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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蘑菇

时间:2024-05-04

短篇小说· 光 盘/著

城郊香炉山用来搞农业开发好几年了,阿宁承包其中一片山地种植蘑菇。阿宁无意中培植出金黄色的蘑菇新品种,他为之取名金色蘑菇。阿宁也没读过什么大学,只因种蘑菇时间长,又爱琢磨,一不小心弄出新玩意。金色蘑菇不容易长老,总是水嫩嫩的样子,你刺破它,立即有牛奶一样的乳白色液体流出来,带着鲜牛奶般清香。做成菜味道鲜美,无论汆汤、清炒,还是拿来提味都是相当不错的食材。大厨们用金色蘑菇汤做高汤,配制出多种佳肴。去年开始,阿宁只种金色蘑菇。销售特别好,不用送货,大商场大饭店采购员每天上门来,供不应求。一年时间阿宁赚的钞票超过前面种蘑菇十年。

皮实想跟阿宁学习种金色蘑菇。皮实家住顶楼,有一个比较大的天面,不需要到郊区租地。皮实第一次去阿宁种植场向阿宁请教,正碰上他破口骂人。皮实问阿宁老婆他在骂谁?他老婆说,他在骂强盗。皮实向阿宁说明来意,阿宁不答应教皮实种蘑菇,多少学费都不答应。

隔一周,皮实再度来到阿宁场子。阿宁正在愤怒地磨刀。皮实来得总不是时候,这种情况下阿宁哪有心思带徒弟呢?

第二天皮实仍然来。阿宁刚从厂棚里出来,他穿着浅蓝色大褂,像医院里的医生,又像航天科技人员。皮实对阿宁很崇拜。阿宁态度好了许多,皮实给阿宁看身份证,把自己的住址写在纸上,证明他是个良民,还是一个真诚的勤学好问的中年人。皮实从企业出来有些年头了,企业倒闭,职工作鸟兽散。他在企业里的技术社会上用不上,找不到工作。阿宁认真听皮实说经历,但末了态度还是很坚决:不传授种植金色蘑菇技术。

皮实一门心思要学习这个技术,你看,一个月后他又来了。路上有警车鸣笛经过。皮实打听到,香炉山发生人命了。果农周庄被人杀害。周庄种珍珠李、沙糖橘,富得流油。人们初步判断,人命案起因是劫财。阿宁场子的大门关着,皮实叫不开。阿宁老婆在里面说:“你快走吧,阿宁是不会教你的。”

周庄案警方花掉三个月时间还是没有破,坊间有许多传闻。当地的地痞流氓都被叫去问话,村委主任林长水嫌疑最大,但没有证据。叫去的人都放了,案子的线索暂时中断。

没学成金色蘑菇技术,皮实心不甘,很多天后他第五次来到阿宁的蘑菇场。香炉山上弥漫着恐怖的气氛,周庄案没破,带给他们的恐惧成几何倍数增长。阿宁的场子里乱糟糟的。来自大商场大饭店的客户正在劝阿宁老婆,因为阿宁找不到了,他老婆哭得死去活来。

事情发生在今天早上,阿宁手持锋利的杀猪刀冲出屋子,在院子里砍杀,嘴里叫喊林长水的名字。他砍了两三分钟,终于停下。“我把他杀掉了,把他们杀掉了!”阿宁丢下杀猪刀跑出场子,再无踪影。

林长水他们村就叫香炉山村,位于乡村公路边。皮实回来时特意在村口停下。他看到了林长水。林长水披一件外衣,正向这边走来。

天已经墨黑。皮实听到敲门声,他从猫眼看出去。是阿宁。“我杀人了,我杀人了。我杀死了林长水。”阿宁扑进门来。

“你杀了人,怎么办呢?”皮实说。机会来得太突然。他压住内心的激动。

“快帮帮我。”阿宁急切地说。

“我家住顶楼,很安全。如果不告密,不会有人发现。”皮实说。阿宁嗯嗯点头。

“你教我种植金色蘑菇我就保护你。”

“不,”阿宁说,“那是我的独创技术,谁也不传。”

“这样我可就保不住秘密了。”皮实给阿宁倒上水,问他喝不喝茶。阿宁说他不喝茶,他想活命。阿宁说话逻辑有些混乱。“我上午去你蘑菇场了,我见到了许多人。”皮实说。

“有警察吗?”

