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杨帮立/著
这段白露河南岸是起伏的黄土丘,这个村却叫着白岗。岗的土是黄色,岗的高坡低洼林密草茂,叫白岗,也只有一户姓白的人家。白家没有了父亲,母亲像专来世上煎熬病痛的,骨瘦如柴,裹在一件大破袄子里。憨子是白家唯一的孩子,也是能出门跑腿办事的孩子。比如他知道什么时候到村卫生室给母亲拾药,站在卫生室门口,不说话,也不进去,医生忙完了,才抬起头看看他:憨子,你妈药又吃完了?憨子傻笑笑,算是回答了。
村里只有一个男孩不欺负或者说不戏弄他,这孩子叫石头。再去跟傻憨子玩,我打死你!石头娘经常敲着石头的脑袋说,石头总是记不住。石头说憨子不憨,憨子能像野鸭一样凫过温堰水库,把游到对岸的牛赶回来;憨子能知道水库边上又新打了几个黄鳝洞,磨尖铁条烧红弯成钩穿上蚯蚓掏一葫芦黄鳝给他娘吃。如果有人跟他玩,憨子不会憨;如果家里有钱供他上学,憨子也不会憨。
石头背着书包去上学,路上憨子陪他一块,快到学校了,石头的脚步渐渐地放慢。石头进校门了,憨子傻傻地坐在学校对面的大棠树下等他。石头跟憨子玩,石头入学了,石头落单了,憨子担心那帮孩子在路上欺负他。
小学初中师范,很快,石头从师范毕业,作为优秀毕业生又分配到镇初中教书了。他断断续续听到一些憨子的事。娘死后,他真的傻了。大冷天跪在白露河里,只露出鼻眼,让水哗哗哗地冲着他,一跪就是半天;有时白天见不着他人影,一到夜里,漫山遍野地跑,个头还大,铁塔似的,冷不丁地吓死个人;庄稼田荒着,下套布网逮鱼摸虾捕兽捉鸟,不是饿急了他也懒得干的。好在憨子天生神力,收割时节,谁给他吃饱喝足了,他就给谁家干活。一条枣木扁担,两捆小山似的稻谷,在窄窄的田埂上,赤着双脚,健步如飞。有讲良心的,临走时也给他十块八块当工钱,憨子搓搓手,憨笑笑,也接着。
石头回家过年,吃过年夜饭,石头说不知道憨子年咋过的,想去看看。娘说真是没事急的,再说祖上有规矩,年三十晚上守岁哪也不能去,要去,也是去本门长辈家辞岁,哪有去外姓家的道理?而且还是去个傻子家,也不怕外人笑话。石头还是装着出门转转,高一脚低一脚地去了村边的憨子家。门锁着,门前打扫得也算干净,门上也贴有春联。石头一阵心酸:憨子没傻!
石头结婚了,家属下了岗,在学校开了个食堂。有一天他开三轮车去乡下加工房买大米,怕耽误课,把三轮车飞快地往回开。到了食堂,妻子问,不是买五袋子吗?怎才四袋子?可能上坡颠掉了。那你还不赶快回头找!石头一回头,憨子正扛着一袋子大米站在他身后憨笑着!
憨子摸到石头的食堂了,每天早上,跑几十里来讨块锅巴吃了就回。没过多久,学校门卫找到了石头:不能让傻子再来学校了,初三的女生都大了,傻子直勾勾地盯着她们,吓得学生没哪躲得,别等出了啥事。石头一想也是,第二天一大早提一兜子馍,把憨子堵在了学校大门口:这是学校,不准你再进来了,有事转到食堂后面窗户那去找我。憨子闷出了一头汗,他好像想起了什么,拿着馍,跑了。
石头再没见憨子来过,石头食堂窗外却放着一堆干柴,上早自习的学生说是个傻子挑来的。石头再回村子,母亲说这么多天村里就没见过憨子了。后来,听说憨子因为在城里抢饭店里馍吃被打坏了回来了,养好伤又出门了;憨子在建筑工地上搬砖头脚趾头砸掉了一个又回来了,脚好了憨子又出门了;又出门咋就犯了啥事坐牢了,坐完牢憨子又回来了。回来了房子也倒了没哪住的了,搭了个棚就窝在那里面。
一天,憨子正在劈柴,棚前晃来了一个人影。憨子看见了,斧子停在了空中,眼珠子钉那了:石头,已身为镇长的石头。
石头拿着一瓶酒,自己一仰脖子,灌上一口,把酒瓶递给了憨子:憨子哥,我知道你一没傻二没神经,神经了你咋知道半夜三更跑到镇上敲王奶奶儿子的门,告诉他一个人住在老家的他老娘得了陡病?憨子的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双手抱起酒瓶子……
