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仲安的诗

石仲安/著

红 棉

我几乎同时爱上

静止的红棉和活跃的麻雀

它们如此俗气

却又幸福得叫人羡慕

我没有拥抱过我的丑邻居——

浑身长满刺的老家伙

但我不嫉妒它高过我的屋顶

不排斥它将残红撒满你必经的小路

雷雨过后

雨停了，屋檐还在下雨

伞收起来了，伞还在滴水

雷电过去了，雷声仍在耳边回响

被雷劈开的树干，有新鲜的木纹

人们从四处拥来看热闹

仿佛早市里，那些赶去买猪肉的人

一场暴雨

一场暴雨，铆足了劲

扑打在树叶、阳台和屋顶上

马路上，车子的警报声此起彼伏

这是多么痛的领悟！

陋室漏雨，我拿个大盆去接水

我听见了另外一种雨声

同样来自天上

雨落在我屋里，声音被放大了数十倍

一只离群的蚂蚁

它从哪里来，我不关心

它要到哪里去，我表示好奇

此刻，它在我的书页里迷了路

对它而言，这遍地狼藉的文字

或许是一地被踩扁的草

或许是皇帝规模惊人的行宫

或者是古战场上丢弃的冷兵器

那么多的横竖撇捺

比蚂蚁的腿脚稍大些

它这里闻闻，那里看看

似乎想循着气味寻找同类

有一小会儿

它停留在一行大字旁边

试图擎起一个加粗的“了”字

事实证明它是徒劳的

它最终抱着遗憾

慢慢走出书页

文字的古战场上，它是唯一活着的

并且四肢完整的战士

坟 地

清明刚过，雨后的荒野

静如空庙

没有鸟儿吊嗓

没有乱狗狂吠。

一条幽静的小路

似乎把我带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我看见

那些刚扫过的墓

墓前还摆放着新鲜的祭品

坟头上插满了

各色的纸花和招魂幡

光鲜夺目

仿佛小时候

我们过年才穿上的新衣裳。

死去的人也要过年啊，我想

一年难得一次。

那些没有人扫的墓

在花花绿绿的墓群中间

尤为显眼

好像人世间

那些神秘的

独居者。

我们无法知道

他们的目光是冷是暖

因为

走路时

他们总是把头压得很低

墓 碑

用汉白玉精心雕琢而成。

它的规整不禁让人肃然起敬，

它的雕花四季不败，

它的冰冷根植于

苍茫的土地。

再没有比它更纯的洁白了，

远远看去

像一块终年不化的积雪。

当我走近它，抚摸

那清晰而陌生的名字，

像抚摸欢乐而安宁的鸽子。

不 安

阳光好到令人不安——

有人在河里放雷管。

顺着公路，野生的白雏菊

一直延伸到视线之外。

我再次感到不安——

一不小心我就有了

很深的孤独感

一不小心，我的车轮

就想摆脱公路的束缚

河 流

至少，在我视线范围内

它是清澈透明的

它送入我耳朵的流水声

清脆、曼妙、有穿透力

好像金属撞击金属的声音

好像玉碰玉的声音

无法相信

这样纯粹之物

会带走一个年轻的生命

但我又确信

那年轻的生命在长河之中

会得到永恒——

十年了，我三十三岁

而他依然停留在二十三岁

十年，二十年，一百年后

他还是二十三岁

这逐渐拉大的距离

足以形成另一条长长的河流

我尝到了秋雨的味道

下午，雨落下来

我在河里游泳

周围很安静

只听见水与水碰触的声音。

河水涨势凶猛，仿佛

一场洪流即将来临

而我并没有要躲避的意思。

我逆水而游

渐渐感受到了水质的变化

——清冽变成了清苦

我知道

那是夏季正在结束的缘故。

在水中，我尝到了天空的味道

落叶的味道，朽木的味道

甚至还有半壁江山的味道

而这一切都来自一场秋雨

来自我正在拥有

但容易忽视掉的时光。

徽 砚

以刀为笔

在石头上书写人生

在石头上改写人生

在石头上挖掘人生

我真的相信

石头

能开枝散叶

能盛下一条运河

能使石头不是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