皮实不正面回答,强调说:“教我种金色蘑菇是你唯一保命的办法。”皮实安排阿宁吃饭住下。阿宁半夜惊醒,他对皮实说:“我梦见被警察抓住了。”

“不听我的,迟早要被警察抓住。”皮实说。

阿宁经不住皮实的恐吓,终于答应传授金色蘑菇的种植技术。阿宁叫皮实买回专用的木料,这木料只有沱巴山区出产。木料的年轮有讲究,生长环境也有讲究,阿宁一一交代皮实。皮实按指示找到大山里那几户人家,用编造的谎言说:“我是阿宁的表亲,从今天开始我替他来买木头。”木头他们早准备好了,还按要求锯短劈开,埋进泥土里沤着。皮实外出买木料,阿宁躲在天面上规划种植金色蘑菇。木料买回来后,皮实按要求购买搭棚子的材料。这在天面上,棚子不能搭得太高,怕风吹;也需要藏着,要是给城管发现,问题就大了。皮实理解阿宁的想法。基础工作搞好后,阿宁指挥皮实弄来泥土。木料半埋进掺杂特殊肥料的泥土里。这些肥料只有农村能搞到,肥料在特定温度湿度光照条件下能够沤出金色蘑菇种。要是阿宁能回种植场一趟弄来菌种,问题就解决了大半。可是阿宁哪里也不能去,皮实也不可能从阿宁老婆手上拿到菌种。

培育菌种要求高,经验丰富的阿宁都不敢掉以轻心。天面阳光充足,过量的阳光对沤菌种不利,需要遮挡些太阳,阳光要恰到好处。皮实给阿宁的下手。阿宁几乎装在套子里,皮实那顶不洁净的草帽罩着他的头,遮挡他的脸。他全部心思用在培育菌种上。皮实买回望远镜,负责观察“敌情”。皮实四周扫视,不断传给他安全信号。这个高倍望远镜能看得很远,远处人家阳台都看得清清楚楚,有时还能偷看到别家女人洗澡。

大雨过后的那天夜晚,皮实和阿宁坐在厅里喝茶,阿宁第一次主动谈起了他的“凶杀案”。皮实抱回最近这座城市的所有报纸,告诉阿宁报上无“案件”消息,电视上也不见报道。阿宁咽下那口茶说:“越是平静,公安就越追查得紧。”皮实说:“我今天悄悄打听了,公安怀疑你逃到外地,已向全国的公安机关通报。我家是最危险的也是最安全的。”

“我知道,离你家不到一公里就有派出所。”阿宁说,“我家里人是怎么想的呢?我寻思,老婆孩子想见到我,又希望我远走高飞,让警察永远找不到。”

阿宁逃出来快半个月了,他老婆着急万分,一定报了案。那天他老婆哭成泪人的画面闪现在皮实眼前。皮实说:“你有必要告诉你老婆你的情况,当然是我出面。我有办法。”阿宁想了想,答应皮实为他给家人报平安。

皮实用好不容易寻找到的公用电话给阿宁老婆打电话。“我是阿宁的朋友,他很好,他让你母子别担心。”皮实压低声音,用公鸭嗓音说。“他人呢?我要见他。”阿宁老婆说。“现在还不是见的时候,你放一万个心好了。”“我不信,喂,喂。”

