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映川中篇小说我在树上等你

一

我站在舞台上，淡定微笑，我已经这样站了三十八场。

主持人说我瘦了，又说人也变漂亮了。瘦是必然，如果你像我一样一天睡不到五个小时，吃饭上厕所的时间都在看书背题，你一样会瘦。但漂不漂亮是另外一回事，反正站上这个舞台之前，化妆师在我的脸上倒腾了一个半小时，头型换了，衣服是商家赞助的，我算是被隆重推出了。我站在这个舞台上，是以智慧示人，但能两者兼顾我乐于配合。

今天我的对手只有一个，他站在我的对面，他笑着，他不笑嘴也那样咧咧，露一口白牙。他叫顾民生，比我大三岁，我感觉，相信别人也会有这样的感觉，他至少大我十岁。他的脸油黑发亮，他的头发却星星点点地白，留着最土的三七分头，人又高又壮。唉，他真像个农村后生，事实上他就是！这样一个人竟然是我的最后对手，让我多少有些失望。

我俩在半年间各自战胜了将近百名对手，然后，就剩下我俩。我们参加的是省电视台举办的“战神”知识大赛，以答题的方式进行，内容五花八门，涉猎之广绝对超出你的想象。有些题很偏，比长满蜘蛛网的地下室旮旯还偏。例如，在《射雕英雄传》中，打狗棍的第十六招是什么；最早的红白机游戏超级玛丽由日本哪家游戏制作公司出品；“当初是你要分开，分开就分开”，这是哪首流行歌曲的歌词；“黑鹰坠落”指的是1993年美国在非洲哪个国家进行的军事行动……

现在，你明白我多少有点不简单了吧。

在走到今天这一战之前，很多媒体已经广泛地将我们宣传出去，我，王群芳，市内某家旅游公司导游。我跟媒体说，我知识有些积累是因为我的职业要求我知道得越多越能服务好顾客，所以，我喜欢看书。台下的亲友团里，我公司的领导听我这么说心花怒放。我这可算是替公司扬了一把名，他们过后应该会给我涨工资的吧？私下里，我没有这么敬业。我上的三流大学，英语也没学好，所以，我在公司担任的导游权限只限在国内，连出省的机会都少得可怜。我自然是不甘平庸的。我确实喜欢看书，还有一点，我的记忆力比一般人要强，最重要的是我对立志要成就的事，不遗余力，勇往直前。所以，我今天能站在这里。

我的亲友团由三个人组成，我公司的头头宋大姐、副头头和财务。他们美服笑颜，摄像镜头偶尔扫向他们。当初我为参加这个比赛跟公司签了个协议，三年之内不能跳槽，所有媒体对我的采访我要有意识地提到公司美亚的名字。现在他们享受我的成果了，只要看这个节目的人都知道美亚旅游公司，知道我是这个公司的导游。我期待在这一役过后，扬名立万，策马扬鞭，然后有伯乐不计任何代价地把我挖去，美亚你只是我的起点。

顾民生宣传他的家乡也是不遗余力的。只要逮得机会，他就会宣传他的家乡。他说他的村子叫波月，欢迎大家到波月游玩，村里的农家乐很土很实在。他还说他只会种树，他们村原来有许多百年的老树，后来被砍得不剩几棵，大学毕业回乡几年他没干别的，一直在种树。他能这么站到最后，我真觉得不可思议，因为我知道自己是怎么坚持到最后的，他一个种树的村哥哥，如何做到，超出我的想象了。我看过顾民生与其他对手交锋的场次，他没有一场凭的是运气，他是一场场实打实拿下的。他应答没有停顿、迟疑，他胸有成竹，其中有两三场换作是我未必能拿下，所以，我内心对他有所忌惮。我是一个喜欢胡思乱想的人，为了最终赢得这场比赛，之前我甚至想过是不是可以对顾民生使用苦肉计、美人计等，但那不是我的性格，何况，对一个村哥哥，罢了。他的亲友团估计是把他爸他妈拉来了，几个人的脸一律黑瘦，表情兴奋腼腆，衣着乡土气息浓郁。我这点不得不佩服他。我呢，比较虚荣，我那在县城卖猪肉的爸，我根本没通知。

在那县城，我爸王独峰也是个人物，我没出生他就一直在卖猪肉，他还经常吃人秤头。我不止一次见人气冲冲地拎着肉回来甩在案板上，让他重称，骂他吃秤头。他从不还嘴，笑呵呵利刀割肉快手快脚给人殷勤补上，好像早就等着人回来找补的。我懂事后数落他丢人，昧良心，他说我就是靠这丢人昧良心把你养大的，养得头发黑亮，皮肤白嫩，你说我丢人？这大街上提秤的没有一个不吃秤，我算是不错的了，别人找回来我还认，有的人认都不认，我算是有良心的了。这样的爹，你会让他坐在亲友团里吗？但愿我将来成名之时不要被狗仔挖出这一不光彩的出身。还有，自从我妈病逝后，他还经常带女人回来同居，我都羞得管他。

决赛开始了，没有什么伏笔、铺垫，主持人重新隆重将我们推介了一番，然后就是答题。轮番答，他一题，我一题，这个比赛也简单，我们其中一人只要有一题答不上，比赛就结束。我们都是身经百战的人，主持人提问，我答，主持人再提问，顾民生答。电视台当然不会让这样一场精彩的决赛草草结束，一开始出的题目都是较容易的，交锋过百题，观众席里响起一阵阵的掌声。中场休息十分钟，主持人上来采访。主持人问我如果赢了有什么打算。我说赢了领奖金旅游去。主持人又问，经过这次比赛，出名了，会想跳槽吗？这是逼着我当众说违心的话。我说，我有今天都是美亚公司的支持，吃水不忘挖井人，我不会跳槽。主持人又问，怎么想到要来参加这个比赛？目前关注比赛的很多粉丝都在预测，大家认为女生多数不能赢过男生。我说，从古至今，女性都是弱势群体，我不敢说我能改写历史，但女儿当自强。

我为什么要参加比赛？是因为奖金很吸引人，十万块啊，十万块，还送五日游，地点在新加坡。这才是我参加比赛的最大动机和动力，我不可能对全世界的人宣布，这电视可是上星的呢。我男朋友陆裕晨在新加坡学酒店管理，我可以去看他，和他一起游遍新加坡。他是个穷学生，他的学费基本是我供给的，我拿了奖金他下一年的学费就有着落了，他还有一年就毕业了。

陆裕晨是我的大学同学，我外貌协会的，看上他的帅，而且还是大城市人，美中不足的是他办好出国手续之际家里出了变故，他爸因贪污被查办了。陆裕晨本要放弃出国，让我死死劝住了。我说，手续办好了，学费也交了，你留在国内也没有什么出路，出去是最好的选择。陆裕晨担忧以后的学费，我说，我来供你。陆裕晨十分怀疑地说，你供得起？我说，你不管我用什么方法，反正不会饿着你，不会让你辍学，你只管好好读书，念完找个好工作把我养起来就是了。陆裕晨说，你不怕我以后变心？我说怕呀，要不你给我写借条吧，变心以后，把我给你的钱十倍还我。陆裕晨说这不等于是高利贷了吗？我还是老实做人好了。我貌似得意地笑了，其实心里也不踏实。陆裕晨的学费家里只替他交了一年，第二年就落我头上了。我当导游那点工资还不够他伙食费呢，第二年的大部分钱由我那卖猪肉的老爸出了。我骗老爸说我要集资买房，分期交。我好歹也是个独生女，老爸把积蓄多年的钱给我了，我把钱给陆裕晨了。

我和顾民生的决战已经进入白热化，我和顾民生面对面，我们看着对方。我俩好像没有什么题是答不出来的。主持人故作苦恼地说，你们已经快把题库的题目用完了。我才不管他是不是用完了呢，我有那么一阵子都忘记自己是在直播间，我以为我在考场里，我全身心地投入我的考题中。

在我和顾民生一波一波的较量中，有些题目是很有难度的，我们解答出来之后，赢得了观众的热烈掌声。所有备答题解决后，我们进入加题赛。题目十题十题地加，加了一次又一次，观众的热情已经被调动到无与伦比的高度，大家的手都拍累了，主持人也累了。主持人说，我手上最后剩下十道题，如果十题结束以后还是没有分出胜负，你们是不是可以考虑握手言和，一同出游新加坡？我举起手问，奖金要对半分吗？主持人说，我们可以申请两个第一名的头衔，但奖金就得对半分了。我看了顾民生一眼，他还是那副笑模样。我咬牙切齿地说，决战到底，终有胜负。

