨兰、牡丹、芍药和丁香,我甚至把到山野里踏青时,随手带回来的牵牛花和含笑花都栽种在花盆里。
看花,闻花,种花,护花,让我的粗俗平添了几分清雅,使我在单调枯燥的工作之余,对那些花儿生出几分怜悯、几分暧昧。
那几年,我的生命毕竟也到花开的时节了。在青春萌动的岁月里,我曾经渴望的爱情,却总是迟到。我每天备课上课,批改作业,然后就是浇花培土。我感觉自己对花的挚爱超过对自己的关怀。有这些花儿陪伴,哪还有时间在意自己的青春。但是,我的内心仍然给自己的青春寄予了希望。
我在宿舍前面,腾出一块小小的菜地来,一年四季,我都在那块小小的菜地里,种上各种蔬菜,我餐桌上的菜肴,大多来自我的菜地。小小的菜地里,有我吃不完的菜,抽薹之后,也会开出花来,黄灿灿的油菜花、南瓜花,还有香喷喷的香菜花……那时的花香堆满我的世界,现在想来,难怪我的爱情迟暮,我是在一季又一季的花香里,在一季又一季的劳作中浪费芳华。
后来,我又在天井里种了一株三角梅,我想让三角梅那种大气的紫红色,为我的青春开出一个春天。但是,这株三角梅,像一株“铁树”一般,除了叶子,它没有我想要的紫红色。偶尔在枝头露一点点紫色,都只换得我脸上浅浅微笑。毕竟,它不是我想要的春天的样子。
我的青春积蓄,不知不觉中,就已经消失殆尽了。我等待爱情,就像等待天井里三角梅的花开。
如果,爱情也有声音,那一定就是我想听的那种花开的声音。我一次次自我勉励,我觉得爱情的春天迟早会来的。也许,花开无言,我的青春无语。
现在回想,我的青春,会不会在某个不经意的夜晚,成为一朵不曾留意的花,它早就绽放在黑暗里,无声无息。我曾经的迷茫,会不会变成一种回味无穷的依恋。如今我青春醒来的时候,能够回忆起来的,是不是某个人身上淡淡的花香呢!
对于自己已然流逝的青春,我无以言说。我只会在心里默默思念,思念美好昨天里,关于爱情春天的遗失。我青春里的那朵青涩的花,是不是已经开在我后悔的念想里?
我承认自己有点“花心”,看过花,种过花,摘过花……我被花扰乱了青春。我不敢说自己对爱情多么痴迷,但是,我的青春记忆里,没有一段是我最真切的铭记。
其实,我一直都没有听见花开的声音。
如今,我只想在心里好好地培养一朵透明的、毫无杂质的、为我独有的花。
5
或许,花开无语,是寂寞的。虽然,花儿开得安定与沉静。
但是,只要有花开,就会引来无数的喝彩。娇艳的花朵,蜂蝶簇拥,把沉睡了一个冬天的大地唤醒。
冬天醒来,被厚厚衣服包裹的人们,也会抛开棉衣毛裤的束缚,敞开胸怀,拥抱春天。
当我在春天里,尽情享受花开烂漫的时候,突然会不合时宜地想起花落的残败,心中不免滋生忧伤。
毕竟,人世间,没有一种花,可以常开不败,也没有一个人,能永远留住春天。
有花开,就会有花败。有娇美,就会有凋零。
我好矛盾,本不想目睹落花的无奈,却又不想在心里永远装着花开不败的念想。
我选择在这年春天里,带着女儿来到红水河畔,去看那些高高大大红红的木棉花。
在我心里,一直固执地认为,世界上,只有木棉树喊春的样子最直接,也最强烈。木棉树把那些木棉花高高地举在枝头上,就像举起艳丽的火炬,它们吹着喇叭叫喊春天。在这种强烈执着原始的呐喊之下,试问,谁还能藏住春天?
当然,和我一起看花的刚上初中的女儿,暂时是读不懂木棉花的高雅,看不懂木棉的执着的。哪怕木棉花的娇艳和婀娜多姿,也会被女儿错误以为,那是风的多情。
走在木棉花簇拥的小道上,愉悦和欢畅涌上心头。木棉的一树火红,仿佛是人为地给木棉树装上了无数的红色小灯笼,这满树的小灯笼为春天点燃了大大的火团。木棉花用自己的生命,绽放出属于自己美丽的春天。在木棉花开的时节,密密麻麻,朵朵笑开的木棉花,把花蕊都露在身外,使春天变得暖暖的。
突然,一阵风吹过,一朵大大的木棉花从枝头掉下来,落在女儿头顶,划过她稚嫩的脸颊,最后砸在水泥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女儿双手揉头,疼痛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强忍着疼痛没有哭出声来。木棉花的红色,留在女儿的发梢、额头、脸颊。砸在地面的木棉,用自己生命最后的红色,为生硬的水泥地画了一朵别样的花。
那一瞬间,我竟然来不及顾及女儿的疼痛,我的思绪还停留在木棉落地时,“咚”的那一声闷响。
“咚”的那个声音落进心头。让我坚信,落花,有声。
在山泉边,在为女儿洗去木棉花留在她身上的红色印迹的时候,我突然感觉,时间流逝得太过于无情了,春天才刚来,前一分钟,春天还挂在高高的木棉枝头,“咚”的一声,木棉花落,春天似乎又要走了。
这年的春天,就像是被我用山泉水洗去的一般,它们似乎是被我从女儿脸颊上、额头上、发梢上洗走的。
这年的春天,是被洗去木棉红色的那捧山泉水,带去了远方吗?