天面上来了两只鸟,它们在树枝上站立,观看阿宁工作。皮实已经回到家。他对阿宁说:“你老婆很着急。她的声音很好听。但她不信你很安全。上楼时,我想了个主意,你给老婆录段话,我传给她。”

“不要说废话,言多必失。”皮实提醒说。

他们下到屋子里。皮实打开手机录音功能。阿宁对准话筒录制事先想了又想的话。“老婆,我很好,你们不要挂念。今天是3月7日,我一切安好。”次日,皮实带着这段话去到郊区。香河上游的村庄里有公用电话,他将阿宁的录音传递出去。

金色蘑菇冒出一点点细芽,标志着阿宁培育种子成功。第二天能明显地看到,第三天,大朵的菌子出现。棚子里一根根木头上密密麻麻长出菌子。阿宁采下一朵仔细端详,他说:“成了。”他刺破菌杆,“牛奶”冒出来,鼻子凑近闻闻,说:“香。”皮实采下一二十朵,做成一盘菜,杀了只土鸡慰劳阿宁。

不到一周,可以大面积采摘了。皮实拉着金色蘑菇去销售。他直接到阿宁金色蘑菇场堵客户。阿宁逃出来后,他老婆带着悲伤继续种菌子。客户还是老客户。阿宁老婆基本学会种金色蘑菇,蘑菇却认人似的,在她手上产量就是少,老客户能进到的货比原来少多了。

两个客户走出来后,皮实堵住他们说:“我这里有货。”客户停下来看皮实的金色蘑菇,“你这货不错。”客户说,“你是谁,你怎么也会种金色蘑菇?”

“我是我。我就是会种金色蘑菇。要不要?”皮实说。

“要啊,当然要,再多一倍都要。我家超市里每天销量最大的素菜就数金色蘑菇。”

“我不要高价,跟阿宁家的一样就成。以后,我给你们送货。”皮实说。皮实带着秤,称好,算好价钱,客户通过手机银行把货款转进皮实的账号里。

脱手这么快,正是皮实预料的。他趁阿宁家大门没关,踩着空三轮进去。阿宁老婆喊道:“没货了,别进来。”皮实走近她,说:“你气质不错。”她警觉地说:“你要干什么?我认识你,你就是那个三番五次想拜阿宁为师的人。”

“我没干什么。”

“我不会教你种植金色蘑菇,你死了这条心。不会供给你金色蘑菇。我跟那几个老客户是战略伙伴关系。”她说。

“大家都知道,杀害周庄的凶手还没抓到。”皮实说。

“马上就要抓到了。阿宁疯了,我没疯,我也不可能疯。我不怕,我身上随时带着刀,谁敢使坏,我砍死他。”阿宁老婆用手势比画出杀猪刀。

皮实笑道:“你比阿宁坚强勇敢,还比他冷静。我没别的事,就是来看看。”

见没危险,阿宁老婆对皮实的警惕有所放松。皮实掏出手机偷拍视频,他换了话题跟她说话。她家的景物、她的人像都进入镜头。拍得差不多了,皮实借口告辞。她跟在后面,将大铁门锁上。铁门一关,蘑菇场里的土狗立即争先恐后地大叫。

看到家里的视频,阿宁笑了。他指着视频里的水池边说:“我就在这里砍死林长水的。我第一刀砍中他的脖子,第二刀插进他的胸膛,第三刀又砍中了他脖子的另一侧。我使的是尖利的杀猪刀。杀猪刀你见过吗?屠夫用的那种。”

“林长水该砍。”皮实说,“他是恶人,他敲诈勒索你,他还要抢劫你的财产,甚至霸占你老婆——你老婆确实长得漂亮,难怪林长水当面调戏你老婆。那天,林长水闯入蘑菇场,他带着刀,不容你反抗。也许,周庄就是他们杀害的。”

“你什么都明白,”阿宁说,“可是警察不明白,明白也不相信。杀了人,就得偿命。但我不服。我不能为林长水偿命。”