十题结束了，没有输赢。

这样一种对决是出乎电视台预料的，他们能预计到难分胜负，预计不到分不出胜负。在现场观看比赛的赞助方把主持人召去商量了几分钟，赞助方代表上台接过主持人手中的话筒，宣布：这么优秀的两个选手，让我们折服，我们愿意再多出一份奖金，所以，今天产生了两个第一，没有第二。两个战神诞生了！我松了一口气，眼泪涌上我的眼睛。主持人说我是激动地哭了，是的，我激动得哭了。顾民生走过来和我握手，他张开双臂，对我说，来，让我拥抱一下我最尊敬的敌人。我喜欢听这句话，我接受了一个陌生的、温暖的怀抱。

第二天关于这场赛事的新闻多数报纸用的就是我俩拥抱的照片，标题则五花八门了，有的是“战神诞生了！”有的是“他们每人拿走了十万！”有一个竟然是“雌雄战神合体”。

二

我与顾民生在赞助单位的安排下到达新加坡。我们的行程比较随意，酒店安排好了，大部分景点的门票也已经预订好。

先从与顾民生坐飞机说起吧。他一上飞机就跟我说，这是我第一次坐飞机，我以前出门不管多远的路，都只舍得坐火车。

我被他的坦率弄得有些尴尬，嘴上还得安慰说，我也没坐多少次。其实，于我也就第二次。第一次是上大学期间与陆裕晨到黄山玩，坐过一趟飞机。

我们肩并肩坐在一块，说什么也该聊几句。我说，听说种树很赚钱的，你种了很多吧？顾民生说，对，种了很多，好几千亩，还要种，过几年我们种下的树有一部分就有收入了。现在还贷着款。我们种树不光为赢利，主要还是为绿化山林。你到我们村看看，能种上树的地方都种满了，村里的风景和空气都特别好，到我们那旅游的人也越来越多了。

说到旅游就和我这个导游有关系了，我记得他在比赛现场大力地推介过他们村里的农家乐。我说，你们的农家乐现在客流量大吗？顾民生说，刚开始做，很多地方还没有完善，特色也不够，所以游客还不太多，但我相信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我对顾民生始终有点敌对之意，我这么玩命夺第一，主要为的是奖金，还为了能出国看陆裕晨，这家伙差点害得我实现不了。我说，你知道吗，我是玩命来参加这次比赛的。顾民生一点也不吃惊地说，我也是。我有些恼怒了，我不信你比我还缺钱！顾民生这下吃惊了，他瞪着我说，你不会只冲着钱来参加比赛吧？我故作无辜地看着他说，难道你不是？顾民生说，我觉得参加比赛是一个宣传我们村的好机会，平时要想上电视宣传得花多少钱啊？这次参赛我一直在宣传我们村的旅游，现在又得了“战神”的称号，以后宣传起来会更有优势了。我略带讽刺地说，你真是一心一意扑在你们村的旅游上呵。顾民生点点头说，不只我卖力，我们全村人都一心一意地搞农家乐。他还告诉我，他正在联合附近的几个村一起搞乡村旅游联盟。我说，祝你们早日搞起来，聘我过去做个导游也好。顾民生呵呵笑着说，聘你得拿多高的薪水才请得动啊？我说，也是，像我这样的穷人就只认钱。顾民生说，能聘得起你这样的战神也是我们的目标。我突然来了兴致，问顾民生，你的奖金打算怎么用啊？顾民生说，这钱刚够给村里买台接客人用的客车。我兴趣全无，干脆闭眼休息了。

顾民生拿着我们的旅游行程，似乎很有兴趣和我研究一下路线。我说其实我一点不喜欢旅游，你知道的，职业病了。顾民生说，不会吧，可以学到许多东西的，你要把角色转变过来，你现在是由别人领着你去玩了……看着我睡得很安逸的样子，他话断了。未来几天的旅游安排我没认真去研究，反正我过来主要是和陆裕晨在一块。

我没有跟陆裕晨说我来新加坡。之前我曾经向他透露过我参加一个知识类竞赛，搞不好能拿第一，拿第一能到新加坡去玩一趟。他当时很不以为然，他说，这类比赛女的不可能拿第一。什么逻辑？

第二天早上旅游安排日程是克拉码头、大剧场等。我跟陆裕晨提前打听清楚了，他说他早上有课，下午在图书馆。他说这最后一年，要准备实习和论文，课少了，却比以前忙了。

我以前也经常这么问他，他没觉出异样来，他不知道我已经这么地靠近他了。我也说不清楚我是什么心态，一开始不跟陆裕晨说是担心比赛赢不了，说了也白说，还丢人，赢了以后又觉着自己高大了许多，想突然杀到陆裕晨身边，想给他一个惊喜，或许也是惊吓——听姐妹们唠叨多了，男人放在外边是要小心为上，所以也想突然袭击一下。

早上我和顾民生一块出去玩了一些地方，到下午两点钟左右，我跟他打招呼说我自己出去逛逛。顾民生问我去哪。我说出陆裕晨的学校名称。没想到顾民生说，我也一起去。我说，你去干吗？他说，我搞乡村旅游的，这酒店管理也是要学的，到那学校看看，将来帮我培训员工。我说下午还有行程安排的，你不去不可惜？顾民生说，下午安排购物，我没什么兴趣。我说，那行，那就一块去吧，不过，我有我的事，我可不陪你哦。顾民生说，放心吧，到了那，分头行动。

上了的士，我说，这路程还挺远的，我出一道题，如果你能答上，的士费我出，如果答不上，你出可以吗？顾民生说，行。我出题：新加坡的国庆是哪一天？凭良心说，这题不偏，像顾民生这样的人出行前应该也是做了些功课的。我看他眉头紧锁，眼睛闭上，大约一分钟的时间，用一种沉重的语气告诉我说，我的记忆库里没有存这个答案。我乐了，我说，我也是昨天才知道的，8月9日。顾民生笑了，这么一趟的士费买个答案也不贵，我从今天以后又增加一个知识点了。我乐了说，是，不贵。心里想你就嘴硬吧，这的士费可不便宜。

到了地点，顾民生付了的士费。我下车挥手跟他告别，我们各忙各的，再见了。甩了顾民生，我直奔图书馆。别看我没来过这个学校，但这个学校的建筑物和方位我都熟悉，陆裕晨给我传过许多的照片，告诉我他是在什么地方上课吃饭睡觉看书，那些照片我看了不知多少遍，整个学校的地形图印在我脑子里呢。图书馆有五层，陆裕晨告诉过我他一般喜欢在三楼，三楼有一个自习室，另一边有许多中文杂志，他学习累了可以去翻看些杂志。我直奔三楼，想象着陆裕晨看到我眼睛瞪大的样子。正如我想象的那样，我在图书馆三楼的角落里发现了陆裕晨。这位帅哥学习还挺认真，正在本子上写着，他的旁边有一个位置空着，椅背上挎着一只女式包，桌面上还有摊开的书。由于我看见陆裕晨比较兴奋，没有深入研究这个细节。我不声不响走过去坐在陆裕晨身边，敲了敲他的脑袋。陆裕晨正如我想象的一样，眼睛瞪圆，手中的笔掉到桌面上了。我冲他做一个鬼脸。陆裕晨似乎有点严肃，好像担心打扰别人似的，拉着我一路小跑到电梯旁，电梯很快把我们带到一楼。我说，你怎么不拿课本？他不答我，反问，你怎么来也不打个招呼？我说，是你自己傻，我这几天问你这么多事，你就没猜到我要来啊？我告诉过你，我参加一个比赛，我赢了，除了奖金，还有新加坡五日游。我得意得很，拉开背包，掏出一只信封塞到陆裕晨的手里说，我换成新币了，够你大半年的费用了。陆裕晨似乎缓过来了，把钱塞回给我说，钱我还有。他拉着我走到图书馆附近的小花园里，让我坐到石凳上。他站着和我说，你早点通知我，我可以到机场接你的。还有，这阵子我们论文要开题，我得提前跟老师请假安排时间，现在不能突然请假。我说，你有事就忙你的，反正是我陪你，又不要你陪我。早上你要上课我就自己玩去，等下午和晚上有空我再来陪你。陆裕晨拉着我的手说，这不是太亏待你了吗？我说，是有些亏待了，所以，马上要补偿我了，现在校园里人不多，你陪我参观一下吧。他点点头说给同学打个电话，让同学帮他把留在图书馆里的书带回去。他掏出手机用英文跟对方交代了几句。我英文不是太好，但还是听得出他跟对方说有中国来的同学要招待一下。我揪着他说，干吗不说是女朋友来了？他说，都说这阵子最忙了，再说是女朋友来了，后面连假都请不了。