过后,我再回想,木棉花就算再好,它毕竟也有自己的缺陷。
有花无果,让我感觉木棉的生命是残缺的。
也许花本无错,错在那些高高的木棉树,木棉树给了全世界一个红红的、暖暖的春天,却没有给大地一个丰收的季节。
6
说起落花,总让我想起一个与落花有关的地方,一个名叫“落花坪”的村庄,一个果实累累、生活丰实、盛产黄腊李的村庄。
落花坪在高高的山上。是一个需要不断攀爬、一路蜿蜒、一直向上才能抵达的地方。
落花坪不平,落花坪到处是山,落花坪是一个个小小的山洼断断续续连接而成的村庄。一个山洼,一两户人家,守一两座山头,护一片李花。
我和大多喜欢春天的人们一样,在很多年的春天里,都会在李花娇媚的时节赶去落花坪看花。
落花坪的山坡上、田地间、房前屋后……被白白的李花装点成一个雪白的世界。让我不由得怀疑,上天是不是多给了落花坪几分疼爱。否则,每年的春天里,它为什么又多给了落花坪一场美丽的“雪”。
前些年,落花坪还不被外人知晓,李花能按照自己的方式自由盛开,自由凋零。李树也在按照自己的性格,该结果的时候结果,该摇晃的时候摇晃。
每次在落花坪看满山满岭的李花,都会让我狂放不安的心变得安安静静,我时常独自一人坐在李园里发呆。那些时候,只有李花上翻飞的虫碟,让安静的我有活着的迹象。
我想,如果能与这片李花一起白头,该多好呢!
“花开自有蜜蜂来”。
不知落花坪的李花,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方式招惹了山外的人们。
三月,草长莺飞时节,一批一批的人们蜂拥而至,不辞辛劳,涌进狭小的落花坪。
从此,原本沉默的落花坪不再沉默。
那天,不知哪座影楼把靓丽的模特请到落花坪,在那些李树下、花丛里,模特们不断更衣,不断摆出唯美造型,让摄影发烧友的快门声此起彼伏。那些婚纱和雪白的李花相得益彰,落花坪的美被定格成永恒的瞬间。
不知是谁的提议,说是想在春天里下一场李花雪。于是几个“自告奋勇”的影友爬到那几棵百年老树上,把树枝摇得晃晃悠悠,原本执着的李花,被那几双强悍的大手带离枝头。
我在近旁看到李花真的像雪花一样纷纷扬扬。这种美艳的画面让别的游客尖叫,但是却没有让我有一点点振奋。因为,我仿佛听到那些被强行摇落的李花发出的伤心哭泣。
我很懊恼,因为我无法制止人们对李花的无情。我捡起一捧被摇落的李花在手,看到它们花托上,被人为摇落枝头时的淡淡汁液,这些汁液就像一滴滴滚动的泪珠。
那时候,我想哭。但是,我却没有眼泪。
李园周围的人们都在叫嚣,都在观看这个温暖春天里,那些雪花一样纷纷扬扬的李花。我不知道,在人群中,还会不会有第二个人和我一样,为这一地落花伤怀?
是年,被摇落李花的那几棵百年老树,枝头结出的李子少得可怜。李园的主人,在树下把烟圈吐成一朵朵无奈与惆怅。
7
花开是荣耀,花落也许是痛苦。我们在看到花开光鲜的时候,常常忘记花落的痛苦。
正如我们期盼青春永驻,渴望自己不会老。但是,又有谁能如愿?
花开花落总有自己的规则。
其实,如果我们不违背花的意愿,那么它的落地和凋零,一定也是一种从容,一种幸福。
毕竟,这是每一季花开都将面临的抉择。每一朵花,终将褪去华丽的外表,回归平凡和普通。就像我们每个人一样,经过了青春的喧嚣之后,内心又都将恢复平静。
写到这里,我在思索着我走过的路,突然发现,我也像一朵花。在我生命长河里,尽管我的青春无语,但我最终还是为自己绽放过一个春天,我生命的张力在青春年华里得以释放,我和大地万物一样,都将从春天走到夏天,在经历秋天的收获,最后在某个冰冷的冬季里沉静地回归大地。
或许,我的青春花开,并不妖艳,也不隐喻,我渴望它像那木棉花一样叫嚣,但是它却选择了如野山菊一般无声无息。只是,等到我的花落时节,我是否能结出生命的果实?如果没有生命的果实,我宁愿让青春像那些大朵大朵的木棉,花落之时,掷地有声。
我们每个人其实都一样。如果是一朵花,就应该在春天绽放,又恰似花儿,必定在落花时节凋零。
我欣赏一朵花儿静静地开,就像欣赏我自己。我的生活周围,如果能有一些像花一样的知己该有多好呢!我就会和他们一起,抱成一团,在美丽春天摆一桌狂放的百花盛宴。如果,我这朵小小的野山菊不能引人注目,甚至连蜂蝶昆虫都对我不屑一顾,那我就甘愿做一个观众,让别的花儿开出她们应有的美丽。
也许,有花的春天太过于温暖,有果的夏天太过于热烈,有风的秋天太过于高爽,有雪的冬天太过于严寒。但是,只要选择了人生,我们最终都逃不过四季。
如果,一定要让我在木棉和李花中做出选择,我宁愿选择后者,用一颗颗李果的香脆,提醒别人我的存在。
当然,如果我已经选择人生的平静,生命中无法结出果实,我也会用高调的音符,像木棉花一般,在春天里持续高唱,在最后的花落时节,也会发出震撼的声响,让大地记得我曾经来过。
花开是一道风景,花落亦是一道风景。花开无言,落花有声。如果只记得花开,如果没有花落,我们如何能看见,落花时旋出的曲线?如何欣赏到那些落花挥洒的从容?
花开是人生,花落也是人生。从花开到花落,恰是我们走过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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