“你做得对,躲进我家是唯一正确的选择。”

总结一下以上三节的结论:第2节中的定冠词标准意味着弗雷格的专名是单称词,至少倾向于指称殊相。第3节中的无自变量标准则必须要以关于对象的一种前语言理解为前提,即殊相是对象的模板。在第4节中,非谓词标准和等式标准被解读为专名屈折变化的非本真性。相对于概念词而言,专名独立于语言上的变化,其意义在于殊相相对于语言的独立性。所有这一切都表明,弗雷格在何为对象的问题上有一种唯名论的倾向,并且语言上的标准最终必须依赖于前语言的理解才能完全澄清。

金色蘑菇一茬一茬地生长着,皮实源源不断地往商场大饭店送货,钞票大把大把地赚回来。送完货,皮实继续钻研种植技术。他让阿宁站一边,独立操作。他有些手生,没有阿宁的纠正,就种偏了。皮实还离不开阿宁。但阿宁对皮实基本放手了,阿宁脑子腾空后,特别想念家人和种植场,特别关注自己的“案子”。皮实去公安局“打听”回来后,告诉阿宁,“公安局在齐齐哈尔发现了你的线索。那里离我们南方十万八千里呢。”第二天皮实又胡诌说:“公安在中甸边境发现了你的踪迹。对这些错误的信息你应当感到高兴。”

秋天来临时,皮实完全掌握了种植金色蘑菇技术,他紧握的拳头慢慢松开。

精神病院在北郊的矮山塘,三环路打门前穿过。两个粗壮的工作人员左右挟持阿宁。门诊室的赵大夫已经在那里等候了。

“皮实是骗子,大坏蛋。”阿宁说,“他骗走我的种植技术,然后出卖我。”两个工作人员不说话,对于患者,他们已经麻木,疯子嘴里说出的任何话语都不能进入他们的头脑。

赵大夫站起来伸出手做个姿势,笑道:“请坐。”阿宁在对面坐下。“我的手铐呢?你的警服呢?”阿宁说。

赵大夫亲切地说:“这些,我们暂时不需要。我们聊聊吧。”

“林长水带刀闯进我的蘑菇场,我出于自卫。”阿宁说。

“你认识我工作牌上的字吗?”

“听说你种的金色蘑菇特别好吃?”赵大夫说,“改天我一定要去超市买回尝尝。”

“皮实偷学种植技术,严重侵犯我的专利。”

“你没有杀人,”赵大夫说,“你杀的只是幻影。”

“你很好笑,没见过公安像你这样审嫌犯的。”阿宁轻松地笑起来。

“我不是公安,我是大夫。”

“如果我没杀人,那你们为什么要抓我到看守所来?”

“这里不是看守所,这是精神病医院。你看到我工作牌上的小字了吗?上面写着瓦城精神病医院。”赵大夫说。

“我不跟你们说话,叫公安来,送我到公安局去。我跟公安论理。”阿宁说。

赵大夫第一次诊断结束了。他在病历本上写下初步判断。两个站在一边始终不说话的工作人员挟持阿宁走到病房。病房在北院。阿宁没有因发病到不能自控的情况,就被安排到相对管制松一点的病房。精神病院里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发神经的病人和场面,工作人员不够用。两个高大的工作人员送阿宁回到病房后,立即赶过去控制那个大喊大叫手舞足蹈的男性病人。

一位男护士走进阿宁的病房:“魏育宁。”阿宁看着护士说:“又来一个不穿公安制服的。”护士说:“你叫魏育宁吗?”“我就是。人家叫我阿宁。”

“那么,阿宁,”护士说,“请你把这药吃了。”

“我没病,我要求审问。这位不穿警服的年轻干警,请你过来,请你掏出笔,我给你讲述案子的全过程。”阿宁招招手。

“我们这里是医院,不是公安局。”

“你们就是公安局。”