陆裕晨建议跟我回我住的酒店，我坚持要看看他的校园再说。校园不算大， 我们逛了运动场、超市，路过陆裕晨住的宿舍，他指着某一间说是住的，但钥匙不在身上，就不去看了。我们路过饭堂，我看时间不早了，说想在他们的饭堂吃个饭。他说好不容易来一趟，到外面去吃。我说到外面吃的机会有的是，我就想吃你们的饭堂，体验一下你每天过的生活。我拉着他的手进饭堂。我点了肉骨茶，他点了海南鸡饭。我尝那肉骨茶汤又香又浓，我说，你们的伙食还不错嘛。陆裕晨好像没什么胃口，筷条在饭里翻动，不答我话头，也不动嘴。这时候我看到顾民生走进饭堂，他看到我了，向我挥手，我本不想搭理他，却不得已挥手回应。他向我们走来。我向他介绍陆裕晨说，这是我男朋友，陆裕晨。跟陆裕晨介绍顾民生说，顾民生，这是我比赛的对手，我们不分胜负，两个第一，他也是到新加坡来旅游的。我又加了一句，他说想到你们学校来联系些业务就一起来了，他搞农家乐旅游的。我担心陆裕晨怀疑我和顾民生怎么同时出现在这里，解释得比较详细。陆裕晨没有我想象的小家子气，他对顾民生表现出令我惊讶的热情，他把顾民生摁下坐好，小跑着去给人家打饭。顾民生对我说，你的男朋友长得真帅，人也热情，不错，不错。我说，那当然，不然我巴巴地往这跑。我问顾民生有什么收获没有，他拍拍手里的一摞资料说，这里可以帮我培训员工，我拿了资料，将来有需要再跟学校联系。

陆裕晨给顾民生打了一份肉骨茶和一份海南鸡饭，外带一碟叉烧一罐饮料，真是比招待我还热情。他俩以饮料代酒，碰杯，相谈甚欢。但我总觉得陆裕晨的这种热情透着一种造作。突然，我捕捉到他的一个不自然，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一个女孩子走进饭堂。女孩长得有些黑，不太漂亮，却干净清爽，一眼能看出来是本地女生。陆裕晨头低下，把目光放回到他面前的碗盘上。女孩环顾四周，仿佛就是为了找陆裕晨，她看到他了，走过来。她把一只背包递给他说，你的书包。这一句话，听到我的耳里，不啻于惊雷。女孩用英文向我们问好，我拿眼睛盯着陆裕晨，电闪雷鸣的。我想起先前到图书馆见陆裕晨时，他旁边的座位有书和文具放着，当时是空的。陆裕晨站起来向女孩介绍说我们是他的中国朋友，他指着我和顾民生。哦，顾民生，你这下成了挡箭牌，难怪陆裕晨这么热情地招待你。我这个时候没来由地冷静、沉着，无愧于战神的称号。陆裕晨站起来在女孩耳边快速地说着英文。我的英文不够使，书到用时方恨少，恨得牙痒痒。女孩笑笑，对我们挥挥手用发音古怪的中文说，我叫琳达。我也笑笑自我介绍说，我叫王群芳。顾民生有礼貌地欠欠身说，我叫顾民生。也不知道刚才陆裕晨跟女孩说什么了，女孩没长聊的打算，摆摆手跟我们说再见。当着她面，我赶紧把一块排骨夹起来放到陆裕晨的碗里说，太多肉了，我不想吃。女孩子刚迈开的脚步停下了，她眼睛盯着那块肉，我的目的达到了。她停下来，对我和顾民生说，你们有电话吗？改天我请你们吃个饭。我爽快地掏出一张名片递过去，也向她讨要了联系方式。顾民生也给女孩一张名片。女孩掏出一张纸，写上她的名字和联系方式。我不看陆裕晨，琳达也不看陆裕晨，但我知道那张脸一定难看至极。这一出哑剧，不说全明白。

剩下来的时间大家吃饭很斯文，安静，吃得一干二净。吃完饭，我说要回酒店，陆裕晨勉强地说，我送你回去吧？我淡淡地说，算了，跟我没有什么好解释的，你跟别人解释去吧。陆裕晨这孙子真就把我和顾民生送上的士，没话了。车开的时候，有一阵子我想，我也许是再不会见身后那个混蛋了，想着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掉下来。坐在一旁的顾民生拍拍我的肩膀说，没事，没事。我狠狠抹一把眼泪说，让你看笑话了。顾民生说，事情也许没有你想的那么坏。我说，还要怎样才够坏？捉奸在床？顾民生说，如果你还喜欢他就去争取，不想争取就干脆放弃，拿得起放得下我想这才是你的性格。我咬牙切齿地说，那我和他肯定是完了，从他背叛我的那刻起我们就完了。

车子到达酒店门口，我不下车，我说，我不想回酒店。顾民生说那我们到新加坡河看看吧。我没有反对。

新加坡河的夜晚是热闹的。沿河一带灯光昏暗，人影绰绰，河上的游船却五光十色，音乐悠扬。我沿着堤岸走，顾民生尾随着，走了很大一圈，走累了，我找张石凳坐下。顾民生坐在我旁边。我把脸拧过一边，我不想跟人说话。顾民生就对着新加坡河讲故事。他说，我上大学也谈了个女朋友，后来我要回农村发展，她不乐意，把我给甩了。我不怪她，因为她不需要为我牺牲，我也能够做我自己喜欢做的事，双方互不相欠，也不怀愧疚，现在，我们都过得很好。

我也对着新加坡河说，我和你不一样，我付出了这么多，我咽不下这口气。我像倒垃圾一样把自己和陆裕晨的故事倒给顾民生，也不管他和我熟不熟，不管我之前是不是看不上他，甚至有点敌视他。

顾民生说，无论如何，我们只能面对现实，像你这样能干的女孩，我从来没有见过，你应该与人不同，你的未来，你能创造。

这种话听起来很受用，对一个失恋的女生来说，像是强心针了。

顾民生一夜之间成了我的朋友。

第二天我没有给陆裕晨电话，我在外面疯玩了一天。我和顾民生去了野生动物院，玩了摩天轮。这号称亚洲最高的摩天轮高一百六十五米，陆裕晨曾经说过，要带我来这里玩的，这都成一句玩笑了。以前我一直以为我的恐高症很严重，当我坐在摩天轮上边的时候，我没有丝毫恐惧，却有一种奇妙的感觉，我觉得整个世界围着我慢慢地转动，没有陆裕晨，我也可以玩转摩天轮。

晚上，陆裕晨到酒店找我。他应该已经想好他的说辞。我说，说吧，有什么说什么，我没什么受不了的。陆裕晨还是怕我受不了，他说，对不起，群芳，对不起。他说着眼睛里竟然还挤出了两滴泪珠，脸上有一种似乎是痛苦挣扎的表情，这让我想起很多电视剧。我昨天已经哭过，现在没有眼泪了，这样的状态我很满意。陆裕晨说他打算留在新加坡发展，不回国了。我说，因为那个叫琳达的女孩？他说，我是喜欢她，但也不完全因为她。你知道的，国内我已经没有任何人脉关系，要出人头地我没有把握，我留在这里有更好的发展机遇。我说，挺好，想法不错，只是对我是不是有点不公平？陆裕晨说，是，我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我会补偿你的，你给我的钱我会双倍还你。我说，陆裕晨，十倍，你忘了，我说过你如果变心了要十倍偿还的。陆裕晨很尴尬地说，那就十倍。我擦干眼泪说，写借条。我把纸和笔递到陆裕晨的手里，他明显地犹豫了几秒钟说，我们之间真要以这样的方式来结束吗？我们不可以再做朋友了吗？我说，操，谁还有心情陪你玩，做朋友？我不扇你几巴掌算我有教养了。眼下最能让我解恨的只有放高利贷这一招了，你放心吧，等我心情好转了，说不定能免你。陆裕晨摇摇头还要解释什么，我用严厉的眼神止住他，扔了一张白纸一支钢笔过去，他叹息一声挥笔写下借条。我把借条拿到手，读了一遍说，滚吧，我们两清了。