憨子搬到了林场住,当起了镇里护林员,白天夜里都在林场里转悠着,一年多来,林场里一根树丫子都没少。
郑老先生家的供桌上,供奉的是一块石头。
这块石头两拃长,一拃宽,青澄澄的,五面粗糙,一面打磨得平坦光滑。就在这朝上平坦光滑的一面正中央,凹下一个图形。神圣全在这图形里。郑老先生说深更半夜,这图形里能蹦出一团火来,忽闪忽闪地跳着。
村里没有人相信郑老先生的话。有人想看看这神奇的景象,在他家守过几个夜晚,啥也没看着,只说这老郑骗人。老郑问:你夜里打盹没?打了。那东西神着呢,就那一会呢,小鸟打你头上飞过,你没看见,不等于它没飞。再说了,无缘人见不到的。小时候,俺爹说我也不信,我也没见过。爹说你好好跟我学做小叫吹子,以后你就能看见了。
爹带着他到屋后大洪河湾里,反复用脚丈量水边到滩上某一处的距离,找个点,掀去表层灰泥,挖去二层油泥,露出下面的黄胶泥。爹躬身捏一团上来,在手掌心搓搓,面团一般。爹说声:就是这!一条扁担,一只桑条篮筐,他在前,爹在后,咿咿呀呀,爬坡上坎。有一次,抬得太多,他腿不听使唤,东一头西一头乱撞,一下子跪在了草埂上。爹说这些泥巴可是会说话呢,别让它们笑话。
爹给他找来那根泛着红光的枣木棒槌,让他把泥巴摊在泛着黄光的棠树板上,捣衣一般,把那泥捶熟,晾干,再捶碎,用筛子筛,精细的粒尘雨般地泻下来。爹舀一瓢洪河水,和上一团,说泥巴有生命啊,看这团泥,劲都往里收,一点不粘手。
鼠牛虎兔,龙蛇马羊,猴鸡狗猪,十二生肖爹信手捏来惟妙惟肖。一天夜晚,他也要捏。爹说先捶泥巴,泥巴啥时捶活了,你再学着捏。他高低要捏,爹说你会捏个蛋!他真的捏了一个蛋,上面还翘着小鸡鸡。爹一脚把他和那“蛋”一块踢翻了:神物不可冒犯!爹拧着耳朵把他提进屋里,拿出一炷香,拜了三拜,点上了,厉声说:磕头!他赶忙跪下磕头。等他抬起头来,惊讶地说爹你看!爹说别吭气!他第一次和爹一起看见了那石头里蹿出了一道亮光。
最高兴的是跟爹一块赶庙会卖泥叫吹了。“扯罗罗,捞堂堂,南山来个花姑娘。捎的啥包,小叫吹子。俺孩儿吹了,命也长,身也强。”他一路上蹦蹦跳跳地唱着童谣。爹突然要考考他:哎——儿啦,全中国人人都有一个,可全国只有十二个,你猜是什么?这还真是个难题呢!那一板车经过掏孔、晾晒、焙烧、上彩,花花绿绿的泥叫吹正对着他笑呢。爹,就是它们!爹也是笑,儿也是乐。紧接着爹唱起了西皮来:你属鼠来俺属鼠,老鼠洞口碰香油;你属牛来俺属牛,三月春草遮住头;你属虎来俺属虎,猛虎下山精神抖……
你属兔来俺属兔,玉兔嫦娥怀里搂……如今,郑老先生站在破旧的院落正中间,把父亲唱得轻快奔放的西皮,用泥叫吹吹成了沉郁伤感的“二黄”,吹得秋风瑟瑟,吹得满屋满院的泥叫吹流泪颤抖呜咽!他渐渐开始讲起供着的石头的神奇来,村里人摇摇头,各忙各的,没谁有时间听他瞎编乱造。按照父亲传授的祖传下来的秘诀,他已着手准备在腊八星星出齐的时候,净手、焚香、烧纸、叩头,在那石头的凹处,用泥巴填脱出一条腾空飞起的龙来。
腊八夜晚星星出齐了。他刚点着黄纸,一团火焰腾空而起,直冲屋顶,在阴风中回旋纷落,一种不祥之兆在老先生心头弥漫。他急忙拨通在外地打工的儿子的电话,没头没脑地大喊一声:你快从工棚里跑出来!
儿子没有多余的时间反应,他不知道是怎么站在了工棚外,站在了飓风中。咯吱吱——哗嗵!工棚顷刻崩塌,在他脚尖前,摊在地上像一张刚剥过的狗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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