“你认为是就是吧。你先把药吃了。”

“我没病,为什么要吃药?砍死林长水,我没受伤。他罪恶的血溅了我一身,但我在逃跑的路上血迹全部蒸发了。”阿宁说。

护士给他倒上一杯温水,说:“好吧。你在逃跑路上辛苦了,这是解乏的药。”阿宁接过了药和水杯。药被他丢进嘴里,他一口喝掉了那杯温水。

“好了,审讯开始吧。”阿宁说。

“好的。”护士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笔,“请你躺下接受我的审讯。”

“你们好奇怪哦,让嫌疑犯躺着审讯。你们的大灯呢?快开启射着我。”阿宁说。

“你很有经验,是惯犯了吧?”护士说。

“我是第一次进局子,审讯细节都是听人说的。”

“不能道听途说,你听到的甚至是看到的,都不一定是真相。我们跟别人不一样,需要当事人躺下。”

“好吧。”阿宁躺下来。“那是4月23号,凶恶的林长水带刀闯进来了……”

阿宁安静地睡着后,护士拉上门离开。

尚喜接到精神病医院电话,立即赶来。她有好几个月没见到阿宁了。她时常听到阿宁的声音,就是不知道阿宁在哪里。但她知道他是安全的。阿宁还在熟睡。室内温度适中。她眼前阿宁的脸没有胖也没有瘦,她手伸进被子里摸他身上的肉,也没感觉到有明显变化。

男护士过来了,叫她去办一些手续。“他病怎么样?”她问男护士。男护士说:“刚送进来,好多检查结果都还没出来。但应该问题不大,他是个平静的精神病患者。”她在他指定的单子上签了字,然后他说:“魏育宁醒来后,你叫我。我得给他抽血。”

她回到病房,静静等着他醒来。

她等了大约一个小时,他醒来了。她叫唤他,并且帮助他坐起来。“我太疲劳,案子还没讲完就睡着了。那年轻的干警呢?”他说。

“你没杀人。”她说。

“我砍死了林长水。”他说,“犯了杀人罪。这里有可能不是公安局,他们想治好我的病,再审讯我。可是我没病。”

“你离开家的这几个月,我们金色蘑菇种植事业没有停下来,只是产量没你在时多了。销量不成问题,还是那几个老客户。”

“他挤不垮我们的生意的。我唯一恨他的是,他是个骗子,骗走我技术然后出卖我。”

“他是谁?”

“皮实。”

“皮实是谁?”尚喜认识皮实,却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一个骗子。”

尚喜摁了呼叫铃,男护士带着医疗工具进来。“魏育宁,请你伸出一只手。”护士说。尚喜抓过他的手,为他撸起袖子。护士用胶带将他的手臂捆了,拍拍他的手,乌青色的血管鼓出来。护士抽了两管血,他告诉尚喜,要检查一二十项指标。

男护士走后,一位女护士进来,问订不订餐。尚喜说:“订。有什么好吃的菜?”

“我要吃最好的,”阿宁插话说,“没多少日子活了,必须做个饱死鬼。”尚喜点了医院里最贵的饭菜,给自己也点了一份。饭菜送来后,阿宁吃得很香,尚喜说:“慢点吃,你这一生长着呢,有的是时间吃。”

第二天验血结果出来,所有指标都正常。“他身体一向很棒,”尚喜说,“他的病在脑子里,是摸不着的精神世界。”一天三次量体温血压是常规动作,医生还给他上了一小瓶点滴。药液淡黄色,尽管进入他的身子缓慢,但不到一个小时就打完了。赵大夫过来查房,他问尚喜是阿宁什么人?“我是他老婆。”尚喜说。“你长得很漂亮,要是穿上白大褂,比我们医院任何一位女医生护士都漂亮。那么,你也会种金色蘑菇喽?”