第二天早上按行程玩了几个景点后我跟顾民生提议去乌节路。我说，现在我有钱了，我得为自己花花，买些漂亮衣服高档化妆品，不然真没人要了。顾民生好脾气地陪我去了，路上他给我出了一题，我答出来了，所以他又付了的士费。我说你出的题这么简单，我可是战神呢，你不会是故意输给我，逗我开心吧？顾民生说，只要你高兴，怎么想随你。到了乌节路，我拼命试穿衣服，试来试去没几件合适的。其实是价钱不合适，那价钱有点超出我的心理承受力，虽然手里有了十万块钱，但这几年抠门惯了，要迈一大步太难。看顾民生身上穿的比我寒酸多了，我怂恿他买几件像样的衣服。他坚决地摆手说，我的衣服够穿了，不用买。我拍拍他的肩膀说，老兄，你的衣服真的很土很过时，要换平时我根本没勇气跟你一块走在大街上。顾民生笑着说，有这么惨吗？我的衣服一没破二没脏，我感觉还行。我说，真服了你了，比我还抠门。顾民生说，用钱的地方多，不敢乱花钱。我说，你的乡村旅游联盟我可不可以入股啊？顾民生说，欢迎你加入我们团队。我来了兴致说，那我也不买衣服了，凭我的年纪长相，穿什么都好看，还是挣钱比较实际。来，你跟我好好说说，投资你们村的旅游回报率有多高。顾民生哈哈大笑说，听这话就知道从失恋中走出来了。我苦笑说，我是装的行不？顾民生说，能装也不错。

我们逛半天乌节路，最后就每人喝了一杯果汁回酒店，回酒店还是坐地铁回的。我说，从现在开始一分钱都不能乱花了。

在新加坡的最后一天我们接到琳达的电话，她邀请我和顾民生去她家玩。我想去就去，我还能怕了你？我满口答应下来。出发前顾民生对我说，你没问题吧？我白了他一眼说，我不是泼妇。顾民生笑着说，你肯定表现很好，不过，我也会看着你的，不能丢我们中国人的脸。

琳达开车来接我们。今天看她比在学校见那次漂亮多了。她穿了一套粉色的休闲套装，上了淡妆，见我并未显示出太多的异样。她拉着我的手，搂着我的肩，就像我们早就熟悉多年。我奇怪琳达身边为什么没有陆裕晨，转念又想她是把我约出来套口供的，不会带着陆裕晨。她不需要玩这么多花样，我主动迎战，我问她，为什么陆裕晨没有来？琳达说，我今天只请了你和顾民生。她倒淡定得很。

琳达家在新加坡东海岸边一个小海岛上，那海岛离市区有些距离。琳达家在岛上开有一家家庭旅馆。岛上除了一幢小楼，客人的住房就是海边泊着的一只只船，人住在船上，随时可以把船开到海上去。岛上风光秀美，天和海都蓝得像用颜料在玻璃上涂出来的一样，但我今天没有什么心情看风光，我等着琳达来找我麻烦。她真做得没事人似的，说看我们的名片知道我是一名导游，知道顾民生也是搞旅游的，邀我们上岛，一是希望能给她提些建议，二是要跟我们交朋友。我赶紧说不敢当。顾民生说，提建议是不敢当，朋友是不嫌多的。我背过身来白了他一眼。

琳达带我们在岛上逛了一圈，又开船带我们出海。船沿着小岛缓缓地漂动。我们在船上吃着海鲜，吹着海风，拿手机勤快地拍照。琳达跟我们说她到中国旅游过好几次，感觉有许多地方很有特色，她希望等她毕业以后，可以在中国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投资，让她可以把家族的生意做大。顾民生立即从他的手机上调出很多照片，告诉琳达，那是他的家乡，很美，很有发展前景。琳达饶有兴趣地翻看那些照片说有机会她一定去看看。我有些妒忌这个女孩了，人家真是好命啊，有家族生意，有酒店有游船，我的家族生意只能是卖猪肉了。

船靠近小岛的另一面时，顾民生要求靠岸，说他有些事情要做，让琳达带我先逛一逛。上了岸，只见顾民生从包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坐在地上，匆匆地在纸上画起来，神情很投入。琳达冲我笑笑说，看来顾先生是突然来了灵感，我带你到别处看去吧。我点点头。我们走了好长一段路都没有交流，这个琳达看来也不是太老练呢，我想我还是主动坦白吧。我说，琳达，我和陆裕晨只是同学关系，过去我一直暗恋他，不然也不会大老远地跑新加坡来看他，可真没想到他有女朋友了。我自我解嘲地笑着，喉咙发紧，总算没说陆裕晨半句坏话，我都被我的宽容大度感动得鼻子发酸。琳达温和地笑着说，我听顾先生说你们是比赛赢了，拿了奖金过来旅游的，单凭这一点，你就不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陆裕晨还不一定配得上你呢。我故意很浅薄地说，我见不得帅哥，陆裕晨长得太帅了。琳达点点头说，是很帅，除了帅学习也很刻苦，所以我挺喜欢他的，可现在我还在考察他。我肚肠里酸水翻滚，还硬撑着来一句，我喜欢的人，差不到哪里去的，你对陆裕晨好点。

绕一圈回到顾民生作画的地方，顾民生向我们招招手。我松了一口气，终于可以不用再说假话了。顾民生画了一幅钢笔素描，纸上有一片树林，树干粗壮，树上搭了一间间的木屋子。我说，你的面前是海和船，怎么画出树林和木屋来了？顾民生说，看到琳达她家这片海滩用船来当旅店我突然有了个想法，我一直觉得我们村里的农家乐缺乏特色，刚才突然想到可以在树林里搭建木屋，树是我们村的优势，树上搭建木屋就是优势中的优势，我要在村边建起一片纯自然生态的旅游区域。我拿起顾民生的笔在屋顶上添加了横七竖八的树枝，我说，加上这些树枝，屋子有鸟巢的感觉更美。顾民生说，想法真不错！琳达在一旁拍起手来说，好主意，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把旅店建到树上的呢，等你的策划书出来，给我看看，说不定我们还有合作的机会。即使合作不成，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一定尽力。琳达说这番话的时候，神情不像一个小女生了，显出一种气势，果然是世家出身，也不知道陆裕晨前辈子积了什么阴德，这辈子尽碰到能帮他的女人了。顾民生对琳达的表态倒也显得不卑不亢，他说，一个旅游景点只要有好的理念，就不怕没有游客，欢迎大家来投资！我也不怕寒碜地说，反正我那十万块钱是投定了。

后来，我们三个到船上吃喝起来。大家喝了些酒水之后，话都不少，也不管别人听不听，音量一个赛一个的，都想让对方听自己说话。我可能是三个人当中喝酒喝得最多的一个，我不像顾民生那样有远大的目标，也不像琳达那样有家世，又还失了恋，这五日新加坡之旅结束后我能做什么呢？

天擦黑的时候琳达家的司机载我们离开，我不太记得当时的情形，应该是顾民生主动提出告辞的，我已经完全丧失一贯清醒的头脑。临别时琳达与我拥抱，她突然凑到我的耳边说，对不起。那一会儿，我似乎是有些清醒过来——什么情况，人家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呢，还是压根儿不把这当一回事？

三

新加坡之旅结束了。只要是旅行，总有结束的一日，那只是人类给自己的假期。像我这样倒霉的，还把自己搞得身心疲惫。

我回到南安市继续做我的导游。顾民生回他的波月村种他的树，搞他的农家乐。我们是在机场分手的。他将替我拎的拉杆箱递给我，和我握手告别，有空到波月村来看看，他说。我说，你知道的，导游看风景和老公看老婆有一种相似之处，天天看，都麻木了。顾民生呵呵笑起来，姑娘家少用这种粗俗的比喻，我们波月村和别处不同，不会看厌的。顾民生上了机场大巴，我上了公司为我派的福利专车，大家挥手各自离去。

这七天下来，我对顾民生印象不错，像个做事业的人，人还沉着厚道。不知道这样的男人会找个什么样的女朋友呢。我如果是他女朋友，我俩天天出题考对方，谁输了谁煮饭洗碗洗衣服也挺有意思的，想到此我无声地笑起来。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想多了，怎么能胡思乱想牵出这一条线呢？失恋失傻了，怕嫁不出去了？我可不到农村去，我不能嫁个农村哥，我要在车水马龙热热闹闹的大城市里逍遥快活，这是我自小在小县城里就立下的志向。我想起曾经跟顾民生提过将十万块钱投资他们农家乐的事，一回来我立马后悔了，谁知道他的事能不能做起来啊?这十万块钱本来是要给陆裕晨的，可人家现在用不上了，我幸好没有落得个人财两空，有十万块钱傍身，心稍定，顾民生的事业我就别掺和了。所以，我再也没有和顾民生提过这事。