“我会。”尚喜说,“改天我送你一点。”

“不用。我必须花钱买。收受病人礼品是违规的。”赵大夫转过身子,对阿宁察言观色,说:“你认识我吗?”

“认识。你是赵忠波。”

“你记忆很好。但你的记忆太好了。把一个虚幻的场景刀刻一样深深刻在记忆里。”赵大夫说。

“我的案子还没讲完,我现在接着给你讲。”阿宁说,“你们破案犯了方向性错误。我没在齐齐哈尔出现过,没到过中甸边境,我一直在瓦城。我一直在皮实家天面上种金色蘑菇。”

“好了,”赵大夫用手阻止阿宁说话,“你的案子我已经一清二楚。”赵大夫转过头对尚喜说:“外面阳光不错,你带他出去走走。”

早上,吃了药,打了点滴,在院子里行走的病人都比较安静。院子里高大的不落叶树木太多,挡住了许多阳光和温暖。尚喜牵阿宁的手走到草坪里。草坪嫩绿,专供人们散步。

“我没有讲完案子,公安就说都知道了。他们太草率,不好好听听一个杀人嫌疑犯的讲述。”阿宁说,“回到房间后,你给我弄来笔和纸,我要详细地写下案子的来龙去脉。皮实说得对,林长水该杀。”

“你没有杀人。你杀了林长水的影子。不,影子都没杀。你杀的是眼前虚幻里的林长水。杀的是幻影。”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安慰我。杀人嫌犯是不可以安慰的。”阿宁说。

尚喜掉头抹泪,想引开话题,说些别的事情,特别是想让他抹去那个虚幻的记忆。阿宁并不“上当”,他说:“如果我哪天被政府枪毙了,你要继续我们的事业,不许荒废,还要传给我们的孩子。要是再碰上林长水这样的恶人,你除了做好防备,首先要报警,让公安来震慑恶势力。”

回到房间后,尚喜找来笔和纸——不帮他找,通不过。阿宁坐在桌子旁,字迹工整地交代“案件”的前前后后。他对自己的杀人动机、杀人经过供认不讳。他写满了五页纸,最后写道:“杀人偿命,我想通了,愿意接受法律公正的审判。”他不放心尚喜,亲自交给赵大夫。他相信赵大夫是专案组头儿,男护士是他的得力助手。

又一天到来,赵大夫过来查房。阿宁说:“我昨天交给你的自白书,你认真看了吧?”

“看了。一字不落地看了。”赵大夫说。

“我交代的比你自以为知道的详细,”阿宁说,“尽管我感谢你们一直不给我上铐,我还是要批评你们失职。你们对嫌疑犯审讯如此马虎了事,连一个合格的警察都算不上,更谈不上优秀。”

男护士说:“你批评得对,我们接受你的监督。我们一定改正。”

“那么,你们就把我铐起来吧。”

赵大夫碰碰男护士,责怪他多事。

阳光照样很好,尚喜牵着阿宁出去散步。尚喜引导他去回忆高兴的事,她说的每件事,他都记得清楚。他们相识相爱,他自学种植蘑菇技术,还发明了金色蘑菇。这种蘑菇自然界从来没有,因为大自然没有提供金色蘑菇产生条件和生长环境。人能够控制金色蘑菇的生长条件,阿宁创造了大自然不能创造的新一代菌种。这是了不起的成就。两人说说笑笑,差点碰上对面那个男子。

“你犯什么罪?”阿宁对男子说。

“我要去韩国炸毁美军基地”,男子说,“我派你去日本炸毁靖国神社。”

“我犯了杀人罪,走不出看守所,走不出瓦城了。”

“你杀了多少敌人?”

“一个。”

“用什么杀的?”

“杀猪刀。”

“你的思维还处在冷兵器时代,当今都高科技了,信息化战争了。你不配当我的战士。我要开除你。”男子扭头走了。

男子家属白眼尚喜,尚喜也看不惯男子家属。她不希望再碰上那男子及其家属,但她希望,两个精神病患者能尽快康复。

药物控制阿宁情绪阶段过去,开始实施心理治疗。杨大夫是心理医生,业余时间跟人开了家心理诊所,每小时收取诊疗费高达三千元。医院多次送他去一流医院进修,他回来后用学到的知识搞私捞。医院职工对他有意见。杨大夫走进阿宁的病房,问阿宁抽烟吗?杨大夫手头的烟是戒烟的烟,一种电子烟。

“很好,终于来了个像样的审讯者。”阿宁接过烟,“电视里公安干警首先要递给嫌疑犯一支香烟。”

“说说你的‘作案’经过。”杨大夫让护士记录。

“就在这里审讯?太不严肃了吧!”

杨大夫和助手带阿宁到一间房,那里有办公桌。助手在办公桌对面摆放椅子,示意阿宁坐下。“你们的态度很好,程序执法,文明执法。”阿宁说,“你的香烟无味。我平时不抽烟,接触香烟就咳得厉害,你这烟对我喉咙却没一点刺激作用。”

“你抽烟水平达到很高境界”,杨大夫顺着阿宁说。

审讯开始。阿宁说:“等等,这位警官你看到我的自白书了吗?我杀人的过程全写在那沓纸上。他们没移交给你吗?”

男护士接过话说:“我们都看了。”

杨大夫说:“案子我们已十分清楚,因为并不复杂。我们想知道你对这个案子怎么看?”

阿宁说:“我逃亡了好几个月,我想听听你们是怎么追查我的。如果不是皮实出卖,你们有信心抓到我吗?”

“我们布下了天罗地网,你躲到外星我们也能抓到。”杨大夫说。

“是的,任何人都侥幸不了。”阿宁说,“杀人偿命,千古真理。我任由你们处置。但是,如果我的命换了林长水的命,我真的不服。我俩的命不对等。”

“你时常做梦吗?”杨大夫转移话题。

“做。什么样的梦都做过。”阿宁说。

“你的噩梦做得最多,”杨大夫说,“梦中你被抢劫,梦中你家金色蘑菇种植场被洗劫捣毁,梦中你老婆反复被玷污,梦中你被人杀害,梦中你家人被杀害,梦中你杀掉了想杀你的人。”

阿宁吃惊地看着杨大夫,说:“你怎么知道?”

“我是‘警察’嘛。”杨大夫诡异地笑笑,“你不仅做噩梦,眼前还出现幻觉。你把杀人的幻觉当成了真实的记忆。”

男护士补充说:“就是说,你根本没杀人,没杀过林长水。”

“警察同志,你把我搞糊涂了。我杀没杀人,我心里最清楚。明明我杀人了,你们却说我没杀人,你们还是人民警察吗?”阿宁说。

“说对了,我们不是人民警察。我们是医生。你歇斯底里的恐惧导致了幻觉。”杨大夫说,“你待着的地方是瓦城精神病医院,现在面对的是精神科医生。”

“你们神经错乱了,尚喜神经跟着你们错乱。”阿宁激动地说。杨大夫示意助手给阿宁服一颗药,稳定他的情绪。阿宁配合着吞下一颗黄色药片,他的情绪稳定下来。

“总之,你没杀人,你仍然是一位普通老百姓,跟我们一样自由的老百姓。不同的是,我们是医护人员,你是金色蘑菇王。”

“等等,让我捋一捋,”阿宁说,“我大约真的出现幻觉了。你们其实在跟我说案件,我交代的跟你们获得的相吻合。你们还说了法律上的事。我知道的,杀人就必须偿命。你们不用再说了。我答非所问,对不起。”

杨大夫痛苦地摇摇头,“病得真不轻啊!”