顾民生和我每天会在网上交流，问个好，说说自己干的事情，还有，互相出题考对方，我们称之为每日一问，如果有一方被考倒了以一百元作为罚金，一个月下来，我们之间罚金差额为一百元，我暂时领先。顾民生回到村里，正式开展他的乡村旅游联盟工作，他说这样可以解决过去的一些恶性竞争问题，各方资源还可以互补。我没有他那样的伟大目标来实现，但公司重用我了，安排我带大团。有些单位或团体组团，更是指名道姓由我来带团，我成明星导游了。那些游客，喜欢来来回回地考我各种问题，问题来自五湖四海、天南地北，不比我站在电视台直播间的对垒台上难度小。为了不砸牌子，我闲暇时间根本不敢闲着，我得看书增长知识啊，你说能不累吗？我跟顾民生抱怨，说得最多的就是，做名人累，做名女人更累！我说，我的最大愿望就是安安静静睡上三天三夜，谁也不要叫醒我。

顾民生给我出了一道题，除了人什么动物最爱问为什么。我想了半天说不知道。顾民生说是猪。我说，为什么？为报此仇我只能也出一烂题：全世界的猪都死了，打一首歌名。我提示顾民生，这是我最喜欢听的一首歌。顾民生想了半天说不知道。我说是林忆莲的《至少还有你》。顾民生说，是吗？那我真愿意做那最后一头猪。我狂笑一阵，突然觉得有些不好笑了，我还不习惯和别人调情呢，我心虚地下线了。

过了几天公司领导宋姐要我去她办公室一趟。我到办公室看到顾民生坐在里面。宋姐说，你们都是老熟人了，坐吧。听宋姐介绍说，顾民生的乡村联盟准备和我们公司合作，公司要派人下去考察，我也是其中一人。我高兴了，不用带团我就高兴。过了两三天我和另外两个男同事下波月村，顾民生和几个村干部出来接待，他好像专门负责接待我，把我带到一间屋子。他指着那张宽宽大大的木床说，你不是缺觉吗？睡吧，放心睡，这里安静得很，没有人会吵到你，饿的时候给我电话，我给你送饭过来。哇，这可惊吓到我了，我说，我哪有这好命，这时间睡大觉？顾民生说，我已经跟你们领导说好了，特地请你帮忙写导游词，封闭写词，你的同事另外安排。我说，真的？顾民生说，二师兄你就放心睡吧。我无条件地相信顾民生了，尽管他挤对我，叫我二师兄。有这样偷懒的机会我还是满心欢喜，躺到那张充满太阳气息的大床上，不需多时便昏睡过去。待我醒来，天蒙蒙黑了，肚子感觉到饿了，给顾民生一个电话过去。他很快带了饭过来，真正是农村柴火烧的饭菜，韭菜炒鸡蛋，红烧茄子，酸甜藕丁，我扎扎实实吃了两碗饭，一边吃一边忏悔说吃多了，身上肉不要长得太快。顾民生说，没关系，都素菜，吃了不怕长肉的。我已斜了他一眼说，我一个客人，你一个肉菜都舍不得给我上，还好意思说。顾民生说，我是看你有胃病才特地交代做这些素菜的，有胃病的人不用吃什么药，坚持以素食为主就能好。我说，我什么时候跟你说过我有胃病的？顾民生说，有一天你跟我视频的时候，我看到你书桌上有盒打开的吗丁啉，没胃病你吃那干吗？我说，你的观察还挺细致的嘛，我这是职业病。顾民生说，听我的话，能把你的职业病治好。我说，听话有什么用？你能天天帮我做这样的饭我才能吃得上啊。顾民生说，那好啊，住到我们村来，我给你做饭。我说，你当我不敢啊，过两天我就拎包入住。顾民生说，不用那么麻烦，这次下来不走就行了。

顾民生还不是嘴上讨便宜那么单纯，我脸上也不知道哪一处不干净，他掏出一张纸巾帮我抹了一下。他的动作很自然，不自然的人是我。什么情况啊？我再利的嘴也不指着他顾民生说，你胆大包天，想泡我没门的话吧，这才刚撂人家的碗呢，人家还一脸坦然正气呢。我只能赶紧转了话题，问起同事。顾民生说，正喝着，他们都以为你在写导游词呢。我说，我去见见他们。顾民生说，别到处乱跑了，继续睡你的觉吧。他收拾好碗筷，一点不拖泥带水，带上门走了。我百无聊赖，打开电视看了一会儿，迷迷糊糊又睡过去，真不愧对二师兄的称号。第二天早上，还在睡梦中，顾民生拍门说，睡神也不能这么个睡法，得出去转转了。我说，去哪？顾民生说，跟我走就行了，不可能把你拐卖啰！

我胡乱披了件衣服出门，顾民生撑着辆自行车站在门口，让我坐在后座上。他骑着自行车带我进山，半小时后他把车子扔在路边，带我进了一片林子。这林子的树有些奇怪，一半以上是老树，盘根错节，树干粗粗大大，另一半像是后来补种的新树，长得比较齐整。我向顾民生提出我的疑问，他反问我还记不记得在新加坡琳达家画的草图，我说记得。我转转眼珠子说，你打算在这些树上搭那些鸟窝？顾民生点点头说聪明。他告诉我这一带多是老树，但数量不够，他又从别处移植了一些成年树木，设计好间距才种下的，过两年等树长稳根脚才可以在树上搭建木屋。我说，看这规模我都有点小激动了。顾民生说，这一创意也有你的功劳啊。我说，那是，打算怎么谢我呀？顾民生说，早想好了，第一，让你成为第一个住上木屋的人；第二，以你的名字命名一间木屋。我说，群芳庐，挺好听的名字，可惜这里离城市远，我多久才能来住一次啊？顾民生说，你要愿意天天都可以来住啊。我第一次认真探究顾民生的脸，我想看这小子说这些话背后有没有其他内容，我可不怕事。顾民生也在看着我，他的眼睛炯炯有神。还真对我有意思啊？看来昨晚的言行举止也不是偶然的了。我赶紧把脑袋偏一边去说，回去吧，我饿了。回去后，我赶紧找回大部队，找到我的两个同事，我不想单独与顾民生处了。同事问我，导游词写好了？我说，写好了。他们说，顾总说至少要写三天呢。他倒是真想让我睡个三天三夜。我说，别人三天，我一天足矣。

虽然不想做男女朋友，朋友的情分我还是顾及的。我替顾民生牵线搭桥，把波月村的农家乐介绍出去，特别推出让孩子亲近乡村自然的主题。第一次组团下去，是我亲自带的，各家都带了孩子。城里孩子似乎对农村的一切都感到好奇、新鲜，玩得很高兴，做父母的自然也就开心快乐了。活动做得很成功，估计日后这条线参加的家庭会越来越多。顾民生说我功劳大大的有，要送我礼物，说这村上的东西只要我看上的他埋单。我在一家农户挑了一对小白兔，一公一母，公的眼睛亮闪闪，母的眼睛经常眯起来，我有些矫情地分别取名亮亮和眯眯。顾民生付了钱，我本来要带回城里去养的，顾民生告诉我，兔子喜欢打地洞，带回城里养在铁笼里兔子会很不开心的。他说得这么文艺，又主动提出为我喂养小白兔，我欣然同意。后来通过视频我看到他为小白兔在他屋后搭了一只简易的木屋。小白兔长得很快，可爱的小家伙一两个月就长大长肥了，小可爱的样子也少了几分。有一天，顾民生通知我白兔家庭扩大了。我不敢相信，可事实就摆在面前。两只小白兔当了爸妈，生了七只粉红色肉嘟嘟的小兔子。为了能经常见到那七只小不点，我连续好几个星期带团下乡。我和顾民生一块到山上采了千里光、苦叶菜回来喂小家伙们。小家伙太能吃了，一大筐菜叶子只够一顿。我跟顾民生说，按这样的发展速度，不出一年就有上百只兔子了，这怎么养得过来啊？顾民生说，是啊，这么多，我没闲工夫帮你养。宰了吧，兔子肉是好东西，听说能美容。我说，你吃了它们我就吃了你。说完觉得这话太暧昧，便又自我解嘲，你这黑不溜秋的样子，没人爱吃。顾民生笑着说，我肯定没有兔子肉好吃，我想把这些兔子都放养到山上去，以后也成为农家乐的一道风景。我担心地说，它们能自己找到吃的吗？顾民生说，你放心吧，你找不到，它们肯定找得到。顾民生现在胆子越来越大，开起我的玩笑一点不含糊。我说，是啊，兔子可以放养，只有你是必须圈养的。