尚喜来到医院后,杨大夫叫男护士送阿宁回病房。阿宁对尚喜说:“这个看守所很奇怪,警察都穿便服,不带枪。嫌疑犯们无一戴脚镣手铐。”尚喜说:“这里不是看守所,是医院,精神病医院。你眼里的嫌疑犯是病人以及病人家属,所谓的警察全是医护人员。”

“这太奇怪了,不好好审判,却要治疗嫌疑犯的精神病。你们都是神经病。”阿宁说。

“我不要打针,”阿宁说,“不要折磨我了。痛痛快快地枪毙我吧。我杀了人,我认罚我认命。林长水的命跟我不对等,我到那边跟他算账。”

阿宁情绪时常失控,镇定药物都不能起很大作用了。即使他的情绪稳定,口口声声也是说上面那样的疯话。

杨大夫的堂弟在公安局刑侦支队,有一天他跟堂弟说起了阿宁的病情。“那就‘枪毙’他”,堂弟说。听了堂弟的主意,杨大夫和助手来到阿宁病房。

“魏育宁!”杨大夫严厉地说,“跟我们走!”

“去哪里?”

“快走!”男护士也失去往日良好的态度。

“这就对了,像真正的警察。我明白了,今天到了枪毙我的日子。来得突然也不突然,等待这一天我等得不耐烦了。”阿宁平静地说。

堂弟的警车停在住院部院子里。堂弟跟两位警察威武地站在警车两边,他们全副武装。阿宁看了两位警察一眼,然后在男护士指引下上车。这是辆小面包车,阿宁被男护士及杨大夫的助手夹在中间。

警车开进了警察射击训练场。下车前助手蒙住阿宁的双眼。

“站着,别动。”杨大夫说。

阿宁闭上眼。手枪冲锋枪声接连不断。伴着清脆的枪声,阿宁思绪回到蘑菇种植场,看到了他的老婆孩子,看到了他的父母和兄弟姐妹。

阿宁身子站不住了,在他倒下之前,助手和男护士扶住他,把他拖出射击场。外面有一辆精神病医院的车,他被送上去。路上,他眼睛的蒙布揭开,他看到了眼前现实的景物。

“你被枪毙了。”杨大夫说。

“我没有死?”

“你死了,又活过来了。你现在活的是第二条命。”杨大夫说,“你杀了林长水,被政府枪毙,两相已经抵消。”

阿宁出院回到蘑菇场。他到处看了看,亲吻他的金色蘑菇。他不在的这一年,金色蘑菇生意不差,但产量有较大下降。金色蘑菇认人似的,阿宁一回来,又恢复了元气,长得更多更快,色泽更加鲜艳喜人。

来拉货的老顾客认出阿宁,“好久不见了,恭喜你啊。”阿宁笑着说:“我命大,不,我命硬,也不是,我有两条命。”

“不止两条命,你有三条命。”顾客笑呵呵地说。

这一波顾客拉完货后,蘑菇场里安静下来。尚喜在那边干活。

林长水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阿宁的眼前,阿宁抹抹眼,确定那是个活物。

“林长水也有两条命?”阿宁寻思道。

林长水走近他,说:“我有一年没见你了,你干什么去了?闲话不说,老规矩,给采十斤金色蘑菇。哥们没烟抽了,给点烟钱。”

阿宁走进屋子,操起那把杀猪刀。刀藏在背后,他步步逼近林长水。林长水正在通电话,弯着腰,背对着他。

“林长水快跑!”是尚喜的声音。林长水回头看。阿宁的杀猪刀已举起来。林长水撒腿逃跑,但是已经来不及。

尚喜最后一次看望阿宁。她头发全白了,身子瘦成一个壳。她已经没有一滴眼泪。她哑着嗓子说:“你安心去吧,在那边好好等我。”

“我一定还有第三条命。如果林长水也有,我还砍死他。”阿宁说。

皮实在外面等候,这段时间他一直悄然跟在她不远的地方。她出来后,他继续跟上去。他计划过了,将来,他要与尚喜合作种植金色蘑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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