后来顾民生果然把那些兔子放养了。他带我上山闲逛，指指点点告诉我哪些土洞是兔子打的，偶尔也能看到一两只兔子在草木间蹦闪。我有些失落了，这么多兔子，哪只是眯眯哪只是亮亮啊？顾民生说，早知道你会有这一出，你注意看，头顶画有一个红圈的是眯眯，画了一个黑圈的是亮亮，我放它们的时候就画了记号，知道你一定想把它们认出来的。我本来不信顾民生的话，可后来真的发现有一只兔子头顶上画了一圈红墨水，我高兴地挥手喊“咪咪”“咪咪”，兔子听到喊声，呼地钻进红薯藤堆里去了，等了好一会不见出来。我说，顾民生，你好像很了解我哦！顾民生说，你是说我给兔子做记号的事？不了解你，怎么配当你的对手？我说，是啊，我们打成平手，你要有真本事早该赢我了。他笑着说，姑娘嘛，还是要温和一点，别太强势，不然——说到这顾民生停住嘴了。我说不然就没男人敢娶，娶了也会被甩对吧？我的脸拉长了。顾民生没想到一下触到我的痛处，他拉起我一只手说，我还就喜欢强势的。我甩开他的手说，男人都喜欢弱势的，但是事情临头，你们男人都能全扛下来吗？顾民生说，我不敢说我都能扛，但我愿意和你一起扛。我的心生出一种令人心烦意乱的欢喜，当断不断，必有后乱。我说，我其实不喜欢带团下村，往你们村的路不好走，提成也少，为了看这些小兔子我下来的次数已经够多的了。顾民生有些尴尬了，声音低下来，真的吗？说这话时我的心也同时在问自己，难道我下波月村来就是因为这些小兔子？不是因为小兔子难道是因为顾民生这个黑不溜秋的汉子？不可能，我晃晃脑袋，尽量把我高大上的理想晃得更高。

顾民生说，希望我有一天能让你觉得这里最好。

四

我这么年轻老天爷时不时就给我来一巴掌，猝不及防又不得不矮身接招。父亲中风了。我这卖猪肉的爹年纪不大，五十出头，莫名其妙中风，眼斜口歪，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他的相好快手快脚收拾行李走人，他半生的积蓄又早给我骗得一干二净，我不照顾他谁来照顾他？我请假回家，托了许多人情，请了一个看上去朴实和气、和我们又有点红薯藤关系的农村妇女来照顾他，保姆的薪水花掉我薪水的一半。和父亲待了一个多星期，我按计划要回去工作。

我人到车站，在人流和车流中突然悲从心中来。每次回家，父亲都一定到车站接我，走的时候也一定送我，行李从不舍得让我提。我呢，一年回不了几趟家，现在他躺在床上，话说不利索，翻身困难，大小便不能自理，我连饭都没给他做几顿就要走，他养的这个女儿有何用？

我已经上了车，又从车上下来，拎着行李折回家。到门边正听到保姆在骂人，老爸应该是大便在床上了，她用恶毒的语言咒骂着，听得我头皮炸麻。这女人在我面前一贯随和，哪承想如此恶心恶口？我冲进门去，指着那女人叫，滚，滚，你给我滚！那女人吓了一跳，慌忙解释说是她刚收拾干净我爸又拉到床上了，拉之前也不提示一下。我掏出几百块钱扔给她说，你走吧，我爸我自己来照顾。

我把行李箱打开，东西一件件拿出来堆在床上。我没有能力带着父亲到我生活的城市去，只有留下来，我要看着他。我坐在父亲的床边，摸摸他的头说，老王，别担心啊，亲闺女一定把你照顾好，我不走了，我们不用外人。父亲的眼里溢出两颗泪，身子努力地往上挣扎。我拍拍他的肩膀，安抚他。等他睡着后，我打电话回公司辞职。公司领导有些震惊，让我先缓缓再说。我说不缓了，真辞了，我要照顾我爸。我想让自己一点后路都没有，我想把我的父亲放在第一位，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么伟大，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个能力，我留下来了。过后，我到顾民生那里找安慰。顾民生的安慰十分有力，他说，你做得对，我支持你，每个人都只有一个父亲和一个母亲，照顾好他们是我们生活在这世上的意义之一。

我没有了收入，一个当导游的，除了满脑子的知识典故和一张永远难闭上的嘴，没有其他特长。在这小县城找个工作不难，但要找个收入可观又能兼顾照顾父亲的工作就难了。顾民生给我一个十分欠揍的主意，他说继承父业，你可以卖猪肉。我以为他会说要把我养起来，把我爸养起来呢，在这种关键的时候如果他挺身而出，没准我感动之下就以身相许了。真现实啊，他竟然让我继承父业，亏他想得出来，我一个金凤凰操刀卖猪肉？如果这不是我爸从事了一辈子的职业，我真要骂他混蛋了。顾民生为了他的英明主张还特地坐班车跑到我家，拿出一份至少有二十页的策划书。策划书里提出打“战神”的招牌卖猪肉，而且只卖绿色环保黑猪肉。顾民生评估了市场效应，他说这事件一出来会比什么大学生卖猪肉的新闻更火暴，这是一个曾经得过“战神”称号的女导游在卖猪肉，报纸会报道，电视台也会报道，最后就是猪肉够不够卖的问题了。按顾民生的策划，我这操刀卖猪肉的行当只要敢做一定能成。可是我不想卖猪肉。我开始恨顾民生了，我说，你觉得像我这样一个斯文高雅的女孩子适合卖猪肉吗？你觉得我即使把这行业做出一方霸业我就有成就感吗？顾民生说，好吧，你告诉我怎样才会有成就感。我答不上来，沉默着。顾民生说，你是看不上卖猪肉这个行业是吧？在这个行业里，有卖死病猪肉的，有缺斤少两的，有卖注水猪肉、私宰猪肉的，只要你卖的是良心肉，就这一点你要比别人都强。正正当当挣钱养家，无论做什么都没有高下之分。如果你有，就说明你还不明白人生的意义，脑袋里装的知识再多也没用。还谈到人生的意义了，我噘起嘴，做不以为然状。顾民生说，王群芳，你还可以挑三拣四的说明你还没被逼到绝路上。如果你的父亲没有医药费了，你下个月的伙食费都发愁了，你就不会在这里做选择了。你如果不乐意我给你的这个建议，只要有更好的选择，我无条件支持你。这点到我的死穴了，我哪有选择啊？

顾民生更来劲了，他说，卖猪肉你有绝对的优势，但一个“战神”只这样卖猪肉就大材小用了，你还应该给大家知识，例如你可以告诉顾客，做叉烧买猪屁股上一块叫“不见天”的肉，又软又嫩，做起来最好吃；小孩没长牙的，买小排附近的一块条状肉，俗称梅肉的，吃到嘴里一点渣都没有……你甚至还可以做出些成品来让顾客品尝……顾民生哗哗哗地说着，尽管我心存反感，但能听出来他在这件事情上是下了狠功夫的，不说那本策划书，光这番言论就得准备好几个晚上吧？他有些说动我了，我既然做过“战神”，其他的何尝又不能拿下？我啊，注定是个传奇了。我咬咬牙说，别说了，我干了。

我的猪肉摊子没开张两天，整个县城轰动了，上了报纸，上了电视，还是省电视台，“女战神卖猪肉”如顾民生所预言的成了大新闻。县里管文教的领导还特地前来见我，问我有没有要解决的困难。我对着摄像机镜头说，我没有困难，我可以自食其力养我爸爸，我很自豪。

猪肉摊生意火爆得超出我的想象，本来一两头猪要卖上一天的，我一个早上就卖光了。我准备了一张躺椅，让爸爸躺在一旁看我卖猪肉，我可以随时照顾他。一开始我握刀斩肉不熟练，一块好好的肉可以让我割成锯齿形，加上剁骨剔肉，到晚上肩酸背痛，第二天握刀手都是发抖的。很快的，这些都不是问题了，我爸以前的一两个同行，看我大姑娘操刀抛头露面着实不易，不把同行看作是冤家了，很大度地前来指点。我爸躺在一边，眼角斜瞟他的同行们，脸上挤出感激的笑容，变成一次次嘴角的抽搐。他的战友们还在他的躺椅前夸奖我说，老王啊，你的女儿真有出息，卖猪肉都上电视了！我爸的嘴角抽得更厉害了。从他们传授的技艺中，我体会到我爸的不易了。单一个剔肉都有好几种剔法，剔得精剔得妙就能把钱从骨头里剔出来，真是行行出状元啊。我还特地把《庖丁解牛》的课文翻出来看了一遍，这里面的学问深着呢。

按照顾民生的策划，大学生卖猪肉得卖出大学生的水平，“战神”卖猪肉得卖出“战神”的水平。我把猪的各个部位及其内脏具有哪些特质，有些什么功用写得清清楚楚，并请人制成图文并茂的挂画，这些挂画成为我猪肉摊的背景墙。我自己添了些新内容，例如，我详细地指出胆固醇高的不要食用内脏，高血压高血脂的不益多食肥肉，这些虽是常识，可我这么不怕坏自己生意地敞开来说，顾客对我更有依赖感，这用的又是心理战术了。不消说，我的猪肉已经卖到一种前无古人的境界了。

有一天碰到一个熟人来买肉，这家伙手还打着绷带，绷带有一头挂在脖子上。这家伙经常来，隔一两个星期来一趟，坐一旁看我卖猪肉，有时候也帮帮忙，等我收摊了还要上我家吃我炒的猪杂。我说，想买什么呢？他说，你看着办吧。我说，吃哪补哪，猪脚吧。顾民生笑了，我也笑了。我问他手是怎么弄断的，他说和村民一起进山采灵芝，摔了一跟头，手撑地上断了。我说，你这老总当得够呛，这么个采灵芝的事都得亲力亲为啊。他说，野灵芝能卖好价钱，现在村里的进项有一半还得靠这些特产，当然得亲自出马。

顾民生弄的乡村旅游资金一直短缺，前阵子本来有成熟树林可以砍伐的，他舍不得，村民也舍不得，资金只能从别的地方找了。今天他来，我收摊比平时早了些，顾民生帮忙着把我爸拉回家。到家后，我炒菜做饭，他和我爸聊天。我爸支支吾吾地发声，顾民生全能听懂，有时候两人说着还能笑起来，我偶尔探头出来听他们聊什么，顾民生立马吼一句，认真看火，别烧煳了！哇，像数落他家婆娘似的。我是看在他这么辛苦还大老远来看我的分上，不和他计较，给他炒个两荤两素，一碗汤，还倒上两杯我自己酿的糯米甜酒，他一杯，我一杯。吃完我做的饭，他马上又要坐夜车往回赶了。我把他送到家门口，他似乎是很不经意地问一句，觉得苦吗？我说，苦说不上，累是挺累的。他说，好日子就要来了，我们都要有耐心。我有点心不在焉，我每天操刀过日子，好像进入了孙二娘的角色，男女情爱我也不想了，即便顾民生经常来看我，我们只聊些没有感情色彩的话题。我私下也琢磨过，顾民生这么怂着我卖猪肉，他难道打算娶一彪悍妻？我还是赚多些票子更靠得住。我说，走吧，走吧，别赶不上车了。顾民生说，保重。

我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夜雾里，转身回屋。我爸冲着我呜呜地叫喊着，我把耳朵凑到他的脑袋边问，老王，说什么呢？老王又呜呜几声，见我还是不领悟，突然伸出一个大拇指。他当然不是夸我，大拇指收起来后，他又用颤巍巍的食指指向窗外。我说，你喜欢顾民生啊？他拼命点头。我说，行，爸，你喜欢就好，只要他敢娶，我就敢嫁。父亲乐得嘴又抽个不停。我心里想，现在的人都势利，我带着这么个爸，又干这么个营生，要娶我的人得有多大勇气啊。那陆裕晨和我即便好到今天，最后不也是个分手的结局？我还是什么也不想了，好好赚钱养家吧。

过了两天顾民生告诉我一个好消息，琳达作为她家公司的代表要到波月村进行考察。屈指算算时间，琳达和陆裕晨已经毕业了。顾民生和琳达一直有着联系，而我和琳达因为中间隔着个陆裕晨，交往只限于通过顾民生这里作为中转站，互相问个好。不知道琳达是不是和陆裕晨结婚了。这我不敢问顾民生，他也没那么八卦，会去向琳达打听。后来听顾民生说，琳达在波月村的考察是比较满意的，但结果如何，还得等她回新加坡向公司汇报后才能决定。

我知道顾民生很在意琳达方面的投资，这不仅仅是因为资金短缺，更是因为这样一份投资有国际背景，同时能带来国外的管理经验，将来还会带来国外的旅游资源，真是值得期待。那段时间，我也为这事牵肠挂肚，每次一上线就问顾民生，琳达那边有信息没有。顾民生有一次问我，如果陆裕晨也参加到这个项目里来，你会有想法吗？我说，项目是你的，你管我有什么想法？顾民生说，当然要在意你的想法，因为有一天你也会参加到这个项目中来。我说，我可没钱投资啊,再说了，我现在卖猪肉卖上瘾了，别的不考虑了。顾民生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问的是——顾民生突然顿住了。我这段时间剁剁砍砍，利落惯了，我接上他的话说，你是想问我对陆裕晨还有没有感情吧？你也太小看我了，我是那种会吃回头草的人吗？说白了，他就算代表琳达回国与你做生意，你即便高薪聘我去与他对接，我也只会当他是个老朋友，该给的实惠给，该争的利益一分不让。这话说得够清楚了吧？顾民生听这话估计是爽到了，给我发了一个抱抱的图标，我回他一枚炸弹。

县里有一小干部公子看上我了，让他母亲来传话，意思是要我放下屠刀，他家安排我一体面工作，然后他可以收编我。我说没问题，只要你家能按照我现在的收入水平补助我家用就行了。我报了一个数，那边被吓倒了，再无后话。我跟顾民生网聊时说起这事，我说，看不起我是个卖猪肉的，我还嫌你撑不起这张斫肉的案板呢。顾民生赶紧奉承我，说我有志气有自信，后面又来一句，如果那家真按你说的补贴你家用你嫁不？我说，既然人家诚意这么大，我会考虑的。顾民生说，那说明你的自信还差点分量，真正的自信不会妥协。我不再与他聊，给他再发一枚炸弹图标代表我的态度。

琳达家的公司终于与顾民生的乡村旅游联盟达成合作，投资也很快到位了。我干得也不赖，在城东和城西又开了两家分店，店面统一招牌：“战神”黑猪肉；统一口号：保证品质保证分量，童叟无欺，祝您健康。每个店面雇上一个人，统一服装，白褂子，口罩，帽子。店员是固定在摊上的，我三个摊点轮流跑。我买了一辆小电三轮，载着我爸不紧不慢地巡着。他现在身体好了些，偶尔也能下地走上两步。我卖猪肉的时候，他有时就坐在旁边看着我，笑得涎水直流。一天之中我会在几个分店站台，类似于表演性质地卖上一会儿猪肉。

晚上，等父亲睡下，我开始写我的博文，我拥有很多粉丝。我现在可以写出很多有哲理的话，这时候写出来的话，即便看上去有些矫情，但它们是我的心底话。我已经不太记得在南安的导游生活，也没有太多的怀念。我说我珍惜每一天，珍惜和亲人在一起的时光。我说，要想最真实地感受人生，需要有一份责任来担当，需要有一些苦来承受，否则你当不懂爱，也不懂生命的意义。顾民生是我的忠实粉丝，我的每一篇博文，他除了点赞，还在上面配上波月村的图文，图上的波月村建起古色古香的房子，有水渠，有池塘，有鸟，有满山遍野的兔子。我知道在那一片蓝天下的顾民生也很努力。

五

那一天顾民生不是坐班车来的，他自己开了一辆车过来，应该是半夜就从他们村出发了，他到的时候，我正起身做早饭。他一脸水汽敲开我家门，对我说，下碗面条。我下了一碗丰盛的面条，肉蛋菜葱香气四溢。呼哧呼哧埋头吃完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面条，顾民生一抹油嘴，很豪气地说，什么也别带，把你爸带上，去参加我们的乡村旅游联盟剪彩仪式。

哦，这一天终于到来了，真替他高兴，真想跳起来亲他的脸一下以示祝贺，但我什么都没有做。我很听话，什么也没带。吃完早饭，顾民生把我爸抱上车。一路无话，这时候不需要说什么了，我安静地分享他成功的快乐。到了波月村，有人在村口迎我们，很周到地推出一辆专为残疾人设计的电动车。顾民生把我爸抱上车，教我爸怎么操作那些按钮。不一会儿，我爸就能操纵车子四处转了。

村口搭了一个很大的台子，上面挂着鲜红的横幅，各色鲜花堆放着，这是明天开幕仪式的现场。观看这代表着成功序幕拉开的舞台，再看满脸倦容的顾民生，我突然觉得我有些惭愧。为这一天的到来他付出的只有他知道，只有他自己承受，我只是一个旁观者，我能来参加这个开幕式也许只是因为我见证了这个过程，我没有用过心地去帮助他，我不仅仅是无能，还是无心。相反的，这两年我却得到他很多帮助，我泰然受之，从不言谢。我向顾民生伸出手，我说，祝贺！顾民生说，谢谢！我说，是我要对你说谢谢，我觉得我没有资格来参加这个开幕仪式，我没有帮过你什么。顾民生脸上浮出笑意，他说，总算知道自己是个自私的姑娘了？不错嘛，能反省就是好事。顾民生的调侃让我马上从那种酸不拉叽的情境中跳出来，我嚷着，去你的，我早上还给你煮了一碗豪华面条呢，没有功劳有苦劳，你就是让我坐主席台我也当之无愧。顾民生哈哈大笑，嗯，你的功劳比你说的还要大，坐主席台当之无愧……

与顾民生谈笑间我看到一个美女向我挥手招呼。顾民生转过头去看了一眼说，是琳达，她从新加坡过来专门参加开幕仪式的。我挥手让顾民生忙他的去，我要专心会琳达。琳达白胖了些，整个装扮也变了，不再是学生妹，穿着华贵的套装，脸上是明艳的妆。她热情地张开双臂，我赶紧也张开双臂，俩人紧紧拥抱。我的眼睛从她的肩膀越过去，我没有看到陆裕晨，这家伙还欠着我的高利贷呢，这次见到他，我得讨要了。

和琳达分开后我有些夸张地喊，陆裕晨呢，你没带陆裕晨来？琳达说，我也好久没见他了。我说，怎么了？你把他给甩了？琳达红艳的双唇缓缓吐出一句，他没有通过我的考察。我说，哎哟，你的要求是不是太高了？陆裕晨不可能差到哪里去的，你够狠心，他一个人在新加坡无亲无故的怎么办？琳达说，你别小看他，他现在在一家大酒店工作，听说表现还不错，合适的时候说不定我还会重新考虑他。我说，可怜的陆裕晨啊，招之即来，挥之即去，这是报应吗？琳达的中文不够用了，她皱着眉头说，你说什么？招什么来？我说，我的意思是你太强势了。琳达说，家族的生意现在我担着，没办法不强势。我叹了一口气，是啊，我也有家族生意，不过是卖猪肉。琳达说，我听顾民生说了，你太了不起了，我曾经想给你帮助，可顾民生说用不着。我心想这顾民生替我做过主也不告诉我一声，真不把自己当外人了。我笑着对琳达说，嗯，是用不着，我也很佩服自己，太能干了。我摊开手掌，指着上面的几个黄澄澄的老茧说，这是握刀握出来的，我呀，是没办法像你这样留长指甲染指甲了。真的好感慨，我砍刀斫肉的人生，能向情敌娓娓道来，我是不是已经洒脱得很了？琳达拉着我的手说，你们两个都成功了，我真替你们高兴，结婚的时候记得通知我，我无论如何也要来参加婚礼的。我吓了一跳，本来以为她说的是陆裕晨，再想不可能，她说的是顾民生。我说，琳达，你说的你们是谁呢？琳达说，当然是说你和顾民生了，我还能说谁？我摆摆手说，哎哟，这差了十万八千里呢，我和顾民生什么时候在一起了？还结婚呢！琳达笑着说，行了，你也不用不好意思，顾民生什么都和我说了。我拽住琳达的手说，他说什么了？琳达盯着我的眼睛，可恶地笑了，她说，我从来不乱传话的，你自己去问他吧。

顾民生把我接到村里就忙得不见踪影，我在村里转了几圈也没看到他。这当口也不能为了私事兴师动众地去寻他，我私下里跟自己说，等开幕式结束非把他审到吐血为止。心里一边想着狠念头，可一边怎么还暗自美滋滋的呢？我的脸莫名其妙地烧起来，回房间用冷水洗了半天也压不下去。

晚上我把父亲安置好自己准备洗洗睡了，顾民生自投罗网。他神神秘秘地来敲我的门，还是骑着自行车过来的，说要带我去一个老地方。我正愁找不着人呢，我跳上车尾，嚷着，什么老地方？他说，马上你就知道了。

自行车进入一片昏暗的树林里。我拍打顾民生的后背说，你别动什么歪念头，我可不跟你钻老林子。顾民生说，晚了，来都来了。我说，我还能怕了你？顾民生说，你不用怕我，不怕鬼就行。听他这么一说，我马上闭嘴，左右探看，四下迷蒙，虫声却是噪起。这些声音倒是给我壮了几分胆，我说，顾民生，如果你敢在这种地方吓我，我真会生气的哦。顾民生笑着说，放心吧，不给你惊吓，只给你惊喜。下车后，顾民生拧亮一只手电，他走到一棵树下，擦火柴点燃了一盏油灯，拎着这盏油灯又点燃了另外几盏油灯。借着灯光和月光，这一片林子里许多粗大的树木清晰起来，树上搭了一间间木头屋子，那木屋顶还用一堆堆树枝做装饰，放眼看去，真像一只只鸟巢呢。我惊呼起来，你的鸟窝搭好了？他说，是啊，明天剪彩活动就正式推出了。他快手快脚爬上一间木屋，然后回身把我拉上去。他点燃屋子里的一盏油灯，解释说这里不通电，不通自来水，尽量保持原始朴实的风格。屋里有草席、木凳、木桌，整个散发出一股好闻的木头香味。顾民生推开一扇木窗，从高处望出去，可以看到远处有山有湖，近处有菜地有水井有草棚。我被这景致迷住了，我说，真美啊，能住在这里真好。顾民生说，住进这个区域的游客，必须自己烧柴做饭，没有现代化的设备，我们只提供炊具，柴火要自己去找，水要自己去打，外边有菜地、有鱼塘、有鸡舍、有水井、有果林，但都必须自己动手才丰衣足食。我说，想法真不错，赞一个。他说，是啊，旅行社一推出这个项目，很多家庭都来报名，特别说要带着孩子来体验生活，近百间屋子没几天全订完了。我说，我也要住到这里来，我不住宾馆。他说，这间屋子就是专门为你准备的。他拉我出去看屋舍外的名牌，那牌子上果然写着“群芳庐”三个字。他说，我说话算话吧，我说过要用你的名字给一间屋子命名的。我说，算你讲信用。他说，不过，你也不能白住。我说，就知道没这么好的事，还有什么条件？顾民生说，条件简单，就是住到我村子里来。这家伙是要向我求婚吗？琳达说的都是真的？看他的表情不太像嘛。我说，到这里我能做什么？他说，做导游啊。我彻底失望。我说，不行，我要照顾我爸。他说，我们一起来照顾。咦，峰回路转了。我说，我爸又不是你爸。顾民生说，如果你不反对，我可以叫他爸爸。我的脸热了。我说，别胡叫，我爸会想歪的。顾民生抓住我的手说，说好了，就住这了，不能反悔了。来了，来了，终于来了。我把手扯出来说，怎么一回事啊？你到底是有预谋的还是心血来潮啊？顾民生说，此话怎讲？我说，你要有这个打算怎么还舍得让我去卖猪肉，受那些苦？顾民生说，这么聪明的一个丫头怎么这点事就想不明白？当时我真要把你和你父亲接到波月村来，你能乐意吗？你的性格也不是被人养起来的吧。再说了，你还有些好高骛远，以为只有大城市的生活，只有白领的工作才体面，所以，还是让你再体验一下生活比较好。我捶了他好几拳说，哪有你这么老谋深算的？顾民生捉住我的手说，这两年是苦了你了，我知道苦了这么一阵，以后的日子你都会觉着甜了。我保证，你以后一点苦也吃不着了。

我说，顾民生，你是准备要向我求婚吗？顾民生说，是的，如果你同意，明天开幕式上我就宣布了。我说，我从来没有从你嘴里听到一句正儿八经的“我爱你”，你觉得我会答应吗？顾民生说，我爱你。我说，现学的不算，我们是因为争夺“战神”的比赛认识的，我现在出一题，你答上我就同意，答不上别怪我无情。顾民生说，你的意思是——答不上来就没戏了？我说，当然。顾民生说，可不可以三局两胜？我坚决地摇摇头说，不可以，一锤定音，算是让老天爷来决定了。顾民生被我的义正词严震住了，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出题。隔了老半天我没吐词，我说，我不出了。顾民生急了，怎么又不出了？我说，如果你答不出来，对我一点好处也没有。顾民生哈哈大笑，上前把我揽入怀中。我挣不脱，越挣扎抱得越紧。

当油灯灭了以后，窗外的景色越来越明朗，只是没了看风景的人。

一只鸟飞到窗台边，犹豫着往里迈步。我对鸟儿说，这不是你的窝，这是我的窝。